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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族当代母语诗歌概论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6期 | 海日寒  2019年11月27日13:25

内容提要:蒙古族当代诗歌经历了1940 年代—1970 年代、1980 年代(1978 年— 1992 年)、1990 年代(1993 年—2000 年) 和新世纪(2001 年至今)四个连续而多变的历史阶段,形成了抒情主义、意象主义和语言诗三个创作方向。其中,抒情主义为主流,意象主义和语言诗为分支。近代以来,蒙古族诗人的创作具有了“世界意识”和跨文化视野,蒙古族诗歌的美学形态也与世界诗歌思潮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实主义、启蒙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 包括后现代主义) 是当代蒙古族诗歌创作中共存的四种美学追求。1980 年代以来的蒙古族诗歌形成了游牧、农耕和都市三种不同文化经验的表达,游牧文化经验的表达最为充分。

关键词:蒙古族 当代 母语 诗歌 发展

1947 年5 月内蒙古自治区成立,翻开了内蒙古文学的新篇章。纳•赛音朝克图的《沙漠的故乡》和杜古尔苏荣的《起来,内蒙古的孩子们》等诗歌成为划分蒙古族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分水岭。

起来,内蒙古的孩子们

斩断奴隶铁索的时候到了

给膘壮的马儿架上鞍子吧!勇士们

大草原用怒吼在呼唤你们

——杜古尔苏荣《起来,内蒙古的孩子们》①

银沙连绵的大漠

是世代居住的故乡,沿着共产主义的道路

高举自由的旗帜。

——纳•赛音朝克图《沙漠的故乡》②

蒙古族母语诗歌就是以这样雄壮的声音开启了“当代模式”,被文学史称作“群众诗歌运动”③的诗歌现象一直延续到1953年前后, 创作了大量宣传鼓动诗,它们以文学的方式直接参与了解放战争和社会主义改造。

一 连续而多变的四个时期

蒙古族当代诗歌经历了1940 年代—1970 年代、1980 年代(1978 年-1992 年)、1990 年代(1993 年-2000 年) 和新世纪(2001 年至今)四个连续而多变的历史阶段。四个时期的蒙古族诗歌创作与内地的诗歌既有共性的一面,也有独特的一面,特别是后两个时期有着很大的差异。

1940—1970 年代的蒙古族诗歌以革命与建设为主题,以塑造革命英雄典型为主要目标, 以讴歌革命历史、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和各族人民团结友爱为主要内容,格调昂扬,风格雄健, 情感质朴,极具清新浪漫的民族特点和地域特色,在当时的中国文坛掀起了一股草原风。当时的诗歌形成了以革命、建设、英雄、理想、共产主义、民族解放、民族团结、民族国家为核心话语的主题形态;形成了以民族化、大众化为发展方向的美学形态,民间资源受到极大重视;革命现实主义、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两结合”创作方法成为唯一创作方法,昂扬的“颂歌模式”被推向极致。与1947 年前的诗歌相比,当时的蒙古族诗歌取得了巨大成就。一大批有才华的诗人迅速成长,形成较大规模的书面诗人队伍;世界诗歌资源,包括汉族诗歌、苏联诗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诗歌和进步诗歌被有效利用,拓展了蒙古族诗人的眼界。这一时期的主要诗人有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齐木德道尔吉、杜古尔苏荣、纳•塞西亚拉图、哈•丹碧扎拉森等。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是这一时期蒙古族母语诗歌的杰出代表。纳•赛音朝克图(1914 年—1973 年) 当时担任中国作协理事、《诗刊》编委,其代表作抒情长诗《狂欢之歌》(1959 年)被翻译成汉文刊发在《人民文学》④,引起强烈反响。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出版十余部诗集,其中, 汉文诗集《纳•赛音朝克图》《狂欢之歌》等在国内产生重要影响;巴•布林贝赫(1928— 2009 年)的抒情长诗《生命的礼花》(1959 年)被译成汉文刊发在《诗刊》⑤,并分别于1960 年、1962 年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引起全国诗坛关注。他先后出版了17 部诗集,其中,汉文诗集《巴•布林贝赫诗选》《龙宫的婚礼》等在国内影响很大。其他一批优秀诗人和作品,如齐木德道尔基的《白灵兽的故事》、纳•赛西雅拉图的《年轻的运动健儿》、哈•丹碧扎拉森的《故乡》、杜古尔苏荣的《无法忘却那可恶的一天》等均在蒙古族读者中产生强烈反响。

1980 年代(1978 年—1992 年)是内蒙古文学的复兴时期。与改革开放的主旋律相辅相成,文学以反思与现代建构为核心主题, 创作上以启蒙主义为主导,浪漫、现代、后现代多元共生,人本主义成为作家的主要思想武器;反映社会历史变革,探索人性,思考民族文化与心理的现代转型,建构现代民族文化与人格成为这一时期蒙古族文学的主题。其中, 1980 年代的侧重点是反思与探索,1990 年代的侧重点是调整与选择。

如果说1950 年代—1960 年代蒙古族诗歌建立了“颂诗”高峰,那么1980 年代诗歌开辟了蒙古文“现代诗”的广阔道路。以阿尔泰、齐•莫日根、勒•敖斯尔、诺力玛苏荣、纳•松迪、德力格尔仓、苏尤格、色•乌力吉巴图、萨仁其其格为代表的第二代诗人, 进行思想、艺术、内容、形式、体裁全方位探索,让蒙古文诗歌迅速向世界现代诗靠拢, 产生了《心灵的报春花》《迷路的梦》《齐•莫日根新诗选》《勒•敖斯尔新诗选》《小草与世界》《忆•坟•鸟》等重要诗集。阿尔泰、齐•莫日根、勒•敖斯尔三位无疑是第二代蒙古族诗人的杰出代表。阿尔泰(1949—) 的系列组诗《心灵的报春花》发表后引起巨大轰动,受到蒙古族读者的高度礼遇。他出版了《阿尔泰诗选》《心灵的报春花》《阿尔泰新诗选》等重要诗集。齐•莫日根(1944 年—2012 年)的抒情长诗《蝈蝈长鸣》、组诗《灰色兔》,勒•敖斯尔的叙事诗《苏米亚》、组诗《牧马人之歌》《祖父的希日塔拉》等也引起巨大反响。老诗人杜古尔苏荣(1926 年—2014 年)笔耕不辍,俞老弥坚, 从1947 年一直创作到2014 年,一生共创作诗歌757 首,在1980 年代—1990 年代以《杜古尔苏荣诗集》(1991 年)、《故乡的夏天》(2000 年)等诗集有力地影响了母语诗坛。

以特•官布扎布、波•宝音和希格、勒•超伦巴特尔、德•斯仁旺吉拉、色•敖特根巴雅尔、仁•斯琴朝克图、特•思琴、纳•熙乐、要•额尔敦陶克陶、策•朝乐门、纳•乌力吉德里格尔、乌云格日乐、乌兰托娅、瓦•哈斯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致力于蒙古文诗歌的现代化探索,实现了蒙古文诗歌与世界现代诗的融合。特•官布扎布(1957 年—)、波•宝音贺希格(1962 年—)是第三代诗人的代表,也是蒙古族“朦胧诗”的领路人,他们分别出版了《二十一世纪的钟声》和《另一种月亮》《天风》《雪的邮票》等诗集,成为蒙古族现代派诗歌的中流砥柱。德•斯仁旺吉拉、仁•斯琴朝克图、要•额尔敦陶克陶、策•朝乐门等诗人更热衷于蒙古族游牧文化的本土性表达,民族特色鲜明,充分体现了草原诗歌的“奶香”与“马背风”。他们分别出版了《德•斯仁旺吉拉诗选》《失落的天堂》《英雄的鹰》《倾听寂静》等诗集。

1990 年代(1993 年—2000 年),在市场化、商品化大潮的冲击下,蒙古族文学坚守理想阵地,在艰难世事中求生存,求发展, 走向多元共生道路,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阿尔泰、齐•莫日根、勒•敖斯尔、苏尤格等老一代诗人延续着启蒙主义主旋律;波•宝音和希格、瓦•赛音朝克图、包•乌尼尔、昂吉特、海日寒、包龙深化着现代主义实验; 满全、多兰、叶尔达、乌•纳钦、那•呼和喜贵、马英、哈•巴图吉日格拉、齐•那顺达来、亚•查干牧仁等人带有浪漫唯美色彩的诗歌得到了读者的青睐;而以萨那嘎尔布、色•哈斯乌力吉、恩克哈达、莫•斯琴巴特尔为代表的文化诗歌也从边缘走向中心,产生了较大影响。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有诗集《蒙古人》《温馨时光》《飞鸟集》《遥远的预言》《遥远的雪山》《色玛》《骏马家园》《温暖人间》《火鬃》等。

21 世纪初,内蒙古提出了“建设民族文化大区”的口号,草原文化研究深入开展,有力支持了民族文学的纵深发展。草原文化精神的深度探索和底层生存状态的关怀成为新世纪内蒙古文学的突出主题。创作方法更加多元化和个人化,书面文学和网络文学交叉互动, 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相映成趣,文学的网络化、媒体化、大众化全面升级。新生代诗人群崛起,他们大多是“70 后”和“80 后”, 如额尔敦巴雅尔、朵仁珠拉、甘旗茂都、海风、都仍吉日格拉、敖其尔巴尼、孟克吉雅、巴雅兀惕•桑杰、纳德米德、克•哈斯巴雅尔、格•恩和巴雅尔、色•乌力吉吉日嘎拉等。诗歌界的本土文化热潮愈演愈烈,从主题、价值到审美全面向本土文化回潮,立志建构游牧文化的审美世界。《火红的孤独》(都仍吉日格拉)、《水迹》(敖其尔巴尼)、《第十三月》(纳德米德)等诗集集中体现了这一特点;而新生代中的另一群体则趋向于现代主义,热衷于现代经验的前卫表达,他们出版了《诗歌世界》(如朵仁珠拉)、《一棵树》( 甘旗茂都)、《郊外的秋天》(海风)、《铅笔画》(孟克吉雅) 等诗集。诗歌朗诵比赛通过现代媒体的助阵, 成为蒙古族文艺界的一件盛事,“诗歌那达慕” 现象如火如荼,诞生了一批朗诵诗,在民众中产生了广泛影响。网络诗歌悄然兴起,成为蒙古族网络文学的龙头,全民写作成为新世纪蒙古族母语文学的独特景观。

二 抒情、意象和语言:三个创作方向

蒙古族当代诗歌在1970 年代的发展历程中,形成了抒情主义、意象主义和语言诗三个创作方向。其中,抒情主义为主流,意象主义和语言诗是分支。

(一)抒情主义诗歌观念

以抒情为诗歌本质特征的抒情主义是当代蒙古族诗歌创作的主流。其首创者和实践者是纳•赛音朝克图和巴•布林贝赫。纳•赛音朝克图的诗歌以直接抒情为特色,情感真挚热烈,抒情汪洋恣肆,风格朴质明朗;巴•布林贝赫的诗歌集史诗的崇高、民歌的柔婉、赞祝词的铺排为一体,注重营造意境,风格精致而雄健。

在酒宴中涤荡心扉的歌声婉转回环

让筑巢在芦苇中的鸿雁尽情舞蹈吧!

在胡琴长笛和弦共鸣的悠扬乐声里

让轻健的马儿扬起长鬃抖擞双耳吧!

——纳•赛音朝克图《狂欢之歌》⑥

伊敏河的水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岸上的柳条安静得没有一丝喧嚣

两匹骏马的步伐叫醒了安静的柳条

一对青年的歌声抚慰了平静的水流

——巴•布林贝赫《伊敏河水》⑦

阿尔泰、勒•敖斯尔继承并改造了抒情主义,使其更加适应时代的发展。如阿尔泰的诗歌,形式上是自由体诗,内容上是包容诗。他视抒情为诗歌主要功能的同时,将叙事、议论、对话功能引入抒情诗,提炼出能够包罗万象的自由体包容诗。阿尔泰的诗歌既受到惠特曼自由体的影响,也显示出蒙古族长调民歌的悠长韵律,庞杂的内容对应了复杂的现代经验。

老牛车是我的老师

从南艾里出发

过了夜,慢腾腾

朝驿站赶路的

老牛车是我的老师

“二十世纪快结束了”

两个轮子在地上两个犄角在天上写蒙古族当代母语诗歌概论

着,走来的

老牛车是我的老师

留下的作业庞杂无边

老牛车是我老师

——阿尔泰《我的老师》⑧

勒•敖斯尔的诗歌前期是很整饬的格律体,后期演变为变化多端的自由体,体式灵活, 意境明丽,抒情激越,议论巧妙,成为蒙古文抒情主义诗歌的中流砥柱。21 世纪以来,“文化诗歌”和朗诵诗继承了抒情主义衣钵,更注重文化内涵的表达,强调朗诵性和听觉效果。

冥远的雨季姗姗来临时, 我在黄昏的深处给你屈膝。

生命的光影尚未结束之前,我依旧是你的奴隶。

向你乞求太阳。

向你乞求地球。

在向你乞求大海和生命的日子里, 我是人世间最可怜的乞讨者!

我从未告诉过你,泥泞的道路阻挡了我的前行。

昨天的一场冷雨依然绵绵细细,穿过路边的茅草屋和森林时,你的手长满了我的所有方向!

——满全《爱之佛幡》⑨

满全唯美浪漫的散文诗开创了抒情主义诗歌的新界面,他以生命为灵魂,语言为翅膀, 强调浪漫想象与感伤情调,善于营造虚实相生, 虚无缥缈的审美意境,体现了朦胧、神秘、忧伤的东方美,他的长诗《赤脚女神》《爱之佛幡》和《飞鸟集》都是蒙古文诗歌史上浪漫主义的力作。

(二)意象主义诗歌观念

1980 年代中期,在国外现代主义和内地“朦胧诗”有力影响下,意象主义成为部分诗人的探索方向,齐• 莫日根的诗集《迷梦》和特•官布扎布的诗集《二十一世纪的钟声》就集中体现了这一探索。他们不再满足于单纯的抒情和摹写,竭力为思想情感寻找客观对应物,将诗歌定义为“意象方程式”⑩,决绝喋喋不休的言说,而以沉默、直观、简洁的意象编写内心世界的“方程式”,以隐喻、象征、神话的方式重构诗意。

世界,青蛙那般大

在那上边我躺成了一座山

二十年,从顶针大的天窗

欣赏着世界……

草原,世界般大

五湖四海

被夹在剽悍的马鬃里

——齐•莫日根《眼》11

一道闪电在手中折断

我要用问号

重新整理一切

——特•官布扎布《青年时代》12

时间迷茫空间迷茫

宇宙间的一切迷茫了

——特•官布扎布《青年时代》13

齐•莫日根的意象诗简短而复杂,总是将瞬间的复杂感受聚合为凝练的意象组合,以小见大,一朵花鉴天堂;特•官布扎布的意象诗带着更多抒情因素,意象如汹涌的江河奔流而来,表现复杂的情感、思绪之流。仁•斯琴朝克图、斯仁旺吉拉的诗歌将意象主义融合到文化诗歌中,集中表现游牧文化心理和生活情趣;瓦•赛因朝克图、多兰等人也不同程度地吸收了意象主义观念,与他们的智性写作有机整合在一起。

(三)语言诗学观念

蒙古族诗歌发展到1980 年代后期,一种新的诗学观念悄然兴起。诗人波•宝音和希格对语言有一种魔术师般的迷恋,这种迷恋通过国外现代诗歌的洗礼,在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成熟为一种崭新的诗学思想——语言诗学。语言诗学即以语言为本体,以语言重新命名存在的诗歌。

在地图上寻找

故乡

只是一颗不起眼的泪滴

阿妈寄来的家书说:

别用那一滴泪哭泣

每每读到此我都泣不成声

那一滴永不干涸的泪

始终浇灌着我美丽的乡愁

在地图上

故乡用婆娑的泪眼盯着我

故乡啊

放大我永恒的长生天

我要离—你—远—去

——波•宝音贺希格《故乡》14

在语言诗中,现实被解读为语言现实,语言成为一切;内容与形式合一,主体的语言化、直觉化,非逻辑性、第一次命名,语言与存在合一等成为其主要特征。宝音贺希格出版了《天之风》《九十九只黑山羊》《雪的邮票》等诗集, 成为语言诗的重镇,包•乌尼尔和哈•巴图吉日嘎拉也在语言诗和纯诗方面作出了贡献,分别著有诗集《独木林》和《侵袭的五面》等诗集。

自1980 年代—1990 年代以来,三种诗学观念多元共存,竞相发展,见证了蒙古族诗歌与世界诗歌日益接近的同步性,表明蒙古族母语诗歌创作进入了繁荣发展的黄金时期。

三 美美与共:四种审美追求

近代以来,蒙古族诗人的“世界意识” 逐渐形成,诗歌创作具有了跨文化视野,蒙古族诗歌的美学形态也与世界诗歌思潮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概而观之,当代诗歌中共有四种美学形态:现实主义美学、启蒙主义美学、浪漫主义美学和现代主义(包括后现代主义) 美学。

现实主义美学在这里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美学。1940 年代—1970 年代革命时期的诗歌遵循了这一美学原则,以反映论为指针,塑造典型形象,主体精神主要体现在抒情上,追求朴素和雄壮的风格,形成了“颂歌模式”, 政治抒情诗和生活赞美诗成为主流。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等第一代诗人的作品均有浓重的现实主义特色,但由于蒙古族诗歌具有强大的浪漫主义传统,部分诗人的作品也体现了浪漫色彩,如巴•布林贝赫和齐木德道尔吉的诗歌。

在汗水滴过的地方

喷涌出清澈的甘泉!

在热血洒过的地方

盛开了美丽的海棠!

——巴•布林贝赫《生命的礼花》15

七彩祥云

忽上,忽下

七色骏马

交错,奔突

五月五日

狩猎的节日

马蹄磨了半寸

大地凹了一尺

——巴•布林贝赫《狩猎日》16

现代化的呼唤和历史进步的渴望使1980 年代—1990 年代蒙古族诗歌多带有启蒙主义色彩。阿尔泰、齐•莫日根、勒•敖斯尔、诺力玛斯楞、纳•松迪、德力格尔仓、苏尤格等诗人的作品均不同程度地体现了这一美学特征。他们诗歌中的主体在很大程度上是启蒙主体,作品有很浓重的思辨特质,反思性、社会性和批判性突出,理性、真理、现代化、乐观的历史观成为他们的核心话语。另一方面,由于蒙古族诗歌传统的强大引力, 他们的诗歌也更多体现出浪漫色彩,具有浓烈的抒情性。

只要惦念着那个夏日

天空就不会老

翁吉拉特的天空

那一夏

蓝得悠远

二月刚过布谷鸟就耐不住寂寞

翁吉拉特山的三月蓝色白头翁爬满山坡

哦,让人迷醉的翁吉拉特的夏天!

……

圣主驾临!

百花点燃千万佛灯

阔诃仑额吉的故乡蓝幽幽的翁吉拉特草原

升起照耀千古的太阳!

那个夏日那么遥远!

那个夏日那么美好!

——勒•敖斯尔《夏日猜想》17

浪漫主义美学主要体现在德• 斯仁旺吉拉、仁•斯琴朝克图、色•敖特根白乙等诗人和更年轻一代的诗人多兰、满全、叶尔达、马英、那顺达来、沙•莫日根等人的作品中。比起上一代,与改革开放时代一同成长的他们, 其主体中的启蒙责任、社会担当、批判意识越来越稀薄,而自由、理想和美成为他们诗歌的核心。他们在历史观和价值观上体现出一种反现代的特质,追求“宝木巴”(蒙古语中的“乌托邦”)理想,缅怀牧歌生活、渴望爱的世界、建构“想象世界”成为他们诗歌的主要特色。

如月温柔的一个女人刚刚死去

殉葬她的东方黄昏

逃出灵柩

叹息般阴森的寂静中

哭得直到无力

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按捺不住自己解开了胸前纽扣

袒露纯洁的身躯

在火中安然裸睡的美丽女子

原来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失去母亲的孤儿们

没有互相告诉,就此失散多年

寒冬冷月光下的圆明园

撕裂心扉般的荒凉、荒凉……

——多兰著,哈森译《圆明园》18

另一部分诗人的作品体现出强烈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风格。如特•官布扎布、波•宝音贺希格、特•斯琴、瓦•赛音朝克图、昂格图、海日寒、瓦•哈斯、包龙、吉日木图、朵仁珠拉、甘旗茂都、海风等人的作品。他们的诗歌无论从表现异化、解构理性、重建诗性的主题上看, 还是从孤独的主体、怀疑的价值观、悲观的历史观上看,或者从“新神话”、破碎化、零散化、游戏化等艺术追求上看,都烙着深刻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印记。从蒙古族诗歌传统看, 他们走得最远、最义无反顾、最具颠覆性。他们第一次把丑、平庸、荒诞等美学范畴纳入到蒙古族诗歌中,并表现出了一种变形美、病态美和朦胧美。

每晚,星星

成为我无数的伤口

疼痛

——特•官布扎布《幻觉》19

世纪黄昏陷阱一样玄奥的微笑里

命运的苍天迷惑不解勒马狐疑……

在冬晚的寒风中冻疮的脸颊上

最后一滴浊泪一样悲怆的夕阳

将拖着长长身影游荡的孤独的朝圣者

撕裂的心儿铺展开涂满不幸的颜色

——瓦•赛音朝克图《世纪末祈愿》20

这些现代派诗歌表现出复杂、畸形的感觉,阴冷、负性的情感,变形、病态的想象特征,使蒙古文诗歌以桀骜不驯的姿态加入了世界现代诗歌行列。目前,这几种美学形态在当下蒙古族诗歌创作中均有不同程度的表现,诗人们在各自的道路上继续探索前行着。

四 文化之纬:三种文化经验

蒙古族是游牧民族,长期以来经营着游牧生活方式。清朝末期以前,蒙古族人民的主要生产、生活方式是游牧,因而“逐水草而居” 的游牧文化成为蒙古族的文化主流。到了21 世纪的今天,虽然游牧方式已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作为“传统”的游牧文化仍是蒙古族人民最重要的文化坚持;随着清朝末年“蒙地开放”“移民实边”政策的实施,内蒙古地区相继出现了大规模的农垦现象,时至今日,靠近内地的大部分地区早已变成了全农或半农半牧地区。生产方式的改变也带来文化变迁, 蒙古族中有了人口众多的“蒙古农民”,这些蒙古农民在文学中也有着自我表达的欲望; 20 世纪也是内蒙古地区城市化迅猛发展的时代。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现代化、城市化的步伐日益加快,内蒙古地区出现了百万人口以上的中、大城市,包括诗人在内的民族知识分子大量涌入城市,成了“都市人”,他们一方面表现原乡的回忆,另一方面又必然地去呈现都市,处理当代经验。1980 年代以来的蒙古族诗歌形成了游牧/ 农耕/ 都市三种不同的文化经验表达。

游牧文化经验在蒙古族当代诗歌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当代诗歌创作的题材、主题、形象、语言、体裁都与游牧文化经验紧密相连, 诗人们抒写草原大漠、牛羊骆驼、蓝天白云、蒙古包、勒勒车,抒写牧马人、摔跤手、青年勇士、年迈歌手,歌唱故乡,弘扬游牧文化。1940 年代—1980 年代,这些题材、主题和人物都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主流话语紧密结合,成为民族解放、民族国家建设、改革开放、现代化、启蒙思潮等主流话语的编码符号,成为这些权威话语的载体。第一代诗人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齐木德道尔吉,第二代诗人阿尔泰、齐•莫日根、勒•敖斯尔、诺力玛斯楞的诗歌均有这样的特点。纳•赛音朝克图的诗歌,一方面表现了草原牧民的生活, 另一方面又表达了民族解放、社会主义建设的主题,像《蓝缎袍子》这样的经典诗歌,描写蒙古族少女为自己心爱的摔跤手缝制蓝缎袍子的故事,表现的却是共和国妇女解放,婚姻自由的主题。

辽阔碧绿的原野上

洁白敞亮的毡房里

那聪慧的姑娘像个谜

她心中有个小秘密

……

生在幸福的时代里

男女青年自由欢喜

只要相知又能相惜

他们的事情由自己

——纳•赛音朝克图《蓝缎袍子》21

再如阿尔泰的诗歌,所采用的生活素材均来自游牧生活,但表达的却是启蒙主题—— 民族文化的反思、劣根性的批判、现实问题的介入等。他的长诗《牛倌儿》就是通过抒写老牛倌儿“父亲”的一生,以点带面地表现了蒙古民族的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其重点不在游牧文化的展示,而在于对历史、文化、现实的审视、批判和反思。

有了我没有我

蒙古高原依旧草绿

不与阿爸在一起

我的内心充满恐惧

跟着太阳

日复一日时光流去

我相信白发阿爸

永远不会离我而去真理的眼是一只

就应该擦亮一千次

牛倌的孩子有一万

也应该无间亲密

不用雕刻大理石

也可以把纪念碑树立

不用蘸着墨水写

也可以让生命具有诗意!

——阿尔泰《牛倌儿》22

到了1980 年代中期,诗人的文化意识、本土意识、原生态意识强劲复苏,年轻一代诗人笔下,游牧文化摆脱编码地位,成为本体,形成了“游牧文化诗歌”或“原生态文化诗歌”潮流。其代表作有德•斯仁旺吉拉的诗集《德•斯仁旺吉拉诗集》、仁•斯琴朝克图的诗集《失落的天堂》、要•额尔敦陶克陶的诗集《英雄的鹰》、恩和哈达的诗集《骏马的家园》、色•哈斯乌力吉的诗集《火鬃》等。这些诗歌质疑现代化,对破坏生态提出批判,表现出浓烈的乡愁,将游牧文化“乌托邦化”,作为“生态和谐”的典范来表现,赞美“人与自然完美和谐”的精神。如今,这一脉已成为蒙古族大众诗歌创作的主流。

直至1980 年代,蒙古族诗歌中农耕文化经验的表达还很薄弱,缺乏文化意识和乡土意识,少数涉及农耕的诗作也只是以农耕符号表达主流叙事的宏大话语。进入1990 年代以后, 出身内蒙古东部农区的诗人们的文化意识普遍苏醒,拿出了一批以农耕文化为特色的作品, “农耕文化诗歌”开始初具规模。

落日喘息

依着西山歇息

我的阿妈也从无边无际的高粱地深处疲惫而归

当她无力地摘下头巾

紫色山岗后的晚霞

蔓延如一场大火

收割大豆回来的那夜

阿妈沉默无语

沉重的手把白晃晃的镰刀

挂在西天上

那弯弯的刀锋

整夜闪着不祥的寒光

——海日寒《农民阿妈》23

杜格尔苏荣、纳•松迪、苏尤格是最早创作此类诗歌的作者,而更年轻的诗人满全、海日寒、道润牧奇、包龙等继承并光大了这一传统,他们以饱含辛酸的深沉笔触描写蒙古族农民坚毅刚强、不屈内敛的性格和他们在逆境中奋争,在苦难中隐忍的悲壮情怀,在充满乐观英雄主义色彩的蒙古族文学审美长廊中开辟出“另类”“蒙古形象”。满全的诗集《温馨时光》、海日寒的诗集《遥远的雪山》、道润牧奇的诗集《钻石时光》、包龙的诗集《蓝胎记的地图》等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蒙古族诗人对城市有着特别复杂的心情。他们理性上深知现代化之必然,但情感上又割舍不掉对游牧乡村的眷恋,一方面他们看到环境的破坏、生态的恶化,对现代化深恶痛绝, 但另一方面他们身在都市,不得不成为都市人, 表现都市化感受。1980 年代以来蒙古族母语诗歌中表现的“都市”形象十分复杂,大多数诗歌均有着“草原/ 都市、游牧/ 市井”的二元对立模式,他们一方面批判都市文明,一方面歌颂正在逝去的天人和谐的游牧文化,表现出难以割舍的眷恋、思念,甚至悲痛,都市在这些诗人那里是不折不扣的“他者”。

虽然真正的都市诗人凤毛麟角,但还是能够找到一些直面都市的作品,在齐•莫日根、宝音贺希格、特•官布扎布、包•乌尼尔等人笔下或多或少能感受到都市生活的风情与韵律。

现代转型是蒙古族百年文学的基本主题。现代化路向与本土化路向是贯穿蒙古族当代诗歌的两条基本脉络,它们互为依存,不即不离,在历史长河中改变着彼此,变得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不分彼此。历经几代人的努力,民族诗歌的现代转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民族诗歌与世界现代诗歌的同步共进已经不是什么遥远的梦,它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

注释:

①杜古尔苏荣:《故乡的夏天》(蒙古文),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3 页。

②纳•赛音朝克图:《纳•赛音朝克图全集》(蒙古文)(1),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 第395 页。

③乌•苏古拉:《蒙古族现代文学史》(蒙古文), 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87 年版。

④纳•赛音朝克图,《狂欢之歌》( 同名长诗之第四章),丁师灏汉译,《人民文学》1959 年第10 期。

⑤巴•布林贝赫:《生命的礼花》,丁师灏汉译, 《诗刊》1959 年第12 期。

⑥ 21纳•赛音朝克图:《纳•赛音朝克图全集》(蒙古文)(2),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 第443—444、82—88 页。

⑦ 16巴•布林贝赫:《巴•布林贝赫文存》,(蒙古文)(1),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 第108、133 页。

⑧22 阿尔泰:《阿尔泰蒙古风》(蒙古文),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89—90、155 页。

⑨ 满全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keqbl 2009 年2 月2 日博文,该诗原文为蒙古文,满全汉译。

⑩ 121319特•官布扎布:《二十一世纪的钟声》(蒙古文),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340、20、32、294 页。

11齐•莫日根:《迷路的梦》(蒙古文),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60 页。

14波•宝音贺希格:《天之风》(序言)(蒙古文), 民族出版社2000 年版,第10—11 页。

15巴•布林贝赫:《巴•布林贝赫文存》(蒙古文) (2),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76 页。

17勒•敖斯尔:《勒•敖斯尔新诗选》(蒙古文),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86—88 页。

1823策•朝乐蒙、满全、海日寒、多兰等:《游动的群山》,作家出版社2016 年版,第134、73 页。

20瓦•赛音朝克图:《遥远的预言》(蒙古文),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117—118 页。

[ 作者单位:内蒙古大学蒙古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