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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19年第12期|叶文玲:心香(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19年第12期 | 叶文玲  2019年11月28日07:36

老岩不是要在南方过年吗?为什么提前回来了?

一推门,我就看到了一个奇迹:一把赭色的样式古朴的陶土瓦壶,在蜂窝炉上咝咝地冒着水汽。

我惊奇地望着瓦壶,又看看老岩。呵,他刮了胡子理了发,中式罩衫干干净净,蟹青色的围巾和蚌壳棉鞋都是新的。嘿,这哪是平时的老岩!

“你看我有些反常,是不是?”老岩解嘲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颏。

我惊讶的不光是老岩的焕然一新,炉子上这把陶土瓦壶,更教我像发现一件出土文物那样稀奇。

可不是我夸大其词,在我和老岩合住的房间中,用壶烧水,简直像“赤日炎炎水成冰,冷饭抽芽两三寸”一样不可思议。

在没有分配到这个学校前,我就崇拜过老岩。这不仅因他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更主要的是由于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因一幅油画名噪一时,而我,那时还是一个流鼻涕的小学生。当时,他那幅大出风头的画和老师们谈论这幅画时给我的印象,使我在看着画上的署名——岩岱时,就像仰望天上的星星一样,觉得高不可攀。

生活,也真像浩瀚的星空使人莫测。现在,我竟成了老岩的同事,并且同校同室。可是,早已改行教英语的老岩,平常连谈论美术和绘画的兴致都没有了。他英语功底很深,教三个班的课也不费劲,家又在南方,空闲时他什么也不做,只躺在床上看原版本的外文小说。

无论是怎样了不得的名人,如果你一旦接近他,你便觉得:失去的是罩在他头上的神秘的光圈,得到的是明晰而真实的面目和形象。而当你和他相交相知,发现他和常人一样有着这样那样的喜怒哀乐,你就倍觉亲切,甚至连他的缺点也感到可爱。

我对老岩的认识也经历了这样的过程。现在,连他平日不爱说笑,一没事就直挺挺地躺着看书,不爱收拾,连袜子也总是换到没有可换时才从床垫下抓起一大把去洗的习惯,我也一无例外地看成是有才气的人的那种可爱的懒散。不管怎么说,老岩是个好人,我一向敬重他。

老岩唯一教我大惑不解的怪癖就是:他很讨厌水壶,而且讨厌到了近乎憎恶的地步。

在我刚任教并兼任初一的图画课时,我教学生作静物写生,就从总务处拿来了一套实物:铝壶、茶盘和茶杯。

老岩一见,皱着眉头说:“什么不好画,要画这?”没等我说话,他劈手夺走了我手中的壶,又马上在抽屉里找出几只红艳艳的苹果放在盘子里。“呶,画画这多好!……多好!”他那眯缝着的眼睛发亮了。

我没有细辨其中原委,只好照办。

不久,因屋里没烧水的壶:喝水不方便,我随口说了句:“要领来把壶就好了……”

老岩双眉一挑:“壶?哦,我去领。”

第二天,我们的炉子上出现了一只铝锅。

我奇怪了:“怎么领这个?”

“不是领的,我是买的。”老岩回答时,连看也不看我。

“买的?买锅干吗?又不做饭,烧水总是壶好……”

老岩一反往常地没了好声气:“锅不能烧?一样嘛!”

用是一样用,可往暖瓶里灌水,锅总不方便。特别是老岩自己因为近视,每次灌水总溅得四处都是,有一次还烫伤了脚。

第二天,我去总务处领了把白铁壶,谁知一壶水还没烧热,脚上包着纱布的老岩进来了。

“小谢,领这干、干什么?浪、浪费!”老岩脸色骤变,说话也因愤怒而口吃了。他气呼呼地掂下壶,又找出那只锅坐上去,随后掂起壶就一瘸一瘸地走向了总务处……

日子久了,锅烧穿了底,老岩去换了底,烧久了又坏了,到实在不能用时,老岩又买来了……还是一口铝锅。

聪明透顶的老岩和烧水的壶有不解之“怨”,原是我很为纳闷的事,可今天……

“呵,水开了!”老岩轻轻地掂下壶来,冲了两杯酽酽的茶,递给我一杯,把剩下的水灌到暖瓶里,又往壶里添了凉水,轻轻地把壶坐回炉子上,这才捧起了另一杯茶。

当老岩把陶壶掂上掂下的时候,他那过分小心的动作,使我觉得他手中提的不是一把粗朴的瓦壶,而是一把名贵的金壶、玉壶,或是不敢乱碰的玻璃壶。

我看看老岩的动作,突然想起了一个童话,便笑了:“老岩,大概你这把壶也会变出什么宝贝名堂来吧?”

老岩一听,脸色骤变了。“嘿……咳,你这个小谢哇!”他微笑了,可我分明看出,他笑得很牵强。

“好吧,不跟你说说,心里头……”老岩发狠似的吐出一口长气,又连喝了几口茶,接着在炉旁坐了下来,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炉子上的瓦壶。

添了凉水的瓦壶,像小鸟一样发出吱儿吱儿的叫声,从壶底蹿出的四散的火苗映亮了老岩的脸,不知是热还是激动,一片红晕漫在他的耳际,他那长长的耳垂也通红起来。他放下茶杯,弯身凑火点了一支烟。

“小谢,我要跟你说的这件往事,可不是一个荒诞的故事,它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实实在在的……呵,小谢,你记不记得《舞台生涯》中一句很精彩的话?——‘时间是伟大的作者,它必然要写出完美的结局来。’说得真对!这次回来的路上,我都在寻味……是的,结局,一切完美的结局都需要时间……”老岩又笑了;但我隐隐看出,他笑得有几分凄然。

“我告诉你……哦,这需要从二十多年前,嗯,从二十四年前说起。

“二十四年前,我是师范学院艺术系的应届毕业生。你知道,那时,我是学美术的。毕业前,为了完成一幅理想的毕业创作,我到了一个叫大龙溪的村子去寻找题材……你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吧?嗯,这是我们江南的一个小村子,大龙溪很美,村子靠着山,山脚有个大龙潭,龙潭的水流到村前成了条小溪,溪水碧清碧清的。哦,你知道不?我那幅《溪边》,就是在那个地方画的……对了,你看过《溪边》,那,你记得画中的人物啰?!”

我当然记得。如果说老早我只凭图画老师的介绍喜欢这幅画的话,那么后来,我则完全是凭一个绘画爱好者的眼光和感情迷恋这幅画的。画中的人物——那个在溪边汲好水后,一边洗脚,一边调皮地用脚指头夹起一颗鹅卵石的少女的身姿和神态,是这样强烈地打动过我。特别是那双含笑而天真的眼睛,那双只有中国最漂亮的少女才有的眼睛,还有那根绕过脖颈滑落到胸前的长辫和浸在溪水里的赤裸的双脚……都有着无可言喻的神韵。我记得许多年后,当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又看到这幅画,并仔细地端详着画中的少女时,曾经怎样的痴迷和想入非非……当然,我没好意思说出来,这并非由于我是个年轻小伙子,只是因为面前是“她”的作者老岩,我当然不好意思用我那粗直的、没见识的话语妄加评论。

我只是点点头。

老岩似乎根本不注意我的神情,他又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干了茶水。

“我画的这个少女,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物,她叫……哦,先不说她的名字吧。

“她就是大龙溪的。哦,不光这个姑娘实实在在有,就连画中出现的场景……哎,你记得那个画面吧?说实在的,我画那幅画,实在没做多少艺术加工,也许是天赐良机。真的,因为那天我进村时,在村头小溪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这个到溪边来汲水的姑娘,把汲满了水的那只小桶放在岸上,然后就撩起身上的那条毛蓝色的围裙,坐在‘丁步’上……哦,你不知道什么叫丁步吧!那是在溪流中设置的四四方方的石头墩。那石头墩一步一块,呵,当你踏上丁步,看着一股股清澈的碧水从你的脚边潺潺而流时,那是很有趣的……哦,我说远了。

“我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进村的。当时,那个姑娘就坐在丁步上,一条辫子耷拉在胸前,一双赤脚浸在溪水里,她好像并不是为了洗脚,而只是随意地玩玩水。她用两只赤脚轻轻地拍打着浅浅的溪水,溅起了一串串水花,拍着拍着,她忽然用那只右脚的脚趾,夹起了一块圆圆的鹅卵石……也许是得意自己有这个本领吧,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时,靠在溪边的一块大岩石后不声不响地在‘观察’的我,也禁不住笑了。不知是不是我的笑声惊动了她,姑娘忽然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就在她抬起头来的瞬间,那滑落到小溪尽头,将要消失在大山背后的夕阳,斜斜地射过来几道金光,把她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和眉目姣好的脸庞,照得轮廓分明,动人极了。

“这时,我简直惊叹得呆住了。真的,我敢发誓,就是精心安排的场景和最老练的模特儿,也绝不会有这样美妙无比、真切自然的一刹那!小谢,你懂得的,一个画油画的人,要是逢上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一刹那,他该怎样的如痴如醉!哦,如果真是缪斯赐给了我这个幸运的一刹那,那么,她也太严酷了,她赐予我这个幸福的美妙的一瞬,却造成了我以后长久的,绵绵无尽的痛悔……哦,我又说远了。

“当时,我不可能作画,我的画夹和画笔都在我背上的行囊中,我没想到解开,也来不及取用,因为,我绝对没有想到一进村便碰上了千载难逢的画面……而且,姑娘在发现了我这个陌生人后,便慌慌地从丁步上跃起,慌慌地提起岸边的水桶,围裙一飘,像一阵清风似的,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了……

“后来,我的《溪边》就是根据这个场景画的……”

我完全忘了品茶,也像老岩一样微眯起了双眼。老岩的讲述,使我的耳畔响起了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淙淙流淌的声音;那个眼睛映着溪流波光、胸前松松耷拉着乌缎似的长辫的少女,就像一座浮雕,真真切切浮现在我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