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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12期|牛利利:迷宫里的直播(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12期 | 牛利利  2019年12月03日09:24

你每天都在看新闻。总有人交好运,发大财,升官出名之类,宝马香车,偎红倚翠;也有人倒大霉,横死乡野,锒铛入狱,或者人间蒸发。这很奇妙。但你并不惊怪,报纸上网络上电视上大都是这么档子事儿。可当有天,你发现有篇新闻的主人公是你的朋友,你一遍遍重读文章,像有阅读障碍般,读得很慢。你怀疑是不是认识这么个家伙。因这则新闻,你的朋友变得遥不可及了,你得慢慢回忆他的一点一滴。你向后倒去,转椅的靠背挡住了你。你看着天花板,长长叹了口气,心想,这世界真他妈奇怪。

我的这个朋友叫黄湖,是我大学同学。他学冷战史,我学明史。冷战史是历史院的王牌,可他不喜欢。他说,赫鲁晓夫、波兰危机、苏共二十大、杜鲁门、古巴导弹危机、铁幕演说、马歇尔……书本上的人和事虽有趣,但已写在了那本厚厚的《冷战史》上面,就算他不去读完,结局也印在了最后。他年年挂科,几乎不能毕业。我当时并不喜欢黄湖,当得知黄湖补考都擦线过关,我在宿舍感叹地说:“哎,大明朝终究是亡了!”黄湖毕业之后在一家很不错的报社做了记者,每天都在和那些还未曾写上去的事物打交道。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仿佛那则新闻的标题被投影在了上边。“某知名记者和高中女生私奔”。黄湖当然不算什么知名记者了,如果他是知名记者,那么标题上就不会写“某知名记者”,而是直接写上他的大名。新闻上说,这位叫黄湖的记者平时喜欢上一些社交软件,假装成功人士来欺骗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这次更是变本加厉,直接拐带了一名高中女生。六月十一日,两人见面后,黄湖在明知该女生还是高中生的情况下,给女生灌酒,自己却称开车不能喝酒。饭后,两人便上了车,黄湖开车狂奔,直到新疆与内蒙的交界处。该女生来自单亲家庭,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无暇管教女儿,直到一个月后,才发现女儿离家出走。这名焦急的父亲报了警,警察认为该女生已经成年,而且离家出走纯属自愿,并非挟持,所以不立案。父亲自己去找女儿。一个礼拜后,女儿终于回到了家。而黄湖因为长时间旷工,已被单位辞退。

我给黄湖打电话,黄湖没有接。第二天,我给他打电话,他还是没有接。又过了几天,我也忘了这则新闻。后来有次老同学聚餐,我想起这条新闻,随便提一个头,大家都纷纷说出自己记忆中的黄湖,像是忽然变得敏锐和深刻起来,从过去一两件小事上,剖析出黄湖堕落至此的根源。大家都说,这厮已经毁了。还有人感叹说,黄湖其实在报社发展很好,去年还被提名什么新闻奖,如果获奖,那就是该奖项历史上最年轻的得主了。大家都说可惜了。最后有人总结了黄湖人生失败的缘由,那就是:小聪明固然有用,但是人这一生终究还是要踏实本分,这样才能不断走人生的上坡路嘛。大家都说有道理,都感觉自己人生境界有了升华。

参加完聚会,我再给黄湖打电话,依旧没有打通。回到家中,看到家里温暖的灯火,听妻子说起单位的鸡毛蒜皮,我心里涌上一种幸福感:不折腾的人生真好!

时间过得真快。朋友上新闻这种事情给我的震惊已经完全消散了,黄湖和我每日都看到的新闻中的主人公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一年后,我再次拨打黄湖的电话号码,依旧没有人接。我从通讯录中删掉了“黄湖”这个名字。我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哪怕“爆炸”、“杀人”、“韩国政坛动荡”、“美国火星探测器”这些词语充斥着各种媒体,我还是觉得世界毫无变化。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像是孩子期待假期一样期待着每月八号的到来,因为那是发工资的日期。如果要给我的时间一个意象,我觉得是涟漪。无数个同心圆,内密外疏,在涟漪里,记忆和遗忘是没有区别的,今天和昨天也没有区别,因每个同心圆都是相似的。

一个冬季的傍晚,暮雪纷飞,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街道两边亮起了霓虹,路上行人稀少,湿漉漉的路面映着红绿的光影,一派凄清的景象。我一个人在街上晃荡,夜色渐浓,雪也大了起来,飘飘洒洒,有了浩荡的感觉。我的手冻得通红,却无意回家,因妻子出差,回去无聊,倒不如在外边呼吸冷空气。

我一个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河边。当时快到新年,桥上挂满了红灯笼。这铁桥是清末洋务派所建,距今已过去百年,铁桥不能行车,只能走人。雪夜风大,铁桥上不见人影。桥上红灯笼同时亮起。灯笼随风狂摆,撞在铁桥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不一会儿灯笼灭了不少。我一人走在桥上,抽烟,看河水,想事情。我掏出手机,九点一刻,该回家了。我一回头,看见远处也有一人在看河水。那人看了会儿,爬上了栏杆。我赶紧走过去,那人听见脚步声,从栏杆上下来,他站在暗处,喊了声:“老柳!”

我一听声音就知是黄湖,有些震惊,说:“你刚干什么呢?”

黄湖笑了笑,说:“我在看河水看雪花,可惜天太黑,看不清。”

我掏出香烟,给他递上一支,说:“人嘛,难免有挫折,何必想不开呢?”

“我知道我说我在看雪花你不会相信。”黄湖脸上挂着笑。那夜气温已到了零下五六度,他身上却还单薄,只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夹克,胡子也多少天没刮,一脸沧桑。我手搭在他肩膀上,问他吃了没?他说吃过了。

我感慨地说:“不想在这碰到了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从人间消失了?”

“走吧,我们坐坐吧。”

他摇了摇头,说:“这是今年第一场雪,我可不想回。你要是觉得冷,你就先回吧。”

我想,黄湖肯定是想等我走开,再去投河。我拉着他胳膊,说:“你觉得遇到初雪是难得的事情,可我觉得遇到你才难得,今天我们一定要好好聊聊。”

他想了想,说:“好吧,那走吧。”

我和黄湖坐在了一家小酒馆。我心里最好奇的自然是他与小姑娘私奔那件事,但又不好开口。万一他正因那事想不开,我这一提,他要是再趴在河边栏杆上,那我岂不惹事上身。我们先从各自近况聊起来。黄湖说,他现在在一家公司做文案,公司虽小,但是领导赏识,前途似乎可以展望。我又问他是否成家,他摇了摇头。我看他衣衫单薄,觉得他是见了老同学不好意思说自己落魄。两人聊了不到半个小时便词穷了,他几次想要离开,我怕他又去河边,又死死拉住他,不让他走。两人相对无言,只好嗑瓜子,喝啤酒。喝了几瓶之后,他的脸变得红润起来,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他说:“我顶多干到明年,我已经攒了一万多,等攒到两万,我就辞职。”那天我刚领了两万的奖金,和黄湖这么一对比,又有了幸福感。

我说:“这不挺好工作嘛,辞什么?我们毕竟本科学历,不好找工作的。”

他摇了摇头。

他眼中的光彩又黯淡下去了。我听他谈起明年的计划,就知是我想多了,他不会跳河,他可能真是在看雪花呢。

等到快十一点时,我有些坐不住了,想着怎么道别。这时,他忽然说:“两年前,我算是火了一把,那之后再也没见过以前的熟人了。”

我知道他要提那件事了,我说:“是啊,那件事之后,大家都很担心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笑了起来。小酒馆光线昏暗,他向后一倒,靠在椅子上,点上一根烟,微笑着,半天没有说话。我趴在桌子上靠了过去,他的眼睛忽然变得遥远了起来。“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他说。

“什么?”

“我是说这支曲子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李赫特晚年在美国演奏的现场版。”

这时我才从吆五喝六的划拳声、高谈阔论声中听到了一丝丝“叮叮咚咚”的钢琴声。

黄湖笑着,像是沉浸在钢琴声中。不知是一曲终了,还是吵闹声终于全面压制住了钢琴声,耳边再也听不到那一丝丝音乐了。他掐灭了烟头,扔在了地上。他说:“巴赫的音乐合适冬夜,单调,凛冽,似乎只有黑白两色。它又像一个个几何图形。我见过最完美的几何图形的组合,可不是在巴赫的音乐中,而是一幅迷宫图。几何图形之间完美的相似性,让你不断陷入遗忘中。没人一开始就会喜欢迷宫,它让人焦灼。如果你每天都看迷宫图,从不尝试着走出来,那你会渐渐喜欢上它。它构图美妙,让人赞叹,你要想在里面找出一条出路,你就会陷入到晕眩中。但是如果,你只是看着它,你会知道迷宫图可是世界上最稳定的构图了。两年前,我尝试着走出一座迷宫。”

“然后,你就走上了新闻头条?”我笑着说,我怕他越扯越远,想给他点提示。黄湖,赶快讲讲那个狗血故事吧。

他笑着,并未受我影响,依旧用一种悠长的语调讲着。那天,他讲的故事,我几乎能全文复述。这倒不是吹嘘,我们学历史的,天天背东西,这点记忆力还是有的。另一方面,我也很兴奋,下次同学聚会,我就可以把这些故事原封不动地讲给别人了。

黄湖说,两年前,他还在那家报社上班。新闻,他最爱那个“新”字了。他喜欢那些还未写上的事物。可工作了几年后,他觉得厌烦。冲天的火焰是新的吗,人的一生能经历几次火灾?但他采访过十一场火灾了。第一场是在一家大型超市,那是晚上,黑烟冲天而起,像一只巨大的手,裸露着红色的血肉。一排消防车停在旁边,水柱齐齐冲向火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毒烟。第二场是在一个城中村,第三场是在一家洗浴中心。再后来的火灾,他就只能记得新闻稿的标题了,至于现场如何,则是模糊不清。

未曾写上的东西和那些已经写上的又有什么区别呢?黄湖十分苦恼,最初的激情已经完全耗尽,他每天心如止水不动声色地写着那些企图让别人惊讶的文字。谋杀、落马、交通事故、某人悲惨的经历……他奔波在城市的各个地方,他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就像他熟悉一幅叫做《K》的迷宫图里的每条线条。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走出去过。

有天,黄湖把这苦恼和领导交流,他的领导压抑着不耐烦,微笑着告诉他:“小黄,都是这样,我们都这样。不光是我们,你去问问你的同学们,他们也这样。每个人从学校到工作都是抱有着美好的幻想。但是生活不是这样的,不是拍电影演话剧,你要适应这种从学生到社会人的角色转变。你的痛苦在于,你逃避具体的生活,你耽于幻想。生活是实的、沉重的、繁琐的。我们不能耽于幻想,那是不成熟的表现。”

黄湖听了之后,低头沉默着。主任瞄了眼手表,又翻阅起一沓文件,又瞄了眼手表。黄湖依旧不说话。主任嘴巴刚张开,大概是要下逐客令了。黄湖说:“张主任,我想说的并不是这样。”

张主任笑了笑,侧着脑袋,看着黄湖,细长的眼睛缝里露出一丝嘲弄的神情。“那你想说什么?”

黄湖说:“写新闻给我一种重复感。卡夫卡有篇寓言故事,说,房间里有只小老鼠每天都顺时针奔跑,有天它被猫逮住了,它对猫说,你要吃我,我认命,但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猫说,什么问题?小老鼠说,我每天都沿着顺时针在这个房间奔跑,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房间越来越小了,最终小得只有您的爪子那么大。猫笑说,如果你换个方向说不定房间就会变得大了起来。主任,我想说的是,我每天都在各个现场之间奔波,可是当我写作的时候,我觉得我待在一个距离地面十公里的深井里面……”

张主任哈哈笑了起来:“你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可是当我写新闻的时候,总有这种感觉。”

张主任又一次翻阅起文件,说:“新闻嘛,不就是那么些东西嘛。”

黄湖离开领导办公室的时候,心里十分沮丧,回到办公室他找出了那幅《K》。《K》的作者是一个美国人,师从著名的幻觉艺术家埃舍尔。埃舍尔的作品后来被做成了一个火遍全球的游戏《纪念碑谷》,他是通过这个游戏才知道了埃舍尔,从而知道了这幅号称超越了埃舍尔的《K》。黄湖细细看着迷宫图,迷宫图美轮美奂,可是当他的目光想要从里面找出一条道路时,他就陷入晕眩。他想,生活就像是这迷宫图,只要你不细究,它也不会为难你,可是你想要和它对视时,它非把你搞晕了不可。

黄湖觉得瞬间轻松了不少。他又开始积极工作,每当心里涌现出那种厌烦和不甘心的时候,他就想起迷宫图,他对自个儿说,千万不要和迷宫对视,不要和生活对视。

有天下着雨,他又一次去了火灾现场。那是一家老旧的电池厂,废品仓库发生了爆炸,烧死了好几个仓管。他在去现场的路上,心里已然写好了那篇新闻稿,只需最后核实几个数字。采访很顺利,救援也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有关部门的大领导做了批示,小领导亲临现场。黄湖曾经采访过其中一位小领导,那人一眼认出黄湖,亲热地招呼他。黄湖和这位领导在火光和细雨中,谈笑风生。黄湖稿子写得很快,这是平凡的一天。可等黄湖回去之后,忽然想起这家电池厂十几年前也曾爆炸过,当时原料泄露,渗入到了地下,污染了水源,当时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恐慌中。他赶紧给张主任说了自己的担忧,张主任抽了根烟,想了想,说:“这事你不要管。”

“可是万一水源被污染了呢?”

张主任笑着说:“有人操心这种事情,你别瞎操心,不是还有那个有关部门嘛,嗯?省点心,我们不能给政府添乱。”

黄湖有些着急:“可是,我们搞新闻的……”

“新闻嘛,不就那么些事嘛。”张主任挥了挥手。

黄湖回到家中,心里还在想这件事,一晚上他都没有睡着。过了两天,新华社出了关于水污染的新闻。城市陷入了疯狂。黄湖也加入了抢购矿泉水的队伍中,他走街串巷,见到每个商铺老板都问:有水吗?商铺老板厌烦地挥挥手。

黄湖十分疲惫,每晚都睡不好。他不想和生活对视,可是水在哪里呢?他每天都喝苏打水、可乐和啤酒,已经很久没有喝过干净的水了。他觉得脑海中似乎有许多人在争吵,其中有个声音在说:“黄湖,你已经废了!”有天晚上,脑子里的各种声音吵得他睡不着觉,他就在手机上看直播。女主播名叫小叶,穿着宽大的T恤,扎着马尾,身长脸白,善作媚笑,只是眼睛有时会变得冷冷的,和那微笑很不相符。黄湖觉得看看直播也挺好,能让他忘记烦劳,也能让他脑海中那些声音渐渐平息。小叶对着镜头哼着歌。黄湖问,这是什么歌?

“《世界末日你不在我身边》。”小叶说。

黄湖说:“真好听。”然后他就在歌声中入睡。有天,他坐在办公室里,窗外起了沙尘暴,一排排柳树在昏黄的天地中摇曳。狂风呼啸,砂砾打在窗户上,仿佛落雨声。门窗虽然紧闭,但黄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味。黄湖心里满是空虚。快到下班时,张主任喊黄湖去了他办公室,问他是否会开车。黄湖说,不常开。主任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样的,有这么一件事,我本来要亲自去办的,可是我晚上有个饭局推不开。”

黄湖说:“主任,您就说什么事吧。”

张主任笑了笑:“你开我的车,去外地买些矿泉水吧。去远点的地方,附近县城肯定也没水了。不要买散装的,整箱整箱买,散装不好看。我要送市里的领导。你也顺便给自己买一些吧。路上小心,明天不用来上班,我放你假。”

黄湖心里感慨,张主任随时能把危机转换成机遇,平日就算给那些领导送名烟名酒,哪有此刻送水的情谊真呢。他在那一刻又想起了卡夫卡的寓言故事,他觉得自己是老鼠,而主任是那只笑嘻嘻抓着自己的猫。

黄湖开着主任的车,一路开到一座小土山下面,他下了车。此时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他抬头看着小山,半山上有一处小房子,昏黄的天地间亮着灯,像是一只疲惫的眼。黄湖慢慢走上山,走到小房子门口,连着抽了两根烟,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小叶,小叶依旧穿着那身宽大的T恤,她一脸茫然:“你是?”

黄湖说:“我算是你的粉丝,我每天都看你的直播。”

小叶眼睛睁得大大的,说:“粉丝?呵,那你怎么知道这儿的?”

“有天傍晚你直播,看着夕阳唱歌,我觉得那幅画面很好看,我截了图,放大之后,我在上边看到了门牌号。”

小叶笑了笑,低头一甩头发,斜眼看着黄湖说:“你是做什么的呀?”

“记者。”黄湖掏出了证件。

这个身份显然引起了小叶的好奇。做生意的人心中记者都是财经记者,而这些想当网红的小姑娘心中所有的记者都是娱乐记者。小叶开了门,赶紧收拾起了房间。房间很乱,被子推在床脚,衣服散落在床上,靠墙放着两箱矿泉水。

小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你来做什么呢?”

黄湖也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他说:“我准备去找水源,想找个人同去”。

小叶停下来,抬起头说:“你们要做一期这样的节目吗?”

他笑了笑,说:“算是吧,你可以直播我们寻找水源的过程。”

黄湖说,每当回忆起这一场景时,他依旧觉得奇妙。那天下午,虽然他知道了工作就是那只抓着自己的猫,可是他根本没想着换个方向跑。没想到这个小叶完全没有心机,听了他的想法,居然欣然同意。黄湖忽然变得兴奋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摆脱了长久以来的无力和厌烦。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张迷宫图。这次一定要走出去,不然永远都不会走出去了。他请小叶共进晚饭。饭桌上,小叶喝着啤酒说:“我觉得你很中二。”

“什么是中二?”

小叶抿着嘴笑了,眼睛里的光青烟一般缥缈,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逝。“中二就是国中二年级的意思。”

“国中二年级?”

“是啊。台湾一些校园剧里的主人公就设定为国中二年级,就相当于我们的高二。中二就是说他,嗯,有些幼稚,不成熟。”小叶说。

黄湖说:“那你呢?”

小叶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的身体剧烈抖动着,仿佛她的笑声是一团火焰,而她的身体是一堆易燃物。小叶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说:“我当然中二啊,因为我在读高二。”

黄湖没想到小叶居然还是高中生,自己带着一个高中生到处乱跑,这样不但不道德,而且很容易生出很多麻烦。他心里有些紧张。

小叶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取过黄湖面前的烟盒,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眯着眼睛,冷冷地说:“怕了?”

“我不和未成年人一起玩。”他在读大学时的文学偶像是安德烈·纪德,但在那一刻,他可不想做一个背德者。

小叶说:“我成年了。我考了两年高中,都没考上,现在虽然是高二,但那他妈是艺校。”

“家里怎么办?”

小叶说:“我是单亲家庭,我爸长年在外做生意。不必管。你有什么顾虑?”

黄湖说:“问你一句,你为什么同意和我一起出去?”

小叶冷笑,说:“大叔,你这个人很没有意思啊,这样可就不好玩了,难道你觉得我是要吃你豆腐,还是十八九岁血气方刚,想和你发生点什么?”

黄湖的脸一下红透了。两人吃完了饭,就上了车。在车上,小叶又要做直播,说是没有流量了,让黄湖给她开个热点。黄湖开了热点,将手机放在了仪表台上。他听见小叶举着手机,对着屏幕说,“各位亲们,我现在在和节目组做一档节目,关于寻找水源的。好的,谢谢,双击666,谢谢这位老板的布加迪威龙,谢谢各位亲,礼物刷起来……”

车快要出城时,黄湖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他下了车,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张《K》,掏出了打火机,点燃。小叶已经做完了直播,问:“嗨,大叔,这是烧纸送小鬼?你们这个年纪的人讲究挺多哈。”

黄湖说:“是张图,现在不需要了。”

他想起曾看到过的一篇关于迷宫的文章,上边说:迷宫法则第一条,用手摸着墙,沿着一个方向走,最终就可以走出迷宫。该法则适用于单迷宫,但如果是复迷宫,则有可能陷入到死循环。

他上了车,说:“我知道怎么走了。”

公路上车很少,车灯照着路上,如一艘潜水艇向着大海的最深处沉去。黄湖打开车窗,窗外是凉爽的风,远处山峦起伏,仿佛海怪的剪影。黄湖不去注意道路两边的指示牌,他只想沿着一个方向,走到路的尽头。

晚上十二点,张主任给他打了电话,问他到哪儿了。黄湖听得出来,主任已醉了。黄湖说,我快到路的尽头了。主任说,好啊,好啊,多买点,注意安全,回来请你吃饭。

黄湖挂了电话。小叶已然睡着了。到了凌晨五点左右,黄湖感到了困意,就从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天边一轮圆月从云彩中露出一角,素冷的光辉照在了小路上。小路曲折坎坷,黄湖找寻停车的地方,看到一处圆形的平地反射着微光。黄湖心想,那里是一块水泥地。他想把车停那里,他刚一拐弯,车子猛地一颠,又向下陷了陷。黄湖打开车门,借着天上的微光,这才知道,是掉在了路边一片收割后的麦地里。他关上车门,车窗留着一个小缝,调低了座椅,很快就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外边有人声犬声和牛叫声。他揉揉眼睛,看着窗外。自己果然是停在农民家的地里。他从车里出来,看见一片田野的尽头是无尽的山,那山红彤彤的,十分好看。他知道这是丹霞地貌,但自己究竟到了哪里,却不知道。不远处是一摊碧水,周围杂树生花,树下有一户人家。黄湖忽然想起来昨晚自己看到的平坦反光的地原来是这么一摊水。幸好自己没有把车子停在那里。他打开车门,兴奋地说:“小叶,你看,世界是新的!”小叶却不见了踪影。

黄湖走上小路,四下张望着,大声喊道:“小叶!小叶!”远处田野上几个劳作的农民直起了腰,看着他。黄湖上车,费了好大劲才把车子重新开到路上。他开车走到一家农院前的空地上。一个手里拿着铁锹的中年男子正好站在那儿,好奇地看着黄湖的车。黄湖说:“不好意思,我把车先停这儿。”

中年男子笑了笑,说:“没事,你停嘛。城市里停车收钱嘞,这里随便停,不收钱。”

黄湖下了车递给男子一支烟。男子看了看,说:“好烟。”又问黄湖来这儿干啥呢。黄湖说:“随便逛逛。”

黄湖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白色T恤的小姑娘,和我一起来的,这会儿不知去哪儿了。”

男子说:“见了呢。早上我刚起来,天还没亮呢,灰蒙蒙的,我就看着一个小姑娘站在苞谷地里,脸白白的,一见我,又躲进了苞谷地里。吓了我一跳。我喊了声,她没理我,就听见苞谷地里窸窸窣窣的,然后就见她从苞谷地另一头出去了,上了公路,往县城的方向走了。我一早上都感觉怪怪的,以为见鬼了呢,你这一说,我心里才安稳嘞。”

黄湖问:“县城是哪个方向?”

男子指了指,又问:“咋了嘛,闹矛盾了?”

黄湖说:“不知道。”他道了谢,又上了车。身后一声悠扬的鸡鸣。黄湖一路向着县城方向开去,路过一个加油站时,停了下来,加满了汽油。这时手机来了短信,他刚掏出手机,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说,这里不让打手机,出去了再打。黄湖只好等着加完油,开出了加油站才掏出手机。

短信上说:我是小叶。不要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码,昨晚你给我开热点的时候,我记下了你手机的解锁密码。你醒了吗?昨晚你问我,为什么同意和你一起出来。我的答案是,我觉得有趣。我受够了平时的生活,只要让我出来,我就高兴。今早我醒来的时候,你还睡着,梦里都有疲惫的叹息声。车窗开着一条缝,正好一束光照在你的脸上。说实话,那一刻,你的脸苍老极了。我讨厌这样的脸。这么说,你或许会不高兴。你可能算是个成功人士,但是我不喜欢,我要的是和年轻人在一起。年轻人虽然烦,幼稚,但是和他们一起我不会有沉到水底的感觉。哈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怪?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大概觉得我应该是简单的、幼稚的,想法是可以被你猜到的,对吗?你是记者,大概觉得事事都在你的算计中。或许,你的年纪并不大,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可能有四十吧。也许你并不老,只是那一束光的缘故。而且,我觉得你并不是去找水源,你大概就那么说说,对吗?我已经搭上了一辆顺风车。我喜欢这样的游戏。谢谢,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