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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12期|温凯尔:野性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12期 | 温凯尔  2019年12月03日08:48

主编推荐 / 黄 斌

一个离婚女人与两个单身男人的纠葛,表面看来有点“野性”,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你情我愿顺其自然的事情,但这只是冰山一角。小说所呈现的两性关系的融合与抵抗,既基于灵魂和肉体的时分时合,也源自道德困境之中的孤独、焦虑与挫败感。正如波伏娃所言,“她们什么也没有夺取到:她们接受”。

《野性》的故事情节并不曲折,撑起整部小说的,一是充满张力的简练语言,二是细腻真实的心理刻画。这种紧贴灵魂层面的书写,往往更具力度,从而也更接近生活的本质和事物的真相。

下午快递员将包裹送来的时候,魏佩看都没看便让阿元打开,她知道是谁寄来的,并且不允许自己接受任何的惊喜——所有的惊喜对她来说都会是惊吓。当然包裹并没有什么令人不安,依旧是她前夫送来的,里面有一套包装精美的阳江刀具,上面还有中国结的装饰,以及一套新的颜料——自从他知道上初中的儿子喜欢画画之后,就总是鼓励他那么做,在一个月才一通的电话里告诉儿子要持之以恒,并提醒他男人们很容易在专注面前溃败。“妈妈,还有一张贺卡。”阿元说。贺卡上不是前夫的笔迹,大概是他那位新太太写的,魏佩好像在什么时候看她写过一些字,但想不起来。

“祝家人新年快乐。”贺卡上写着。

魏佩觉得这张贺卡对她来说简直是耻辱。哪怕她跟前夫已经不再有感情,但她希望他能看在儿子的分上,认真对待。

“这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迪儿说,她是来邀请魏佩这个周末到她家吃饭的,进屋时指间还夹着香烟,恰好撞见阿元在拆包裹,“你没必要将一张贺卡看得太重要,笔迹而已,说实话,没什么人会在意的。”

“行吧。”魏佩说,“聚会上需要我带上什么吗?”

“最好带上阿元,我女儿喜欢跟他在一起。”

“噢,我希望他们能和平相处。”

“还有,”迪儿凑近魏佩,悄悄地说,“路口那位新来的邻居我也邀请了,你绝对猜不到他多么有魅力。我丈夫跟他喝过一次啤酒,说他是个风趣的人。”

“我以为是新年聚会?算了吧,难以想象住在这里的人还能引起大家注意。”

迪儿离开后,阿元拆开了颜料,试图用一点清水将其稀释。魏佩转身将一整套刀具随意塞进厨房的角落边上,不想给它们一个安身的位置,并刻意发出碰撞的声音,以表愤怒。她根本不打算使用它们,她甚至觉得那些刀具充满了前夫的新太太所下的诅咒,锋利、危险。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女人眼里的嘲讽。

“我真希望你父亲不要再给我们寄新年礼物了,男人总是做不好每一件事。你能不能不要把颜料弄到地板上?”

“我擦就是了。”

魏佩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了,大家都是这么说她的,包括她前夫。在街坊的眼里,魏佩是个过度敏感的人,她承认,所以她也很怕遇到一些“惊喜”,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喜欢,她对突如其来的事情无计可施。但丈夫离开的这几年,她的反应得到了有效控制,一个人照料家庭总能学会点什么。

新年已经过去了,不久阿元就要开学,前夫如期地汇来生活费,魏佩收到短信提示后给前夫回了确认信息。跟阿元前往迪儿的住处时,她带着她刚烤好的面包。路上还有前些天人们放鞭炮的红色纸屑在下过雨的地上,她每走几步就要抬起脚跟,看看有没有粘到。阿元说她总是太过谨慎,除了洁癖之外,不只敏感,又反应过度,还有各种各样别人不能侵犯的规矩。

“够了,请你注意措辞。迪儿的女儿很喜欢缠着你。”

“总是要我应付她,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小鬼。”

经过路口的时候,魏佩看了一眼迪儿说的那位新邻居的房子,那是一幢独栋的楼房,大门好像是重新油漆了一遍,因为位置好,设备齐全,房租也更贵一些,里面的租客都是高收入人群。门前有一辆她从未见过的香槟色轿车,她猜测是那位先生的。

“我从来没做过蓝莓芝士蛋糕,但我觉得做法大同小异。蓝莓是在转角处那儿发现的,你们留意到了吗?一位老太太在卖这些东西,还有一些蔓越莓什么的。”

“芝士与蓝莓在烘焙后的香味,比男人还要诱惑。”迪儿做起了夸张的表情。

“现在我们就可以一人来一小块。”塞琳说,她住在城镇的尽头,她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魏佩一直觉得他们夫妻的关系不是那么好,如果没有什么大矛盾,那就是在平静地忍受着这一切。

“你丈夫没有来吗?”

“永远也别指望他会来。”塞琳摇摇头。

在这种时候,甘先生会亲自下厨,他曾有过厨师的经验,迪儿在生活中少了很多这方面的烦恼,并从他那里学会了一些旁人不会的烹饪技巧。

“我总是很期待你丈夫亲自下厨。”塞琳说,听起来就好像她很喜欢迪儿的丈夫。

迪儿没理她。魏佩笑了笑,看到沙发上阿元正陪着迪儿的小女儿安静地看电视,切了两小块过去。她心里坚信塞琳与丈夫正濒临破灭的婚姻关系,不过她很快就转移注意力了,她知道自己对婚姻总是不那么有信心,仅仅因为自己离过婚并不足以说明别人也不能做好这件事。只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才结婚的时候她就猜到自己(或者丈夫)总有一方会行差踏错,她没觉得这是先入为主的想法,的确是丈夫先出了轨。

最先提出离婚的那天早上,丈夫忽然喊了她一声宝贝。“抱歉,宝贝。”一开始她还以为他是对阿元说的,等清醒过来才发现他正看着她。宝贝?亏他喊得出口,他曾说过这个称呼非常平庸,就像所有人对自己的恋人所说的那样,他们都叫作宝贝——都只是宝贝。如果不是方便,谁会统一用这种昵称来增加亲密度?他在做什么?还是说他想做什么?但关于这方面的猜想不能进行过度剖析,面临真相会让她感觉不公平,因为必然是有什么事情,才会使他改变了说话的方式。那一声宝贝如同一种势不可挡的法力,阻止了魏佩做很多事情。也正是这一声宝贝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屈辱,一种权力支配的反向操纵,令她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对方的习性安排下发挥错误的本能,误以为那才是自己最合适的一面。她从未发现过原来当初一起的时候,这种关系就已经开始成形,并随时间逐渐牢固。对方是怎么样的人,难道她不清楚吗?他的一声“宝贝”是深思熟虑过的,用这样的方式来掩盖自己先迈出一步的那丝愧疚。大多数时候魏佩担心自己的抉择会闹出笑话,因为反应过度总是会引来麻烦,所以常常有沉默的一面,但沉默又会给她带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困惑,令自己看起来愚昧。她当时已经不期望出现什么征兆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很难说还有什么更变的可能性。现在,当她看着厨房忙碌的甘先生与迪儿的时候,脑海浮起自己离婚前的那个夜晚,当时魏佩拒绝了压在她身上的丈夫,因为她觉得既然已经决定离婚,两个人就没有办法交谈了,连同性欲也一并消失。后来,丈夫走进了浴室,他试图用水声掩盖一些声音。魏佩不是傻子,她知道他在跟某个女人视频——并且不止一次。她觉得那是自己最能忍的一段日子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待对方开口提出离婚,她猜疑过,他早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晚餐很丰盛,是一些平日里魏佩无法独自完成的菜式。大家围着坐在一块,感觉也很温馨。

“不过我依然觉得,如果只是为了满足幻想便随便和一个男人上床是不对的,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值得幻想的人,但我始终不明白这种女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甘先生说。

大家在餐桌前谈起了镇里的一个女人,关于她的传闻很多,总是能成为话题。

“确实是有这样一种女人。”新加入的林见承说。

魏佩没有参与到话题当中,她时不时看向这位新来的街坊,所有人都已经见过他了,都说他是个温柔且睿智的男人。魏佩第一次见他,她感到了某些异样,但她说不清是什么。刚刚进门的时候,林见承带了一盒进口的新鲜鸡蛋,说是前段时间旅游的时候走进一个大超市买的。他主动向魏佩做自我介绍,说他是一名心理科的医生,不过现在已经不在医院了,他独自开了一个咨询室。魏佩很好奇,她从来没有认识的人从事任何医学行业,这种陌生而令人钦佩的距离恰当地增加了好感。

“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想要的性不也是一种解决方法吗?”塞琳反问。

“我想有时候女人是需要被拯救的。”甘先生说。

“这种观点总是有偏差的。男性就什么都不需要吗?”

“阿元啊,你多吃点啊,别管我女儿了。”迪儿忽然朝客厅大喊,“你要再来一碗汤吗?”

“他不需要的。”魏佩说。

“我不需要了。”阿元重复。

“你觉得呢?想要那种尝试,就真的只能忍气吞声吗?”塞琳依然坚持她的看法。

迪儿想了想,对塞琳说:“我欣赏冒险的人,但必须是聪明人,知道后果或者能预判风险,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魏佩仍然不清楚他们谈论的那个女性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认为许多人在一起都太过匆忙了,难道他们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吗?好不认真哦。”

“如果还有选择的余地,试一试也无妨。”

“事态的发展总是跟性格有关的。”魏佩试图要转换话题,大家都不停地发表观点,而魏佩察觉到塞琳一直在暗示她与丈夫紧张的关系。她拍了拍她的肩膀。

“许多男人就这点气度,不接受自己的另一半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特别是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塞琳持续反驳。

“是的,也许吧。但是共享彼此的回忆也是有意义的。”林见承说,一针见血。

“这就是男人跟女人之间的差别。”甘先生有收场的意思,试图转换话题,问大家是否需要添加一些调料。烤羊排被切成了好几块,油脂在表面泛着光,热度渐渐退去。

魏佩像是被什么击中,虽然心里有自己原本的想法,但也认同林见承的看法。共享彼此的回忆——她怎么就没想过这方面呢?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但也不必去评价。她脱离了众人的讨论,起身到厨房找点什么,一直没找到,却等来了林见承——就好像一种默契,无声的约定,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将双方拉近。

“你在找什么?”林见承慵懒地靠在厨房门框边上。

“想要点白糖,但罐子是空的。我小的时候,家里如果吃烤肉类的食物,会在调料中加点白糖,就像烧肉那种吃法。你知道烧肉吗?”

“是吗?味道会更好吗?”

魏佩想了想,“应该说是另一种口感,甜味可以减轻腻味。”

“不打算告诉甘大厨这个诀窍吗?”

魏佩笑笑,说这是她在甘先生面前唯一的尊严,但她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幽默。

“迪儿说你精通外语。”

“哦,不是的,我只是做些翻译工作,以前是为了方便照顾孩子,后来就保持了这种工作方式。”魏佩从抽屉里找到一包新的白糖,“找到了,你要吗?”

“像是一种新的口味。”林见承说,“我回去拿盘子。”

“你可以试试我这块。”

魏佩夹了一块,肥肉有点多,想到照顾他的口感,又换了一块,蘸了些酱汁之后又蘸了一点白糖。她直接将筷子伸到他嘴巴前,却忘了这种方式在刚认识的人之间有点太过暧昧,但她已经将羊肉送出去了,未能控制好自己的手,也似乎不好再收回来。林见承怔了一会,便也一口吃掉,双眼看着她,那情形像是要将她吃掉。

花是林见承在一个礼拜前送给魏佩的,那是他们离开公园之后经过一家二手店看见的,一些二手家私被堆在阴暗的店铺内,门口摆放的花儿便显得格外引人注意。林见承疼惜魏佩是独自抚养孩子的女人,又说他很幸运在他们刚刚认识便迎来她的生日,于是买了一大束花送给她。“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魏佩说。“我不认为你的前夫还记得你生日。”他说。老板投来异样的目光,似乎又多了一则可以流传的八卦。现在这些花开得正好,但估计也即将凋谢了,周期不长,夜里魏佩在地板上发现有几片花瓣,有点稍纵即逝的感觉。坦诚地说,他们都是那种有点挑剔的人,在交谈中彼此欣赏对方的这一点。魏佩有轻度的洁癖,不过在特殊时刻可以忽略,也会在进房子之前习惯地留意自己的鞋子有没有移动过;而林见承说他会因为要买新东西时在不同的颜色之间无休止地踌躇。除此之外,他甚至表达过自己能够接纳离异的女人(包括有孩子的女人),那种关系上的身份会让他觉得这种女人魅力非凡,一想到对方离过婚并穿着睡衣在家里倒水的情景,他就有一种窝心的感受,那是一种天然的、不是刻意培养的生活方式。魏佩觉得他很可能是想跟她组成一段什么关系(但可能不是家庭关系),她不确定,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

这天回到家的时候,客厅对窗的一面墙上有小鸟撞击的血迹,魏佩跟阿元都受到了惊吓。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像一个顽强的预兆,激烈而令人反胃,但心里又闪过一丝对它的惋惜。魏佩以为她关上窗户了,但此刻确实又想不起来。

阿元蹲在地上观察那只鸟,说它很可怜。“也许它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庇护所才飞进来,被食物链顶层的生物追击时,它一定会奋力飞翔。”他说。

魏佩正打算清洗血迹的时候,林见承走了进来。

“需要帮忙吗?”

魏佩回头,迎着光线看着林见承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车匙,门外停着那辆香槟色的轿车。

“明天会有一群鸟来攻击我。”

林见承笑笑,“是吗?你认为那是什么鸟?”

“也许是乌鸦,乌鸦很不吉利。”

“你在说什么?你不能因为离婚就变得消极。”

魏佩很惊讶他会这么说,就好像是强调她的性格全因一次失败的婚姻。离婚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她平日里不会刻意说起这件事。最近他们的关系渐渐好起来了,有几次,魏佩同阿元一起到林见承的家,或者干脆林见承过来,在厨房研究食材,试图从甘先生的那些建议中做出新的花样来。

“事情总是有很多的可能性,但可能性不仅仅是指好事。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你总是这么说话吗?”

“为什么这么问?还是你有什么想要跟我谈谈吗?”

魏佩忽然紧张起来,好像跟他谈论太多便意味着自己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她的这种忧虑被自己的儿子一语识破。

“林叔叔,你就跟她谈谈吧,她绝对有严重的精神疾病。”

“闭嘴。”

“不过你可以参观我的咨询室,除了助理之外没有别的人。”

“他邀请我去他的咨询室看看。”

“不打算去吗?”

“感觉怪怪的,就好像我是他的一位顾客,而不是有可能发展的对象。”

“我从来没看过心理医生,我虽然多次认为自己有问题,但都是些不要紧的自我暗示。理论上,有的人自杀就是因为同类造成的。”迪儿说,“有些人运气太好了,毕业、工作、结婚、过日子、买房子,然后失业、离婚、买重疾险……”

“你把这些当作是好运气吗?”

“就是因为大家都在走这种同一的路,那些不想走的就被逼到另一条阴阳路上,不正常就必然遭受流言蜚语。”

“是啊,没有人强大到能永远抵御他人的口舌。”魏佩表示认同。在喝过半杯咖啡之后,她拿出口红转头对着店铺的玻璃重新补色。如今口红是她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只有它能拯救气色。

“但是反过来想吧,也许我是属于自甘堕落的人,没有什么追求,也就跟大家一样了。”

“你不必对自己苛刻。”

“塞琳就不一样。你知道塞琳要离婚吗?”

魏佩好像替塞琳松了一口气似的,“那对她来说不是解脱吗?”

“她出轨了。”

魏佩一点也不惊讶——又是出轨。

“也许她正打算离开。”

“这样的话,她永远无法抹去她的所作所为,她的每一次谈话都在公开自己想要的尝试。看吧,只要你伸出手,事情就会水到渠成。”

“还有外表的成分。”

“她最好祈祷那些被她骗过的男人不会缠着她找麻烦。”

“没有孩子她已经很幸运了,没什么放不下的。”

开学后的日子让魏佩好受一些,不必跟阿元争吵——哪怕他们其实并不是在吵什么。她可以在家里看书,带上电脑到咖啡店工作,或者去迪儿家里喝点东西。她总是这么做的。

“大家都很好奇塞琳的出轨对象是谁,有人说不是本地人。”

“你是说她到外面去找的男人吗?”

“谁都记得她曾说过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想要的性,不就是一种解决方法吗’——你忘了?”

魏佩点点头,不太想再探讨关于塞琳的什么。她以为塞琳跟她们算得上是这片区域交好的女友,但她不过是个善于社交的漂亮女人,她不会为了可有可无的友谊停下来歇息,她不会分享秘密,不会流露真实的一面。当然魏佩也是,不会说出心底事,哪怕那些事情都不能够成为一件事,只是一些不周全的想法,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总是藏着些什么。她曾天真地期待有男人能了解她的内心世界,就像一个小男孩找到了故意躲起来的小女孩一样,届时她将会交出手心里昂贵的粉红宝石,那块宝石包含了她的一切——荣誉、感情、信仰以及无数的期待。但事实是,再也没有人来追求她了。为了避免意外怀孕,她甚至上了避孕环,这几年也只跟一个年轻人保持着联系。刚刚离婚的时候——离婚的第二天——大概是处于悲伤中的一种不安,让她迅速跑到外面去跟陌生男人见面。她不责备自己,也不谈品性,并且长时间的隐忍已经教会了她更多成人世界里的规则。她在酒吧里跟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对视了好几次,男人邀请她离开酒吧,逃离喧嚣的城镇,漫步走进了小树林。我没有钱到旅馆给你热水淋浴,男人说。魏佩知道这种男人,知道他们不会为了一次性花上他们的一张纸币。她其实不介意由她来掏钱,但她没说话。男人说自己很早辍学,靠亲戚关系进了一家汽修厂工作,已经结束了学徒身份,可以独立工作了,他谈起来有点骄傲,一种晦涩的表达方式。她真的不介意这些。虽然她觉得在野外赤裸有些不干净,但她可以事后再回到家里淋浴,也不关心他真正的职业。她主动脱下男人的衣服,在月光下拉着他走进溪水中。不在草地上完成吗?男人有些惊讶。魏佩只是笑笑,她觉得自己体温太高,必须依靠那些流动的清水保持某种清醒。哪怕是炎热的夏季,河水及膝时依然感觉冰凉,但是那些颤抖在情欲溢满的状态中只是微乎其微的感受。她接受男人对她身体的亲吻,找到了消失已久的宠爱感,仰起头看着尚未变圆的月光——并开始扭动,如同整个身体已经淹没进河里,溪水潺潺。

魏佩以为男人撒谎,给自己一个收入低微的身份有时会博得女人的同情,也许他从见她第一眼就知道她不需要那种优雅的绅士。但有一次她同迪儿去郊外的时候,她真的发现了那家存在的汽修厂。魏佩让迪儿在车上等她一会,她说要去找个人。她有些兴奋,像预知某个情人在那儿,轻跑了几步。门卫希望魏佩能给出详细的工号与名字,至少说出哪个部门,但她才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不过她还是看见了他——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幸运——他从其中一个车间走出来,魏佩很惊讶,他也很惊讶。他穿着汽修制服,戴着白色的劳保手套,裤腿上有一些乌黑的油渍,令他看起来充满野性,魏佩也确信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太相信地朝她走来,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而魏佩却觉得自己见到了老熟人,开心地拥抱了他,车间里的一些小师傅朝他们吹口哨,起哄。他带她避开了同事们的眼光,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姓氏。我叫周礼,他说。

魏佩试图改善林见承无法选择颜色这个坏习惯,在彼此熟悉以后,她觉得这并不是挑剔的表现。她认为他身为一名心理科的医生,为顾客提供心理辅导,不该有这种小毛病。她发现他们变亲密了,她觉得林见承的长相很耐看,兼具智慧,有一种说不清的严肃气质,后来还因为这点而发生过口角——在她看来,她一直认为足够开朗的男性才合适组建家庭,她还是有些抵触,但不管怎么样,她毕竟不够了解他,她希望能在这段时间里找到信心。

“无法选择颜色并不是什么坏习惯,如果我对一样物品无法做出抉择,那是因为我在衡量这件物品本身最美的样子,包括要与之搭配的其他东西,如果发生色调的冲撞会让人心神不宁。在心理学上,色彩是很重要的,它们给你的视觉冲击直接影响你的生活。”

“你很害怕因一件物品而毁掉整个环境?对一个家庭主妇来说,实用才是最重要的。”

“相信我,如果你愿意,你会找到令你愉悦的方式。”

魏佩停止辩驳,看着他咨询室里的办公用品,非常简单的摆设,色调似乎也很和谐,她承认这些东西聚集在一起很温暖,很适合接待客人。她还留意到林见承桌上的报纸——他有订报纸的习惯。她讨厌报纸,讨厌那些会沾到手上的油墨,她不会去看的,除非不得已,那她会先戴上手套。她突然想到自己跟林见承一样,某种原则就是这样,无论对方怎么攻击,你还是会守住。她开始明白,自己单身照顾孩子的这些年,很多东西已经习惯,如果因为新的感情要打破这种生活方式,似乎需要很大的力气。她很想问林见承是否有什么方法适应新生活,又担心这种问题很愚昧。

“你就像一本小说里的人物,你身上集齐了很多适合书写的特征。”

“最近翻译了什么文学作品让你这么想吗?以我这种男人为灵感而刻画的吗?我相信小说家们很喜欢这么取材。心理医生,听起来多么有意思。但没人会知道这其中的煎熬。”

林见承将魏佩拉到沙发上,忽然将手指穿进她的长发里。这是她预料到的事,就在今天,在断断续续的接触之后,她很明白当初迪儿向她介绍这位新邻居的时候,必然也向他提到过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煎熬——他用煎熬来形容自己的职业,这让她觉得如果他们一块生活会变得痛苦。

“我很欣赏你和你的朋友们,羡慕你们谈话的方式和内容,不像一般的妇女。”

“我第一次遇到有人会对离过婚的女人格外感兴趣,大多数人都不会有这种倾向。”

“如果你反过来想一想?”

“离过婚的男性吗?”魏佩问道,“好像是更容易接受一些。”

“这不是自作主张的事情。”

“我饱尝社会与婚姻带来的压力,现在的我很难衡量这些事情。”

“对我来说,独立的女性更宽容,哪怕你为人很挑剔,但你会找到你的办法去解决一些困难。”

魏佩笑笑,用手指抵住他凑前来的嘴唇。

“女性努力保有的灵魂与心智有时会让男人感到痛苦。”

“我认为你该试试。”

“你就是这么接待你的客人的吗?”

魏佩无法停止欲求,虽然心里忽然想起了周礼温柔而有力的双手,还有那双肌肉线条优美的大腿,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后来她解读为那是一种相似情景的再现,而不是心里惦记什么人。这是她从林见承的那些说辞里套用的,她发现他极其擅长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找到解决办法——仅仅只用一些简单明了的话语。也许这就是心理医生了不起的地方。

阿元似乎不能一下子接受魏佩会跟林见承在一起,于他而言,林见承不过是个邻居,跟迪儿、甘先生他们一样,是朋友。当魏佩问他是否愿意接受与林见承一起生活的时候,魏佩分明看见了他清澈瞳仁里的疑惑,像极了他的父亲。他扔下书包,坐到魏佩对面,发起了一连串的诘问。

“一起做做饭,偶尔出去游玩,这有什么不好?非要住在一起吗?”

“住在一起的话,也只是一起做做饭,偶尔出去游玩。这有什么不好?”

“单亲家庭都这样吗?”

魏佩一时哑口,她对于孩子的教育绝对比她想象中要缺乏得多,装作坚强努力的样子是她这些年来的面具,没有人敢戳破她,因为没有人能给她承诺。但孩子一语中的,能在任何时候指出家庭问题。也许她同阿元一样,期待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然而,这种生活很难让人相信还能有什么指望,前夫一年两次的汇款依然不能确保安稳,她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突然打乱这一切,最后不得不走上法律途径。

“亲爱的,你需要放松。”迪儿说,“你妈妈只是想要有一个陪伴,陪伴,你懂吗?”

“不是有礼哥哥了吗?”

“谁是礼哥哥?”

阿元做了个“你问她”的眼神,魏佩也没有太惊讶阿元会忽然说出周礼这个人,但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她也就从来没想要提起过。

“露水情人。”

“好的,那不重要。”迪儿缓了缓,转移了话题,“你最近画画怎么样?”

阿元摇摇头,“年级里选了一些人参加美术班,我只是其中一名。”

“那证明你很有天赋啊。”

“不过我爸爸送来的颜料还派不上用场,光是素描就要学很长时间。”

“你最好不要忽略了主要的科目,你快升高中了。”

“你吃饱了吗?我们回去吧。”

魏佩心里不太舒服,因为前些天周礼来找过她,她从来没料想到他会主动出现。一直以来,他们的关系几乎是一种隐性的存在,他们不会特地约好见面,也不会在什么地方拦住对方,或是专程打电话——他们甚至从未交换过号码。但他们却总会在某些合适的时刻遇见,虽然不像在汽修厂那一次刺激(魏佩也不会主动到他工作的地方去),有时他们会在酒吧重逢,在遇见概率极低的大型超市里遇见,甚至有一次在学校等阿元放学的时候,他还从她面前经过。诸如此类的机会,他们会达成一种默认的行动——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没有人暗示什么,但她相信他与她所看见的东西一样。在那些不期而遇的会面里,她总是能找到自己轻盈的一面,为数不多,却能让她心软。然而,周礼先行打破了他们之间的规矩,在他有麻烦的深夜来敲门。这对她来说无疑又多了一种恐惧,她一方面很期望能与周礼保持关系,一方面却又对他的身份进行了她不以为然的分类,她从未觉得自己歧视他,但当他贸贸然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她对他身上那股机油与汗水混合的味道尤为反感。

“你怎么来了?”

“不惊喜吗?”

是啊,他根本不了解她,他怎么会知道她最讨厌惊喜。但她没有拒绝——她后来意识到她一开始就该拒绝他踏入家门,以防他的下一次。她确保阿元已经熟睡,到客厅拉上了所有窗帘,与周礼回到沙发上。周礼忽然说想要看看她,因为从他们认识开始,就一直在一些模糊、阴暗、逼仄的地方发生关系。她没有别扭,不想显得小气,同时只想让他迅速完事好离开这儿。她坐在沙发上张开双腿,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视觉上的强奸。

事后,周礼还问魏佩能不能借他几百块打车,他那天刚好开始休假,想要回乡下探望母亲。魏佩从钱包里拿了三百块给他,他盯着她的钱包,她明白了,他经济上遇到了问题。

“你被炒鱿鱼了吗?”

“没有。”

“打车不需要这么多钱。”

“我欠了不少钱,花在了不该花的地方。”

“你得保障自己的生活,我也没什么钱。”魏佩叹气,没多问,将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给了周礼。他踏出房门的时候,她想对他说不要再到她家里来,她希望他们能以从前的方式会面。但她说不出口,光是想到自己要这么说的时候,似乎就能猜到周礼能有什么回应。

林见承靠跑步维持身材,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既不会让他发胖也不增肌的方式,还能在跑步过程中清醒大脑,好处理那些顾客给他攒积的困扰。魏佩没有健身的习惯,以前跟瑜伽老师学习过一段时间,但没有坚持。她一直想着等阿元再长大一些,独立一些,她才方便参与其中。但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林见承鼓励她加入他的晨跑,他也可以为她更改运动时间,傍晚跑步的风景也很美。如果你搬过来与我同住,那么早上你就会元气满满,他说。但魏佩觉得同居这件事没这么简单,首先阿元的想法就是一个阻碍了,在这种情况下,她理所当然要先考虑自己的孩子。

“为了你放弃瑜伽,这两件事本身有冲突吗?”

阿元说:“不要以为你坚持瑜伽现在就能完成一些高难度动作。”

魏佩哈哈大笑。

春夏交替,湿润的气候让她觉得整个人变得疲倦,她终于决定同林见承去跑步了。后道的田野上泛着一圈又一圈的光芒,夕阳将整个天空渲染得一片橙黄,城镇里高低不一的楼房还未亮起灯光,像一排防御的城墙,迎面吹来的风很暖和。她第一次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观望自己所居住的地方,仿佛不像是真的。那边缘地带渐渐幽暗的公路、草地、残垣以及树林像是要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温凉的水浪,从最亮的地方开始涌动,距离夕阳最远的地方则最平静。有一段路稍微有点上坡,魏佩跟不上脚步,林见承便返回来鼓励她。他们在渐暗的绿道中谈起了某些电影人物,主要是聊聊林见承最近在看的电影,或是他接待的有趣的顾客,分散她的注意力。有了第一次,就有了后面的很多次,魏佩很珍惜这段时光,因为在跑步的时候,两个人的状态非常自然,说话也很轻松。当然,也包括跑后那段甜蜜的接触,虽然需要忍受数分钟的粘腻汗水——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偶尔,她会看见一群鸟从这个树梢飞到另一个树梢,哗哗哗地拍动翅膀,落定后又寂静无声。到了晚上,有时她独自往回走,路上就像进入了一个能看见野草与星星的地方。

然而,就在感情升温的期间,再次贸贸然出现的周礼也将她逐渐累积起来的信心一一削减。

“我看到你跟那个心理医生在一起了。”周礼忽然在魏佩去买菜的路上拦下她。

“你吓我一跳。”

“不是吗?那么瘦的一个男人,能满足你吗?”

“这不关你的事。”

“说句实话吧,他除了金钱没有什么别的优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希望你理智一些。”

“为什么?你都不想想我跟你的那些经历吗?”

这种对话让魏佩很头疼,她怪自己没有跟周礼断绝来往,或者至少断绝关系——麻烦的出现总是因为事情发生久了,没有当机立断。

“我想我们的关系可以到此结束了。”她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

“我们从来就没有确认一种关系,不是吗?”

“当然,当然。”周礼点燃了一支烟,之后伸出手搂住魏佩,还亲了她脸颊,“害怕了吗?”

魏佩有些尴尬。“我怕什么?”

“你当然怕,你怕别人看见我们亲密,更怕心理医生知道我们的关系。你想成立新的家庭,你想丢弃我。”

“松开手。”

“你爱他吗?”

“你到底想怎样?”

周礼将她拉进巷子里,一把推到墙上,她的背部撞到了凹凸不平的墙面,痛了好一阵。

“给我钱,我可以成全你们。”

“我和他之间什么时候轮到由你来成全?”

“小心那些美妙的回忆变成你这辈子最肮脏的把柄。”

魏佩觉得他简直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些阳光、害羞、温顺的特征都不见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头发邋遢、双眼迷糊的陌生人,他身上的机油味闻起来有些酸。魏佩推开他想要离开,又被他猛地拉回来。

“给我钱。”

“你到底要钱做什么?”

“我赌钱输了。”

“我没钱,我还要养孩子。”

“那你问心理医生,他肯定有吧?我都看见他的那辆轿车了,可不便宜啊。”

“周礼,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从我身上找麻烦。一直以来我都对你很尊重,是,是发生过那些关系,但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不是吗?”

巷子的另一端传来脚步声,魏佩生怕被熟人见到,趁周礼没完全注意的时候用力一推,丢下一句“我劝你好自为之”后拔腿就跑,忽然又停下来大喊——你敢来我家找麻烦我就报警。她一直跑,跑了一会想到傍晚在后道跑步的情形,才冷静下来。她想她已经爱上林见承了,习惯并且欣赏他的为人,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对周礼的反感,同往前浪漫的相遇已经完全不一样。她忽然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怎么跑起来啦?”塞琳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你还好吗?”

魏佩控制着呼吸,急着找一个缘由。“哦,没什么,就是想赶在阿元放学回来前能做好饭菜,我什么都没准备呢。”

“有孩子就是不一样呢,有了生活重心都显得不那么孤单了。”

“啊,迪儿说你离婚了,抱歉,我都没空来看看你。”魏佩赶紧转移了话题。

“离婚又不是结婚,看什么呀?”塞琳笑笑,挽起魏佩的手一同走进了菜市场,“就是忽然过着一个人的生活,还没习惯罢了。”

“你丈夫搬走了吗?”

“是啊,现在我跟你一样了,我们都是离过婚的女人。”

魏佩尴尬地笑笑,她在想着背部肯定有伤口,一直传来痛感。于魏佩而言,她是勤勤恳恳地生活,且没有对谁有什么打算,所做的事情也是基于一个人的前提,她不想拿塞琳跟自己作对比。

“总有一些人喜欢离异的女性。”塞琳看着魏佩。

她的这句话让魏佩觉得自己与林见承被人跟踪——哪怕没什么值得跟踪。她对离异的身份这么自信吗?

“也许吧。”

“如今我也不用顾及那个男人的口味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如果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跟迪儿。”

塞琳笑笑——笑得真的很开怀,好似全然不为离婚一事而感到忧伤,只是有些许没那么活泼(兴许也很快恢复)。魏佩想起她是因为出轨而离婚的,但没有问起(揭穿)她。她知道离了婚的女人其实都不太乐意谈原因,哪怕过去分开的事实对自己十分不公。她不知道塞琳将会面临怎样的困难与挑战,也没有经验可以分享给她,不过她没有孩子的负担,大可寻觅一位好郎君。而魏佩不行,她要么是跟某些男人保持关系(却引来了麻烦),要么能得到幸运的降临(要经过很多年),才遇到林见承这种欣赏她的人。

“你真的不去吗?”

“我受不了他们的女儿了,每次都把她扔给我。”

“他们的宝贝女儿生病了,没有精力缠着你。”

“我不相信。”

魏佩煮了个鸡蛋面给阿元,嘱咐他如果肚子饿要打电话给她,她会带一些野猪肉回来。迪儿早上过来了,说他丈夫从朋友那儿弄来了一些野猪肉,因为分量有些多,他将会制作成几道不同的菜,还有骨头汤。阿元挤出了好几道不同色彩的颜料,没有理她。出门的时候,那辆香槟色的轿车正停在屋门口,林见承担心天气不好,特地绕回来接魏佩一同过去。但他们还没有向朋友们公开他们的关系,事实上,他们之间也没有人提到在一起或者成为男女朋友、夫妻之类的话,只是一种默认的关系拉近了彼此。但魏佩觉得这件事是水到渠成的,所以无论怎么说,她还是相信自己一次。迪儿对他们很有信心,也许是起了媒人的作用,格外强调他们在方方面面的契合度。

红烧肉、糖醋里脊、水煮肉片、黑椒肉脯,还有两大盘新鲜的蔬菜,甘先生称自己做完这一桌之后找回了年轻时的感受。“就是非常有序、利索,调料与水的比例,以及对火候的把握比任何一次都要精准。”

“是啊,我想人只有在不是独处的时候,才更倾向于付出。”林见承说。

“那是什么意思?”甘先生脱掉围裙,为四人餐桌举杯。

“就是拥有另一半或者跟家人同住的时候,付出的感情跟心血会更多一些,但一个人的时候会比较容易敷衍,也许听起来有些对不住自己,但那种感受就是这样的。”

“不爱自己的表现吗?”迪儿说,“也许人类只是懒惰,没别的。你们心理医生总是过度剖析。”

“是这样吗?不存在背后的原因吗?怎么说也是值得考究的。”

“坦言生活的真相只会徒增悲伤。”

“这是对独自生活的人的羞辱啊。”魏佩笑笑。

林见承伸手拍了拍她的大腿,“不管怎样,我的心如今已经拥有一个算得上诱人的想法了。”

魏佩低下头,回到碗中的食物当中,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甜蜜。这种感受让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

“你的顾客之中会有那种陷入感情就焦虑的人吗?”甘先生好奇地问,“或者那种因为单身而焦虑的人?”

“比例不算高,但确实有一些单身的人会比较容易焦虑。他们大多有一个共同点——在他们看来,一直想要得到一份感情也不是必然的,但如果渴望得到的话,在这之前,他们会希望自己先过得好,得体的工作、健康的体魄,极其渴望自己达到一个最好的状态,否则一旦陷入两性关系中,很可能会因为自己的经济或者身体的原因不得不放弃。”

“这不就是他们保持单身的原因吗?”

“有时候他们不承认自己在高处看待一些人,对外的看法丝毫不透露自己带有偏见的一面,而实际上是他们不想去磨合,觉得需要磨合的感情非常浪费时间。”

魏佩放下碗筷,忽然谈起了自己。“我能体会这种感觉,就像你遇到一个基本条件不错的人,但精神上无法共处,最后只好发展成了别的关系。”

“性关系吗?”

“类似吧,就是不再谈什么话了。”

甘先生先问了一句塞琳是否不过来了,迪儿说她可能会晚点,如果太晚就不必等她。之后甘先生就说到塞琳的选择。“难道她不是与这种人相反吗?如果她秉持一种向往的尝试而放弃现有的生活,那对她来说是一种勇气使然。”

“你觉得呢?”

魏佩转头问起林见承,但林见承只是摇摇头说他不了解塞琳。

就在话题走向更激烈的讨论时,门铃忽然响起,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塞琳终于来了。

“有必要请当事人讲讲自己的感情价值观吧?”甘先生打趣。

但当迪儿打开门时,是阿元站在那儿。

“是不是肚子饿啦?快进来。”

魏佩迎声走来,“你不是说不来吗?”

阿元踏进房门,若无其事地说:“我本不来的,是礼哥哥说要找你。”

魏佩脑袋嗡嗡响,她以为她听错了,紧接着周礼就从后面出现。

“你过来干什么?”

迪儿想问些什么,被魏佩拦住了,她让迪儿带阿元到餐桌去。

“钱呢?”周礼轻声地问,似乎是在给她机会,“我要的钱呢?”

“都说了我没有钱,你怎么敢上别人家里来?快走吧。”

“我又不干什么,我只要钱。心理医生也在吗?”周礼一脚踏入房子,越过魏佩朝林见承大喊,“喂,你,这位先生,我要的钱呢?”

林见承从餐桌上起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钱?”

“她没跟你说吗?只要你把钱给我,我就不会纠缠你们。”

“纠缠?不好意思,你是哪位?”

“够了!”魏佩也朝周礼喊道,“你赶紧离开。”

周礼变了脸色,甚至被魏佩这一下拉扯也惹他生气。

“行,不给是吧?心理医生,我来是告诉你,魏小姐就在上礼拜还被我操了。”

轰隆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头顶转动。那时候,魏佩感受到了一种被人愚弄的羞辱,就在生活的表面下,一种未能及时观察出来的变化。屋里没有人说话,魏佩感受到了来自大家的目光,一种安静而可怕的绞杀。她觉得此刻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摆脱这种羞辱,脸颊发烫。

“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周礼对着林见承说,“过去几年我们做得可多了,在树林里,在河里,酒吧,汽修厂,还有家里——”

“啪”一声,魏佩甩了他一个耳光,他也不甘示弱,回过神来就马上还手。好在甘先生及时冲过来——不是林见承——他阻止了周礼,并轰他出去,两个人发生了一会儿的肢体纠缠,最后周礼呸了一声,对着魏佩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便离开了。

“你还好吗?”

甘先生试图关心魏佩,但她只是松开他的手,转身越过所有人,拉起阿元离开了。

这种羞辱不仅仅来自于周礼,还有两性本身。魏佩想起过去发生过的这些事情,忽然间觉得自己变得那么一文不值,仿佛在这个时代女人们都变得唾手可得。也许有些人不这么认为,或者说更年轻的一些女性会到处跟人说自己遭受了何等的苦难,甚至要以寻死来结束这一切。然而她们总会在一段时间后才会真正发现,自己当时真的是鬼迷心窍,输了情商又丢了颜面,毫无伎俩却想要周游在男人们之间。

后来有一次她经过那家酒吧,脸一下子红了,她意识到这件事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抹掉自己的那份羞辱——这种羞辱比前夫那新太太的笔迹更有震慑力,它所呈现的是一种尊严的溃败、善心的耗损。也就是在那会儿,有人从里面推开了酒吧的大门,魏佩一愣,看见周礼从里面走出来。他也看到她了,但他只是站在那儿抽烟,同她隔街相望,如同陌生人一般,直到他抽完那支烟,再次钻进酒吧里。她明白,她明白这种男人的冲动与悔恨,也明白这种男人的目光,他们不会在争辩中取得完全的优势,有可能一无所获,但不管结局如何,他们也不会低下头。

林见承也不会低头,但与之相比,他却更老奸巨猾一些——这是她后来才发现的——他不会断了自己的后路,能在对方毫不知情中悄悄获取更多的资源,假以时日,在事情走投无路的时候,只需转个方向重新接驳,还会有新的希冀。

迪儿在电话里安慰她,避重就轻地谈起这件事,还说道,过去的事情不必耿耿于怀,她认为林见承在这方面的表现太没有绅士风度了。但其实魏佩已经不怎么介怀了,因为距离那天之后没多久,她发现了一些事情。她养成了跑步的习惯,但只在傍晚时分,除了因为夕阳下迷人的风景之外,还有一方面是她知道林见承必然会恢复晨跑,故意避开他。林见承也不再联系她了,就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一样,连一个字都没有,甚至不去考究这件事的真假,更别谈再给彼此一个机会。然而,那天魏佩跑步经过田野的后道时,看见那辆熟悉的香槟色轿车,她停下步伐,站在原地喘气,心想有可能下一秒会遇到林见承,是否有必要谈谈那件事,起码还自己一个自尊。但眼前所见似乎让她的呼吸越发难以平息——她躲在成排的树木后面,慢慢移动脚步,借着夕阳的光,她看见轿车里塞琳正骑在林见承的身上。

她原本想在电话里告诉迪儿,塞琳真正出轨的对象是谁,但她没有再提起此事了。她放下电话时,屋子里忽然飞进来了一只鸟,但这次没有撞到墙上,而是在屋里转了几个圈,沿着墙壁又寻回了窗口飞了出去——那不是乌鸦,是黑卷尾,她认得这种鸟儿的特征,它们通体黑色,动作敏捷,品性好斗,最外侧的尾羽向上翘,并且在阳光下会反射出漂亮的蓝色光泽。

温凯尔,青年作者、翻译。1990年出生于广东惠州。小说散见《西部》《作品》《山花》《字花》(香港)、《野草》《鲤》《文艺风赏》《南方文学》等刊,及「ONE·一个」、「豆瓣阅读」平台。另译有小说《那时上帝是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