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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11期|铁穆尔:父亲送我雪豹皮(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11期 | 铁穆尔  2019年11月28日07:58

雪豹皮

我父亲赛姆道今年86岁,他生于1934年。不久前,父母把那张珍藏多年的雪豹皮送给了我,这个雪豹皮的来历并没有什么传奇或惊险故事,这只是祁连山牧人中的一桩寻常琐事。1980年起雪豹成为我们国家一类保护动物,而这个雪豹皮是六十七年前,也就是1953年,我父亲从一个农民手中用两袋面粉换来的。那是在鄂金尼部落原乡——祁连山南麓黑河上游的群山里。我所知道的雪豹皮的来历就是这些。

如今,地球上雪豹的数量急剧减少,由于非法捕猎屠杀等各种人为的原因,雪豹已成为濒危物种。雪豹处于高地亚洲生态食物链的顶端。目前,中国的雪豹数量约占全世界的40%左右,占数量第一。据说国际上正在实施一个保护雪豹的行动计划。

看着这张缺了尾巴的雪豹皮,我常想,这是一头什么样的雪豹呢?它是怎样死去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杀死这头雪豹剥下了它的皮?

灰白的毛色上是黑色的斑点,脊背和体侧及四肢外缘是不规则的黑环,黑环内有灰白色,有的黑环中还有几个小黑点。头部的黑斑小而细密,从肩膀开始,黑斑形成三条线直至尾根,身体后部的黑环边宽而大,雪豹那著名的尾巴怎么没有了呢?

一切都悉数写在雪豹皮难以破解的图案上,雪豹皮上的每一根灰白的毛都是一个悠长的故事。那是部落已经消失的岁月。灰白色的毛丛中蕴藏着祁连山雪线以上和雪线以下的故事,那是对祁连山南麓的群山悬崖中山神和幽灵们的回忆,那是对我父亲在群山旷野中的游牧生涯的见证。雪豹皮凝聚着我们部落的原乡鄂金尼河谷的混交林和灌木丛的信息,还有旷野和山岭上的好汉们对偷猎者和屠杀者痛心疾首的蔑视。雪豹皮带着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雪豹皮, 历经残酷暴力的美?这是一个高贵优雅的雪山之王——在高地亚洲的那些美不胜收的回忆,那是早已烟消云散的神圣雪豹王国的回忆。尧熬尔人把雪豹叫做“额尔乌斯”,他们认为雪豹就是山神或是属于山神的。牧人对于雪豹、虎和狼,有一种爱、恨、崇敬或恐惧交织的复杂感情,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情。

我清楚地记得:四十多年前的一天,父亲第一次让我看这张雪豹皮时,我为这只活着时未曾谋面的山林勇士或雪山之王欲哭无泪。那时候,接踵而来的人和事像毒蛇或蜜蜂日夜蜇噬着我的心,我瘦骨嶙峋柔顺腼腆的外表下暗藏着的狂野之心暗暗发誓要以雪豹为楷模——像雪豹从悬崖上纵身一跃奔向彼岸世界,远远离开我不想见到的一切……

那时,父亲给我讲了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在极为遥远的另一座雪山那边,有一头很神奇的雪豹或是雪豹之王, 如果有谁能得到这头雪豹的皮,那么你只要端坐在雪豹皮上念一句咒语,这张雪豹皮就能载着你飞起来,你想去哪里它就能载着你飞到哪里。那不仅仅是纵身一跃,而是真正的自由飞翔。

如果我眼前这张残缺的雪豹皮能飞起来,它能载着我飞往那个人与人,人与雪豹,人与所有野兽和生灵和平共处的国度中吗?

我静静地看着这张雪豹皮。雪豹那一双空洞的眼睛仿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在人类主宰的世界上雪豹又是多么脆弱呵,就像人的灵魂一样脆弱,在这脆弱无力背后又有多少悲悯、无奈和茫然呵!雪豹皮那灰白色的毛色和黑斑好像预示着某种不祥的谶语,那难以形容的颜色和奇妙的花纹似乎是对世界的质疑。仿佛在质问:这世上有过真正的和平吗?

山中的雪豹没有食物

父亲和母亲说,他们小时候在鄂金尼河谷的群山里放牧时,美丽绝伦的雪豹常常袭击他们的山羊和绵羊。他们常常为每个被雪豹咬死的牲畜难过好长时间。那是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之际。一面是在雪山悬崖间奔驰的美神雪豹,一面是贫穷的牧人赖以生存的山羊和绵羊。

那时神州大地上人口已经很多,黑河上游群山中农夫的耕地扩张到了的牧人的群山草原上,牧人便把牧场扩张到了雪豹的领土上。以盘羊、岩羊、鹿和獐子等为主食的雪豹,食物来源渐渐稀少。雪豹王国崩溃了。没有了盘羊和鹿等动物,雪豹只能捕食雪鸡、马鸡、虹雉、高原兔、旱獭和鼠类等小动物。雪豹实在饿得难以忍受便下山袭击人家的牲畜,这对雪豹来说是最危险最无奈的办法。雪豹实在找不到食物也会吃植物聊以充饥。

雪豹吃牧人的山羊往往都要挑选最肥的,雪豹下山到人家的畜群边,往往躺在裸岩上或是草丛中,悠闲地甩着粗长有力的尾巴。山羊往往会好奇地围上去观看,雪豹静静地观看着一个个傻兮兮乐呵呵的山羊,最后雪豹会选中最肥的一只扑上去。雪豹从容地按倒山羊,其他山羊全都唿地一声作鸟兽散。雪豹直接用嘴从山羊脖子上的大血管里吮吸新鲜血液,一直到吸不出血,咩咩叫着挣扎的山羊声音渐渐变弱变小最后消失。雪豹再小心翼翼地剖开肚皮,轻轻吃掉山羊肚子上的大网膜,大网膜全是白花花的油。最后抛下山羊尸体从容地返回自己栖身的地方或是到山野间白云下游逛。

父亲说他在长满混交林的莱纳贺山谷放牧,山谷的阴坡长满了高山柳等灌木,阳坡全是各种牧草。羊群散布在山的两边吃草。突然他看见阴坡上吃草的羊受惊后在奔跑,他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跑过去时,看见一头雪豹压着一只羊,雪豹看见他后丢下羊跑了。他走过去一看,羊已经死了。羊脖子被咬开后吸了血,肚子也被剖开,羊肚子上的大网膜不见了,羊的其他部位完好如初。

牧人们搬到冬窝子时,我母亲家的黑帐篷就在黑河边的红色悬崖下。雪豹常常沿着山脊下山后,藏身在黑河边那些红色岩石峭壁的缝隙里,等待牧人的牲畜走近。

那时我母亲才十来岁,有天她放牧到中午回家喝茶,她刚端起茶碗时,忽听见羊群惊吓后奔跑的声音。外祖母让她赶快去看羊群,她放下碗奔跑着到羊群边时,看见一头华丽的雪豹扑倒了一只山羊,母亲一边哭一边喊,朝雪豹方向扔着石子和木棍。雪豹缓缓扔下山羊,站起身望着她,暴怒的雪豹弓起了腰,尾巴变得又粗又大,黄花花的眼睛瞪着她。母亲喊着哭着,朝雪豹扔着石子。雪豹似乎知道她是小孩子,好像有点不屑于理睬她。过了一会儿,雪豹掉头走向远处。原来被雪豹扑倒的是他们家那只名叫朝胡尔的母山羊,母山羊朝胡尔被母亲扶回家,在脖子的伤口上用花椒和小米敷,过了一段时间母山羊朝胡尔还是死了。母山羊朝胡尔的遗孤小山羊由我母亲和外祖母用别的山羊奶喂养。几天后的一个夜里,雪豹又从他们家的木栅栏里钻进羊圈,把一只羯羊拖出去吸了血,那只羯羊死了。后来,他们在木栅栏羊圈旁边堆起干羊粪,天一黑就煨上烟火,有烟火雪豹就不再随意进入羊圈袭击羊。

我父亲和母亲说过的雪豹袭击畜群的故事数不胜数。那时,他们只要看见秃鹫在成群地飞来盘旋,跑过去一看,十有八九会有雪豹咬死羊的事。有时喜鹊飞来急促地喳喳叫个不停,畜群里也会有雪豹或狼袭击的事发生。

父亲他们说起雪豹时,也会说起山林的另一类勇士——狼。有一次父亲说同部落的牧人万岱告诉他,他小时候有一次放羊,曾看见一只狼咬着山羊的脖子,用尾巴拍打着山羊的屁股,牵着山羊翻过一座山梁,他看见后连忙追,他翻过山梁时,看见狼还在牵着山羊走,他大喊时,狼放开山羊跑了。这只狼是想把山羊往自己的窝里牵,因为它还有嗷嗷待哺的一窝小狼崽。我父亲说万岱这样叙述的时候,表情是复杂的,但是可以看出,他是对那只神奇的母狼满怀着歉疚、敬佩和感叹的复杂感情。

部落里的老猎人阿巴努努是我母亲的外祖父,阿巴努努曾对他们说过,他在年轻时在山上狩猎,有一次看见一只母狼在山上行走,母狼仿佛背着什么,他很奇怪便朝母狼开枪,母狼丢下什么跑了。他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羊肚子,羊肚子还在动,他抓起羊肚子从口子里一看,羊肚子里有几只小狼崽。原来母狼是在这个羊肚子里装着自己的孩子,然后用嘴咬着羊肚子背在身上赶路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母狼呢?阿巴努努在后来的岁月里是否偶尔也会懊悔和歉疚呢?

1945年春,在鄂金尼部落的原乡,在祁连山南麓黑河上游群山中,我父亲和绰罗斯氏族的索南才让在查卡山的库肖尔阳坡放羊。时间正是农历四月,也就是萨格尔达瓦月,禁止狩猎和杀生的一个月。他看见一只雪豹冲入羊群掀翻了一只羊,他边跑边喊,那个雪豹丢下羊匆匆走了,雪豹走了一阵后放慢奔跑速度,走了一阵索性坐在那里看着他,后来才缓缓走了。那只被扑到的羊身上沾了草,没有什么伤。相传在萨格尔达瓦月,野兽是咬不死牲畜的,因为人和野兽都被神灵禁止杀生。父亲坚信这个大自然中的神秘法则。

鄂金尼河谷的秋天,金黄鲜红的混交林仿佛在燃烧。汉人农民过八月十五,山上放牧的尧熬尔人传统上是不过八月十五的,尧熬尔人到八月十五要煨桑点酥油灯念诵六字真言,据说那是纪念古代被屠杀或阵亡的勇士。我父亲一边追赶着奔驰的马匹,一边气喘吁吁地念诵着跟着祖母学会的六字真言。羊群吃草时他整天瞪着眼睛望着四周,一刻也不敢放松,稍不留神雪豹、熊和狼就会来袭击羊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