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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19年第12期|沈洋:易地记(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19年第12期 | 沈洋  2019年12月03日08:42

1

李有光家的事,最让赵姑妈头疼了。

这个五十出头的汉子,家住鹤镇累马寨,前年在浙江打工,从二楼摔下来,断了右腿,老板赖账,在当地医院做了一次手术后,一直在家养病,二次手术因无钱就一直拖着,里面的两根钢钉也一直未取出,家中没钱不说,连婆娘也爬起来跑掉了。李有光曾去村上和镇上,请求镇政府帮助,镇长的答复含糊其词,总之就是没办法,让他走法律渠道解决。李有光说,自己要有这个能力去找法律,还来找你政府搓㞗?因没有及时到大医院做手术,不仅好得慢,还留下了残疾,走路一歪一歪的。

李有光随时挂在嘴上的话就是“三个子”:“为了城头人住上新房子,自己整成了龟儿子,没有谁能管老子。”李有光每次说这话,都像是唱出来一样,拖声野气的,引得周围的人好生好奇,像看大猩猩大熊猫样围观。

2

赵姑妈终于整明白了,李兰兰的姑妈通宵不敢入睡,是因为不会给手机上闹钟,怕耽误了第一天当环卫工的事。赵姑妈的心一阵紧,像要缩成个干核桃的劲道。

赵姑妈有些内疚,她想,毫无疑问,是昨晚的话讲重了。面对累马寨搬出来的这些斗大字都不识的姐妹,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们沟通了,就只有猛往嘴里吐出的话里加盐和辣椒,似乎还有越重越管用的趋势。

“就是今晚不睡觉,你们也要给我熬着,反正一分钟也不许迟到。”

“你们不晓得,我和园林局的领导求了多少情,才给你们找到这个环卫工的岗位,你们要是第一天上班迟到了,我以后还有啥嘴脸去求人家为你们累马寨的人办事?”

这些天,赵姑妈就这个状态,成天都在忙累马寨易地搬迁的事。你家分得好了,他家分得差了,张家的采光好了,王家的采光差了,等等。总之,就没有一件是满意的事。平心而论,赵姑妈确实已经够辛苦的了,但她感觉到,群众的胃口好像比渔洞输水管道的口径还要大。赵姑妈常常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就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啥也不想做。第二天五点多,又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恨不得头不梳脸不洗就赶到幸福居。老公也常常数落她,你这为啥子嘛,肥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赵姑妈心里明白,老公是说自己没有好好操持家务。每每在老公说这话时,赵姑妈就会下意识地看看家里:沙发上乱七八糟摆满了杂物,地板蒙上了一层灰,厨房也乱得很,根本没有一点儿居家过日子的温馨感。赵姑妈心里就会泛起一丝丝的烦躁,但她又不得不匆匆出门,赶往幸福居。

幸福居,位于鹤城北,土地平展,外围高山,四野田畴,一片苹果林簇拥,房二十余幢,皆高层,可纳万余人,原本属安居保障房,正逢易地搬迁,县里动了下脑,调整思路,将住在高山上的易地搬迁群众搬进了小区,易名幸福居。赵姑妈记性好,她清楚地记得,群众来自五乡镇,皆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说起这些贫困群众,赵姑妈亦喜亦忧,喜的是,她爱这些姐妹兄弟,实诚、厚道、古道热肠。忧的是,他们搬进城里的小区,像是来了一群外星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甚至无法对话。不会按电梯按钮,乘坐电梯像晕车一样吐呕;不熟悉单元楼里的生活,有时下个楼梯都会迷路;不讲卫生,乱扔烟头和垃圾,让物管很是恼火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说,很多细节真是超出了赵姑妈有限的想象。

赵姑妈记得,累马寨的十五户五十二人刚搬到幸福居的第二天,会议室举办了一场培训。会场里群众好奇,培训老师有劲,就农民群众进城如何乘坐公交、如何过马路、如何乘坐电梯、如何使用煤气、如何逛超市等问题进行保姆式培训,正当群众听得津津有味时,李有光却故意捣乱,左手拧着瓶烧酒,右手提着宽拢大袋的烂牛仔裤,歪偏偏地打着醉拳,大吼大叫地闯进了会场。他拿着的是一种当地居民常喝的廉价酒,十元一瓶,其实就是酒精勾兑酒,鹤县的汉子们干活累了,三五个蹲在工地上,传着一人一口喝起来,图个热闹,也可解乏。这酒也是李有光这些年一直喝的酒,正是喝多了,才喝出了痛风,喝出了酒糟鼻,喝得手上的骨节起包,喝得眼睛红肿肿的,喝得成天醉醺醺的,走起路来东歪西倒,像是得了软骨病。他进来后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到底要整啥子?平时候不见哪个过来,过两天省上的大领导要来了,才装模作样的来搞啥培训磨阳光,大学生吃了十几年的墨水,不照样卖猪肉、挑沙灰,你以为你几爷仔来培训个把小时,我们这些老农民就真的脱贫了哈。”

场内一下子爆发哄堂大笑,李有光大家又不是不认得,疯天阔地的样子,老毛病了,都见怪不怪了。前几次培训他也是这样,仿佛排练过一样,每次来都是这几个规定动作。

“我挨你们讲,有冤要申的,有问题要反映的,赶紧了,准备好材料,过两天有大领导要来哦,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会场里一下子骚动起来,炸开了锅,有人问:“酒疯子,给真?我儿子建镇上的房子,被电打死,赔偿款至今没到呢!”

有人说:“把我们搬到滑石板上,站着坐着都要钱,拿啥子来给,我要是在老家,园子里随便种点蒜葱啥的,啥时想吃去扯点,多方便,现在搬到这幸福居,看着好看,但心里闲得慌啊!”

会场内的群众俨然就一堆干柴。先是没人提醒,再就是对酒鬼李有光的不以为然。可当李有光说出“申冤”一类的话,仿佛在干柴堆里扔进了一根火把。轰的一声,一屋子的干柴燃开了,像要把整幢大楼给烧塌一样。

李有光先还得意地举起酒瓶挥舞,一幅王者归来之气概,可没说上几句话,就一个踉跄摔倒在讲台前,室内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大家一脸的木然加得意,也没谁怀疑李有光身体出了啥问题,都认为是马尿喝多了。不过,培训会是开不下去了。人们七嘴八舌,像肚子里装了好多的话,一下子喷发而出。

任组织培训的肖老师怎样维持,现场秩序还是无法恢复,乱成一锅粥。但没多时,那些先前还处于亢奋状态的群众就陆续散去,也没有人太在意李有光说了什么,三三两两叽里呱啦地议论着离开了。

会场里只留下了肖老师,还有李有光的两个老乡。肖老师见蜷缩在墙角的李有光一动不动,会场也走得空荡荡的,有几分慌神了,生怕有个意外,赶紧从包里拿出手机,拨给赵姑妈。不一会儿,赵姑妈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会场。见是李有光,反倒不急了,说:“又是这个醉鬼,上个周喝醉了倒在花园里睡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被小区保安发现。”

见李有光这副堕落相,赵姑妈气得嘴皮发抖,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赵姑妈想,这李有光要是再不改变,必喝死无疑,一个家,就这样给他毁了。本来,赵姑妈还有急事要进城办的,但她想,李有光总得有人管啊,不然,他也许真会命丧小区的。赵姑妈就放弃了回城的念头,尽量让自己烦躁的心平静再平静。

“送他回去,醒了就好啦!”

赵姑妈说着又指了指站在李有光旁的两个老乡。两个老乡看上去五十多岁,木讷地站在一旁,见赵姑妈伸手示意了,才赶紧弯下腰去,一人托着一只手,把李有光架起来,慢慢地挪动,一步一步朝李有光住的三幢二单元走去。

“妈妈,多亏你及时赶来,我都不知道如何处理了,要不要送他去社区医院?”肖洁一脸惊慌地望着赵姑妈。

“不用不用,这个李有光,三天两头醉,照你这么说,那得天天送医院了。送他回家,酒醒就好了。”赵姑妈说。

肖洁好奇地说:“妈妈,你对这个李有光好熟哦!”

“姑娘啊,搬到这幸福居的群众,哪家我不熟呢?做群众工作,就是要晓得各个家庭的情况,知冷知热的,否则,这精准脱贫,还怎么去对标对表抓落实?”赵姑妈一向都是叫肖洁“姑娘”的。

事实上,赵姑妈也是最有资格叫肖洁姑娘的人。这得从二十五年前说起。那时,赵姑妈刚进文博社区,正值芳华二十一岁,一天上班途中,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她遇到了被父母丢弃的肖洁。看到襁褓中冻得发紫的小脸蛋,赵姑妈的心缩成了一坨,本能地刺痛了一下,仿佛那婴儿不是别人家的,而是自己的亲骨肉。事实上,那时的赵姑妈连男朋友都还没找,可她二话没说,也没跑回去征求父母的意见,直接将小女孩抱回了家,后来给起了个名字:肖洁。赵姑妈想,肖同笑谐音,洁,心灵洁净,意为这孩子一生笑对世界,心灵洁净善良。

就这样,肖洁成了文博社区儿童家园的第一个孩子,后来上了医学院,又回到社区,成了一名志愿者,紧紧跟随赵姑妈,成了赵姑妈的左膀右臂。赵姑妈的枪指到哪儿,肖洁就打到哪儿。当然,在肖洁心中,赵姑妈就是自己的亲妈,她的话就是圣旨,肖洁也一直把赵姑妈视作心中的一棵大树,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肖洁想到求救的第一个人,就是赵姑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