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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血为墨——读张洁长篇小说《无字》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6期 | 郭瑾  2019年11月27日13:24

内容提要:本文从女性主义视角来解读张洁的三卷本长篇小说《无字》,对男权中心的社会机制下女性生存图景、命运际遇、婚姻悲剧等进行深入分析,探寻女性悲剧的根源,深度解析作者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以女性作为写作对象的张洁,建构了一种摆脱男性中心话语,与男权世界抗辩的文学形态。

关键词:张洁 《无字》 女性文学 爱情 婚姻

如果说写作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自语, 那么对于张洁来说,写作是倾心的文字打磨, 是“以血为墨”的生命需求。张洁用了整整12 年时间写下了80 万字的小说《无字》, 以女性特有的角度来审视历史和现实,解读爱情与婚姻。书中写的是三代女性的婚姻痛史和命运悲剧,其价值在于揭示出了一个世纪三代女性的悲剧命运。作家似乎在向全社会全世界发出一种呼吁:呼吁“男性中心” 的社会能有所改变,呼吁两性关系的平等, 呼吁所有男人对女性尊重、体谅和珍惜。以女性作为写作对象的她,建构了一种摆脱男性中心话语,与男权世界抗辩的文学形态。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女性对爱更有天生的渴望,但在传统的“男权中心”体制下女性始终处于被统治的地位,自然也失去了追求爱的权利。有了自省意识的现代女性不满于上辈人的婚姻悲剧,开始大胆而真诚地追寻爱情,并把它作为一种对女性自我价值失落的补救。女作家张洁用笔探索女性心理,思考女性问题,这也可以说是继“五四” 后又一次对女性思想解放的思考。

张洁早期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 是为爱建造的一座理想神庙,成为张洁对爱的宣言, 在1980 年代初影响十分广泛。 那种超越了婚姻、超越了传统道德的情感, 成为钟雨心中的永恒之爱, 也是张洁的理想爱情。但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精神恋爱在尘世间显得太圣洁太难以企及,这是作家早期对于真爱的一种期望与构建。到了《祖母绿》张洁便将爱情理想丢弃,将其转化为曾令儿式的无私的爱,展现出女性博大的精神力量。但当圣洁的爱情一接触到残酷的现实,便出现了尴尬与伤痛,现实的失望消解了爱情的神圣或说打碎了爱情神话的玻璃外壳,这正是荆华、柳泉、梁倩三位女性的命运在《方舟》中的展现。到1991 年,张洁母亲的去世使她很长一段时间沉寂于文坛,在承受了这一巨大的悲痛之后,她写了《无字》来纪念母亲。她在母亲死后三年说:“我的生命其实在54 岁的时候就结束了。”①这其中又倾注了多少母女相依为命的深爱。张洁用生命体验著就的“无字”,抗拒着传统男权建制下的角色分工与女性潜意识中的性别差异观念,这就使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吴为看破红尘,不再相信世界上有爱情,同时也对男人绝望,她最终陷入了一种生命无意识的状态——“疯”, 至此她的爱情理想彻底破灭。从张洁的创作历程来看, 她笔下那种宁静、祥和、心心相印的纯真爱情消失了, 爱成了最终的“无字”。

《无字》讲述了吴为和母亲叶莲子、外祖母墨荷三代女人的故事。出身望族的墨荷被父亲草率地嫁给了家门破败但依然架子十足的叶家,从此开始了她“免费奴仆”的命运, 受尽婆婆小姑的虐待。她的男人叶志清可以逛窑子逍遥自在,她却必须得奴仆般服侍他, 她被那个时代所毁灭,“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旦作为人家的篮筐,有什么权利拒绝人家的投篮?”②墨荷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这个可怜的女人只能在繁重的劳作间隙偷偷地“两眼朦胧,两颊羞红地想象着一个根本无从想象的中意的男人”。 吴为的母亲叶莲子,她的命就更苦,早年丧母,跟随父亲和继母除了干活没享过一天的福,又赶上兵荒马乱的年月嫁给了“兵痞” 顾秋水。顾秋水抗战时期是个副官,在延安、重庆满世界打仗,叶莲子就只有带着吴为望穿秋水地等待丈夫。在战争的颠沛流离中, 母女俩在饥饿与死亡线上挣扎,顾秋水不闻不问。在妻女万里寻夫到香港投奔他时,他竟和保姆在母女俩面前亲昵,并肆意虐待她们,胁迫娘儿俩离开。善良、贤惠,三从四德的旧式传统女人竟遇上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恶棍,这是命运跟她开的一个大玩笑。不用说爱情,恐怕叶莲子都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吴为是一名作家,她离过一次婚, 有过一个私生子枫丹,现在带着女儿禅月和母亲生活在一起,那不是她想要的婚姻。直到遇到了大她20 岁的老干部胡秉宸,被这个男人的革命传奇经历与才华深深吸引。她不顾一切地爱着他,不顾流言、威胁、侮辱, 不顾深爱她的母亲的强烈反对,无怨无悔地付出着所有的爱甚至生命。“她后来对胡秉宸的迷恋,和胡秉宸的革命经历有很大关系。有一首歌叫作《我是你终生的新娘》,对吴为来说,胡秉宸则是她终生的英雄。”这种爱源自她对他革命阅历、能力、智慧、学识和风度,以及雅俗兼备的品位和情调所构成的个人魅力的欣赏,更多的是一种崇拜。这使她心甘情愿地和他进行了十年“偷偷摸摸” 的婚外恋。小说中多次重复这样一段话:“她总是把男人的职业与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作歌唱家的那种人,当作音乐; 把写了那么几笔,甚至出版了几本书,叫作作家的那种人,当作文学。”作者在叙写吴为爱情经历的时候不断地为她总结其不幸的原因, 就是对爱情太理想化、太投入,以至将命都可以搭进去。胡秉宸的原配妻子,同样有着几十年革命经验的老辣女人白帆,为了捍卫自己的婚姻组织了“胡白婚姻保卫团”,迫使吴为处处陷于尴尬的境地。胡白大吵时,白帆给了他六个嘴巴,作为他变心的惩罚,使得胡秉宸心肌梗死住院治疗,在这期间他想见吴为,为了心中的英雄吴为不顾一切地到病房却遭到白帆的严重羞辱,可这时胡却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敢说,其实他不是不敢而是自私。直到后来和胡结婚离婚,吴为再也无法容忍来自于胡的轻慢、侮辱,更忍不了他骨子里那份自私——无论何种情况下都先保全自己。吴为用一生付出的爱换来的是千疮百孔的痛, 作品的结局是她在无爱无恨后“疯”了,也许这是她最好的结局。张洁在大彻大悟后说: “吃苦受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落空,这时才觉得那苦是双倍了,不值得了。”③拜伦曾经说过,男人的爱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 是女人生命整个的存在。哲人尼采说过类似的话,女人对爱情的意义了解得很清楚、它不仅需要忠心,而且要求整个身体和灵魂的奉献,没有保留,没有对其他事物的顾虑。西蒙•波伏娃也说,男人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为伟大的情人,因为在他们生命之中,他们的内心还停留在自我中心的状态。也就是说, 男人爱的女人仅是他们认为有价值的那部分, 他们希望女人活在他们的生命中,但是并不希望为她们浪费自己太多时间。对女人而言, 正好相反,去爱一个人就是完全抛弃其他一切只为她爱的人存在。从《无字》可以感受到张洁对爱情和人生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 她的爱情理想彻底幻灭,她个人也豁然了, 从脆弱走向了超然的境界。

《无字》是一首女性的爱情悲歌,一种婚姻咒语。也许正像书中所言,似乎叶家的“咒”只有到了禅月那才能翻过来。墨荷的婚姻是封建制度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她只是丈夫的“篮筐”,婆婆的女仆, 对于他们的虐待其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回娘家,但这是毫无意义的反抗。叶莲子对于婚姻,也只能是“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可以说这是《无字》对于一个世纪甚至几千年来女性婚后人生的经典描述。叶莲子一生所期待、守望的, 就是她婚姻中的那个男人,那个叫顾秋水的男人,除了在结婚头一两年中给过叶莲子一些共处人生的经验之外,给予她的只有抛弃和虐待。然而叶莲子一生都生活在这个男人的影子里,至死也没忘记他。这种无言的等待也许就源自她的一个观念:男人是一家之主。她就像男人的“奴隶”,一辈子只会守在原地等待,“七出”“三不去”“三从四德”……她一直受着这些封建礼教的束缚。那么,吴为呢?她早从叶莲子和顾秋水身上怀疑过,“或者说男人,果真需要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女人做妻子吗?”这种怀疑撕下了蒙在两性关系上温情脉脉的面纱,爱情是解除女人武装,使她们逆来顺受的毒药,哪个男人是爱能束缚得住的呢?他们在向女人许诺爱情的时候,往往只是想得到她们。可以设想,胡秉宸对吴为的爱也许只是期待着她曾“乱搞男女关系”的风情。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吴为是个可以付出生命却不会调情的女人,因为性爱根本不是她追求的目标。而吴为嫁给胡秉宸后却忍受了生理上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她本是个有名的女作家,不善家务,但为了心中的“英雄”她用所有稿费贴补这个家,不顾母亲与禅月的生活,并容忍这一切:胡秉宸和白帆的藕断丝连(胡的退休金给白帆和女儿芙蓉支配);芙蓉很不尊重吴为,与情人在她住所任意糟蹋;吴为在胡的老干部朋友聚会上不会摆“夫人” 的架子,不会寒暄而遭嘲笑,胡秉宸还和朋友在她面前谈论“性冷淡”话题等等,最终吴为绝望。在她要出国的前一天晚上胡还不失时机地要和她最后一次爱恋。胡秉宸在男女的情爱关系中, 是一个卑琐、无能的男人, 而且又极端的自私,作者对他的否定大部分体现在两性关系上。这十年吴为为了给胡秉宸男人的自尊忍受着一切,最终她明白了, 她用生命爱着的男人并没有比别的男人更特别,“胡秉宸对她和任何一个男人对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态、模式别无二致,偏偏没有什么是特别为着她的!”吴为最后选择了离开。禅月问母亲:“妈,您怎么像个奴才一样? 他和您的关系不平等,您没觉出来吗?”禅月对婚姻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意识到女人的幸福是建立在精神独立的基础上,只有精神不再依附于男人,有自我意识和生活的丰富性,也一定要经济独立,才能真正摆脱那些婚姻的“咒语”。

小说中吴为绝望了,因为她最终没能实现那个社会对她爱情理想的认同,她对男人寄予的幻想破碎了,更重要的是她自己的价值观也破碎了——女人想在男权世界中寄托情感这种认知是不现实的。于是张洁只有解构它,让曾经完美的男性形象崩塌,让曾沉迷于爱情的女性绝望,甚至死亡。张洁在解构爱情的同时,也在不停地尖锐地揭示人性、控诉远去的时代。在将悲剧解构以后,作者让禅月有了一个幸福的婚姻,一个温暖的家。这也正预示着新世纪的到来将为女性的悲剧命运最终画上一个句号。新世纪的女人不会再像上述诸多悲剧女人那样在枷锁中生存甚至牺牲自己去守候一个男人。

小说展示出这样一个事实:女性的成长并不是以女性身心的全面发展、女性创造潜力的充分发掘为出发点,而是以社会(男性) 的需要为基点建立起女性的理想范式。20 世纪中国社会的巨大变革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女人作为附属品的现实,“她”只有奉献牺牲才能得到肯定。

男尊女卑的观念贯穿于婚姻中表现为三种形态:第一种,原本就没有爱情,像叶志清与墨荷,胡秉宸与白帆,女人只是“篮筐”, 生育工具,仅仅为了各取所需,她们是社会门第观念、父母之命的牺牲品。第二种,有爱但根基不深,经不起时间和环境的改变, 如顾秋水和叶莲子、 司猗纹和华志远。第三种,是相爱的人对婚姻的认知不同,价值观不同,又最终无法相互包容,像胡秉宸和吴为,婚前爱得死去活来,婚后没有真正的平等、真诚、尊重的爱,还是走向了悲剧。这三种类型的婚姻正好是20 世纪三代人的婚姻缩影。

有人说,在张洁的作品中几乎看不到幸福的婚姻,张洁自己给出了答案:“女人们自出生起, 就在等待一个白马王子, 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直到她们碰得头破血流, 才会明白什么叫作痴心妄想。”她很明确地说:女人, 在爱情上, 你的等待必将是悲剧。

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因何在? 张洁作出了阐释:“真到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时候, 她们才会发现, 女人的天敌可能不是男人, 而是女人自己, 且无了结的一天, 直到永恒。” 这是张洁潜意识中的真正“自我”。女性的悲剧便在于不独立。许多文学作品都会有这样一个描述,新婚之夜,新郎深情地望着新娘, 新娘以“以后,我的一切就交给你了”回应他。可这温馨的场景却经不起推敲,单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女性潜意识中的依附性。既想在婚姻中得到爱与尊重,同时自己又不独立, 想找依靠,而婚后一旦男人变心,女性便没有任何抗衡的能力,只有被抛弃,从此像失却了“天”一样的无助,而这悲剧的根源正是婚姻初始女性的不独立。

那么,破解婚姻给女性下的“咒”语, 或者说解构女性的悲剧命运,只有通过女性的解放才能实现。正如美国女权主义者贝蒂•弗里丹在书中写到的:“女权主义者是站在妇女成长发展的前沿的开拓者,她们要努力证实,女人也是人。她们要努力砸碎代表上一个世纪理想妇女的德累斯顿的装饰性偶像,在需要的时候,要猛烈地砸碎它。”④ 只有男女平等之后,女性才能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五四”时期,随着民主与科学精神得到张扬,女性意识作为个性的一部分也觉醒起来。在当下社会,随着经济体制和社会体制的改革,各种价值观也出现了急剧的变革,女性的生存格局正在发生巨大的改变。女性意识的觉醒正面对变革的现实,女性在深刻思索自身命运的同时,也不能不看到,“女性虽然拥有了和男性平等的各种权利,但是却仍然摆脱不了来自社会、来自自身的种种压抑”⑤。女性解放的道路还远没有走完,争取女性平等自由的道路还很漫长曲折,女性要确立独立人格和自尊,且经济独立,才能拥有爱情的主动权,从而解除婚姻给女性下的“咒语”,使女人可以摆脱婚姻对命运的束缚,拥有自由和幸福。

注释:

①③张英:《真诚的言说——张洁访谈录》,《北京文学》1999 年第7 期。

②参见张洁:《无字》,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本文所有关于《无字》的引文均来自于这一版本, 后文不再一一标注。

④ Friedan,B. ,The Feminine Mystique ,New York: Dell Publishing,1963,p.88.

⑤ 禹燕:《女性人类学》,东方出版社1988 年版, 第132 页。

[ 作者单位: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