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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潮》:科幻视角下的生态观照

来源:文艺报 | 马辰  2019年11月27日11:02

《荒潮》的故事源起于中国南部沿海小镇硅屿的电子垃圾污染问题。作者陈楸帆在一个近未来的时间场里,建构了一个“异托邦”来呈现生态恶化背后复杂的人性与资本的互动。小说2013年初版发表,便受到读者的广泛好评,一举夺得当年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金奖。2019年英文版和中文修订版先后问世,得到包括刘慈欣、韩松、大卫·米切尔、王德威、宋明炜等专家学者的推荐,引起海内外学界的一致关注。

批评家宋明炜认为,《荒潮》点出了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倾倒的“洋垃圾”如何将小说中的“硅屿”变成了“鬼域”。在他看来,科幻视角的切入用隐喻强化了梦想与现实之间的深刻关联,从而最大限度地凸显了现实生态问题的严峻性。这一看法与“火星三部曲”的作者、美国科幻作家金·史丹利·罗宾逊(Kim Stanley Robinson)不谋而合。罗宾逊认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本身就极富科幻色彩,而地球的生态恶化与环境变迁原本就是科幻创作的母题之一。他甚至断言,当今时代,我们每个人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都在构建科幻叙事本身,甚至连生态批评也是科幻的一种。

陈楸帆的《荒潮》呈现了科幻故事对复杂生态问题的深度关照。小说描写了硅屿当地的垃圾产业如何聚拢了宗族势力、外来务工人员、国际资本势力,以及海外旅居的华人,同时也成为了实现米歇尔·福柯“规训”力量的媒介。资本洪流的裹挟下,险象丛生的垃圾处理小作坊的聚集地构成垃圾工人生活的独特场域。他们逐渐对日益恶化的生态与社会环境习以为常:在塑料燃烧的呛鼻气味中徒手分解电子配件,在黝黑的河水中洗涤衣物,在堆积如山的废弃键盘前哺育婴孩……年复一年,他们在这里生儿育女,生老病死,对自己和同伴的悲惨遭遇逐渐麻木不仁,仿佛他们原本就生而为“垃圾人”。多方“规训”力量的角斗之下,他们以及整个社会共同走向了对生态恶化、社会矛盾加剧的某种集体无意识。

将这些深度融入日常的细节与充满科幻色彩的人机交换赛博格(Cyborg)、以及充满神秘诡谲色彩的战争病毒并置,作者将读者层层缠绕在未来与现世苦难的藤蔓之中,引导读者质询、打破一切此岸与彼岸的“常规”。小米便成为了这种“质询”的转捩点。作者在饱受侵害的垃圾女工小米身上寄托了诸多关于生态、社会与文化的隐喻。怀抱着改变困苦人生的希望,小米从凋敝破败的家乡来到垃圾产业蓬勃发展的硅屿。机缘巧合之下,她感染了源自二战时期的神秘病毒,成为后人类的“寄主”,分裂出了第二人格“小米1”。在具有超级智能的“小米1”的“启蒙”下,她在如同电影切换般的“全知视角”中看到了生态恶化的无可挽回和社会整体的病入膏肓。她看到了科技如何成为资本的利剑,并进一步遮蔽着对环境和弱势群体施加“慢暴力”的真相。

然而她依然身处层层迷雾之中,肉体的每况愈下和智识疆域的无限拓宽让小米在试图改变现实的过程中,陷入了更深的无意识共谋。她的身体在被宗族势力侵害之后,获得了后人类“小米1”的赋能,让小米拥有了带领垃圾工人反抗垃圾产业压迫与剥削的力量。肉体的创伤与精神的启蒙在这里形成了某种诡谲的因果关系,让她的悲剧事件本身游走在“受害者叙事”与“胜利者叙事”之间,并意外凝聚了垃圾工人群体,诱导出巨大的反抗力量。耶鲁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石静远教授在《失败、国家主义与文学:中国现代文化认同的建构,1895-1937》一书中阐释了对于失败与创伤的反复叙述与刻意重访,如何自晚清与民国时期以来成为塑造中国国民性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她更探讨了这种“失败心理模式”在当代文化中的延续性,以及可能激发出的强大的干预现实的力量。《荒潮》中的垃圾工人正是在这种心理模式的驱动下,反复强化着雨夜归来的小米伤痕累累的形象。小米创伤的肉体被他们视为某种“神灵”的启示,对创伤本身的反复宣讲,强化并激发了他们内心深处对于改变现状的渴望,将他们紧紧凝聚在一起。因此,他们最终成为了在台风和“小米1”制造的混乱中拯救硅屿和当地人的中坚力量,并最终推动了硅屿当地政府与国际资本公司在变革垃圾产业方面的合作。然而包括小米在内的垃圾工人们似乎依然没有看到,他们仍然是资本逐利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生态问题的解决远不止于一场跨国际合作本身。作者在这里点出了背后存在的强大资本体系,在所谓的变革之后依然坚不可摧。看似“胜利”的背后,只是蚍蜉撼大树的徒劳。

后人类“小米1”与小米最终无法共存,而走向了彻底的决裂。在风浪颠簸的大海上,小米最终选择了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杀死了身体里的“小米1”。在极度的撕裂之中,小米自己也最终走向了失忆与失智。这里似乎暗含了作者对生态问题如何解构现代性的反思。当未来科技不断打破人类原有的生理与认知壁垒,我们在现代科技带来的狂欢之后,终究要面对繁华散尽之后的真相。如同德国社会学家乌尔利希·贝克强调的,我们早已进入现代性发展的“第二维度”之中了,早期的科技发展带来的单一的喜悦感早已不复存在。我们所面对的“第二维度”中的现代性本身即是建构在一种挥之不去的危机意识与不确定感之中。在贝克看来,我们当前所面临的现代性可以被定义为“一种系统处理由现代化本身带来的风险和不安全感的方式”。由此催生的对危机的想象、阐释和共鸣便构成了现代性进一步发展的核心诉求。而《荒潮》似乎想告诉我们,科幻视角下的生态观照,最大限度地调动了我们对危机的敏感和对现代性的反思。

作为中国科幻新浪潮时期的旗手作家,陈楸帆和他的长篇小说《荒潮》力图展现科幻故事在叩问人心、干预现实上的巨大潜能。他用近未来的故事场中更为盛大的幻象,来戳破我们此身此地对于科技与全球化的幻觉。让我们看到在持续恶化的生态问题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难辞其咎。在这场集体无意识的共谋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我们集体囚禁于圆形玻璃监狱之中,不再看得到人与自然的天然亲密,却永恒地被“资本”凝望着。他让我们在离开了硅屿之后,将目光继续投向太平洋上漂浮着的、依然前途未卜的其他垃圾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