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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霞:蹦儿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王霞  2019年11月28日09:00

1

阳光明媚。

山岗上忽地飞过来一句兴奋的、带着颤音的大喊。爹……耶,印乡长……答应我养……2000只……鸡了。喊声毫无遮挡的翻过门前的坳坳,跳动着穿越一爿田土……之后,直接钻进了付老爹的耳朵。他感觉身子有点飘忽,有点站立不稳,哗的一下,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儿子蹦儿在喊叫。他知道,他这么喊叫的时候,脸在抽搐,声音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尽管有点酸楚,脸上还是有了笑容。

付老爹不看也知道,蹦儿正往他这边跑。带着颤音的喊叫,断断续续,一声声灌进他的耳朵里,不规则的声波冲击着耳膜,弹动,不间断。仿佛是谁故意向空中撒了一把玻璃珠子,一颗接着一颗弹射过来,付老爹那扇肥大的耳朵里面痒痒的,挠得他心里慌张。心慌的付老爹时而背着双手,时而又将双手放在胸前搓两下,那双手看上去很粗糙,满是皱褶的手背上,一块块老年斑十分刺眼。付老爹脚上蹬着一双油亮亮的皮鞋,步子凌乱,来回踱着。上下牙齿咬得嘣响,那双耐磨的皮鞋底子,来回使劲擦着石板,石板都快磨穿了。石板表皮亮灼灼的光穿透付老爹的眼睛,燃烧的两团火焰,焦灼地,喷洒到对面山上,那排长五间瓦房,委屈地低吟着。脖子伸得老长,下巴翘得老高,侧面望去,付老爹像一把被举起的锄头。那把被举起的锄头,盯向弯弯曲曲的小路,那条他走了几十年的小路。

几十年来,他从没有仔细看过这条小路。他盯着小路,认真端详,小路像长五间瓦房里抖出来的鞭子,光亮亮,跳跃着,舞动着,直刺他的双眼,直抽他的心。阳光刺眼,他伸出双手去挡,努力揉了揉,可终究挡不住,眼睛里直往外冒的两团火焰,压不下去,简直无法压下去。他害怕了!他担心了!突然感到双腿不听使唤,不断地颤抖,他快支撑不住了。“阴地!阴地!”被施了魔咒的两个字,反复从他脑海里弹出来,身子筛糠般抖动,汗水奔涌,从身体的犄角旮旯。眼前,星星在不断晃动,一个踉跄,付老爹险些摔倒。

爹……耶……。蹦儿的喊叫,像一瓢冷水,喷射过来,扑在付老爹脸上,也扑在付老爹心上。他猛然清醒,用力甩甩头,使劲睁了睁双眼。透过明媚的阳光,一团黑影,四周散发着金色光线的黑影,在那条光亮亮的鞭子上跳动,向付老爹滚了过来。

近了,近了。

付老爹定了定神,磕磕绊绊,滚动的身影,那是他的蹦儿。手舞足蹈,费力跳动,那是他的心尖肉啊。付老爹用力按住还在颤抖的双腿,一个挺胸,努力站直,站成挺立的身形,在儿子面前永远挺立的身形。唉哟,你慢点嘛,摔倒了可咋整哟。还未从惊慌中醒过神来的付老爹,嗔怪地,瞅着儿子,满眼怜爱,用一惯在儿子面前挺立的身板,挡住蹦儿继续前倾的身子。父亲挺立的身板,撞上去弹弹的,蹦儿晃动了两下,张开双腿,伸开的双臂却怎么也拉不直。蹦儿艰难的在摆动中站稳。

蹦儿抬起头,兴奋地看着爹,眼睛习惯性的翻动着,嘴巴张开,嘴角使劲往下拉,下巴拉得都错了位。蹦儿按捺不住激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跶——爹,印乡长……同意……了,我可以……养……2000只……鸡了。在蹦跶着这句话的时候,蹦儿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在扯动。随着嘴巴的闭合,他的整张脸都在扭曲,每蹦一个字,头都会往侧面抽搐一下,双手跟随着音量的增减而伸缩,双腿也不断的提压,很是吃力。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就不要说话了。看到儿子费力的蹦跶着每一个字,付老爹心痛死了,他望着儿子,眼睛里充满慈爱,长着老年斑的双手,一只拉着蹦儿伸不直的手臂,一只抚摸着蹦儿那张扭曲的脸。蹦儿镇定下来,停止抽搐,欲张开的嘴巴也停了下来,笑容,露放在那张长满胡须的脸上,比哭还难看。

2

蹦儿自打娘胎里出来,他的人生,就注定和别人不一样。

蹦儿出生那天,雨下得特别大,说用瓢浇一点都不过分。按理说,春天的气候是非常温和的,雨也应该是柔弱的,可那天,老天有意在述说着什么,总是那么喋喋不休,始终都停不下来。

蹦儿娘一早起来就不舒服,感觉肚子有点痛,凭经验,她知道是快要生了,她赶忙叫付老爹去找人。

还是上医院吧。付老爹担心地说。

唉啊,又不是第一次生娃儿,上啷个医院哟,你快去把接生婆喊过来,叫老大她们把水烧起。蹦儿娘坚持要在家里生。都已经是第五胎了,熟门熟路的,先前的几个也都是在家里生的,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但是,这回和先前不一样了,你心脏不好。付老爹还是不放心。自从蹦儿娘查出心脏有问题后,付老爹心里始终就忧着。不用怕,我自个的身体,自个清楚,和先前差不多。可我就是怕又给你生个姑娘。蹦儿娘说着就有点不安起来。

姑娘!付老爹心头一颤,他这辈子最不喜欢这两个字。他都快四十了,娃儿他娘一连生了四个姑娘,肚子硬是不争气。都说姑娘是陪钱货,再多都是给人家养的。家里没个儿子啊,腰杆都直不起,周围团转的口水,淹得死人呢。临了临了,连个送终的都没得,啷个圆满得了哟。我老付家,就我一个独子,香火可不能在我这里断了啊。想到这些,付老爹心里像猫抓。

娃他爹,你还是快点去叫接生婆吧,这个架势,恐怕是要提前出来了。蹦儿娘喘着粗气,呻吟着,付老爹抬头一看,吓得一下子就跳起来,蹦儿娘额头上的汗水,像山上飞泻的流水,在淌。

看这阵势,付老爹着急了。

他把蹦儿娘扶到床上躺下,便吩咐姑娘们看好娘、把水烧起。然后一个箭步飞出门槛,射向门外。瞬间,瓢浇式的大雨又把他冲进门来。噼噼叭叭的雨柱,打在房顶上,从屋檐上淌下来,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帘子,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路,不晓得在哪个方向。他转身从墙上取下蓑衣斗笠,迅速穿戴好,快速的,向雨帘子冲去。

他爹,这是要拿命来交哟。蹦儿娘豆大的汗水直冒,痛得找不着南北,死了劲的叫唤。姑娘们手忙脚乱,眼睛不时盯向雨帘子,眼珠被雨水穿透般,直往脸颊上淌水,爹还没回来,她们慌得双脚直跺。

终于,付老爹挟裹着接生婆,从雨帘里穿进屋来。

热水,布,剪刀。接生婆沙哑的吼叫,姑娘们奔来跑去、忙前忙后。撕心裂肺的喊叫,穿来穿去的身影,让付老爹心头发慌,无法静下来。他背着双手,习惯性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焦头烂额。室内痛苦的喊叫声,室外噼噼叭叭的雨滴声,绞得付老爹肠子都在痛。他干脆跨出门槛,站在屋檐下,屏住气,看起雨帘子来。雨帘子挡住了外面的世界,雨声压过了痛苦的喊叫。密密刷刷的雨,穿针引线般,雨帘子越织越厚。

付老爹死劲瞪着双眼,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雨帘子外面的世界,却依然看不穿。付老爹把目光扯回来,转向那排长长的木板墙,木板墙怪怪的,好长,好长,望不到尽头。付老爹又眯着眼睛看,那排墙依然那么长,还是望不到尽头。闭上眼,眼睛灼痛,带着火焰的两个字在燃烧,冲向付老爹的眼底。“阴地!”“阴地!”嘲笑声和着雨声冲击着他的耳朵,鼓捣得,好生疼痛。心,牵扯着,也好生疼痛。

无数小星星,在空中飞舞,绕着付老爹转,十分刺眼。明明下着大雨,何来如此星星?付老爹感觉好生奇怪,他揉了揉眼睛,却看见他那死去的爹,满脸忧伤地盯着他。爷爷慈爱的眼神,也从爹的背后盯着他。两双眼睛,透过木板墙,盯得付老爹毛骨悚然。

你们究竟要怎样,没得儿子,又不是我的错!都是你们,都怪你们,偏偏选中这个地方建房子。付老爹怒斥,把没有儿子的责任怪在了死去的爹和爷爷身上。

孙子啊,爷爷修的这个长五间瓦房,两山环抱,前面层层梯田,远看就像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是一处好屋基呢。爷爷像活着的时候那样,念叨着。你倒说得好听,阴地湾,阴地湾,这个地名太可怕了!你们是付家的单传,我也是付家的单传,万一这次再生不出个儿子来,我不就成了付家的罪人了。提起阴地湾,付老爹怒气更深。

罪人!罪人!付老爹一想到生不出儿子,全身就开始颤抖。透过木板墙,他狠命的,又盯着那两张脸,决心在上面找出不生儿子的答案。一颗、两颗……星星越聚越多,在付老爹眼前连成一个个圆圈,一圈一圈飘忽着。圆圈中,两张面露喜色的脸渐渐模糊,在那排长得没有尽头的木板墙上,消失而去。付老爹伸手去抓,扑了个空,心揪了一下,肩膀被手击打般,沉甸甸的。

“哇、哇、哇……”一声婴儿的啼哭打断了付老爹飘远的思绪。

爹,生了,娘生了。女儿兴奋的叫喊,把付老爹从屋檐下拽进堂屋里,付老爹扑向卧室,与接生婆撞了个正着。

老哥,这是个带把儿的,快去给你婆娘煮点好吃的。接生婆吐出的话,像飘洒的雨水,在付老爹眼睛里结成了水帘,垂落而下的泪水,令付老爹手脚无措。

付老爹出了口大气,身心放松下来。

儿子、儿子、儿子……我终于有儿子了!付老爹举起两个拳头,仰天大呼。喜悦,幸福,都在这一刻凝固。有儿子了,有儿子了!去他妈的“阴地”,都是骗人的邪说。付老爹激动得有点不能自控。

“哇、哇、哇……”儿子的哭声让付老爹清醒过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旋即奔向堂屋,在正中贴有“天地君亲师”的香火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神香,恭恭敬敬地点上。祖宗保佑,祖宗保佑,我老付家有后了!面对香火,付老爹死劲磕头。

想到这一点,付老爹的心又揪着痛。

3

爹……这回……我们一定……要成功……不能让……印乡长……失望。每蹦出一个词,蹦儿都在努力的笑,依然是比哭还难看的笑。

蹦儿每走一步,付老爹的心就痛一回。这是怎样的一种走啊!每跨一步都得张脚舞爪,使尽浑身力气。脚,每抬一次,整个身子都得向另一只脚的方向压去,所有的重心,集中在落地的那只脚后跟上。每放下一步,整个身子都得向前倾。控制平衡,完全靠那双随时抽搐、痉挛的手。付老爹跨前两步,超到蹦儿前面,转身,看到儿子满脸的兴奋,心痛并鼓励地回应着他。蹦儿满足的笑了。蹦儿那份自信,好像有2000只鸡在他周围跑来跑去。付老爹也偷偷笑了。

快点走,马上到鸡棚了,得重新把鸡圈好好规划一下,要不然,那么多鸡,啷个装得下啊。付老爹拉着蹦儿的手,奔着三岔口赶去。

三岔口,就在阴地湾当门的那个山顶上,因处在三条小路中央而得名。阴地湾紧邻的三个村去往集镇,这里是必经点。从三岔口望下去,蹦儿家的那排长五间瓦房,异常渺小。而通往长五间瓦房的鞭子样的小路,却更加细长。去年底,镇里发动各村发展养殖业,开群众会的时候,蹦儿第一个报名,说他要在三岔口养鸡。乡邻们投去怀疑的眼光。我……行,相信……我。蹦儿着急地表态。养羊羊跑,养牛牛死,这养鸡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大家伙还是有点担心。正常人都不敢多想的事,就你逞能。也有人觉得蹦儿可笑。要不是印乡长,恐怕这一辈子,蹦儿都走不出那个阴影了。

付老爹心里十分感谢印乡长。儿子真的遇到贵人了。

蹦儿,准备得咋样了?还要我帮啷个忙不?远远的一声喊叫,打断了付老爹的心思,不用看,他都能听出印乡长的声音。

唉哟,乡长,我正想到你呢。大老远的,你都亲自跑来了。付老爹迎上去,掩饰不住的热情。蹦儿甩着双腿,吃力的跟在爹后面,满脸都是羞涩的笑。

昨天蹦儿去找我,说想扩大养殖规模,我觉得他还是有这个能力的,所以就答应了他。印乡长看着付老爹,十分肯定。今天我过来看看,如果准备好了,我就安排人送鸡苗过来。印乡长四处观察着蹦儿的养殖场。

茂密的林地里,一条新修的公路穿越而过;一排排整齐的竹子栅栏,立在公路两边。栅栏内,两只大红公鸡正在追逐,那只梅花母鸡“咯咯咯”叫着,拼命往斜坡上的草地跑去,逗得那两只大红公鸡的鸡冠更红了。林间,树下,成群的公鸡和母鸡,或悠闲地觅食,或兴奋地争抢,或与世无争地休息,丝毫不去理会,那群观赏它们的人。

蹦儿,你这个地方环境不错嘛,交通也方便,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林下养殖场。再看你养的这些鸡,长得多好啊,要不了多久,就应该出栏了吧。看到养殖场这么整洁、干净,印乡长十分欣慰。

年底……可以卖,这……一批……只有……300只。听到乡长夸奖自己,蹦儿兴奋地回答着,浑身舞动得更厉害了。

好好干,照你这样发展下去,收入一定是可观的。等你这里扩建好了,我就安排人帮你送鸡苗来。如果销售上有什么困难,你就直接给我讲,我来帮你解决。印乡长鼓励着蹦儿,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心里暗暗兴奋,“身残志坚的脱贫典型”,这可是媒体追踪、挖掘的题材。我这个乡长,功不可抹啊。“咔嚓、咔嚓”印乡长感到闪光灯从眼前闪过,他自己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乡长,我要啷个感谢你哟,公路帮我们修好了,养殖场也帮我们整好了。和老房子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蹦儿在这里养鸡,我完全不担心了。付老爹诚恳地表达着谢意,就连眼角的鱼尾纹都那么真诚。

谢我做啷个哟,要谢就谢“特惠贷”。要不然蹦儿一下子搞2000只鸡,我啷个敢同意哟。实际上,他完全可以领取残疾金过日子,但他不那样做。像他这种不依赖人,身残志坚的榜样,我看啊,我们健全的人,都要好好跟他学。对于蹦儿的胆识和自强不息的精神,印乡长打心眼里欣赏。他同时也有些自私的想法,眼下正愁呢,县里要求打造养殖大乡,如果蹦儿成功,就是最好的宣传。到时,还愁乡里的老百姓不参与到发展养殖的队伍中来唛。

乡长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蹦儿脸上的肌肉扯动着,一个字,一个词往外蹦跶。得到印乡长的赞赏,蹦儿心里卯足了劲。

放心、放心,相信你,说到的事就一定能够做到。印乡长亲切地拍打着蹦儿的肩膀,微笑着。好了,我再去那边看看。

看着印乡长满意的离开,蹦儿心里比喝了蜂蜜水还甜。

成功申请扩大规模,让他兴奋不已。对这个养殖场,他认真的打量起来。规模虽然小点,可布局不错。怎样改建?如何发展?蹦儿陷入了沉思。越过三岔口,那条通往长五间瓦房的小路,鞭子似的,向蹦儿抽过来。养羊羊跑、养牛牛死,就连养两只过年吃的鸡都不顺当。蹦儿不知道该相信哪种说法。“阴地”,地势有问题。命里犯冲,命有问题。蹦儿始终觉得,命由自己,不由别人。

蹦儿扯着脖子,认真地看起那条路、那间房来。

4

娃他爹,娃儿都快两岁了,怎么还不会说不会走啊?

看着隔壁那几个和他一样大的娃儿,说走就走得了。看着怀中焉耷耷的娃,娃他娘十分焦虑。她这样和付老爹说。这娃儿出生后,就好像与常人不大一样,身形眉眼都有点特别。每次哭闹的时候,全身都在抖,脸都变形了,上下嘴唇嘟起,全部牙齿,连压根都露出来了,手脚也不断的扯,让人看了都害怕。

儿子出生后,付老爹在人前腰杆都挺直了,他终于摆脱了“阴地”的诅咒。儿子,给生活增添了乐趣和期盼。每天,付老爹脸上都带着笑容,脚底也好似踩着风,走路都轻快、顺畅。可听了娃他娘这句话,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这娃儿真的与别人不一样,付老爹开始担心起来。不会是“小儿麻痹症”吧。娃他娘着急的说。

不会,不会,我们家里的人又没有得过这样的病症,这不可能。付老爹坚决不认同。要不,带娃儿去医院看看?娃他娘害怕了,几乎是请求付老爹。

脑瘫。县城的医生面无表情,但肯定地下了结论。犹如晴天霹雳。付老爹无法接受,他瘫坐在医院的椅子上,迟迟回不过神来。

我这是造的哪样孽啊,老天要如此对我!好不容易盼了个儿子,却又是个病残儿。付老爹崩溃了。“阴地!阴地!”这个词又一次出现在付老爹的脑海里。

付老爹不得不相信“阴地”遭灾的说法了。

即便如此,又奈何,日子还得照样过。

一晃,娃儿八岁了,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学会了走路,只是,每走一步都会牵动全身。说话,很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跶。于是,就有了“蹦儿”。

娃他爹,我的日子不多了,蹦儿你可得多费点心啊。蹦儿娘有气无力地说着,这已经是她第十几次进医院,她也记不太清了。看着病床前还不谙世事的蹦儿,她的眼泪终是止不住的流。

蹦儿娘走的时候,眼睛一直闭不上,就那么担忧地看着蹦儿,一动不动。

蹦儿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叭在娘的病床前,眼里含着泪水,嘴里不断蹦跶着“娘……娘……”那种依恋,看得人心酸。

“爹,我……放……羊……”那天,蹦儿嘴里蹦跶出这句话时,付老爹心里顿时打翻了五味瓶。愧疚、难过、高兴、激动……他感觉,孩子已经长大了。

走吧,爹带你放羊去。付老爹带着才十四岁的蹦儿,边赶羊边教他。鞭子要拿稳,头羊是关键。付老爹沉浸在与儿子一起的幸福和快乐中。

蹦儿会放羊了,慢慢地,他觉得这个工作挺有意思。五只羊,他为头,每天重复着赶出去赶回来,这任务他也是乐此不彼。

“羊……羊……”当蹦儿发现那只羊脱离了羊群,不知去向时,他撕心裂肺地哭叫着,拼命去追。可他越是着急,四肢就越不听使唤,特别是那支拿羊鞭的手,总是僵硬着,无法做到伸缩自由。

蹦儿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上,费力的奔跑着、呼唤着。说是奔跑,倒不如说是在舞蹈;说是呼唤,也不如说是在嘶叫。他多么希望那只羊能听到他的呼唤,能回到他的身边。这种寻找,对于他这样一个四肢不健全、说话靠蹦跶的人而言,是怎样的一种苦痛和折磨啊。

不知跑了多长的路程,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袭来的疲惫。声音嘶哑了,腿脚抬不起来了,蹦儿依然没能把那只羊追回来。

丢了一只羊,蹦儿难过了好久。

当蹦儿把养大的另外两只羊变卖成现钱时,他感觉到,自己活着的价值有不一样的地方。

“爹,我……不想……让你……操心……,我还想……养牛……”蹦儿的这个想法,着实让付老爹吃了一惊。邻居们的农门阵,让蹦儿听到心里去了。最近,牛的价钱上涨了。蹦儿听他们说的。养牛的想法,够大胆。

如果蹦儿身体健全,那不用说,我会毫不犹豫的支持。可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啷个去养楞大个畜牲呢。付老爹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放心……嘛,我……会!”蹦儿看出了父亲的顾虑,眼巴巴地望着付老爹,眼里全是哀求。付老爹知道,执拗不过儿子。

就这样,蹦儿养了第一头牛。

这是一头母牛,棕色,很纯正。蹦儿叫它阿棕。

自从有了阿棕,蹦儿有了寄托。他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拿来陪阿棕,甚至吃饭、睡觉。

放牧阿棕,是蹦儿最喜欢做的事。

早上,蹦儿早早起来,打开长五间瓦房旁的牛圈门,牵着阿棕,快乐地出发,漫步在长满青草的山坡,看着牛儿吃草,悠然自得;和牛儿讲讲心里话,比和人交往更舒心。可以不去考虑语言表述是否清楚,也不需要知道它是否听得明白。蹦儿乐在其中。

阿棕一天天长大了,身体越来越壮。

当蹦儿听付老爹说阿棕怀了小牛儿时,兴奋得瞌睡都睡不着。

小牛儿出生了,蹦儿又多了一份照顾的活儿。

那段时间,蹦儿成天给阿棕和小牛儿清理,哪怕身体再吃不消,他都觉得,他的责任,就是照顾好阿棕和它的小牛儿。

那个寒冷的冬夜,永远印记在蹦儿的脑海里。小牛儿失去母亲时的悲痛,一辈子都挥之不去。

蹦儿那天没有一直陪着阿棕和小牛儿,天黑下来的时候,阿棕和小牛儿还没回来,蹦儿着急了。他一个人拿着手电筒上山去找。“阿棕,阿……棕”蹦儿踉踉跄跄地在山路上奔走,口齿不清地呼叫着,可依然没有看到阿棕的影子,他开始紧张起来。

不远处,有小牛儿“哞、哞”的叫唤声,牵动着蹦儿的双腿,顺着声音,蹦儿手舞足蹈的寻过去。终于,在一块烂泡田里,蹦儿看见了阿棕。蹦儿努力地舞到阿棕身边,即使手脚僵硬、行走不便。

从阿棕躺着的姿势判断,它是从上面那个田坎上摔下来的。双腿都摔断了,血,在不停的流。小牛儿依偎在阿棕身边,不住的舔着妈妈受伤的腿。蹦儿扑过去摸着阿棕的头,他看到阿棕的眼里噙着泪水,那双眼睛直直的看着它的小牛儿。

蹦儿忍不住哭了,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他又看到了娘临终时那双难以闭上的眼睛。蹦儿心里难受极了。

阿棕受伤的地方离家不太远,蹦儿简单给阿棕处理好伤口,赶回家去,通知完付老爹,他又把自己盖的棉被带上。蹦儿将付老爹拿来的药给阿棕包扎好伤口,把棉被盖在阿棕身上,又四下找来柴草,烧起为阿棕和小牛儿取暖。

这就样,蹦儿在山上陪阿棕和小牛儿,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这是怎样的三天三夜啊。寒冷、担忧、痛苦、熬煎,无一不折磨着本就不幸的蹦儿。虽然竭尽全力,可还是没能挽救阿棕的生命。

蹦儿伤心地把阿棕掩埋在附近,把小牛儿交给付老爹看管,他说,他再也不喂牛羊了。

5

蹦儿,别看了,不是你的问题。印乡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安慰着蹦儿。

蹦儿将信将疑,他依然认真地看着那条路、那间房。

你这个人啦,重感情,做事又认真。所以,我支持你扩大规模,支持你多养点。印乡长见蹦儿瞪着那排长五间瓦房认真琢磨,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一直在……想,我在……老房子……养的……鸡,为什么……会死……那么……多。蹦儿依然纠结着长五间瓦房里的那些事。

你们家老房子环境潮湿,不利于养殖畜禽,没什么“阴地”之说,也与你的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印乡长耐心地开导着蹦儿。50只鸡不比5只鸡,需要科学养殖。你想想,屋子潮湿,又不通风,鸡一个挨着一个站,它怎么长,不生病才怪!

哎呀,不懂知识和技术,硬是害死人。明明是鸡瘟,还以为是地势作怪。害得娃儿和我心里面一直翻不过那道坎。听了印乡长的话,付老爹恍然大悟。

乡长,还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付老爹边说边站到印乡长旁边。蹦儿这次养鸡算是下了决心,搞得我们堆邻相块那些人,也想和他一起养。他们还说要把钱捆起来干。

什么捆起来哟,那叫整合。印乡长忍不住笑了。正好,你们可以成立个专业合作社,把资金和资源整合起来,把我们乡的养殖业搞大点。听到付老爹这个想法,印乡长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既然你们都这么想,政府大力支持你们,把贫困户些都带动起来,启动资金由政府来解决。印乡长又看见了那些“咔嚓、咔嚓”晃动的闪光灯。

那太好了,这辈子都不晓得啷个感谢你。对于印乡长,付老爹始终是感恩戴德的。

站在三岔口,付老爹抬起双眼,习惯性地把双手放在胸前搓着。那间长五间瓦房,发生过太多故事,曾让他胆颤心惊。远远望去,那条小路依然抽动着,像一条长长的鞭子,逐渐与三岔口连在一起,虽然弯曲,但不再那么刺眼。

蹦儿,搬到三岔口来,感觉怎么样?印乡长关心地问着。

太……好……了,我……喜欢。看得出来,蹦儿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的确,政府帮助规划的这个养殖场,阳光充足,交通方便,特别适合林下养鸡。而且,蹦儿还在三岔口的中心位置,修建了一间砖混结构的房子,既可作为养殖场的管理室,也可住家,顺带还可经营一些生活用品和杂货。

印乡长和付老爹边走边聊,围着养殖场转了一圈。蹦儿趁机进场地里给鸡们添加饲料,他左手抱着盆子,右手一把一把地撒着包谷子,尽管四肢不灵巧,但却非常认真和仔细。一大群鸡奔来,聚拢在他周围,他抛洒着饲料,有点王者的感觉,他满足地笑着,依然,是比哭还难看的笑。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蹦儿都四十来岁了,为啷个不找个媳妇?找个伴起码对他有个照顾,如果再生个娃儿,就更好了。印乡长看到蹦儿那种满足,不禁为他考虑起来。

以前也给他提过,可他自己翻不过那道坎。我这个当爹的,心里也明白。你说一个残疾人,自己都顾不了,啷个能拖累别人嘛。他说的,自己都不晓得能活好久,如果结婚,万一再有个娃儿,那不是让他们受累啊。付老爹虽然这样替蹦儿解释,可内心也希望蹦儿找一个女人安家,也好让他这个当爹的少操点心。

蹦儿喂着鸡,也听到了印乡长和付老爹的对话,内心无比纠结。是啊,别人都觉得,我应该找个女人一起过日子,可又有哪个晓得我心里边的痛苦哟。蹦儿一个人的时候,也想身边有个女人问寒问暖,也想老婆儿子热炕头。那个对他有点意思的寡妇,也让他周身燥热过。大娘大婶们给他介绍的对象,他也婉言谢绝了。他不想拖累别人,也不想让别人担忧自己。

蹦儿端着那盆鸡饲料,呆呆地,看着那一只只啄食的鸡。他想起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每个人的命不是生来就定的,都要靠自己去改变。蹦儿觉得,活在这世间,一定要有感情,不但对人要有感情,即使对万事万物,也要用感情去珍惜。

是啊,蹦儿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好人。虽然命运对他稍有不公,可他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真的值得我们好多人学习。印乡长看着鸡群中的蹦儿,不免感慨起来。

咯咯……咯咯……咯。蹦儿扯动着嘴角,努力地唤着鸡,等它们过来喂食。他从盆里抓起一把包谷子,向空中挥撒而去,虽然手脚不太灵便,可那姿势依然潇洒。

蹦儿环视着周围,满山遍野的鸡都在看着他,从四面八方向他奔跑过来。眼花缭乱中,四周的栅栏舞蹈起来,跳跃在林中的空地上,一排一排整齐划一,瞬间布满了整片山林。

那些好看的栅栏,跳跃着、追逐着那一群群相互追逐的公鸡、慵懒觅食的母鸡和淘气可爱的小鸡,然后在它们周围安定下来,围成一个个金色的光环。

阳光照耀下,那些栅栏散发着诱人的金光,把蹦儿那张笑脸照映得格外清新、明朗。

作者简介

王霞:笔名梦溪,贵州遵义桐梓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桐梓县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