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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19年第9期|乌尔丽歌:眺望春天

来源:《草原》2019年第9期  | 乌尔丽歌  2019年11月26日09:17

特木勒阿姨把手掌搭在眉棱骨上,望着远处的山坡喃喃自语:“春天来了……”,我们顺着她声音传去的方向眺望,看见坡上有了绿色,隐隐约约地飘散在草尖。这时,感觉吹在面颊的风温润了好多,身体在“皮得乐”(皮袍子)里松软了。

每当春天来临时,我心头便涌现出四十多年前的这一场景。那一年,我和同单位的仇卫华一同下乡蹲点,来到了东乌珠穆沁旗宝利格公社宝利格大队。接羔时节,我们住到了特木勒阿姨家。蒙古族女人常见的名字有其其格(花)、娜布其(叶)、萨仁(月亮)、敖登(星星)、娜仁(太阳)等等,都是柔美的意象,特木勒是“铁”,女人叫这个名字的不多见。特木勒阿姨一家四口:她的母亲,当时感觉很老很老,第一面让人有些恐惧,现在想起来兴许并不很老;阿姨的小儿子毕力格,十一二岁的样子,爱笑,长着虎牙的孩子都爱笑,他面庞黝黑,虎牙格外白;阿姨的长子是公社马倌,经常不在家,我没有记住他的名字,长什么样儿也没了印象。领导把我们安排在特木勒阿姨家,是考虑她家劳力不足,也为了照顾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有个温暖的住处,那时候公社招待所的土屋四面透风,房间里的牛粪火炉怎么也烧不暖。

我和毕力格去放羊,小仇留在家里帮阿姨起羊圈,照顾小羊羔。我们把羊群赶到坡上,绿色全无,眼前一片枯黄,我四处看,周围不见一丝绿,残雪东鳞西爪,黄草在风中抖动,羊群缓缓移动,埋头觅食。毕力格细长的眼睛露出些许揶揄,嘴角挑起一边儿,我盯着他。片刻,他呲开了虎牙,告诉我,绿草让蟒古斯吃了。蟒古斯?我更加愕然,以为是一种类似豺狼虎豹的动物。毕力格看我傻傻的样子,听我操着蹩脚的蒙古语的各种发问,特别得意。他把羊赶在一处朝阳的洼地,坐下来给我讲蟒古斯的故事,我的蒙古语水平仅限应对日常生活交往,毕力格的故事只听懂了大概,但明白了蟒古斯是一种神魔,昼伏夜出,经常出来祸害草原,只有巴特尔和神马能够制服它。

2018年元旦来临之际,内蒙古大学第八期文研班的迎新年晚会上,几位蒙古族学员演出了独幕蒙古剧《勇士大战蟒古斯》,斯仁拉希扮演的勇士背着弓箭出现在舞台上,瞬间仿佛是毕力格走来。算来,毕力格现在已年过半百,他即便站在我面前肯定是认不出来的,再说他还记着我和小仇吗?我们早已告别了称之为“小什么”的年龄。《勇士大战蟒古斯》的作者达·巴特尔所在的锡林郭勒西乌珠穆沁旗,与东乌珠穆沁旗毗邻,扮演勇士的斯仁拉希是锡林浩特市乌兰牧骑的演员。上世纪70年代末,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进入中国,一时间成为文人墨客时髦的字眼,其实魔幻思维对于蒙古族而言一点也不新鲜,蒙古族史诗神话和民间传说就是魔幻思维方式的产物。在春天即将来临的草原上,一个十来岁孩子的故事启发了我关于大自然的想象,虽然之前读过的童话、神话书籍充满了想象力,但比起毕力格的讲述缺少的是原生态意味,他故弄玄虚的口吻,极力吓唬人的表情加上嘲弄的眼神,都是认真的,不容你怀疑。从那天起,我学着特木勒阿姨的样子,向远处眺望,期待春天早些光顾草原。

残雪彻底消融,草原披上了淡绿薄纱,远远望去,黄草丛间绿色的涟漪荡漾,不再是“遥看青青近却无”的虚幻。春羔仿佛一夜之间学会了奔跑,我和毕力格放牧的羊群加入了许多羊羔,它们咩咩的欢叫声,引来远处的鸟鸣。毕力格说蟒古斯不来了,说着挥鞭跑向山坡,原本紧随母羊身后的羊羔突然集结在一起,一起追赶毕力格。刚学会奔跑的羊羔,比兔子跑得快,瞬间没有了踪影。一会儿,山坡背后一片白云贴着草地飘来,那不是云,是洁白的羊羔在撒欢儿。初春的草原,羊羔群飞去飘来,和羊羔一起撒欢儿的毕力格唱起了长调,成人的长调是在马背上,或者在酒酣之后的蒙古包里,挥鞭奔跑的毕力格的童声长调率性活泼,少了大人歌里的苍凉。近中午时,我们听到了特木勒阿姨的呼唤,她依旧眺望着,一只手搭在眼睛上面,一只手向我们挥动。

接羔时节,出牧的羊群需要回浩特一次,给那些刚出生的羊羔喂奶。特木勒阿姨跑前跑后,指挥我们从棚里抱出小羊羔,毕力格负责围拢四处乱跑的大羊羔,调皮的山羊羔总爱爬高,毕力格从羊圈的墙上上来下去的,嚷嚷着:皮得乐不能穿了,太热了!羊羔们终于乖下来,小脑袋一顶一顶地吸吮妈妈的乳汁,母羊发出幸福的哼鸣。有几只母羊不知为什么不认自己的孩子,特木勒阿姨这时最辛苦,她抱着可怜的小羊往母羊肚皮底下塞,嘴里一口一个“呼热嗬,呼热嗬”地哄劝,母羊犯倔,她不疼不痒地骂两句,急了还要不疼不痒地打一两下,直到母羊接受了自己的孩子。总有一两只死硬的母羊任凭劝说打骂都无济于事,最后的法子是耐下性子给它们唱歌。特木勒阿姨单腿跪在母羊前,一遍遍地把母羊的尿水、奶汁涂在羊羔身上,抱着羊羔抚摸母羊乳房,唱着《劝奶歌》,“陶噢……格……,陶噢……格……”,声调绵软悠长,慢慢地飘散。母羊终于被感动,低下头端详羊羔,舔舐自己的孩子。羊羔吸吮着乳汁,母羊流下了泪水。这个春天,我学会了接羔,学会了唱劝奶歌。放羊时,我曾抱着唱劝奶歌后母羊接受的那只羊羔紧随我身后,“咩咩”地撒娇,毕力格说,它是你的孩子。我不爱听,但喜欢这只羊羔,它的眼睛特别亮。

有一首著名的蒙古族无伴奏合唱歌曲《陶爱格》,第一次听内蒙古青年合唱团演唱时,我几乎泣不成声。旁边一位年轻的朋友问:“这样一首节奏缓慢、旋律简单、没有歌词的歌,为什么这么感人?”我不能给她讲故事,一首好歌不止于一个故事,我告诉她:这是蒙古族音乐的母体。

忙碌的接羔即将结束,青草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大地。特木勒阿姨有了点闲空,给我们煮了一大锅手把肉。前一阵子她好像没有睡过囫囵觉,每天夜里都有羊羔出生,她进进出出地侍弄待产的母羊,每一只羊羔都经她的手落地。肉出锅后还带着血丝,我要求阿姨再煮一会儿,难得回来的马倌盘腿坐在炕上,冷不丁地说:“伊和浩特涅瑟格廷扎鲁由依木图乖”,是说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什么也不懂,他把城里的年轻人都视为知青,把牧村“浩特”之外的“浩特”都称为大城市,草原上的马倌都这样傲气。毕力格看看我,看看他哥,看看小仇,悄悄地告诉他哥哥:她们快走了。之后,冲我们笑了笑。特木勒阿姨把最嫩的羊肋骨又煮了一会儿递给了我。

一场春雨,漫山遍野绿色尽染,我们离开的日子到了。当我们走出特木勒阿姨的小土屋,老额吉拄着木杖跟了出来,她没有了光泽的双眼盯着我们,两行泪在脸颊密集的皱纹里蔓延,这一刻我突然发现老额吉好像从没有和我们说过话。特木勒阿姨念念叨叨地吻我们的额头,她刚毅的脸庞依旧没有表情,眼光不和我们对接。毕力格低头不语,手中的鞭子抽打着脚下的地面。

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开了,我回头望去,车轮扬起的尘土后面,毕力格策马追随,特木勒阿姨手掌搭在眼上眺望………

岁月悠悠,四十多年逝水流云,我再没机会去东乌珠穆沁旗。此时,城市里春意盎然,万绿丛中鲜花竞相开放,微信朋友圈鲜花绿林是春天的主题。我一再想起特木勒阿姨的眺望。乘飞机回家乡,蓝天白云下广袤的锡林郭勒草原,绿意朦胧,秋黄依旧在。我心飞翔,努力寻找眺望的特木勒阿姨,寻找策马扬鞭的毕力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