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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首诗都是重构的时间

来源:齐鲁晚报 | 肖复兴  2019年12月03日10:01

我像突然领回一个失散近五十年的孩子。可是,它却曾经如一个弃妇,早被我抛落在风中。

这句诗,重构了五十年前的昨天,也重构了五十年后的今天,前后两个时间是那样的不同,不同得连我们都有些不认识了。

齐家三姐乔迁新居,一群老友前去为她稳居。大家都是五十多年的老朋友,中学时代,插队生涯,便在一起,风风雨雨五十年,一晃到了人生的秋深春晚时节,友情自然如同范石湖的诗:晚来拭净南窗纸,便觉斜阳一倍红。能有一处舒心安稳的住处养老,大家都为她高兴,当然要为她好好庆贺一番。

在新居意外见到齐家小妹。肖大哥!进门来,第一声高叫的就是她。

齐家姐妹四人,原来住在天坛东侧路的简易楼里。她家三姐和我年龄相仿,又爱好文学,和我很熟悉,成为朋友,五十余年,一路迤逦而来。我先去北大荒,她后去通辽插队,是她为我到火车站送行。一别经年,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从北大荒回来,她也从通辽回京,便又接上了火。我常到她家去,聊聊闲天,借本书看。虽然经过“文革”抄家,劫后余生,她家藏书还是不少。我从她家借来的《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和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还有几本河北的文学老杂志《蜜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有时,我也把写的一些歪诗拿给她看,那时,我们二十多岁,残酷而残存的青春期,处于尾巴阶段,踩着这个尾巴自以为青春不老、大树长青一般,还读诗、爱诗,并信奉诗,借诗行船,让自己能够滑行得远些,便惺惺相惜,在寒冷的暗夜里,相互给予一点萤火虫一般微弱亮光闪动的鼓励。那时,齐家小妹很小,大概还在读初中,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会躲在一旁悄悄听我们的交谈。

齐家三姐倒是还常见,齐家小妹,只是二十多年前偶尔见过一面,已经这么多年没有见了。她的模样变化不大,算一算也是六十岁出头的人了。我听她姐说过,时代转型期,企业纷纷凋零,她所在的木材厂倒闭后,她下岗了,却没有像有些下岗职工一样,无所事事,天天到公园跳舞打牌,得过且过;或悲观丧气,天天闷在家里斗气。国家转型,她自己也转型,她自学财会,虽艰苦,但咬牙坚持,很快找到了新的工作,如今成为独当一面的能人,想退休不干,人家都不让,拼命挽留。

齐家小妹上前来热情地一把握住我的手,依然高嗓门儿地对大家说:这是我的男神!

这话说的完全是如今年轻人流行的语言,说得我很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什么男神,还门神呢!

齐家三姐和大家都笑了。

她却不笑,指着我对齐家三姐很严肃地说:是真的,是男神!那时候,你忘了吗?他总到咱家去,拿给你看他写的诗,他走后,好多诗我都偷偷抄了下来。虽然那时我年龄小,有些看不大懂。但有一句诗:纵使生命之舟被浪打碎,我也要把命运的大海游渡。过去了快五十年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一直鼓励着我,遇到什么困难,也有了勇气和信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下岗那时候,就是这句诗鼓励了我,过去了这个坎儿!

她一口气水银泻地说了那么多,说得很真诚,我很感动。五十年前的一句诗,居然有这样大的魔力?如今,我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但是,五十年前,或者四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一句诗,真的对于我们就有着这样的魔力,可以温暖我们、慰藉我们、鼓励我们,甚至激动着我们,可以像安徒生童话说的那样,如一只温暖的手,让冻僵了的玫瑰花重新绽放。如今,早不是诗的时代,诗已经被顺口溜和手机里的段子所代替。我真的没有想到,她提起这句诗,居然还会如此激动。

分手之后,回到家里,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这句诗来了。我微信询问齐家三姐,她问了她家小妹,回复我这句:纵使生命之舟被浪打碎,我也要把命运的大海游渡。

我端详起这句诗来,怀疑它是不是我写的。如果真的是我写的,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甚至连一点模糊的印象影子都不存在了呢?就因为时间过去了快五十年,太久了,记不起来了吗?

我再次微信询问齐家三姐:这是我写的吗?我觉得不是我写的。她再次问了她家小妹,回复我说:她说了,就是你写的,肯定是你写的!

我像突然领回一个失散近五十年的孩子。可是,它却曾经如一个弃妇,早被我抛落在风中。

想起《布罗茨基谈话录》书中布罗茨基说过的一句话:“每一首诗都是重构的时间。”这句诗,重构了五十年前的昨天,也重构了五十年后的今天,前后两个时间是那样不同,不同得连我们都有些不认识了。布罗茨基还说:“时间用各种不同的声音和个体交谈。时间有自己的高音,有自己的低音。”那么,哪个时间属于我自己的高音和低音呢?

我想了想,五十年前,写诗的时候,正是我在北大荒风雪弥漫、前路渺茫的时候,应该是时间的低音。那么,五十年后,就应该是物极必反的高音了吗?但是,我却将这句诗忘得一干二净,连一点渣滓都不剩。其实,更应该是低音,难道不是吗?

所幸的是,齐家小妹让这句诗重构的时间有了专属于她自己的高音和低音,便让这句拙劣的诗有了时间流逝的瞬间留下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