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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重要收获 ——路远长篇小说《布里亚特女裁缝》简论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6期 | 刘川鄂 郑桂梅  2019年11月27日14:20

内容提要:内蒙古著名作家路远的长篇小说《布里亚特女裁缝》①,通过以布里亚特人命运为主的草原线和以汉人黑教员赫然救灵芝为主的乡村线,讲述了在宗教、战争、民族交融、政治等因素影响下布里亚特民族生存及与汉民族交汇的过程,题材新颖, 表达深切,人物形象鲜活,草原气息浓郁,展现了具有布里亚特族特点的草原文学, 给读者带来了别样的审美体验,是新世纪西部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重要收获。

关键词:路远 《布里亚特女裁缝》 布里亚特民族

当代中国文学中,人们习见的少数民族题材作品,往往是牧歌赞歌式的写法比较多, 这几乎成为了一种套路。路远的长篇小说《布里亚特女裁缝》是一种正史的写法,甚至可以称之为近百年布里亚特族人的血泪史。作家写的是生活在多民族共生的边境之地、经历复杂的布里亚特人,涉及民族之间的交融、宗教、战争、政治对于民族生活的影响等问题, 同时还写了汉民族在那个时间段一些重要的政治运动,不仅鲜为人知,而且是几乎没有被当代作家触碰过的题材,处理起来颇有难度。

关于布里亚特族,早在《蒙古秘史》中就有记载。《蒙古秘史》中的第九章“征服畏兀儿及林木中百姓”写到“成吉思合罕令孛罗忽勒那颜去征伐豁里秃马惕部(豁里不里牙惕)”②。这里的“不里牙惕”即布里亚特, 因此可以得知布里亚特最后归于蒙古族了。综合宝敦古德•阿毕德著的《布里亚特蒙古简史》和由燕京、清华、北大1950 年暑期内蒙古工作调查团编的《内蒙古呼纳盟民族调查报告》可以知道,布里亚特的先民一直在贝加尔湖一带生活,俄国十月革命时布里亚特地区成为战场,一部分布里亚特人在那木德格等人的带领下,于1918 年(经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同意)迁居锡尼河地区。此后又不断迁入,并组建了布里亚特旗。③ 1929 年冬天,仁钦道尔吉勾结牧主玛日嘎等几个富户及上层喇嘛,煽动、哄骗锡尼河一部分牧民越过大兴安岭,进入锡林郭勒草原。④ 这和小说中讲述的布里亚特族聚居于锡林郭勒草原是契合的。

居住在锡林郭勒草原嘎鲁图的布里亚特人的生活曾经是非常纯净的乌托邦式。他们生活富足,没有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没有欺压,大家仿佛一家人,互相尊重,人人平等。就像歌曲《小草》唱的一样:“北方富饶的土地上,紫色的花葵多美丽,我在父母的手掌上,无忧地成长多快乐……”人们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可是到了现代,也被卷入了战争、政治、多民族之间的纠葛。这个热情彪悍、勇敢浪漫、向往自由的马背上的部落, 由于俄罗斯和其他民族的挤压、控制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俄罗斯一直想驱促他们回归本土,军队频频骚扰他们, 步步紧逼,布里亚特人不愿意他们便强行武装押送。俄罗斯人采用诱惑他们犯错、暴力抢夺他们的马匹、俘虏并关押巴拉耶夫等反抗者等多种手段,迫使他们遣返。

作者对布里亚特民族生活的记录精致生动、瓷实细密,是布里亚特民族坚韧生存、浪漫生活的牧歌赞歌,也是其他民族和现代政治、社会生活怎样侵入边缘地带的真切展现。

故事和人物是长篇小说魅力得以展现的主要因素,“叙事总是和叙人难舍难分,叙事的目的是为了叙人;反过来也一样,只有写好了人,我们才能更清楚地体会到‘事’ 的存在魅力”⑤。这部小说故事活泼生动, 塑造了许许多多性格各异的人物,从这些人物身上我们能充分了解布里亚特民族的民俗、民风。

小说题为《布里亚特女裁缝》,实际上这个女裁缝二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所谓的主人公、女一号,她更重要的意义是穿针引线。小说叙述故事的两条线索都是以二月为桥梁连接起来的,一切起因都是二月的逃亡。二月逃到布里亚特族的部落,因此故事开始讲述布里亚特人的生活,同时赫然踏上了拯救灵芝的道路,以及最后她见证了嘎鲁图的战火、布里亚特族的被迫遣返,这一切都是以二月的经历为线索讲述的。当然她也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作者也写出了她的复杂性。按照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所提的观点,二月应该属于圆形人物,她不是为了一个简单的意念或者特性而创造出来的,她是一个复杂的人。她柔弱外表下有一颗刚强的心,得知公婆要将自己卖给一个傻子,即使不舍女儿但为了以后自由的生活,她选择了和赫然一起逃走;面对全新的生活环境和不同民族的人,她克服了那种漂泊无依的孤独感,对未来充满希望,对现状乐观且满足;赫然最后被抓,在那个政治环境紧张的年代,她孤身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地生活。这种种的现实磨难都没使她低头。她心灵手巧、善良仁慈,二月裁缝手艺学得迅速、刺绣手工不错,做的莜面在嘎鲁图大受欢迎,她先后救过赫然和赛智布,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小莉莎……还有很多方面都可以体现她的这一特点。当然她也有性格缺陷:幼稚和自私。她明知苏委员(苏坤)和布里亚特人不是同一个阵营的,但还是和他接触,并且在聊天过程中将嘎鲁图草原上的情报都透露给了苏委员,甚至为了能和灵芝团聚,轻信苏委员, 将他带到布里亚特人的部落,让苏委员偷看到了布里亚特人的军事安排,最后还帮助被抓的苏委员逃走了。二月做完这一切她是后悔且懊恼的,但她的善良本性和作为一个母亲的母性让她这些选择又显得符合常理。作者对二月的塑造和韦勒克提到过的“老一辈的小说家用一段详细的体貌描写人物,然后再用另外的段落来分析他们的道德和心理本性”⑥完全不一样,她的复杂性正是这个人物塑造的成功之处。

作者没有像很多小说家一样塑造单一男主人公或者女主人公,他向我们展现的是人物群像。群像反映的是一个群体,作者将人物的共性分散在一个个特别的人物身上,通过对众多单个人物的塑造,提取出他们的共性,反映出广阔而丰富的普遍内容,这种从共性到个性再到共性的人物塑造方式,如同某些学者所言:人物典型性“在‘量’的概括基础上,通过个别来反映出更大范围内的普遍性”⑦。作者有意避免将笔墨过多集中在一个或某几个人物的身上,以实现对一个民族命运的首次全景式描绘的创作意图。给读者印象深刻的有以巴拉耶夫、亚克汉和赛智布等为代表的布里亚特汉子。赤诚仗义、生猛痴情、身手不凡、技艺超群的青年巴拉耶夫,温和而严厉,责任感极强的部落头领亚克汗,历经苦难仍坚韧不屈、乐观大义的赛智布,还有珍爱马靴、风趣幽默的索尼尔等。布里亚特女人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例如热情似火、敢爱敢恨、大胆冲动的欧卡娜,热情大方、温厚细心的荷乐玛等。他们一起向我们展现了马背民族热爱自由、勇敢坚强和充满野性的特点。温师傅、温宝与二月三个汉人裁缝,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手艺人。温师傅把缝纫这个职业当艺术品去追求,精益求精、注重每一个细节。温宝则把缝纫当作一个盈利的产业来经营,而二月学裁缝则是为了养家糊口,三个人反映了人们对待职业的三种态度,以一见多,自有深意。作者还写了一组盲人,既表达了对残疾人、底层人深切的同情,也借赫然之口道出“人们的不幸,原来也是可以拿来赚钱的啊!”揭示了看客的麻木,延续了鲁迅通过看客形象批判人性冷漠的主题。

这个作品可贵之处还在于作家把握住人物的性格特点,三言两语就把一个人写活。寥寥几句话就将赫然的精致、知书识礼描写出来了;对“衣冠禽兽”的别致理解则体现了温师傅的识人哲学;“不逃避、不妥协、不受辱”的“三不主义”体现了亚克汗的决心……人物的鲜活使这部作品充满了活力。

《布里亚特女裁缝》这本小说从整体来看,结构巧妙别致、故事引人入胜,从小处来看,细节精彩丰盈。叙事学通常认为故事事件向前发展的自然时间顺序为故事时间, 作者在话语层次上做的重新安排,例如倒叙、跳动性或交叉性叙述等为叙事时间。这本小说正好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很好地契合在了一起。小说有两条明显的时间线索,一条是叙述二月从德化逃亡到锡林郭勒草原的布里亚特蒙古人的部落,然后讲布里亚特族的动荡,到最后到布里亚特人被暴力镇压、遣返回锡尼河草原结束。还有一条是赫然救灵芝的经历。在这两条时间线索中,作者还采用插叙的叙事方法,在二月刚到嘎鲁图时就讲述二月后来离开了布里亚特给别人做衣服的情况;在温师傅教导二月学裁缝时就把最后温师傅在“文革”中悲惨的遭遇讲述了出来;赫然救灵芝的过程中讲述了赫然后来被诬陷成国民党特务的遭遇。作者频繁地转换叙述方式,符合福斯特所说的作者通过转换叙事观点来勾起读者阅读的欲望,通过这种方式激励读者读下去,一探究竟。

顺序和插叙的灵活切换,同时还保持着故事的完整性,这一点在作品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结构的巧妙不仅体现在对于故事发展时间的安排上,还体现在作者对两种叙事视角的选择上。作家叙述的方式有两种,一个是作者的全知叙述即热奈特所说的零聚焦,一个是二月女儿灵芝作为叙述主体。灵芝作为叙事视角的特点,正好符合申丹所提到的回顾往事的叙述中两种不同的眼光:“一是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个是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⑧“我一直记得小灵芝当年被抱走时的情景。”就是以第二种叙述眼光来写的, 当小说揭示出灵芝就是叙述者时,灵芝的回忆就成为第一种叙述眼光。从这点来看,作家似乎采用了三种叙事方式,这样的安排使结构紧凑密实,避免了冗长的交代。不同的代际视角,也有一种审视的意味。

作品不仅叙事方式多样,而且故事本身的巧妙和离奇也很引人入胜。正如沃尔夫冈•凯瑟所说“长篇小说的魅力亦在于它的叙事是有个性的”。通过这种个性吸引着众多的读者。⑨作家以二月逃亡、布里亚特人的生活为大的基调,以二月和赫然为桥梁连接起了汉族、布里亚特族和俄罗斯,在这些背景下讲述了二月的一生和布里亚特族的命运。这个大故事中还有许多离奇的小故事, 二月为了自由不得已抛下女儿灵芝选择逃亡,灵芝被强行带到牛家后吃各类青草变成绿娃,巴拉耶夫挺身拦马群救下逃亡中的赫然和二月,赫然和二月顺利到达锡林郭勒草原,还有赫然救孩子的艰难、赛智布的传奇经历和死亡,牛老大捡穷媳妇的意外,包括巴拉耶夫、欧卡娜、赛智布、托布秀儿的四角恋的处理等等,都是读了这个小说之后依然能够留下非常深刻印象的。

故事的丰富与精彩当然离不开细节的填充,在这部作品中细节的精彩丰盈有很好的展现。开篇即描述了二月在解冻的土里挖土豆,“她的每一根手指头肚儿上都‘变裂子’哩,指甲盖儿与肉结合的部分先是渗出细微的血, 后来是脓,一阵阵的疼”。作者通过细节向我们展现了二月手上的创伤,让读者能够感同身受。二月学裁缝时拿黑教员当练习对象, 二月手里的皮尺“像一条柔软的蛇,在他的身上缠绕着、游弋着,漫游着他的全身”。这个细节的描写,作者用比喻的修辞手法, 让我们更能体会两者之间暧昧、朦胧的感情。对给满月婴儿剪胎发的细节描写,让读者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仪式的庄严与神圣;大黄狗从对牛家三兄弟吼叫到对他们摇尾示好, 既增加了赫然救灵芝的难度,作者也借此讽刺了那些背信弃义的小人;还有作品中赫然用来取信灵芝的糖果,这个细节既能从反面衬托灵芝作为一个小孩子离开母亲和熟悉的家所遭受的非人的痛苦,也能从正面象征着灵芝最后会得到甜蜜的生活。上述提到的这些细节还只是作品中的九牛一毛,文中还有很多有趣又能促进情节发展的细节。

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个富含韵味又耐人寻味的故事,别致丰赡的细节也让故事的讲述变得更加生动和感人,故事流畅动人,读者能够很好地跟随叙述者去体会故事,去品位故事中的人物。

《布里亚特女裁缝》充满了浓郁的草原气息。草原那种热情奔放、狂野彪悍又温柔灵动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眼前一亮。路远曾说过:“蒙汉两种文化的对接能产生一种更为丰富也更加独特的新的文化元素,这个新的文化元素,正是我要在作品里所表现的内容。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才使我作品里的‘草原文学’与其他作家笔下的‘草原文学’ 有了不同。”⑩提到草原文学相应地就会提到滋生并浇灌它的草原文化,这两者相辅相成,“没有草原文化丰厚的根基,不会产生出优美的草原文学;而没有草原文学的辛勤耕耘,也难以形成瑰丽多姿的草原文化” 11。这部作品则是草原文学结出的美丽果实。

作品中有精彩缤纷的动植物、别具特色的服饰、独特的民族风俗、感人肺腑的民歌, 还有中国北方独特的气候,这些构成了一幅美丽的草原图景。蓝格盈盈的马兰花、一蓬蓬开着黄色小花的骆驼刺、嫩苗时可食用但成熟有毒的“哈刺海”,成群的马和羊,这些可爱的动植物点缀着草原,安静又活泼。布里亚特的男性,头戴有着卷曲的白色羊羔毛的三角形的“风雪帽”,身穿肥大的皮袍子, 下摆掖到腰带里;女性衣服袖子分两段、以褶皱相连,帽子上有珍珠玛瑙做的额箍、两侧挂着金银垂饰,浑身琳琅满目;屋顶用颜色鲜艳的铁皮铺成的房屋,这些服饰、装饰正好和布里亚特民族热情奔放的性格相映相生。庄严而神圣的剪胎发仪式,预备过冬的打草劳作,辛苦、艰难的赶羊趟子,奉若神明的萨满,掷嗄拉哈表决部落重要事情…… 向我们展现了布里亚特独具特色的风俗习惯。民歌《远方的情人》美丽又悲凉,《我的母亲》生动地塑造了一位慈祥的母亲形象, 《兴安河的麻雀》诉说着生活哲学,《鸿雁》则抒发了浓浓的思乡情,忧伤而动人,作品中这些充满诗意和抒情的民歌久久萦绕于读者脑中。犹如千军万马、携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的大风暴从天际奔腾而来;雨后的草原明亮光鲜,空气沁人心脾;深秋的草原,灰绿、浅绿、黄绿、金黄色交迭,层次分明, 这种刚柔并济的美,美得动人心魄。

张承志曾说过草原牧人的美起源于无双的美景,孕育萌生于自由自在的大自然,他们的天地是造物千年一施的美意。12这一番话不仅赞扬草原牧人的美,对草原的自然美景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布里亚特女裁缝》则将草原牧人、草原美景通过大量的抒情的诗意的情景表现出来,与草原相关的气候、动植物意象、民族风俗更是随手拈来,精致别致。这些风景美和风俗美构成了具有布里亚特族特色的草原文学,给读者带来一些迥然不同的生命体验和审美愉悦。

这是一个立意很高、故事很好、结构很妙的佳构。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笔者觉得笔墨过于俭省了一点,有的段落还应当作更从容的铺垫,还可以适当展开,会显得更密实, 更厚重。总之,这是一个思想含量和审美含量都很高的有价值有趣味的作品,是西部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收获,也是新世纪长篇小说的优秀之作,值得我们珍视。

注释:

①路远:《布里亚特女裁缝》,作家出版社2016 年版。

② [ 蒙古] 策•达木丁苏隆:《蒙古秘史》,谢再善译,中华书局1956 年版,第234 页。

③燕京、清华、北大1950 年暑期内蒙古工作调查团:《内蒙古呼纳盟民族调查报告》,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 年版,第289 页。

④宝敦古德•阿毕德:《布里亚特蒙古简史》, 边长顺、徐占江译,呼伦贝尔盟历史研究会1985 年版,第47 页。

⑤徐岱:《小说叙事学》,商务印书馆2010 年版, 第155 页。

⑥ [ 美] 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 刘象愚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年版,第246 页。

⑦邱紫华:《论人物形象理论的发展——从类型说到典型说》,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 年版,第110 页。

⑧申丹:《叙事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209 页。

⑨ [ 德] 沃尔夫冈•凯瑟:《谁是小说叙事人》,《叙事美学》,白钢、林青译, 重庆出版社1987 年版, 第112 页。

⑩路远:《开放多元的草原文学》,《文艺报》2017 年7 月 。

11奎曾:《草原文化与草原文学》,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7 年版,第260 页。

12张承志:《草原印象》,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27 页。

[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