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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坛两遇

来源:天津日报 | 肖复兴  2019年12月04日08:36

在靠近祈年殿西侧的长椅上,我又看见那个老太太和那个穿着超短裙的姑娘。 这一对老少,刚才在进天坛东门时,我就见过。老太太拖着一个拉杆行李箱,穿着时髦的姑娘在后面跟着。当时,心里有些奇怪,也有些埋怨,老太太的年龄不小了,为什么要让一个老人拖着行李箱?

如今,逛天坛的外地游客很多,不少为了赶时间,是在刚下火车之后或者要赶火车之前,忙里偷闲来的,拖着沉甸甸的行李箱的人有很多,成为天坛一道独有的风景。在别的公园里,比如故宫、北海、颐和园里,都很少见。这是因为天坛离北京老火车站和南站都不远,来去那里都算方便。

现在,姑娘终于躬下腰身,蹲了下来,为老太太从行李箱里取东西。也许,是我不了解情况,误解了姑娘,兴许是走累了,老人心疼姑娘,硬从姑娘的手里拉过了行李箱,想让姑娘歇歇呢。

我看见行李箱里装满的都是吃喝的东西,面包、香肠、牛肉干、饮料,还有各种零食,样样俱全。这不像是为赶火车或刚下火车逛公园的游客,而是在北京已经住下有备而来的人了。

我对老太太说:您好福气呀,有孩子陪您逛天坛,还给您带来这么多好吃的!

老太太正在吃一包豆腐香干,一边香香地嚼着,一边笑着,顾不上说话。

我问道:这是您的孙女吧?

老太太点着头说:是。是外孙女。

我又问: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老太太告诉我:八十六了!

我惊讶地说:那您就更有福气了,这么大年纪还能来北京逛逛!

老太太一脸喜悦,满脸的皱纹笑开了一朵金丝菊,指着这个姑娘说:是!是!来半个月了,都是外孙女陪我逛!

我问她:您这是从哪儿来呀?

她告诉我一个地名,我听不大清,好像也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外孙女在旁边告诉我:是成都下面的一个地区。然后,又告诉我:我姐姐生小孩,外婆特意来看看孩子,顺便逛逛北京。

我夸奖了她:一直都是你陪你的外婆,多孝顺呀!

她有些腼腆地说:姐姐刚生下小孩,只有我陪了呀!外婆从来没有来过北京呢。

聊了起来,我知道了,姐妹俩大学毕业,先后在北京工作,安定了下来,一直想接外婆到北京来玩玩儿,天远地远,年龄大了,外婆一直不想来。姐姐生了小孩,外婆想看重孙子了,要不还不会来呢。外婆吃不惯北京的东西,再说,公园的东西也贵,就买了这样一箱子外婆爱吃的东西,逛了北京好多个公园。

我对这个“超短裙”姑娘忽然有些感动。不是每一个年轻人都愿意这么做的,陪自己的男朋友,可能有这样的热情,陪老人,一天两天可以,一连陪了小半个月,需要请假呀,谁敢说自己也能做得到?

我再一次夸奖了她,然后再一次对老太太说:您真的是好福气呀!老太太再一次笑了,笑得面孔那样的舒展,光滑得让阳光如水一样可以在上面欢快地流淌。然后,她伸出一个巴掌,对我说:还有五天!

老太太的这句话,让我的心里一动。老太太心里在计算着日子呢,好日子,总是不禁过的,她有些不舍得这样难得的好日子。老太太已经八十六岁了,下一次再来北京的机会很小了。人生,对于个人而言,多是命运浮沉;对于亲人而言,其实就是聚散离合。经历了一辈子颠簸的老人,自然明白这一点,年轻人,如这位“超短裙”姑娘一样,也能珍惜这样和老人风云聚散的机会,真的让我感动。

另一个清早,我坐在一棵古柏树阴下,又遇见另一个老太太,她颤巍巍走到我的身边,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纸袋,对我说:你能帮我把它撕开吗?

我接过纸袋,是一个类似装茶叶或感冒冲剂那样的小袋子。袋子有些旧,或者是因为在老太太衣袋里揉巴得有些皱巴巴的了,袋子边缘上应该有的那个小缺口,被磨得有些看不大清,我找到了缺口,顺便看清了纸袋上印着的字,是一袋可以冲泡的参茶。同时,我也看清了保质期已经过期了。

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时间已经过期了。老太太对我说话了:是前两天孙子给我特意买的!那语气带有一种温情。我把到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撕开纸袋,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拿过纸袋,谢过我后,对我说:老了,不中用了,连这个都不会撕开了!

这话说得我的心里一动,非常不好受。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有一次纫针的时候,怎么也不能把线穿进针鼻儿里去,让我帮她。我从她手里接过针线,很快纫好针,母亲也对我说了这么一句: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连个针都纫不上了!那时,母亲七十多了,说得有些伤感,我劝慰她说:看您说的,什么不中用了,就是眼神儿不如以前了呗,谁到了您这岁数,眼神儿还能像以前一样呀!

我也这样地劝慰老太太:看您说的,什么不用了,就是眼神儿不如以前了呗,谁到了您这岁数,眼神儿还能像以前一样呀!

老太太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我问她: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她告诉我:七十六了。

七十六,其实并不太老,但老太太消瘦而有些缺少血色惨白的面容,还有刚才走路的样子,让我觉得她像一个八十多岁的人。

她把袋装的参茶,倒进手里的保温杯里,使劲晃了晃,没有喝,盖上了盖子。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像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样子。我请她坐下来,周围有一些晨练的人,老太太没有找别的人,而是找到我,让我感到一种被信任的感觉。

她缓缓地坐下来,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真是不中用了。

在天坛里,常常会碰见像她这样岁数甚至比她更年老的老人,好多人生龙活虎还在蹦跶呢。她说得有些悲观,我猜想,并不会仅仅是因为撕不开一个纸袋的参茶。聊起天儿来,我知道了老太太的大致经历,十多年前,老伴儿去世,前两年,唯一的儿子又突然先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可想而知。她住的家离天坛近,地段好,房价高,孙子让她把房子卖了,自己也把房子卖了,两处换在一起住。老太太不愿意,坚持住在老屋里,不仅是因为到天坛里遛弯儿近便,也是因为那是和老伴儿结婚以后一同住了几十年的老屋。

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同意孙子卖房的提议,和孙子的关系有了隔膜。但也不至于给老太太过期的参茶吧?不知为什么,和老太太聊完后,对这个孙子很是不满,心里想,如果面对的是我的妈妈,或者是我的奶奶,作为一个儿子和孙子,我会这样做吗?或者,我的孩子给我买的是这样一种过期的食品孝敬我,我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望着老太太,忽然,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

老太太却对我说:现在,最大的快乐,是每个星期天,孙子带着他的孩子一家子到我这里看我一次!每一次,都会带东西来,不空手!这参茶就是上星期天带来的。

您好福气呀,四世同堂呢!我只好这样对老太太说。

一直到老太太和我告别,我也没有将参茶过期的事告诉她。望着老太太佝偻着身子颤巍巍远去的背影,心里一直在周折,是应该告诉她好呢,还是不告诉她好呢?

一连好几天,只要到天坛,我总会想起老太太,想起老太太那袋参茶。也想,或许是粗心的孙子没有注意到参茶纸袋上打印的那一行保质期的小字。只有这样想,心里才替老太太宽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