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4期|吕铮:谜探(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4期 | 吕铮 2019年11月27日22:40
我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知道,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除了我自己之外,是没有谁能相信我的。有个滥俗的梗,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该向哪里去,没想到真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是谁?是警察还是罪犯?我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做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到底该何去何从?到底该如何摆脱或者躲闪?到底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我记得身份证上的信息:林楠,1980年8月10日出生,原籍海城,户籍所在地是海城市城中区国兴胡同2号楼,还有……对,背后的发证机关是城中分局,上面有防伪的条目。这些都是表面上的真实,却解决不了任何面前的问题。章鹏是朋友吗?驴哥的死与我有关吗?那些警察为什么整天咄咄逼人?我到底干了什么?还有方娅、夏婕、阿舍,那些麻烦的女人。唉!真他妈是够了!我宁可回到三个月前,不要醒来……但时间是不可逆的,我已经重生了三个月时间,再不能躲在病床上逃避。所有人的生活似乎都被我搅乱了。想想,我还不如就那么死去了,反而一了百了。有时活着,真是需要勇气的。
我点燃一支烟,默默地看着窗外。许久,才将视线移到面前的两个人身上。事情还要从三个月前的那个下午讲起,那时天气还没这么冷,暖气还没有烧热,满树的叶子还未变黄,透过窗看,像一片墨绿色的海洋。
深渊一样的白色,仿佛在水底向上仰望,失重的漂浮感,似乎不需要呼吸就能生存。双手软绵绵的什么也抓不住,像婴儿在羊水中的感觉。黑暗与光明交替着,时而身处深渊时而浮到空中。我是死去了吗?还是重生?
我醒来了,软绵绵地醒来了,从深渊缓缓地浮到世界上。我很疲惫,很慵懒,很麻木,很不情愿。眼皮仿佛被粘住一样,努力了半天才能睁开。视线恍惚着,许多人影在面前奔跑、忙乱。渐渐,画面有了轮廓,有了色彩,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护士跑过来扒开我的眼皮,反复在说着什么。她声音太小,我什么也听不见,她就继续说,离我很近。一股淡淡的香味瞬间袭来,让我有种酥麻的感觉,我的神经被这种味道激活了,手脚、躯干、头皮,甚至大脑都顿时有了知觉。我想我是个男人,是对这种香味敏感的男人。她用的不是香水,兰蔻、Dior甚至香奈儿都不该是这种味道,这应该是一种洗发露的清香。对,护士在工作时间是不允许涂抹香水的。
她继续在我耳边轻语着,声音很有特点,与本地硬朗沉闷的口音相比,显得活色生香,应该是江浙一带的味道。“喂,喂,你听得见吗?”她继续在说着。
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但却只能努力睁开眼,以对她进行回应。
“哎呀,他醒来了,太好了。”那个女护士挺直身体,对门外的几个人说。她的胸部一颤一颤的,周围的时间似乎也颤动起来。
我开始了呼吸,喉咙里像被火烧过一般的干涸。我想咳嗽,但胸口无力加之唾液太少,根本无法实施。我不想像电视里演的那帮病人一样,一睁眼就张着大嘴说,渴……渴……但现在却确实有这种需要。
白衣护士在我眼前晃动着,各种仪器被撤离我的身体,又有人推着新的仪器走进门来。她用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左臂,然后拔下了一根足有一支烟长度的针管,我没感到疼痛,视线始终落在她的小腿上。她的小腿很白,足下那双黑色皮鞋的款式也很漂亮。护士服包裹的身体凹凸有致,显露着年轻的气息,脸上素面朝天,远胜粉黛。护士帽下的乌发中别着一只粉色的发卡,我想作为护士,这也许就是她仅能为自己打扮的空间了。
她很善解人意,把一根吸管放进水杯里,递到我面前。我张开嘴,缓缓地吸吮着,她却说:“慢一点,你刚醒,饮得快了肠胃受不了。”
我努力冲她笑了一下,感觉脸皮都皱了起来。我喝着水,温度正好,不冷也不热。水沿着我的食管流进肠胃,又随着肠胃充沛我全身的血管,身体一点点舒展起来。
“我在哪儿?”我躺在床上,侧过头问那个护士。
“你在人民医院,已经昏迷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刚开始,所有人都认为你醒不来了,像你这种情况,醒来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三,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但你的家人和朋友却很执着,不让医院放弃治疗,于是医院就尝试了各种手段。天哪,你能醒来真是奇迹了。”女护士坐在我的床前,她一说话,就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喜欢她的声音,还有她说话的样子。同时我想,我是不是禁欲太长时间了。
“我……我是怎么……这样的?”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你被车撞了,在大街上,为了救一个孩子……你是个英雄,我们都很佩服你。对了,你的事迹新闻还播了。”女护士说。
“哦……救一个孩子……”我感到脑袋有点疼,表情可能有些难看,“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陈露,是你的主管护士,就叫我露露吧。”女护士说。
“嗯,露露,好。”我努力笑了一下。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就随意找了一个,“我叫什么名字?”
“哎呀,你……对的,记忆力也要慢慢恢复的。”陈露的口音让她把“恢复”说成了“回复”,或者她就是想用这个词语。
她俯下身,把一张卡片递到我的面前,“这是你的床头卡,你自己看啊。”
我接过卡片,上面的字体很难看,写着:林楠,男,14床。
“我叫……林楠?”我自言自语,“那个,我……”我实在是想不起再问什么问题。这时,医生进了门。
“病人情况怎么样?”医生身高在一米八左右,消瘦,冷峻,一双鹰眼藏在黑框眼镜后面,四十多岁的样子。
“情况还好,就是似乎……”陈露站起身来,“似乎这里出了些问题。”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
医生坐在了陈露刚坐过的地方,门外又陆续走进几个年轻医生。
“你记得自己多少岁吗?”医生问我。
“我?”我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我叫林楠。”
“嗯。”他点头,“你从事什么职业?在什么单位?”
“我……那个,刚才我说的名字,都是从这里看到的。”我把床头卡递了过去。
医生接过卡,凝视,又抬头看我,“这么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点点头。
“小李、小孟,这就是常见的因颅脑外伤引起局部脑组织功能受损而引发的失忆症状。”他对身后的年轻医生说,“但你别担心,我们医院是这方面的权威,除了医学治疗和营养神经药物治疗外,还有辅助的恢复训练,会……越来越好的。”他看着我的眼睛。
他说得信誓旦旦,但在肯定的语句前却做了停顿,我觉得那是一种不自信。
“通过这种训练,有多大概率能恢复记忆?”我想印证自己的判断。
“这个……”医生犹豫了一下,“这个因人而异,每个病人的情况不同,恢复的进展也不同。”他闪烁其词。
“我就想问一个大的概率,比如你们医生这些年治疗的因外伤造成失忆的患者,有多少能恢复记忆?”我追问。
“这个……”医生用手抬了抬眼镜,不再直视我,“总的治愈率还是很高的,但是像你这种情况的,还是很少见的。”
“为什么?”我挣扎着坐了起来。
“说实话,你能醒来的概率其实仅仅为千分之三。经过这么严重的车祸大难不死,除了因为你有较好的身体素质外,还有强大的精神力。可以说,你已经战胜了死神,但是……到底能否恢复记忆,我们并不抱乐观的态度。”医生坦言。
“也就是说……恢复的可能性不大?”
“是的。你失去意识的时间太长了,海马体受到了严重损伤。你现在的症状,已经不再是脑外伤引发的顺行性遗忘和逆行性遗忘,而很有可能是物理上的永久性失忆。”医生的语气变得低沉。
我知道,他这些话才是真的。
“当然,也许还会有奇迹发生。在一般情况下,越早的记忆反而越容易想起,越近的记忆反而恢复得越慢。但还是那句话,因人而异,一切都不确定。”他看着我的眼睛,语调尽量温和。
“谢谢,我明白了。”我停止了追问,不想再强迫医生言不由衷。
“好好休养,你的家人和同事都为你高兴。”医生站起身来。
“我的家人和同事?”
“是啊,他们一直坚定地认为,你会出现奇迹。加油,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医生提高了音量,以作鼓励,“有事就找我,我叫孟慧强,是你的主治医生。”他说着夹起了手中的硬皮本,带着几个小医生走出了病房。
“露露,我除了脑袋,其他地方没有……残疾吧?”我问陈露。
“没有,都很健康,如果顺利的话,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陈露说。
“哦,那就好,那就好……”我自我安慰。
我目送陈露离开,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眺望着窗外,看着天色慢慢变暗,直至一片漆黑。病房里的温度也降低了不少,我感觉有些冷,就裹上了被子。我住的单人病房面积在二十平米左右,病床一侧是狭长的窗户,窗外有一棵白杨,叶子墨绿,郁郁葱葱的。另一侧对着门,陈露走的时候把浅黄色的围帘拉上,以遮挡外面行人的视线。对面有个壁挂的电视,屏幕上吸满了尘土,显然已很久没有打开。电视旁放了一些医疗仪器,还有辆金属手推车,上面放着心率监测仪和呼吸机。病房里飘荡着来苏水的味道,并不刺鼻。我努力地呼吸着,试图让自己去想起些什么,但脑海却始终空空如也。我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太荒唐了!我努力地坐直身体,掀开被子,想迈步下地。却不料脚刚触地,小腿就抽了筋,剧烈的酸麻顿时袭来。
“啊……啊……”我努力压制声音不想去惊扰他人,却不由自主地呻吟。我用手紧紧抓住脚板,用力向上提拉,又攥住腿肚进行搓揉,症状渐渐有了缓解。我开始警惕起自己的身体,怕一不留神再引发哪里的“抵抗”,却不料腿部的抽筋似乎成了导火索,身体的各个器官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进行连锁反应。我的大腿开始发麻,后背僵硬疼痛,呼吸开始急促,头脑开始眩晕,直至视线模糊。我眼前一黑,重重地跌倒在地。
“14床,你怎么了?14床!”我听到了陈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真的很累,想再多睡一会儿,没精力再去听她的话。我沉沉地睡去了,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周围已是漆黑一片。
我做了个梦,在梦里自己在拼命地奔跑,身后有无数人在追逐着,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看不清是在哪里,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双腿酸胀,精疲力竭,随时有跌倒的可能。后面的人越追越近,他们似乎很强悍,连呼吸声都比我粗壮许多。我跑到一个河边,奋力跳了下去。河水冷得刺骨,我却不敢抬头,一直在水下潜行,我的游泳技巧似乎还不错,潜水能力也好,不一会儿就触到了对岸,但等我抬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并不在河里,而在一个泳池,那群人正从泳池的另一端跑来。我顿时醒了,回到了这个病房。
我用手摸着自己的身体和发烫的脸,在确认这是个梦之后才感到安全。这时,我发现床旁趴着一个人,她长发披肩,浑身散发着幽香。那应该是个女人,她一张脸埋在双臂中,在月色的映照下,能看到细嫩的皮肤。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毛衣,右手指尖戴着一枚戒指。我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该不该将她叫醒,这时,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林楠,林楠……”她不禁叫了起来。她长得很美,眼睛不大但很有神,一袭长发披肩,妆容精致。年龄应该已过而立,但身材匀称保养得很好。我凝视着她的双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不料她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用力吻我的嘴唇。我惊呆了,并没有接受她的“馈赠”,向后躲闪。她紧追不舍,情况愈演愈烈,她用力地抱住我,用舌尖撬开我干涸的嘴唇。我颤抖着,被动地接受着,体力和心理都无法支应。渐渐地,她的体香和唾液唤醒了我身体里沉睡的荷尔蒙,欲望也渐渐浮起。我从接受到顺从,从迎合到反击,我和她抱在了一起,在这个飘满来苏水味道的漆黑病房里混战着,她帮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身份,男人。
大雨如注,周围一切都湿漉漉的。方娅把我接出了院,连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我很沮丧,我甚至忘记了她是我的妻子。方娅告诉我,我们结婚七年了,膝下无子。我没有追问她的情况,那样会显得尴尬。她对我很好,起码我是这么认为。
在出院之前,我又与孟慧强医生聊了一次。他告诫我一定不要着急,因为车祸,我大脑中的海马体严重受损,暂时失去记忆是很正常的事情。我问他失去记忆到底是暂时还是永久,他又闪烁其词。我知道问也没有用,便转而询问起治疗的方法。我对这个医生没什么好感,对他的话也将信将疑。他的眼睛里有种冷漠的东西,让人觉得不可信赖不可依靠。他给我开了一周的药,叮嘱我要按时服用,一个月后回来复查。同时让我注意自己的安全。我想,自己当时并没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我出院的事情可能没几个人知道,除了方娅之外,没人前来慰问。我坐在她驾驶的一辆灰色沃尔沃轿车缓缓地行驶在雨中,玻璃上布满了雾气,窗外的景物时隐时现。我们始终没怎么说话,我感到疲惫,大脑空空如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话题去打破沉默。驶出医院之后,经过了七个路口、三个红绿灯,又驶过一条跨河大桥,车才开进了一处普通的居民小区。过桥的时候十分颠簸,我头脑发涨,望着灰黑色的河水,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努力地回忆着,却无奈那些记忆的碎片就像这漫天的雨水一样,被翻滚的河流裹挟着,难觅踪迹。
方娅始终一脸忧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为我担心,起码从常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家在一楼,厨房的窗户临街。我进了门,方娅拉了拉我的胳膊,让我坐在凳子上。我打开鞋柜,随手拿起一双灰色的拖鞋,方娅却阻止住我,把另一双棕色的拖鞋递过来让我换上。她打开书柜前的一台小米牌空气净化器,又给我倒了一杯开水,她自己则脱掉了那件紫色的毛衣,只穿着内衣便进到浴室。她的身材很好,镂空的蕾丝内衣里身体洁白无瑕。
我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是一套两居室的住房,门厅不大,大约有十五平米的样子,东西两侧各是厨房和卫生间,挨着卫生间的左右两间都是卧室。我端起水杯,在屋里漫步,在大卧室里,发现了挂在衣架上的一件蓝色制服。我凑近看,那件制服的左臂上缝着臂章,上面俨然印着“警察”二字。这是一件警服吗?我摘下制服,制服左胸的位置挂着“海城POLICE”,右胸则挂着“02783”的号码。我感到意外,尝试着将警服穿在身上,竟不差一分一毫。我是个警察吗?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规律并不急促的敲门声。我脱下警服,重新挂在衣架上,快步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年龄和我相仿,他中等身材,留着分头,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他看到我,表情非常复杂,说不好是忧虑还是激动。我正愣着,他猛地扑了过来,一把将我搂住。
“楠子,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他的声音颤抖着。
他把我搂得很紧,让我觉得窒息。我想,也许我和他的关系很近,所以他才会这样做。我把他让进屋,让他坐在我刚才坐过的位置。他进屋前随手脱掉了鞋,放在门外的鞋柜前,熟练地拿起那双灰色的拖鞋穿上。他坐在我对面,我一点想不起他是谁。当然,我也并没觉得尴尬。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已渐渐习惯了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
“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问。
“嗯。”我点头,“对不起,你是?”
“哦,我是章鹏,禁毒支队的,你的好兄弟。嗯……”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门厅的书柜前。
“你看,这个是咱们的合影。”他从书柜拿出一个相框,递到我手中。
那是一个实木相框,里面镶着一张六寸大的照片。我仔细看去,照片里确实有我和他,是我们很年轻的样子,勾肩搭背地站在一个操场前,穿着同样的短袖警服,分别用手举着挂在脖子上的奖章。
“这是?”
“这是咱们2007年参加射击比赛的照片啊。哦,就是老肖带队的那次,我得了个第五名,你是第三。真的……都忘了?”章鹏皱眉。
“都忘了。”我无奈地摇头。
“唉,其实你应该是第一的。要不是你花粉过敏,在关键时刻打了个喷嚏,也不能让范青那孙子夺冠。”章鹏叹了口气,“但是也是造化弄人啊,要不是范青那次得了第一名,也不会被调到特警,之后也不会在行动中因公殉职。唉,都是命啊……”
我一头雾水,很认真地将他的话听完。我想既然记忆追不回,那起码可以恶补一下吧。
“我是个射击好手?”我问。
“不光是射击好手啊,你是个神探啊。”章鹏站起身来,也把我拉起来,带我走到书柜前,指着里面的一些奖章,“这个是一等功,你2011年得的;这个是二等功,你2015年得的;这个是三等功,你连续三年优秀公务员,白捡的……”他历数着。
在他的描绘下,我成了一个警界的英雄。我听了也觉得自己高大了几分。
“你呀,就是珍惜荣誉。出车祸的时候,这个一等功的奖章盒还带在身上呢。要不是方娅给拿了回来,弄不好就丢了。”章鹏笑。
“哦……”我点了点头,感觉脑袋有些发涨。“那个,老肖是谁?范青是谁呢?”
“老肖是咱们的师父啊。我和你,都是他的徒弟。”章鹏用手指着,“范青原来是城中分局的巡警,干别的都不行,就是打枪准,在去年的一次任务中牺牲了。咱俩给他的家属捐了不少钱。”章鹏回答。
“师父现在去巡警支队了,他可是想开了,马上快退休了,经侦支队的副支队长不干了,主动去基层的。”
“明白了。”我随即点着头。
“楠子,有什么打算吗?”章鹏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不知道。”我摇头,“我现在这样……还怎么当一个警察啊?”我也看着他的眼睛。
“唉,不当也好……干了,也没人说你好。”他没头没尾地丢出一句。
我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是什么警?刑警吗?”
“经侦,原来和师父一个单位的。”他说,“哎,其实我觉得吧,你现在这样也挺好。过去那些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果没人再提,你也不必想起。”章鹏做了个奇怪的回答。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在我昏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解。
正说着,浴室的门开了,方娅披着浴巾走了出来。她看到章鹏一愣,赶忙缩回去又披上了衣服。她没有和他打招呼,几步走进卧室。我侧目看着章鹏,他做出的反应还算正常,表情尴尬、局促。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继续追问,方娅又从屋里走了出来。
“林楠,我想我们该谈谈。”她的脸色惨白。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说实话,到现在我只不过刚刚“认识”她十多个小时,尽管我们之前做了七年的夫妻。
“方娅,有什么事等楠子好点了再说吧。”章鹏在一旁说。
“别叫我名字。”方娅冷冷地回应章鹏。
我看着他们,感到疑惑。
“林楠,你昏迷了很长时间了,我也等了你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把什么都忘记了,但其实也无所谓,过去的一切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不能再这样欺骗自己了……”她说着流出了眼泪。
我看着她,心中并未掀起波澜。
“方娅,你别这样,楠子他想不起来了,等明天再说。”章鹏不客气地说。
“我告诉你别叫我方娅!”方娅吼了起来。
我惊呆了。方娅浑身颤抖,泪眼婆娑,“林楠,你知道吗?这七年我跟你受了多少的罪?我承认,我还爱你,我仍不想离开你,但你……”她努力抑制住情绪,用手拭去脸颊的泪水,“你为什么要当个警察?当警察就当吧,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情?你……”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转身走进了卧室,狠狠地摔上门。巨大的声音让我心中一颤。
我看着章鹏,他的目光躲闪。
“那个……我先走了。”他站了起来。
“章鹏。”我叫住他了。
他回过头,表情又恢复成最开始的复杂。
“经侦在哪里?”我问他。
“在忠诚里44号,距你家十多分钟的车程,海城电信大楼东边。”章鹏回答。
“方娅……怎么了?”我又问。
“方娅……”章鹏欲言又止,默默地看着我。
“没事,不方便就算了。”我叹了口气,“还有,我有手机吗?我的手机在哪里?”我换了个问题。
“你的手机?现在许多人都在找你的手机。”章鹏说。
“什么?”
“唉……楠子,我想你今天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什么也不管。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吗?该死卵朝上,就算明早天塌下来,今晚也得睡个踏实觉。”章鹏说。
我送他到门口,他又回过头。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带着身份证和医院的诊断证明走在街上。我想时隔这么久再回到单位,应该正式些,于是就穿上了那身警服。一个穿着警服的人走在街上,显得很与众不同,起码我自己是这样感觉的。警服很笔挺,衬得人也很精神,为了像一个警察,我走得很庄重,或者说很做作,但周围的路人却似乎熟视无睹。医生说,我受伤的程度虽然严重,但却幸好是大脑中最无关紧要的东西,海马体,所以不会引起出血、梗塞、瘫痪甚至死亡,失去的不过是对昨天的记忆而已。他安慰我说,一切顺其自然,慢慢就会习惯。我觉得挺有道理,就努力让自己照他说的方法去做。
警员三三两两地走出电梯间,巨大的警徽高悬在大厅之上。门口的保安没有拦我,我和几个人一起从车道走了进去。我按照楼层指示牌来到了十三层,看到了“经侦支队”的标志。楼道里的警员们来去匆匆,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叫住了一个怀抱档案袋的警察。
“哎,朋友,请问……”我犹豫了一下,“我……的办公室在哪里?”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愚蠢。
“林哥,你回来了?”警员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个子不高,二十多岁的样子,长着一张娃娃脸,警衔是一杠三星,下颚的胡须没有剃净。“您……您在支队没有办公室。”
“没有办公室?”我皱眉,“那……我的领导是谁?”我又问。
“这个……我……”警员欲言又止。
“或者我认识的领导,也行。”我退而求其次。
正在这时,一个长发的女警员从我身边走过,她似乎也很惊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挺漂亮,但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美女。她身材很好,腰很细,领口露出小麦色的皮肤,脸上化着淡妆,眉宇间露出活力。我盯着她脖颈上的那颗黑痣,有些出神。
“哎,夏姐,正好,林哥来了,你们……我……”警员表情尴尬,他冲女警员招着手,似乎想把我移交过去。但不料话还没说完,女警员就转身走了。
“哎,夏姐,嘿,这……”男警员自嘲似的冲我一笑,“不好意思啊,郭局找我,我得马上去一趟……”他说完也走了。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躲着我。从我进入公安局大门那一刻起,就感到了身边人对我的戒备和疏离。他们行色匆匆、左顾右盼、交头接耳、神色警惕,甚至慌不择路地躲闪。是发生过什么吗?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但我知道,自己回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这个答案。
1304室,门口挂着队长的牌子。我敲着门。
“你好,我是林楠,回来报到了。你好,有人吗?”我的声音由弱变强。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走进去,迎面是一张深棕色的办公桌。桌上摆着国旗和党旗,背后的木质转椅上搭着一件警服,警衔和我一样。后面有一块黑板,上面蒙着布。墙的上面挂着一幅字,笔走龙蛇地写着“藏锋 藏智 藏势”。桌上摊满了材料,显得凌乱。
我看没人,转身出了门,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停在门口,等待着来人。
不一会儿,几个人朝这里走了过来,为首的人身材不高,但虎背熊腰显得粗壮,年龄和我相仿。他留着寸头,眼神冷漠傲慢,后面的几个人似乎在向他汇报着什么。我直愣愣地看着他,在与他眼神交会的刹那,他的面貌变得奇怪起来。我想,可以用狰狞去形容。
“王八蛋!”他突然咒骂,猛地跑了起来。
“你个王八蛋!还有脸回来!”他冲到我面前,用力将我抵在墙上,“林楠,你这个叛徒!”他的脸憋得通红,青筋暴露,像个被蒸熟的螃蟹。
我被他抓住了衣领,感到窒息。“放开,你放开!”我警告他。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大喊着。
我不知所措,大睁着眼睛看着他。
这时,身后的警员们也跑过来,试图将我们分离。但他仍然不依不饶,用全身的力量挤压着我。我感到恐惧,身体竟颤抖起来,从醒来到现在,还没人对我施以暴力。我被他扼住喉咙,感到窒息,视线也渐渐模糊,隐约看到又有大量警员跑了过来。他一直在我耳边嘶吼,我根本听不懂他在问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又从人群中看到那个脖颈上长着黑痣的女警员。
“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们几年的心血。你到底是当警察的林楠,还是黑道的老三?你说!说!”他大喊着。
“什么老三?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也急了。
我开始挣扎,开始反抗,像一只困兽。无可奈何之下,我猛抬右膝,击中了他的腹部。不,确切地讲,我的动作是用双手搂住他的脖颈,用力压低的同时猛抬右膝,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随即松开双手,瘫倒在地,表情痛苦。
“周队。”有人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也有人站在我们之间,阻隔冲突。我的浑身热了起来,头脑开始清醒,我似乎找到了一些当警察的感觉,果断,决绝,转瞬间能做出判断。
那个周队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他凝视着我,似乎想表露出内心中的愤恨。
“林楠,我知道你出院了,也知道医院给你开了失忆的证明。但我不会相信的。”他又凑到我面前,“你别以为用这种伎俩就能逃之夭夭,我告诉你,不可能!”他在最后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分析着他话里的意思,想从中获取更多信息。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回答。
“你不明白?哼……”他冷笑,“你毁了我们最大的案子!你是海城警界的耻辱!”他咆哮起来。
面对他的愤怒,我反而平静下来,“详细说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装什么孙子!你蒙得了别人,蒙不了我!”他又逼了过来。
我十分讨厌他的这种咄咄逼人,就往后退了一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什么你不知道吗?”他步步紧逼,得寸进尺。
我没有再躲,反而上前一步,伸手想抓他的脖领。却不想他早有准备,向左一闪,我就扑了空,等再转头的时候,他一记重拳已打在我的脸上。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一下子跌倒。
“别以为自己聪明!我早晚会揪出你的问题!”他的语气像说结案陈词一样。
我看着他的双脚,知道这是他在下属面前挽回颜面的举措,就没再反击。我站起身来,轻描淡写地掸了掸土,穿过他和那些警员冷漠的眼神,向电梯间走去。我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异常冰冷,我知道今天的探寻已毫无意义。
“滚!”他在我身后吼道。
我避开人群,没有走电梯,想步行下楼。我不想放大自己的窘迫。我想,刚才的那些人也许是我曾经的同事,也许和我朝夕相处一起执行过任务。但现在,他们却冷眼相对,看我像看敌人一样。也许这就是人的本性吧,趋利避害,永远会站在对自己有利的一边。我到底做了什么,会令那个周队如此愤怒,我到底还是不是一个警察,还在不在这个警队?我的头又疼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没有按时服药的原因。
就在我即将走到步行梯的时候,一个储藏室的门突然开了,还没等我做出反应,一个人把我拉了进去。里面很黑,我刚要做出动作,一股香味就把我包围。是那个女警,留着长发、脖子上有黑痣的女警。她紧紧将我抱住,浑身颤抖着。我不知所措,双手停顿在空中。
“你……”我不知该如何开始话题。
她沉默着,紧紧搂住我。半天才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你终于醒了,你知道我多担心吗?这些天我过得生不如死,林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开了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但起码不会很好看,我想安慰她却无从谈起,想拥抱她也没有理由。她身上特有的香味令我有些痴迷,其实说实话,从刚才第一眼见到她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对不起,我忘了以前发生什么事了。”我说。
她叹了口气,用手抚摸着我的脸,接着突然踮起脚尖,吻住了我的嘴。我睁大双眼,退后躲闪,但她却不依不饶,将我抵在墙上。她用舌尖撬动我的嘴唇,贪婪地探寻、吸吮,疯狂地索取,我从惊慌到接受,也只不过用了几秒的时间。她的接吻方式比方娅更霸道,动作也更具挑逗性,我开始回应她的索取,紧紧抱住了她。身体里的动物本能被唤醒了,我们两个像发情的蛇一样在纠缠碰撞,我浑身都膨胀起来,有种要爆炸的感觉。但这时,她却停住了动作。
在黑暗中,她默默地看着我,眼泪流淌下来。“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我?嗯……”我点点头。
“唉……”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默默点燃。
“我叫夏婕,之前是负责档案室工作的。哼哼,可笑,我竟然要向你介绍自己……”她靠在储藏间的墙上,身旁放着的是扫把和墩布。在黑暗中,她身体的曲线暴露无遗,如果脱下那身蓝色制服也许会更加火辣。
“抽吗?”她问。
我摇摇头。
“那件事出了之后,我就被停职了。我被调到了后勤处,负责卫生和保洁,当然,也负责给各个处室发办公用品。妈的,他们都防着我,平时没有人跟我说话。他们都认为我是你的共谋。林楠,你害死我了……知道吗?”她说话的样子像个受伤的母狮。
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确实想不起任何事。
“我到底做了什么,你告诉我。”
“你……”夏婕重重地吸了口烟,“你和我在档案室里做爱,哼……”她苦笑了一下,“对,就和每次一样,你喜欢用那样的姿势,把我放在桌子上。但那次不同的是,我们从档案室开始,却没从那里结束。你中途带我离开了,到楼下的快捷酒店里,我们很享受,不记得了吗?你还说你爱我。但就在下班前我回到档案室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出大事了,G-3档案柜着火了,所有档案都被焚毁,而且十分精准,并未伤及无辜。事后,你解释是把一根烟头无意中遗留在旁边,这些你都忘了吗?”她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有些震惊,但当她用“我们”这个词描述的时候,依然会有所触动。
“我不知道……”我摇头。
“那些档案至关重要,是周伟他们经营了几年的一个专案。我不相信你是无意的。”她看着我的眼睛。
“是什么专案?”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个管档案的!”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你也忘了我吗?”夏婕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没有直接回答,怕伤了她的心。
她叹了口气,拿出一支笔,拽过我的左手。
“这是我的号码,我不能待久了,会被发现的。”她把号码写在了我手上。
“哎,刚才那个人,是谁?”我问。
“周伟?哦,他是经侦支队的副支队长,你的领导。”夏婕回答,“我倒觉得,你要真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那也挺好。”她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推开储藏室的门,往外观察了一下就匆匆离开了。
我看着她走远,转头将视线移回到她留在地上的烟蒂,上面有一小块口红的印记。
天气凉了,有些轻轻地飘雨。我离开警察局的大门,感到饥饿。不远处有一个煎饼摊,一个白头发的老者正在忙碌。只有两个食客排队,我站到了后面。
“哎哟,林探,好久不见了。”老者笑着说。
我从醒来之后,就很少看到笑容,大多都是愤怒和眼泪。我回以微笑,冲他点点头。
“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你可是个大英雄啊,但听说你负了重伤,怎么样,恢复得不错?”他问。
“没事了。”我应付着。
老者很利索,没几分钟就轮到我了。
“老样子,双鸡蛋,不要辣椒?”
“对。”我点头。
他做好煎饼,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未经我同意,还在里面加了一根肠。
我下意识地伸手掏钱,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这才想到,来的时候只带了公交卡,身上并无分文。
“哎,别摸了,我请客!”老者笑着把煎饼塞给我。
我连忙推辞,他却十分坚持。
“林探,你要是这样就是看不起我。你忘了,我儿子当保安的事儿还是你联系的呢。一个煎饼还跟我客气。”
我没再拒绝,心里很温暖,冲他笑了笑。煎饼的味道很不错,我咬了一口,酱香四溢。
“常来啊。”他在我背后说。
从这里走向公交车站大约有五分钟的距离,时值午后,街上的车不多。远远地,我看到章鹏和几个人边走边聊。我转过身,想避开他的眼神。这时,我突然听到背后响起的刹车声。我刚想回头,就被几个人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塞进一辆面包车里。
我挣扎着,但无济于事,这帮人下手比周伟狠得多。他们揪着我的头发,用一个黑布袋罩住我的头。
“说!东西在哪儿!”一个粗嗓子问。
“什么东西?”我反问的同时,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不老实,我们今天就让人给你收尸!”那是一个细嗓子的声音。
车开了大约有十多分钟,我被从车里推了出去。我控制住身体的摇晃,刚想摘下头上的布套,左腿就挨了一记重击。我差点跌倒,咬着牙退了几步。
我撤下布套,眼前才恢复了光明。
这是一个近一千平米的仓库,四处堆满了建筑材料。对面站着四个人,为首的是个瘦高个,白脸,黄毛,二十多岁的样子。他哆哆嗦嗦的,眼睛里充满惶恐,撸起的袖子里露出右手的花臂,手里攥着一根棒球棍。
“你们是什么人?”
几个人并不回答,纷纷向我逼来。
我退了几步,随手抄起了一根木条,指向他们。几个人见状停住了脚步,站在前面的黄毛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下。
黄毛似乎用了很大勇气,才继续向我走来。
“说!东西到底在哪儿?”他大声问。
“什么东西!你们到底在问什么!”我焦躁起来,甚至向他的方向迈了几步。黄毛竟面带惧色,但还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他妈怎么知道!你拿了老大的东西,就得赶紧吐出来!”他咬牙切齿。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如实回答。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说着就抡起球棍冲我击来,但动作却十分迟缓。
我赶忙躲闪,他一棍打空,险些自己摔倒。
我攥住手中的木条,瞬间举起,却又停在空中。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与这些人对决,更不自信能战胜他们。但就在这一瞬间,黄毛的第二棍袭来,一下就将我手中的木条打落。
眼看就要吃亏,我赶紧向后退去,不料被脚下的建材一绊,仰面摔倒。黄毛乘胜追击,一脚踩在我的胸口,拿球棍指着我的脸。
“说!到底在哪儿?你别逼我……别逼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时向后看去。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我……我他妈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失控地大叫。
“快说!别逼我动手!”黄毛说着举起球棍,几乎就要砸在我的脸上。
这一瞬间,求生的欲望似乎开启了我的防御本能,我就地翻滚,猛地起身,用力踢出一脚。这脚正踢在黄毛腹部,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顺手捡起他的球棍,双手紧握。与此同时,身后的三个人也围拢过来。但令我不解的是,他们并不动手,而只是冷冷地堵住我的去路。
黄毛挣扎着站起,回头看着身后的人。他赤手空拳,气喘吁吁地再次逼近我,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经过刚才的较量,我知道他不足为惧。但他身后的三个人中,一个“寸头”的腰间鼓鼓囊囊的,我判断,那人才是我最大的威胁。
“你说清楚,我到底拿了你们什么?”我把球棍横在自己身前。
“冰!五公斤的冰!是不是你拿的?”黄毛大声质问。
“什么?冰?”
“对!那是老鬼的货!你知道石庆的脾气,你不吐出来,不要说你,你家的猫猫狗狗也活不了!”黄毛给出了答案。
“冰……冰毒吗?”我在脑海中思忖着。
“螃蟹,你丫装什么孙子啊,唱双簧是吧?”后面那个“寸头”突然走了过来,对着黄毛就是几脚。黄毛不敢躲闪,任凭那人发作。
他走到我跟前,并不亮出家伙。“三哥,我知道你够狠,你得势的时候,别说我们几个了,就连石庆也得看你的脸色。但现在不行了,罩着你的人走了,你两边不靠,你得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我们想要什么,你知道,一句话,给还是不给?”他说着将手摸在了腰间。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紧盯着他的动向。“说真的,我也想告诉你们答案,但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是这样,我被车撞了,失去记忆了,但我相信会是暂时的,暂时的。等我想起来了,一定把东西还给你。”我赶忙解释。
“你逗我的吧?”寸头说着把手伸到腰里,另外两个人也一下将我围住。
我知道,真正的危险即将袭来,但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声音。
“大白天的,都干吗呢?”
几个人一愣,转头看去,原来那声音来自十米外的建材堆上。章鹏穿着一件警察作训服,正站在上面。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楠子,你这是怎么了?能让这帮虾米给打了?”章鹏双手插兜,几步跳下来,径直走了过来。我想,他应该已经观察了一段时间了。
寸头见状,闪到几个人后面,把黄毛推到了前面。
“哎,章警官,没事,我们……我们就是随便聊聊。你看,三哥这不是教我功夫呢吗?”黄毛赔着笑脸,搪塞道。
“教你功夫,呵呵……”章鹏笑着走到黄毛近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也教你几招?”他话音未落,就抽出一根甩棍,猛击在黄毛头上。黄毛顿时倒地。
“起来!”他冲着黄毛抬了抬下颚。
黄毛艰难地起身,满脸的污垢。
“谁让你来的?”章鹏问。
“没谁让我来。”黄毛回答。
“后面那几个王八蛋,把身份证拿出来。”章鹏吸了一口烟,冲后面说。
几个人站在原地,并不照办。
“石庆的人吗?”他问。
“不是不是,章警官,他们都是我的朋友。”黄毛赶忙拦在前头。
章鹏也看出了那个寸头腰间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指着黄毛的胸口。
“我告诉你,小螃蟹,我他妈现在正‘缺数儿’呢,你们丫要是往枪口上撞,我就让你们在里头聚个齐儿,明白吗?”
“明白明白,我们不敢,不敢。”黄毛的外号叫小螃蟹。
“还有,我不管石庆想干什么,告诉他,有事来找我。他大病初愈,脑子出了问题,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找你?”身后的寸头突然说了话,“石庆要真是找你,你扛得动吗?”
“谁他妈撒尿没拉拉锁,把你给露出来了,我问你话了吗?”章鹏一把将小螃蟹扒拉开。
“禁毒队的章队是吧?我知道你。”寸头说。
“哼,知道我什么?说说。”章鹏说。
“知道你狠啊。但我们都是守法公民,你们警察不就是保护我们的吗?”寸头的语气也很硬,“今天是小螃蟹叫我来的,我什么都没做。再说,你的那些事儿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哼……”他说着把手伸到腰间。章鹏警觉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迅速掏出枪,指住寸头。
“别动!”
时间顿时凝固了,我站在两人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哈哈……”寸头乐了,他还是把手伸了进去。
“再动开枪了!”章鹏警告道。
“警官,我烟瘾犯了,抽根烟也不行吗?”他说着缓缓地拽开衣襟,露出别在腰上的一个皮质烟盒。
“别紧张,电子烟。”寸头笑。
章鹏缓缓放下枪口,一把将我拢在身后。
“我不管你老大是石庆还是‘八庆’,也不管你是吸烟还是吸毒。一句话,有事儿先找我。你们丫要是得寸进尺,就别怪我不客气!”章鹏说这话的时候很爷们。
寸头与章鹏对视着,眼神慢慢缓和下来。“得,那我就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他冲我说着。
章鹏开着一辆雪铁龙轿车,尾号很吉利,是6和8。在车里,我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这么说,他们几个是谁你都不记得了?”章鹏问我。
“我记住了他们的车号,海JS4QX8。”
“呵呵,怎么着?还想找他们报仇啊?”章鹏笑了。
“你刚才看了半天吧?”我反问他。
章鹏一愣,笑了笑,没说话。
“为什么不早帮忙?也想看我是不是装的?”
“呵呵……”章鹏笑。
“为什么救我?局里的任务吗?”
“不是,刚才他们劫你的时候被我看见了,我就开车过来了。”
“哦……”我点点头,“我真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劫我,向我要的什么东西,我都不记得了。”我十分沮丧。
“石庆还记得吗?”章鹏问我。
“是谁啊?”我反问。
“一个很难缠的对手。”章鹏叹了口气。
“哎,对了,他们问的冰毒的事儿……”章鹏停顿了一下,“不是你丫干的吧?”他笑着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看着他。
“呵呵……”他没有再问。
……
吕铮,北京警察,从事经济犯罪侦查十六年,曾任公安部猎狐缉捕队成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理事,全国公安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谜探》《无所遁形》《三叉戟》《猎狐行动》等十四部,连续荣获五次公安部金盾文学奖,获得2015年中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排行榜第三名,获得海峡两岸新锐作家好书评选优秀作品,获得全国侦探小说大赛一等奖,获得燧石文学奖。连续三年获得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多部长篇小说改编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