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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11期|安宁:乡女记

来源:《朔方》2019年第11期 | 安宁  2019年11月28日08:47

红 霞

我每次看到红霞远远地骑车过来,就觉得她像是从修道院里下班回来的一样。

上世纪80年代的乡下,如果一个女人三十岁还不嫁人,她在村子里就有些无法立足了,见了人说话,也觉得矮三分,很自卑。若是碰上谁家结婚生子办喜宴,她一般也是不参加的,好像身上有晦气,怕一落座,人家宴席上的喜气就散了。哪怕村子里再邋遢的女人,遇到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理直气壮,再怎么说自己是有老公的女人。不过,大家都传说红霞已经不是真正的姑娘了。

村里人都喜欢听小道消息,而不愿去追究是真是假。关于红霞的故事,每个人说起来,都有一大堆。红霞的前半生不属于自己,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整个村子的注视之下。她一辈子嫁不出去,也就注定了一辈子要接受村人的窥视和指点。

我从母亲那里听到最多的,是红霞相亲的故事。红霞十几岁的时候,就在镇上的纺织厂工作了。据说几年后她就混成了类似领班之类的小领导,半年挣的钱比哥哥们在地里辛苦劳作一年还多。女人们嫉妒红霞,同时又不屑一顾: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还不都给了娘家哥哥们,等到自己出嫁的时候,一分也捞不着。当然,红霞也可能一辈子都不出嫁。否则,为啥每次相亲,她都看不上对方,难不成,是心里有了人?红霞心里有谁,女人们八卦出来很多版本,其中最为可靠的,是一个已经去部队当兵的男人。那个男人是红霞在镇上认识的,比她小两岁多。但这个男人并不嫌弃红霞,他未入伍之前,常常在纺织厂门口等红霞下班。有时候两个人只是打个招呼,红霞便低着头骑自行车离开了。有时候红霞会抬头看那男人一眼,但也只是假装看风景一样地看看,便红了脸。这样一眼一眼地看多了,那男人就紧跟着红霞追到我们村子里。他一个人上门提的亲,连父母都没告诉。这有些不合情理。善良的人说这个男人是为了省一笔找媒人的钱,刻薄的人就说红霞已经跟这个男人不清不白,只能赖着对方自己上门求亲了。不管别人怎么嚼舌头,红霞只能听从父母之命。那个男人长得像模像样,周正得很,否则不会那么顺利地就入了伍,还去了省城。那一阵大家都传言红霞快成军官老婆了,有人还讪讪地向红霞示好,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来家里歇歇,喝一杯水。女人们也有点怕,万一红霞成了军官老婆,哪天不高兴,借那男人的势力,在村子里欺压她们,可怎么好?跟红霞家关系不好的男人们,也忧心忡忡,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乡女变成了金凤凰,掉头咬他们一口。倒是红霞自己,还是过去素朴的模样,每天从村子尽头出现,骑着自行车慢慢驶进人们的视野,并和路边扯八卦的女人们一一打招呼,然后笑着将自行车拐个弯,进了自己家门,将所有的传闻都不动声色地丢在大街上。红霞越是这样,大家越是心慌。那一阵还有人专门跑到乡镇去,打听那个男人的下落,回来后说那个男人家里的确有权有势,红霞嫁过去,算是攀了高枝。亲戚里面有多事的,想着要攀附红霞未来的高富帅丈夫,纷纷做说客,让她爹妈赶紧将这老姑娘嫁出去,趁着有这么好的女婿主动上门,即便是彩礼打折也要答应下来。红霞的爹妈也动了心,想着下次那个男人再来,就好酒好饭地招待人家,将亲事尽快定下来,也好让女儿安了心。可惜,后来那个男人给红霞留信,让她嫁个好人家,不要等他,因为他不知道去了部队还会不会回来。红霞执意要等,这一等就两年过去了。终于有好事者从省城辗转打听来消息,那个男人看上了一个领导的女儿,已经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这一段有始无终的爱情故事结束以后,红霞又成为无人问津的老姑娘。看红霞每天骑车从横穿村子的大道来来去去、上班下班,村里人总觉得她孤独极了。但红霞生来的好脾气,脸上始终堆着笑,有没有人娶她,已经分家另过的哥哥弟弟们会不会嫌弃她,都无所谓。她守着爹妈,还有一个每天只会编席子的智障哥哥,安安静静地过这一辈子,就可以了。

但是红霞想要安静,别人却偏不给她。每天闲聊,我母亲也是,总会跟别的老娘们谈论红霞的终身大事,好像红霞是我们家里的女子,需要她担心一样。我听得心烦,姐姐更是厌倦。姐姐才十六岁,提媒的人却一个接着一个,比我们家的母鸡下蛋还勤。姐姐那时也在镇上一家工厂上班。有时姐姐贪玩,下班后晚回来一会儿,母亲就对她横加指责,好像自己家的姑娘出去卖笑了一样丢人。母亲指责大姐时,总是捎带着红霞。我们村里大多数女人,教训自己家女儿时,都像母亲一样口无遮拦地捎带着红霞,褒贬不一,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母亲骂姐姐说,也不知道害臊,天天在外面疯,没个女孩子的正经样子!你看人家红霞,都三十好几了,还每天正儿八经地上班下班,没见人家想男人了就不回家。有时候,母亲又很贬义地说,指不定哪天你也成了红霞,被全村人笑话。姐姐低头听着,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母亲掐她胳膊一下:还哭,给谁看?姐姐硬生生地忍着,将眼泪憋了回去。她怕父亲拿了鸡毛掸子过来,照头上打下来,让她的脑壳红肿一块,连门也出不去了。姐姐被母亲骂得恨不能立刻离家出走,再不回来,却迅速收敛被父亲描述为哭丧似的脸,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打扫起房间来。我站在一旁,觉得自己非常多余。我又不知道该走到哪儿去,就只能看着姐姐背对着我,用悄无声息的温顺,获取父母的同情。

我那时跟姐姐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因为总是要穿姐姐的剩衣服,而且姐姐年长我几岁,她便觉得跟我不在同一个层次,不乐意与我玩耍。所以每次她回家晚了,挨了父母的骂,我总是站在角落里偷偷地注视着,什么也不说。我既不会替姐姐向父母求情,也不会帮着父母骂姐姐,只是以一种平日里姐姐对我的冷淡那样,不管不问。好像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隐形的存在,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我,什么人也都不会将我想起。无疑,我是那时家里最安全,最不需要别人记挂的孩子。尚未到青春期,我对男女间的一切,视若无睹,每日只懂得吃饭睡觉、上课下课。姐姐不同,十六岁的她,开始爱美,偷偷去镇上拍艺术照。照片上的她,涂脂抹粉,稚嫩的笑容里有了像红霞那样成熟的味道。当然,与红霞的老气横秋完全不同,姐姐是一颗人人都想采摘品尝一口的鲜嫩的桃子。

我不知道姐姐是否经常在上下班的时候,遇到红霞。她们一个在纺织厂,一个在地毯厂,肯定会在上下班的人群里,瞥见彼此的身影吧。即便是装作不认识,可是红霞那么有名,一定会有人指给姐姐看:喏,那是你们村子里的,总也嫁不出去的老处女。听说还想高攀军人呢,结果被人家给踹了。至于姐姐,那么年轻,长得还算漂亮,又是同一个村子里的,红霞一定会注意到她青春活泼的样子。或许,红霞会嫉妒姐姐,嫉妒姐姐还有好几年的时光供自己支配或者浪费,甚至可以对相亲的男人们挑三拣四。红霞却没有这样的时间和机会了,她只能任人家挑拣,即便是这样挑拣的男人,也越来越少了,有谁愿意娶一个青春已逝的老姑娘呢?

姐姐后来跟红霞一样,在工厂门口,也很神秘地遇到了一个向她微笑致意的男人。那个男人究竟长什么样子,除了姐姐和她的闺蜜,村子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先于父母发现了姐姐恋爱的蛛丝马迹。姐姐爱拍时髦的婚纱照,喜欢逛百货大楼,在衣服和布料柜台前流连忘返。姐姐每天早晨去上班的时候,都会对着镜子将头发梳了又梳,还抹头油,让头发看上去总是湿漉漉的。我曾经偷偷将那头油在自己头发上也抹了一些,不知是抹多了,还是那头油货太真,一个星期头发都湿得跟淋了雨一样,而且擦也擦不干。姐姐头发长,她将两条大辫子梳得油光水亮的,又很爱干净,几乎每隔两天就将衣服洗上一遍,以至父亲最后烦了,经过院子里的绳条时,一生气将姐姐的衣服全扯下来,扔到了院墙外面去。外面路过的鸡鸭们不知情,纷纷跑上去拉了一泡屎。姐姐虽然哭得厉害,等到父亲出门了,才敢将衣服收拾回来,又洗了一次,悄悄阴干了。但没等我做内奸将姐姐的种种迹象汇报给父母,姐姐的事情就被多嘴的村人给捅出来,很快传到了父母耳朵里。

我依然记得姐姐被父母提审的那个夜晚。我还在睡梦之中,就被父母压低了的吼叫给惊醒了。母亲粗鲁地将姐姐从被窝里拽了起来。姐姐穿着白色的小背心,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听父亲骂道:真不要脸,你才多大,就跟着男人回家!母亲紧跟着审问姐姐:你老实说,到底跟着那男人回过家几次!姐姐的脸,在昏黄的灯下,是涨红的。我假装睡着了,却心里紧张得要命,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年代,被敌人给抓住了,要交代自己知道的机密一样。姐姐起初还坚称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过,慢慢地,她被父母的愤怒给吓住了,终于吞吞吐吐地道出曾经跟男人回过一次家的事实。

这一真相,让母亲发疯了似的,劈头给了姐姐一个巴掌。紧跟着,母亲继续追问:到底,做不要脸的事了没?我不知道什么事才算是不要脸,只是感觉那一定是不好的,是和红霞一样遭村人戳点的,是要嫁不出去的,或者让人知道了,再也没法在村子里见人的事。我紧张地等待着姐姐吐出真相,却又怕知道真相,我不想在自己的家里,出现另外一个红霞。尽管我跟姐姐没有共同语言,也不喜欢那时因为能够挣钱而常在我面前骄傲显摆的她。

姐姐最终在挨了父亲的几个巴掌之后,依然咬着牙,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过。那时天已经灰蒙蒙地亮起来了,在过去的时候,姐姐即将起床,打扮一个小时,而后骑车去镇上上班了。但是,那天之后,姐姐再也没有去过镇上。她的所有的遥远的梦想,与初恋的爱人,都留在了象征着玫瑰色梦幻未来的镇上。那个时候,我也以为镇上距离村子,是那么遥远又神秘,遥远到我得考上初中以后,才能走到那里,神秘到镇上买来的一切,哪怕是一袋化肥或者一包玉米种子,都有了美好的颜色。

我因此羡慕红霞,她有开明的父母,不管红霞被别人指点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不曾让她离开镇上。当然,他们也无法让红霞丢掉工作,因为,她的智障哥哥需要她养活,需要她挣钱买药,而她贪婪的哥哥嫂嫂们,也常常向她讨钱。她只要一天不嫁出这个村子,那么她就依然属于家族里的每一个人,要为了他们,无怨无悔地付出和奉献。

红霞是在快四十岁的时候,离开村子的。当然,是以出嫁的正当的名义。也不知是谁多事,终于想起了被遗忘在村子里的红霞,为她谋得了一个婆家。听说,红霞的婆家很远,在自行车都很难抵达的山村。大约,这也是红霞为何很少再回到村子里的一个原因吧。我当然宁愿相信她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不愿意回来的,这样,她就会过得幸福一些,而不是总是纠缠于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她因为相亲和仅存的一次爱情,而被村人们带来的心灵的伤害。

即便如此,母亲一提及红霞,依然将她当成我和姐姐的一个范本。母亲是这样说的:知道我们村里的老姑娘红霞吧?人家嫁出去了,还一心一意地向着家里的哥哥弟弟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连油也吃不起,却攒钱给哥哥盖了一栋好房子,又供哥哥家的孩子们读书到大城市里去。女孩子啊,就得像红霞这样,嫁得再远,也还是娘家的人。

我和姐姐看看文弱到大概需要我和她出钱出力扶持一生的弟弟,笑笑,什么也没说。那时,我们都已经成家立业,离开了村子。关于红霞,和与红霞有关的恩怨,姐姐都已经忘记,我也记忆模糊。好像所有与爱情有关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在古老的村子里从未发生过一样。

小媳妇

天一黑下来,村子里的一些狗,就叫得有些暧昧。常常是接连几声警惕性的吼叫之后,便忽然住了声,有时还会发出一声被什么人给欺负了似的悲戚的哀鸣,或者偶尔愤愤不平地再加塞一两声怒吼,但大抵也不会太过长久,便没了声息。

坐在院子门口乘凉的胖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邻家女人道:宝成媳妇今晚八成又得跟宝成分床睡!说完了又好像怕别人没有听明白似的,意味深长地嘿嘿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又添上一句什么,让那邻家女人一把扭了胖婶的屁股一下,直惹得旁边聊天的男人们看过来,笑骂道:这群老娘们儿,天天叨叨个啥呢,乐成这样!

老娘们儿叨叨的大多是床上事,似乎她们天生就是为那点破事而活着的,如果没有了它们作为调剂品,每晚睡觉的时候,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只要她们有一张嘴在,宝成的那些事,就别想逃得过她们犀利的耳朵和眼睛。有时候即便是女人们都睡下了,那机警的狗们,也还是会接了她们的班,行使侦察兵的职责。

宝成是不害怕村里女人们嚼舌头的。宝成有的是钱,他开小煤窑,还雄心勃勃地到处串门,宣称他要买下邻镇更大的煤窑。这样的豪言壮语,惹得男人们嫉妒到眼红;女人们呢,更是一边埋怨自己的男人没有本事,一边将更毒辣的视线,射向宝成常常打情骂俏的代雨媳妇身上。

代雨去山西挖煤,大半年也没有回来。代雨媳妇长得好看,女人们如果大方,评她作为我们村的村花,应该当之无愧。一个村花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街头闲逛,最容易惹女人们嫉恨了,而跟成功人士宝成在一起,更是罪加一等、不可饶恕的错误!关键是,代雨媳妇还不搭理女人们的白眼,不肯收敛那股劲儿,以至一声狗叫,女人们都敏感到是宝成又去代雨媳妇家了。

其实在村子里,关于代雨媳妇跟宝成的花边新闻悄无声息地传播开来之前,我就已经窥出了端倪。代雨在外打工,挣回了一个黑白电视机。可惜代雨没心情看电视,很快又赶回山西去挖煤了,于是电视机便成了代雨儿子和我们这群孩子们的宝贝。我喜欢在代雨家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以便能在六点的时候,正大光明地看动画片《葫芦娃》或者《黑猫警长》。在一群叫嚷的小孩子中,我常常会发现宝成的影子,他当然不是来看电视的。不过他会站在我们小孩子身边,像模像样地跟我们聊几句黑猫警长的故事,或者给我们几毛钱,让我们去小卖铺里买冰棍吃。所以大家还都算是喜欢大方的宝成,也乐意他无所事事地围在我们身边,看一集动画片,然后趁我们不注意,一转身去了灶间,找代雨媳妇去了。

灶间很小,除了放一些玉米秸和柴火之外,也就能容得下一个人在里面忙活。宝成个头大,但这并不妨碍他蹲在灶间门口,讨好地帮代雨媳妇递柴火,或者干脆搬个小板凳,像我们小孩子一样,仰头笑看代雨媳妇搅着锅里的玉米糊糊。代雨媳妇长得丰满,于是她搅锅的时候,两个饱满的乳房便跟着有节奏地颤动,而宝成的眼睛,也随着上下左右地乱蹿。我在动画片没有播放之前,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宝成根本就不顾忌我的存在,或许他已经进入了忘我的境界,所以才毫无顾忌地捏捏代雨媳妇的手,甚至有一次,眼看着就要亲到她的嘴了,我很不识趣地到灶台旁边舀凉水喝,代雨媳妇立刻红着脸躲开了。宝成并不恼,依然不紧不慢地拿火棍撩拨着灶底下的火,聊着一些让代雨媳妇羞涩的废话。

我倒是喜欢看代雨媳妇飞起的红晕,好像桃花,一朵一朵,染红了一整棵树。代雨媳妇这株俊俏的小桃树,假若揭开面纱,一定也都是红彤彤的,而且生机勃勃,充满了山野的气息。所以我常常借故在院子里多待上一段时间,就是为了看代雨媳妇欲拒还迎地跟宝成说闲话的样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灶底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院墙外好像有什么人,咳嗽一声,便走过去了。屋子里则是同龄的孩子们看动画片时,随着剧情而发出的惊讶或者叹息声。我看到代雨媳妇跨过宝成的双腿,差一点就被宝成的胳膊给绊倒了,歪在他的身上。我脸红得厉害,好像自己不小心被绊了一样,一低头,溜进屋子里去了。

代雨家的墙壁上,贴着许多漂亮的明信片,都是代雨儿子买下来打算送人,却没有送出去的。那明信片里有一张画着某个脸蛋迷人的明星,含羞带嗔地,似乎要把画外的人,给引诱到画里面去。除了我,那画并没有吸引其他的孩子,所以它也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待着,守着一张画的名分,老实度日。忽然有一天,宝成笑嘻嘻地指着那画,对屋子里打扫卫生的代雨媳妇说:你真像画上的这个明星。因为电视机里吵嚷的声音,这句话几乎没有人听到。小伙伴们都沉浸在动画片的剧情里,完全忽略了屋子里悄无声息进行的隐秘的事件。只有我,窥到代雨媳妇给了宝成一个意味深长的白眼。那白眼让年少的我忽然意识到,接下来或许有比黑猫警长更为生动曲折的故事发生。

在孩子们看完了电视、打着哈欠陆续走出去的时候,我磨磨蹭蹭地留了下来。那时代雨媳妇已经跟宝成去了一帘之隔的卧室。风吹进来,掀起帘子的一角,我一低头,看见两双鞋子歪歪斜斜地摆放在地上,其中的一双,擦得锃亮,我认出来,那是宝成的皮鞋。我忽然有些慌张,不知那急促的呼吸究竟来自自己,还是帘子后面的代雨媳妇。我觉得自己鬼鬼祟祟的,有些惹人讨厌。除了仓皇逃走,我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我一直以为,代雨媳妇和宝成在一起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一心一意地捂着这个秘密,不告诉任何人。可是,这个秘密却像长了翅膀一样,或者化作一缕青烟,从我心里飘了出去,而且很快呛得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咳嗽起来。那咳嗽暗含深意,让听到的人,忍不住都颤动一下。据说宝成媳妇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个可怜的女人,长得瘦瘦小小的,好像一枚永远也舒展不开的枣子。人人都以为宝成媳妇会大吵大闹,婚当然是不会离的,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又恰逢过了上小煤老板的好日子,宝成媳妇舍不得他们一起打下的江山。于是,宝成媳妇选择了人前隐忍,人后跟宝成在家里撕扯打架。

长嘴舌胖婶说,宝成媳妇跟代雨媳妇打起来了,她还描述得惟妙惟肖,好像她自己成了报仇雪恨的宝成媳妇一样。胖婶还说代雨媳妇的脸被挖了好几道子红印,差点破了相;宝成媳妇回到家,将宝成的裤子都剪烂了,让他没法出门去。当然,宝成也不示弱,扛着椅子追着媳妇要打。大家听了胖婶的讲述,都笑死了,比在麦场里看一场喜剧电影还乐。

但是不管胖婶她们如何说三道四,在街上再次遇见代雨媳妇时,她还是那副骄傲的模样,穿着花裙子,走路婀娜多姿,像一株杨柳树在水边飘拂。她跟谁都不亲近,也都不冷漠,所以村子里的其他女人们都拿不准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让人猜不透。这样的代雨媳妇,反倒看上去更让人着迷。尤其男人们几近吃醋,宝成不就是凭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能随便出入代雨家?这事要是让代雨知道了,非得打断他的狗腿不可,让他开不成煤窑!

可是,男人们也和其他女人们一样,猜错了。代雨年底回到了村里,他挖煤挖得自己快成一块黑煤了。很快有长舌妇一样的男人,将代雨媳妇跟宝成在一起的事,说给了代雨。代雨不知道有没有跟媳妇争吵过,反正代雨媳妇照旧欢天喜地,还将代雨拿回来的山西特产,给邻居们展示炫耀。代雨也一脸的喜气洋洋,见了来人,就讲山西的逸闻趣事,好像他这大半年是去旅游兜风了,而不是到地底下挖煤受苦去了。

两三个月后,代雨两口子依然和和睦睦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而且,代雨媳妇终于怀孕了!多事的女人们掐指一算,发现这个孩子与宝成没有什么关系。代雨回来之后,宝成也没有老鼠一样藏起来,安稳消停,照例隔几日去代雨家里坐一坐,跟代雨聊聊山西煤矿的一些事情,或者跟代雨媳妇嘻嘻哈哈地开几句玩笑。那玩笑照例是宝成体的,带着一点暧昧,但又小风一样掀起衣角,便又轻轻划过去了。

我再去代雨家看电视的时候,代雨媳妇已经抱着新生的小儿子,站在房间里说说笑笑了。不大的堂屋,代雨编筐占去了大半个地方,剩下的一角,就给了我和其他看电视的孩子们。

村南头的玉昆媳妇,跟着邻村的一个男人私奔了。这事情震动了附近的四五个村庄。这娘们叫玉昆,消失之前连一点动静都没有,然后悄无声息地跟着男人跑了!两厢比较,女人们忽然觉出代雨媳妇的好来,她们开始主动靠近代雨媳妇,带着小心翼翼的表情,向她表示玉昆媳妇的行为不可饶恕。她们以为代雨媳妇会用玉昆媳妇的私奔事件,来抵消自己以前的过失,会毫不客气地批判玉昆媳妇,重新回到村子大多数女人的行列中来。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代雨媳妇依然淡淡的样子,看不出对玉昆媳妇的私奔有什么兴趣,更不愿意加入讨伐的行列。代雨媳妇还像过去那样,骄傲地在街上走着,只不过怀里多了一个小孩子。那孩子揪着她的长发,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我站在路边,偷偷地注视着好像被什么光环给罩住了的代雨媳妇,也想像那个小孩子一样,揪一揪她一定有着好闻的香味的头发。有一次,就在我站在路边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代雨媳妇忽然向我走来,从兜里掏着什么东西。

我吓坏了,想跑,却被代雨媳妇一把拉住。而后,她展开手心,我看到那只柔软的手里,藏着一枚亮晶晶的水果糖,煞是可爱。我抬头,代雨媳妇笑眯眯的,一脸的阳光灿烂。我捏过那枚水果糖,脸又一次红了。有意思的是,我真切地嗅见了一缕奇特的香气,不知道是我手心里的糖果发出的,还是来自代雨媳妇本身,甜美而芬芳。

安宁,女,“80后”。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作品二十余部,代表作有《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等。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山东文学奖、广西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走亲戚》入选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入围百花文学奖。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