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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沉默》:书写森林生命及其价值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6期 | 周新民  2019年11月27日21:06

内容提要:陈应松的长篇小说新作《森林沉默》以森林与生活在森林里的人为主要内容,以彰显生命与生命价值为核心。它突破了传统观照自然景观的审美方式,又超越了生态文学观照自然景观的路径。不仅如此,《森林沉默》还突破了底层文学的创作规范,展现了底层人的精神价值,为物质主义盛行的现代社会提供了精神救急的良方。相对于陈应松而言,《森林沉默》既延续了陈应松的个人创作风格,又突破了既有创作模式。

关键词:陈应松 《森林沉默》 生态文学 底层写作 精神救赎

神农架对于陈应松来说,是一块宝地。在去神农架挂职之前,陈应松已经发表了大量小说,有些小说颇有影响。他的早期小说《黑艄楼》发表后,就引起过比较大的反响。1990 年代末期发表的小说《雪树琼枝》也广受好评。但是,从这些小说所引起的效果来说,还没有达到他所期待的高度。大概是世纪之交,陈应松到神农架地区去挂职。这次与神农架的零距离接触,彻底改变了陈应松的文学生涯,也彻底改变了陈应松的文学命运。取材于神农架的小说《松鸦为什么鸣叫》《马嘶领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等,为他带来了极大的文学声誉。陈应松的一系列关于神农架的小说之所以引起了比较强烈的关注,与其时中国所兴起的两股文学浪潮——生态文学与底层写作有关。世纪转型期,中国经济飞速发展,但是,自然环境遭受到严重破坏。关注自然环境的生态文学顺势兴起了。陈应松的小说,像《云彩掠过山崖》《神鹫过境》《豹子最后的舞蹈》《牧歌》等,无一不是精彩的生态文学篇章。新世纪之交,底层文学成为中国最有影响的文学潮流,陈应松取材于神农架地区的小说《马嘶领血案》《太平狗》等,为底层写作添加了崭新的元素。这些取材于神农架地区生活的小说,使前期游离于文学潮流的陈应松找到了文学的支点。

对于中国这样一个社会飞跃发展的国度来说,文学无疑是发泄社会情感、表达社会认知最好的媒介。因此,在中国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相应的文学创作潮流也随之应运而生。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诞生;改革开放成为国家共识之后,改革文学大潮应运而生。与此同时,借鉴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创作潮流也在中国四处开花。新写实小说诞生于商品经济大潮之中。“现实主义冲击波”肇始于农村改革和国企改革之际。在中国社会发展的每一步,文学起到了释放情感,凝聚共识的作用。反观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之前的创作,不难发现, 他的小说虽然有较好的艺术表现力,但是, 无法与社会发展、文学潮流共振。因此,他的小说难以获得更广泛的认同,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陈应松对神农架地区生活的书写, 就让批评家迅速地在生态文学、底层写作潮流的坐标中为他找到了位置,他的文学才华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认可。

不过, 近几年陈应松创作的视野似乎离开了神农架。他创作了大量关于山川、森林的散文作品,这些散文作品后来结集为《雪夜》《穿行在文字的缝隙》《村庄是一篷草》等。其中《大九湖之恋》《天境贡山》最能代表陈应松散文创作成就。《大九湖之恋》《天境贡山》似乎又让人看到了陈应松魂牵梦绕的神农架的影子。长篇小说《森林沉默》问世,正式宣告陈应松最终又回到了神农架。陈应松的笔触虽然回到了他所熟悉的神农架,但是,他的新作是否是既往创作的惯性滑行呢?相信读者都有这样的顾虑。

《森林沉默》对于陈应松来说,是一部有着特别意义的作品,是他的写作再度回到神农架的标志。《森林沉默》描写了咕噜山区(即是现实世界的神农架地区)的生活, 也写到了咕噜山区形形色色的人,触及咕噜山区方方面面的社会生活。不过,相比较陈应松此前“神农架系列小说”而言,这部小说的突破性价值和意义是多方面的。

《森林沉默》是一部专注于书写自然的小说。书写自然是中国文学的悠久传统。中国古代文学关于自然的书写,长期以来存在着“比德”和“畅神”两种传统的审美观照方式。“比德”将“物”的自然属性与人的道德伦理、精神修养之间建立起同构关系, 以“物”的自然属性比附人的道德伦理、精神修养。中国传统文化以松、竹、梅比附人的高尚道德情操,其实就是“比德”这种审美意识的最典型表现。这种审美观基于“天人合一”“物我同构”的审美思维,在“物” 与人之间建立起审美联系,最终形成“物” 的自然属性、伦理道德、审美理想熔铸一体的审美境界。这种观照自然的审美方式在文学创作领域最为典型最为集中的代表是屈原的《楚辞》。到了1990 年代初中期,自然风景的书写,又让自然回到了传统的“比德” 的审美关照之中。张炜的《九月寓言》《柏慧》等小说中的自然风景“野地”,就有了一层道德的价值和意义,具有批判社会功利价值的意义。张炜这种书写模式,到了新世纪仍然得以延续。随着生态文学创作潮流的崛起, 较多的生态文学书写自然时,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宣扬神秘主义,神秘的人物、神秘的物种、神秘的自然现象、神秘的事件等等是书写的重点。小说家们如此书写自然,其目的是为了唤醒人类的敬畏之心,从而达到敬畏自然的目的。这种书写策略从一定程度上延续了“比德”观照自然的方式。

与“比德”不同,“畅神”摈弃了自然的道德上的比附功能,着力发掘自然的独立审美意义。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篇》开宗明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壁, 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自然的独立审美意义在刘勰这里得到了确认。“畅神”的审美观照方式所发现的自然的独立审美内涵,其实是审美主体的情感、意识与思想的投射。它标志了中国古代人审美意识的觉醒和发展。谢灵运、陶渊明、王维的诗歌都是“畅神”审美意识的充分体现。新世纪生态文学倡导书写人和自然之间和谐共生的关系。但是,仔细观察这一类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其审美观照方式基本是传统“畅神”的再现。这一类生态文学以人类的情感、精神来观照自然,使自然景观成为作家的“第二自然”。陈应松的小说《云彩掠过山崖》《牧歌》等,都是延续了这样的创作路数。

进入到现代文学时期,乡土文学兴起。乡土文学关于自然的书写,带有独特的地域意义,彰显了独特的地域特色。自然书写也因此多了一层地方志的意义。蹇先艾、裴文中、许钦文、萧红、沈从文等作家笔下的自然风景,作为地方色彩而进入到读者眼中。这种书写自然的方式一直在新时期文学中得到了发扬光大。汪曾祺、贾平凹、李杭育、刘醒龙、莫言、苏童等小说家笔下,自然风景作为地方色彩,为他们的作品增添了不少审美意蕴。

总而言之,小说家笔下的自然无非是以“比德”“畅神”的审美眼光来观照自然, 或者发现自然独立的地方志意义。《森林沉默》是一部叙写自然为主的作品。它能找到新路么?陈应松也是写自然的老手。但是, 他不得不思考, 是延续传统的“比德”观照自然景观的方式,例如《世纪末偷想》?是继续《云彩掠过山崖》《牧歌》的创作路数, 一路沿着“畅神”的审美路数走下去?还是像《望粮山》《猎人峰》那样,着力书写具有地方志意义的自然?

我以为陈应松近几年在一系列书写高山、森林等散文里,一直在寻找创作新变的机遇。到了《森林沉默》,他找到了新的路数。《森林沉默》最大意义和价值就在于, 他超越了传统的“比德”“畅神”两种审美观照,也不把咕噜山区的森林作为具有地方色彩的风景来展览,而是把咕噜地区的森林作为生命体来书写。他说:“人类对天空、荒野和自然的遗忘已经很久了,甚至感觉不到远方森林的生机勃勃。那里藏着生命的奥秘和命运的答案,人只是生命的一种形式之一,更多的生命还没有像人类那样从森林中走出来,它们成为了最后的坚守者。”①正因为陈应松把森林看作是生命体,森林就不是神秘的、令人敬畏的描写对象了,而是充满了生命气息的聚集地。

森林书写在小说叙述中比较普遍。森林往往作为故事的背景而展开,或者是作为人物活动的空间而展开。到了近20 年,随着生态文学的崛起,森林又作为神秘对象而进入到作家的叙事视野。到了陈应松的《森林沉默》,聚焦作为独立的生命体而存在的森林。《森林沉默》细致入微地叙写了森林的春夏秋冬,也书写了森林的早晨、中午、晚上的千姿百态,浓墨重彩地勾画了森林里植物的蓬勃生命气象。《森林沉默》里,树是有生命的,“树跟人的命运一样的,只是它们全都无声,沉默和忍耐是它们全部的生命”②。小说描绘了森林里各种树木,头发树、拍手树等等,也描绘了森林里各种各样的草。仅就小小的茶园,有和茶树争夺生长空间的一年蓬、马唐草、水苎麻、醉鱼草,还有缠绕茶树的悬钩子、鸡矢藤、蝇子草,和茶树争夺地盘的火棘、胡枝子、鼠李。也有给茶园增添生命活力的马兰头、山茴香、鸭脚板、野茼蒿、豆瓣菜等,更有给茶园增添魅力与妖娆的“紫色飞燕花、醉鱼草花、醉醒花、红色的迎春花、黄色的蕙兰花、绿迎迎的连翘花、胡枝子的粉红花、乌头的紫花、还亮草花、大火草花, 恣肆开放,无拘无束”。茶园是森林的一角, 是森林生命体的一隅和窗口。

更重要的是,在外面人看来毫不起眼的草,也具有非凡的生命力。 普普通通的树兜, 居然具有神奇的药力,能让药铺所有的药力平添千百倍,具有非凡的疗效。森林里还长着各种各样的花草,具有出其不意的疗效。木疙瘩的朽皮和款冬花、老鸦蒜、前胡一起熬煎,能治疗妇科病和眼病。猴板栗是止咳化痰的良药,阴地蕨是治疗肺痨、蛇咬、疔疮的良药。诸多森林出产的植物,不仅仅是生命体本身,还是人类生命的守护神。孔不留和人打斗中,受了重伤,生命垂危,是玃找的草药,让他起死回生。花仙子被毒蛇咬伤,也是玃找到草药,救了她一命。森林的植物不仅仅有着丰富的生命形态与神韵,是生活在森林中人们的守护神。

更重要的是,森林里的植物,还具有无法言说的生命信仰。白辛树是祖父一家的守护神,守护着祖坟,也是“我”的栖身之地。为了给在县城生活的孙子打一套家具,祖父决定砍伐白辛树。在砍树之前,祖父按照传统习俗,开始喊树。喊了几天几夜,仍然没有降伏这棵树。最后,还是贵将军找到树的软肋,砍裂树根的大瘤疖。白辛树鲜红的汁液流干,大树才最终被砍伐倒掉。虽然树被砍倒,被分解,甚至做成了一套家具。但是, 大树的树魂还在,还跟随着家具来到了县城。祖父夜间在孙子房间里喝水时,从水缸里看到了一棵枝繁叶茂、青枝绿叶的大树;祖父还看到,小鸟在树枝上亮着晶亮晶亮的眼睛。这一神奇的细节,无非表明,森林里的大树生命不灭。即使是空间变了,由咕噜山区到县城,树魂仍然出现在县城里;即使白辛树被砍伐被分解,树魂依然无法消散。树魂是森林之魂,也是森林生命的体现。

《森林沉默》还书写了很多动物。不过在陈应松笔下,这些动物大都是在肢体上有残缺的动物。在对这些肢体上有残障动物的书写中,陈应松发现了森林生命力的坚韧。小熊本来和熊妈妈一起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由于孔不留心生贪念,想吃熊肉,设计夹碎了小熊的睾丸,小熊也因此成为残疾。但是,众人还是不放过它,想出各种办法想要吃掉它。在“我”的帮助下,小熊逃过了种种劫难,顽强地生活下来了。但是,小熊最终还是难逃厄运,死于众人之手,成为人们口中食。虽然小熊最终命丧众人之手,但是它历经种种艰难,闯过了生命中一段又一段艰险,充分体现了生命力的坚韧。断腿猴也经历了类似于小熊的生命历程。无论是小熊,还是断腿猴,都以残缺的肢体,顽强地生活了下来。《森林沉默》通过小熊、断腿猴的遭际,展现了森林里动物顽强的、旺盛的生命力。

总体看来,《森林沉默》以生命作为观照自然风物的立足点,写出了森林里形形色色的树木、花草、动物的生命百态。由此观之, 《森林沉默》在自然风物的描写上,的确是有所超越。

前文曾提起过,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小说”能获得比较广泛的认同,和新世纪之交的底层文学的勃兴有很大的关系。《马嘶领血案》《太平沟》等都是底层文学的名篇。但是,在我看来,陈应松的小说被贴上底层文学的标签之后,一度束缚了他的文学创作。对于陈应松而言,底层写作只不过是他暂时停留的驿站而已。虽然他后来还创作过《一个人的遭遇》这样的底层文学名篇,但是, 走出底层文学的藩篱,是陈应松不倦的追求。随着《森林沉默》的问世,我们基本可以确定, 陈应松冲破了底层文学的束缚。

表面上看,《森林沉默》很像是一部底层文学作品。小说多处写到“外边”的人对于咕噜地区的人的剥夺,甚至巧取豪夺。玃和爷爷曾背着一个药兜去宜昌,一家店老板主动为祖孙二人提供免费食宿。最终仅仅付出了两万元买走药兜。可是,商家一转手, 就卖出近两百万的大价钱。来咕噜山区修建飞机场的人,在咕噜山区不断掠夺山区的各种奇珍异草。他们在咕噜山区,用各种不同的手段,占有本属于山区人的财富。在山外人看来,咕噜山区人冥顽不化,只配给他们创造财富与名利。林业局的工程师,为了在退休之前拿到更高一级的职称,要求叔叔麻古带他们去找植物学界不曾见到过的拍手树、头发树。由于生理上的独特性,玃被宜昌旅游公司宣传为红毛野人,吸引大量游客观看。玃白天在景区展览,却夜宿景区外边的大树上。《森林沉默》似乎构建了一个底层文学的叙述框架,咕噜山区的山民处于弱势地位,不断被山外的人所欺负、被利用, 成为山外人谋求利益的工具。

然而,《森林沉默》超越了底层文学的叙述逻辑,它不再为弱势遭受欺凌而呐喊, 不再为弱势群体的财富与人身被剥夺而呼吁。换而言之,为底层人的命运而鼓呼,已经不是《森林沉默》的基本主题。是的,有一些山外人以功利的眼光来打量咕噜山区人。然而,还有人则把森林把咕噜山区看作是精神高地、精神家园。花仙子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花仙子是一位女博士,在城市里有着体面的工作。但是,她被周围污浊的环境所困扰。因为天真,委身于师兄,最终她看穿了师兄是一位极端虚伪、名利至上的伪君子。他满口仁义道德,背后却是一副流氓做派,花重金买奖,为了成为学术权威,取代自己的老师,不惜诋毁自己的恩师。花仙子识破了这位师兄的真实面目后,毅然来到了咕噜山区。在咕噜山区,她从大山、森林那里找到了失去的羞怯、简洁和坚贞。她享受着山间的生活:“山中何事?松花酿酒, 春水煎茶。皓月凌空,星汉倒悬,枕石漱流, 醉卧花影。”在山间的生活,让花仙子重新找回了自我,治愈了心灵的创伤。花仙子曾写下诗句:“我在人间卑微低下\ 我在林中高贵清洁”。这句诗,最为妥切地表达了外边的世界和森林两个世界,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生活。《森林沉默》以花仙子为视角,鞭挞了花仙子师兄和山外人沉溺于物质和名利的龌龊不堪的灵魂,凸显了“人间卑微低下”。但是,《森林沉默》的目的,不是从道德的立场来揭示花仙子师兄这一类山外人真实面目,而是着力表现城里人需要“高贵清洁” 精神来拯救的主题。

书写咕噜山区人“高贵清洁”,是《森林沉默》的主要内容之一。森林里活着的芸芸众生和花草树木、山川河流、飞禽走兽, 构成了和谐的生命系统:“在这里生活的人, 不会有极端的念头。这儿的人做事比较随性柔和,虽然穷,但内心有忖度,虽然遭了罪, 会原谅他人。因为在这里,每天都是这样艰难的生活,到处都是对头,不过万物花草会劝慰你,宽阔的狂野和山川河谷会消解它。没有绝对的悬崖,到处都可以转圜,生活就是这么残缺不全,一切都是合理的,没有谁刻意与你过意不去。”生活在森林里的人, 深受森林地理环境、花草虫鱼潜移默化的影响,最终养成了善良、随性的品格。《森林沉默》主要情节围绕祖父、叔父麻古、“我” 一家三代人的命运展开。祖父是一位木匠, 以打棺材而闻名于乡间。他手艺高超,为人忠厚,一辈子与人为善。叔叔麻古虽然为人古怪,思想迷信,但是是一位执念于土地的淳朴农民。他所有的理想就是种好包谷,因而与外边的世界格格不入。正是对土地、对种包谷念兹在兹,叔叔麻古对鹰嘴岩这一块在咕噜山区看来非常危险的土地,格外痴迷。他克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通过天梯,爬上鹰嘴岩,在哪里养蜂种包谷。对于叔父麻古来说,鹰嘴岩,是天上的乐园,他无妻无子, “最甜蜜生活就是峰子和包谷在眼前晃动, 并且看到它们和银河星空一起旋转,在清晨被所有的露珠浸润,像自己淋湿的衣衫……” 这样一位农民,自然难以为外边的世界所接受,村里把他安排在飞机场做清洁,领在山里人看来不薄的薪水。但是,他仍然按照土地上耕种所形成的规则、习惯来应对一切,痴迷于在机场附近种包谷。最终,被所谓的规则所抛弃,只有回到山里,找到鹰嘴岩这样一块“天上的乐园”,在那里寻找到尊严和价值。在鹰嘴岩上,他和天地融为一体, 成为那一块神奇土地上的唯一的生灵。后来, 发生了山崩,通向鹰嘴岩的天梯塌陷了,叔叔麻古最终只能留在鹰嘴岩上,魂归鹰嘴崖。叔叔麻古这一人物形象是一个心思单一、心灵纯洁的山里人形象,它是以森林作为生命体,融土地、草木、生灵、人为一体锻造而成。

戢玃是《森林沉默》刻画的另一位独特的人物形象。他一出生就浑身长满了红色的毛发。长到20 多岁了,还不会说话。咕噜山区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怪物,是猴娃,是一只野猴子,不是人类。他被现代医学也鉴定为非人类,他被看作是患有痴呆症或是唐氏综合征,但是,他智力基本正常;他被看作是超级返祖,但是骨骼测定,“亦猿亦人”; 虽是现代智人,但是骨骼、生理又有诸多猿类特征。然而,作为生命个体的玃,无法通过科学的手段来厘定。在花仙子看来,玃有着一般人所不能拥有的智慧和灵气。他能细致入微地分别出各类植物和花朵,能辨明各类植物的药用功能。他能看懂山川河流与云彩,懂得森林。他懂得森林里的各种飞禽走兽。在花仙子这位城里博士看来,玃是一位独特的生命体,是森林赋予人类的智慧、灵气的象征。他知道只要与万物为善,世间万物就会把他的秘密情愫给他。因而,玃从根本上是森林的精灵。正因为如此,美丽的花仙子不惜把自己的身体主动交给了玃,从而完成了自己灵魂的拯救与升华。

祖父、叔叔麻古、戢玃三代人物形象构成了“高贵清洁”的森林人的精神谱系。这几个人物形象的刻画,彻底颠覆了底层文学的规范。虽然城里人肆无忌惮地掠夺山里的财富,但是,森林的万物、森林里的人,不再向城里人发出哀怨的道德诉求,而是以“高贵清洁”发出拯救的呼吁。因而,《森林沉默》不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来审视外边的人与咕噜山区山民之间的关系,最终得以走出了底层文学的羁绊,成为一部呼吁人们回归自然, 以求精神与心灵得到解脱的作品。

从根本上看,陈应松不属于某种特定文学创作潮流的作家。陈应松的文学世界始终关注的是人的精神、人的生命与价值。《森林沉默》延续了陈应松小说创作的这一基本主题;另一方面,《森林沉默》超越了既有审美观照自然的方式和底层文学的陈规,为陈应松的小说创作找到了新路。

注释:

①陈应松:《我选择回到森林——长篇小说〈森林沉默〉创作谈》,《长篇小说选刊》2019 年第4 期。

②陈应松:《森林沉默》,《钟山》2019 年第3 期。本文所有关于《森林沉默》的引文,均来自于《钟山》2019 年第3 期,后文不再标注。

[ 作者单位: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