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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9年第5期|王小王:一期

来源:《钟山》2019年第5期 | 王小王  2019年11月25日09:02

天空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赵显已在院子里坐了一个时辰,只是望天。藏地的天蓝得如梦似幻,可他在那天上看到的却是一片血红。他双目刺痛,身体僵直,待缓缓低下头来,见一滴泪落下,打湿僧袍,赶紧拭了拭眼角,出声念起经来。然泪忍住了,心痛却止不住。为全神贯注,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竟宛如哭诉。两位小僧踏进院子,听到他如此的诵经声,立时收了脚步,对望了一眼又退了回去。萨迦寺内殿供奉的白海螺无人吹响,竟也轻缓地发出“唔唔”的绵长声响,似叹,也似咏。

在萨迦寺落发已一年有余,佛法还没有完全在赵显身上显现力量,到此之后,他的痛不但没有减少,却仿佛与日俱增,对母亲与故地的思念也一天没有断过。更苦的是,这一切无法与人言说,帝王丧失了他的国家,便是一个没有家园也没有了尊严的囚奴。他没有资格哀叹,甚至没有资格悔恨,即位那年他才三岁,国破家亡与他没有关系,祖母垂帘听政,贾似道掌握朝权,他坐在朝堂上只当是那些大人们在陪着他玩一个游戏,或者是他在陪他们玩游戏。两年后的一天,他便被母亲抱在手上做了伯颜的俘虏。他记得那一刻,眼前的人穿着奇怪的衣饰,面目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凶悍,因早已感到这日的气氛阴沉,他不顺意,本是哭着的,那人走到跟前,他却立刻被吓得声噤泪止,扭头把脸整个埋在母亲怀中。母亲轻轻说:“显儿,不要怕。”声音却是抖的。他更怕了,因他感到母亲比自己还要怕。

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有了清晰的记忆,而从前做帝王的日子跟他的国家一样缥缈,似乎从不曾存在过。

启程往大都去那日,母亲终是无法再掩饰,抱着他痛哭不已,二十年来,母亲讲那句话时的样貌语气不但没有在脑海淡去,反而愈发清晰。她说:“显儿啊,好好看一看家乡吧,此去大都,临安恐是再也回不来了。”

赵显日后才懂,母亲当年这句话是赴死前的绝望。以蒙古人的凶残名声和屠城过往,全太后以为忽必烈定会在大都斩了她们孤儿寡母以震声威,她自觉死不足惜,唯痛显儿,却又不能说,于是只说这临安城。

赵显到离开这一天,才知道自己的家叫临安。从前只知家就是家,以为它永不会消失。

而后母子二人虽然保全了性命,但赵显不知母亲每日仍活在巨大的忧惧中,少年时常见母亲以泪洗面,以为她思念家乡,于是劝解的话只有一句:“母亲莫哭,等孩儿长大了,定带母亲回家。”如今在这偏远藏地,母子远隔千山万水,赵显知道,自己的承诺怕是一句空话了。一想到母亲在寺中青灯孤影,思乡盼儿,并将就此终老异土,不知尸骨何安,他便心如刀割,任怎样的经文也无法平复。

已有一众小僧在大殿内聚起,他们听说白海螺又无端自鸣,赶紧来看。有人说,怕是墙角或屋顶哪里有了缝隙,有风吹进。马上有另一人出去捡一细弱草叶进来,竖在手上,草叶却纹丝不动。也就是说即使真的有风透进,也不足以吹响海螺。那得是多大的风啊。

赵显诵过几遍《文殊师利发愿经》,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正待静心打坐,只见智澄法师座下一弟子簌簌跑来,深揖道:“合尊法师,智澄法师有请。”

赵显迟疑未动,以为自己听错了。听到那弟子又重复了一遍,才起身随他向智澄法师禅房走去。弟子向内通报:“师父,合尊法师来了。”然后立在檐下,对赵显说:“合尊法师请。”

赵显独自步入禅房内室,不敢抬头,合掌长揖道:“法师找我?”

智澄正将一壶茶放在炭火上。“噢,合尊法师来了,请坐。”他弓身向案前的坐榻示意。

赵显更加弓身下去,摊手向前道:“弟子不敢,法师请。”

智澄笑笑,撩起僧袍盘坐案前。赵显等他坐定了,才在另一侧坐下。

到萨迦寺剃度后,赵显得法号合尊。他以瀛国公的身份,带着忽必烈赠予的丰厚金银出家,似乎是掩盖了些亡国之君的不堪处境,但他自己是懂的,这只是一种稍显体面的流放,或曰另一种囚禁。他不知道当初是什么原因让忽必烈对他这个前朝皇帝手下留情,难道是笃信佛陀慈悲为怀的教诲?可忽必烈杀的人还少吗?说他慈悲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必只是想以此收买人心,以让宋朝遗臣安心效命。国君都已做了元帝的瀛国公,臣子们还有何由不忠元帝?这样想来,忽必烈在他心中更添阴险。别人的阴险盘踞心中,慢慢竟也变成了他自己的。从前跟母亲一起学习的佛法似乎都遗落在了漫长的西行之路上,恨却一点点滋生放大。他心中长出一支军队来,一遍遍地将元军屠杀。

茶壶煮在柴火上,赵显额头沁着汗水,压制杂念,沉默不语。

茶香慢慢沁出,缭绕在二人间。智澄法师亲切问道:“合尊可闻其香?”

赵显的眉头已舒展,像被茶气熨平了,他恭敬地说:“法师煮茶高人一筹,同样的茶,竟更醇厚。”

智澄笑意盈面,“合尊法师见笑,茶自是香,倒与老僧何干?”言罢提壶斟茶。

赵显不知如何作答,只向智澄颔首致谢。

两只景德镇青花龙纹杯斟满茶,升腾着氤氲白气,龙忽然活了一样,摇头摆尾,似要冲天而上。赵显一惊,再看,却并不见异动。他双掌合十,对着瓷杯躬身,说:“帝师法物,果然非比寻常。”

“合尊好眼力,瓷杯确为帝师所赠,可也只是饮茶之物,不必为其所累,随意就好。”随后智澄端起杯来喝茶,不发一言。

赵显也只好默默饮茶,茶汤入腹,疑问也在心中越积越厚。智澄法师是一位备受尊崇的高僧,据传已逾百岁,却面如铜镜,光滑无皱。只是那双眼睛,里面岁月无尽,不只是百年,似浸着千年万年的深阔。赵显入寺之初便听说他已外出云游,却并未听闻是何时回来的。赵显不知道这位从未谋面的高僧突然相约所为何事,又怕被他看破心境似的,怀着隐隐的忐忑,完全喝不出茶滋味。

然智澄法师就是不说话,仿佛请赵显过来真的只是为了喝茶。他含笑斟茶,慢品,时而望望窗外,时而闭目养神,悠然闲适,一副静待时光流逝的普通老人的安详。

赵显在这样的宁谧里渐渐地松弛,继而竟渐渐地升上了一丝天真的孩子气。他开始把玩手里的茶杯,对月白的瓷面和细腻的青花龙纹暗生赞叹。他曾有一只龙纹瓷枕,随着他入了大都,又到上都。西行前他与母亲抱头痛哭,将瓷枕留给母亲,权且当个念想。当年离开临安城后,带龙饰的器物都不再属于他了,好像不是皇帝,龙就都跑掉了,只有那只瓷枕被母亲罩上一层亲手绣制的莲花图样枕套,还一直被偷偷留在他身边。瓷枕小小的,长大后便不再合用,上面的龙也小小的,像一个不弃不离的童年伙伴。想到那瓷枕,他继而想起幼时看顾他的侍女。他那时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对那四位貌美可人的侍女也心存喜爱,母后也对她们极为信赖,被押送大都时,其余侍女尽为遣散,只将她们四人带在身边。可她们入大都未及十日,却在一夜之间全消失了。母亲哭得凄切,什么都不肯说,也不让他出门,尽日将他锁在内室。他是后来才知道,四位温柔女子却内心刚烈,不忍丧国之辱,相约悬梁自尽。忽必烈万分气愤,竟将她们的头割下来悬于他们母子居所院中。赵显的手开始发抖,他又想到了自己丢掉的江山,尽管他拥有的时候并不曾感觉到它的存在,可是当知道自己曾拥有过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惜痛。如果江山未失,皇朝不易,那四个可爱的女子或还伴身边或已嫁与良夫成为温润妇人,怎会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母亲也不必受此大辱。还有文将军。赵显八岁那年被带到文天祥面前劝降,在元军面前凛然无惧的文将军见到他便伏地痛哭,只反复说一句话:“圣驾请回。”每说一遍便更为悲戚。赵显被骇得手足无措,连连后退,到最后竟无一言便转身而去。臣还在为复国拼杀,君却怯懦苟生,甘为人辱,如今想来,真是痛悔难当。

“合尊可是想起旧人?”

赵显忽听得智澄法师发问,方惊觉自己已经涕泪濡面。他无从掩饰也不想掩饰,索性哭个痛快。

十九年里,赵显先当皇帝,又做俘虏,再出家为僧,从没有过恣意的日子,如今却无法抑制地想在这位并无往日情谊且可说得上陌生的老僧面前放肆一回;十九年里,也从未有一个男人向赵显展现过慈爱,他身边的男人不是臣侍,便是敌人,父亲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一幅先帝的画像。走过故土,走过大都,走过上都,又走过漫漫西行长路,直到在这片异族的土地上,他才体会到自己对这特别而强大的情感期待已久。在智澄的面容上,他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列祖列宗,所有被亏欠的一瞬间全部向他涌来。仿佛他从出生起,就是为了走到这儿,走到这一刻,走到这位老僧面前,迎接那扑天盖地的慈爱。

赵显的哭本缘于痛,后转而为思念,又渐渐变作发泄,变作悲忧,变作迷茫,变作恐惧,最后又在感动处回转。

他哭过了人世间所有的情感,感到肉身内外空空如也,仿若已入虚渺之地。极静中白海螺的呜鸣飘至耳畔,那声音既空灵又厚朴,赵显感到眼前的一切在这既轻且强的音浪中晃动,亦真亦幻,他四下环顾,茫茫然发问:“法螺何以自鸣?”

“此法螺乃佛祖法物,当年曾为佛祖驱邪魔,聚僧众,自有法意神通。此番自鸣,或许是预示高僧即出。”智澄笑盈盈望向赵显,目光中似有山海变幻,深长悠远。

赵显感到自己在智澄的目光中沉浮飘游,一时有些晕眩。他听到自己说:“法师为何如此看我?”

智澄说:“老僧只是为合尊法师高兴。”

“赵显国破亲离,满心悲苦,虽年少时即随母亲诵经礼佛,却一直心无宁日,到此为僧也并不是赵显本意,实为被逼无奈。赵显生性贪生怕死,没有文将军的气节胆魄,不敢赴死,也无能灭敌复国,只怕是将在这寺中碌碌了却残生,断不会成为什么高僧。”此话一出,赵显竟感到自己周身一震,不知为何就这样交出了一番真心。

智澄法师倾身向前,轻声问道:“合尊有复国之心?”

“无一日不想。”赵显忿然答道。

“复国为什么?为国,还是为民?”

“既为国,也为民。国不在,民怎安?忽必烈逼死我兄弟,杀我将军臣子,灭我大宋子民近两千万,又害我母子分离,每每思及便痛煞我心。”

“那合尊可与忽必烈商议,让他把国家还给您。”

赵显脱口而出:“法师戏我,那怎么可能!”

智澄说:“那又如何复国?”

赵显愤恨捶向几案,“我若是有军队……”

智澄不再言语,低头喝茶。赵显心里却霍然升腾出一个沙场,硝烟四起,兵众厮杀,血溅残阳,不一时便尸横遍野,一片寂了。

智澄便在这空寂中问:“这是合尊想要的国?”

赵显不知智澄如何看破了自己,却无心惊异,只是莫名羞惭,扭头不应。

智澄法师探身斟满赵显的茶杯,赵显仰头一饮而尽。

然听智澄无端问道:“合尊可知一千年后这天下是怎样一幅光景?”

赵显昏然,道:“自是不知。”

“那一千年前呢?”

思忖片刻,赵显答曰:“彼时三国已归晋,司马一氏一统中原。”

智澄说:“正是,千年前的此夕,晋武帝司马炎驾崩。他的儿子司马衷继位,称惠帝。而晋惠帝痴笨,大权旁落于太后,皇后贾南风贪权,设计除掉太后,并挑唆惠帝、楚王马司玮、汝南王司马亮宗室内斗。赵王司马伦杀贾南风,废司马衷,自己称帝。齐王司马迥、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起兵共讨,杀马司伦,使惠帝复位。然朝政被齐王把持,河间王、成都王于是又除齐王。长沙王司马义坐收渔利,河间王、成都王再起兵讨伐司马义。东海王司马越借刀杀人,取司马义而代之,又诱使惠帝亲征成都王司马颖。惠帝被司马颖所俘,东海王败逃,司马颖掌权。河间王司马颙劫惠帝,不久河间王又被东海王所杀。成都王司马颖死于范阳王司马虓部将之手,朝权再次被东海王司马越所夺。惠帝中毒而死,东海王立太弟司马炽为帝,自任太傅独揽大权,后被多方讨伐,无奈之下自请出征,于忧惧中死于项城。十六年八王之乱使晋国战火不断,民不聊生,国力大耗,不久之后便气数尽矣。”

赵显虽早知“八王之乱”,但此番听智澄如此急促讲出,更觉惊心,一番战乱情景如在眼前,不禁怆然垂首。

智澄法师却突然哈哈大笑,道:“老僧不懂国政,只是因昨夜梦回千年之前,见到司马炎,今日才想起这故事,与你闲叙。”

“法师梦到司马炎?”

“是啊,人老了,便是梦多。有时一夜数梦,有时一梦数夜。”

一梦数夜,那莫不是睡上个几天几夜不醒?赵显心中惊奇,但觉像智澄法师这样修为的高僧总是会有常人不解之处,便按下此惑,问智澄梦到司马炎是何情景。

“老僧见到他时,他已病情危重。司马炎为传位一事绞尽脑汁,太子司马衷虽然是白痴,但是司马炎认为衷之子司马谲明慧异常,日后可承大业,另为平衡各方势力,笼络权贵,于是坚持让司马衷继位。他自以为思虑长远,怎知晋国如此早夭。我问他可知千年后的天下,他还以为仍是司马江山,老僧便引他去看了番千年变幻。及至看到合尊法师在本寺诵经,正好天光将亮,便向回走了。回来这一路倒是迅疾,司马炎长叹一声便就到了。他躺在床上,谢过老僧,继而平宁安详,阖目长逝。”

赵显疑惑地问:“好不容易夺来的江山,国祚不过五十一年,司马炎怎会安详?”

智澄说:“千年掠过,兴衰只在一瞬。”

青春大好,却只能屈辱偷生,别说成就伟业,就连普通百姓的平常生活也无从消受,多年来尽日幽居枯坐,赵显只觉人的一生漫长得灼心,智澄法师的话却让他觉得眨眼间已到了人生尽头,苍凉之中似有了些通透。

继又想到智澄法师说梦中司马炎见到自己在这萨迦寺诵经,觉得甚是乖异,正待细思,只听智澄法师说:“合尊想当皇帝,也不是不可。”

赵显大惊,手中茶杯滑落,一杯烫茶尽倾洒到腕上。

智澄见状笑道:“合尊不必惊慌,老僧并不是要谋反。此事说来简单,只需合尊回去一趟便可。”

“回去?回哪儿去?”赵显更觉不解。

“当然是回到合尊还是宋帝之时。”

赵显闻言,倒是惊魂已定,只觉是智澄法师取笑于他。他拾起身边跌落的茶杯,却见杯沿处磕碰出一处缺口,甚为愧疚可惜,颓下身子叹了口气,却听智澄说:“不妨,世事无常,说不定它还会完好如初。”赵显突觉这智澄法师疯言疯语,心下又烦又恼,于是气哼哼说道:“法师既说我还可当皇帝,何不快快送我回去。”

智澄问:“合尊主意已定?”

“主意已定。”赵显赌气地看向智澄,“不知法师如何施法?”

智澄大笑,“老僧并无法术,只是时间本如河流,既可乘风快行,也可逆流而上。既然合尊决心回溯,喝了这杯茶便走吧。”

赵显本想说茶刚刚已尽洒,低头却见杯中已满,心说,倒要看看这疯僧要耍什么把戏,于是也不犹疑,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宋恭帝赵显在一场漫长的午睡中醒来,见榻前跪着一众人在哭,母后坐在床沿,执着他的一只手,见他醒来,抱着他哭道:“儿啊,你可醒了,吓死母后了。”

恭帝揉揉眼睛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衣被已被汗水湿透,也抱住母亲呜呜哭起来。谢太后此时也已匆匆赶来,见恭帝已醒,放下心来,问道:“显儿,可有什么不适?”

恭帝抹着泪说:“显儿无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祖母,敌人来了,万万不可投降,否则将国破家亡,请祖母下令早日向北进军,全力抵抗。”

谢太后闻言诧异道:“显儿怎么突然说出这话?”

恭帝却也诧异道:“祖母,显儿刚刚说了什么?”

元军已破了襄樊向南进犯,谢太后正为此事伤神,恭帝年方四岁,国事他哪里能懂,他今日正午照常午睡,到了每日该起来的时候,侍女叫了几次也叫不醒,却突然发现他气息微弱,满头大汗,太医也毫无办法,此时他突然自己醒来,却无缘由地说出这番话来,着实让人心惊。谢太后伸手去摸小恭帝的额头,凉岑岑的并未发烧。

谢太后苦思一夜,于第二日的朝堂上颁布诏令,着贾似道亲自率军北上,不得懈怠,全力抵挡元军。贾似道本意欲求和,然恭帝奇言异语已不径而走,都道是神仙为皇帝梦中指路。不战则亡,将士们已抱定背水一战之心,士气高昂,贾似道也只好竭力应战。宋军奋勇抗敌,终于在数月之后将敌军击退,得胜回朝。恭帝救了宋国,举国上下对这个小皇帝心悦诚服,说他是真正的天选之子。忽必烈也听到传言,对宋国颇为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但恭帝早已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从此后也再无天启之象,渐渐让人们有些失望。而贾似道却因军功在身,更加权倾朝野,从此后越发无所顾忌,目无恭帝,甚至在朝堂上公然呵斥他。恭帝虽无甚神异,但确乎聪颖过人,心机深熟,他表面上对贾似道唯命是从,但心里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自知年纪尚轻,虽有皇帝之名,但无皇权之实,只有耐心隐忍,静待时机成熟。

这样及至弱冠之年,恭帝已是文武俱才,他多年来一直勤学治国之法,并暗暗笼络人心,已在朝中积攒了颇多威望,那些对贾似道不满却敢怒不敢言的大臣慢慢向恭帝靠拢,甚至已有人敢于上奏弹劾贾似道。恭帝暗暗押下奏折,心中却知除贾亲政的时机已到。

文将军一向不满贾似道专权,曾公然指斥,被罢官革职,只因文将军手下将士忠勇,贾似道不敢小视,加上外患威胁,宋国还少不得文将军这样的将才,不得已又将他官复原职。但从此文将军一派对贾似道更是仇怨难消。文将军等人见恭帝小小年纪便显出沉稳刚毅,甚可期许,便与他暗结同盟,谋划伺机除去贾似道。

然贾似道耳目众多,知晓恭帝已决心除掉自己,决定先下手为强,废掉恭帝,立广王赵昺为帝。贾似道知道这也是一步险棋,万一广王不允,密告恭帝,谋反的罪名足以让恭帝对他公然下手,所以他一面派人探听广王口风,一面安排暗杀恭帝,这样如若广王有意,便可顺利成事,假如广王心向恭帝,这边杀了恭帝,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再杀广王,便自己当了这皇上。没想到,广王对皇位觊觎已久,听闻欣然应允。贾似道大喜。

这日,恭帝身边的一个内侍趁其午睡,偷偷将一包毒药放在茶中。然而恭帝对其早有防备,悄然起身,当场将其擒住,逼问幕后指使之人。那内侍是贾似道多年前安插在恭帝身边的,他心知自己必死无疑,又因常伴君侧而深知恭帝韬略,知道贾似道大势将去,不愿担下谋害皇上的罪名,故将贾似道供出,但求皇上不要累及其全族。恭帝却并未杀他,使他去向贾似道复命。恐贾似道不信,恭帝拿出自己的青花龙纹瓷枕,割伤手指将血滴在上面,交于那内侍说:“去跟贾似道说朕饮了毒茶,吐下一口鲜血,已一命呜呼,贾必定来看,朕拿下他,便保你全家无虞,并享世代荣华。”

这瓷枕是恭帝极为钟爱之物,是他出生时父亲宋度宗所赐,一直放在床榻上,任何人不敢随便触动。那内侍拿着瓷枕去复命。恭帝与文将军设下埋伏,只等贾似道一来便将其擒住,治他杀君之罪。

贾似道见染血瓷枕,本已相信,岂料那内侍因心中有鬼,呈上瓷枕时指尖颤抖,贾似道生疑,追问细节,那人更为紧张,支吾不清。贾似道知已败露,杀了内侍,索性连夜起兵。密探来报,贾似道正调集兵马,恭帝早有准备,即刻着文将军带兵杀向相府。双方血战一夜,贾似道兵败被杀。

恭帝知道贾似道根基太深,同党众多,唯恐他们利用广王赵昺再起祸端,于是忍痛又以谋反之罪杀了广王。

广王在饮下毒酒之前大喊:“赵显,你今日杀我,明日必是亡国之君。”

恭帝闻之,心内大恸,众臣劝慰不过是广王死前妄言,可“亡国”二字却像两把尖刀插在恭帝心上,仿佛他早已历过这亡国之痛。

恭帝的异母兄长、益王赵昰本也对贾似道专权不满,觉得恭帝年幼无能,无法使臣子服膺,所以早暗结势力,欲取而代之,暂未举事也是因对贾似道有所忌惮。此番听闻贾似道已死,广王被杀,恐恭帝也会对自己痛下杀手,便以恭帝昏庸、杀功臣、斩广王之名,联合贾似道旧党起兵讨伐。

宗室内斗,举国大乱,各方争权夺势。后益王赵昰被杀,恭帝保住了皇位。可还不待喘息,元军已兵临城下,宋国只能仓促应战。元军杀进都城,三百年繁华临安尽毁,万千军臣子民被屠。元军大获全胜,生擒恭帝,留其一命,发配藏地为僧,法号合尊。

合尊法师赵显每日枯坐,悔痛不已。元军屠城时的火光血影、凄哭惨叫盘桓不去,任如何诵经也无法驱除。他想自己本要做个圣明君王,治下时和岁丰,百姓得享盛世,却为这皇位杀了长兄幼弟,又将大宋亲手断送,不禁万念俱灰,只恨自己没有勇气了断。

这日,萨迦寺大殿内供奉的白海螺无端自鸣,呜呜轻响回荡心中,让赵显突感浮生若梦,一片空寂,正惑然中,只见智澄法师座下一弟子簌簌跑来,深揖道:“合尊法师,智澄法师有请。”

赵显迟疑未动,以为自己听错了。听到那弟子又重复了一遍,才起身随他向智澄法师禅房走去。弟子向内通报:“师父,合尊法师来了。”然后立在檐下,对赵显说:“合尊法师请。”

赵显独自步入禅房内室,不敢抬头,合掌长揖道:“法师找我?”

智澄正将一壶茶放在炭火上。“噢,合尊法师来了,请坐。”他弓身向案前的坐榻示意。

赵显更加弓身下去,摊手向前道:“弟子不敢,法师请。”

智澄笑笑,撩起僧袍盘坐案前。赵显等他坐定了,才在另一侧坐下。抬头望去,只见那据传已逾百岁的智澄法师面如铜镜,光滑无皱,一双眼睛里却岁月无尽,不只百年,似浸着千年万年的深阔。不知为何,赵显与智澄明明是初见,却觉如此熟悉,他盯着智澄法师的脸,莫名泪如雨下。

智澄法师将赵显面前的青花龙纹杯斟满,擎向他道:“合尊法师,喝杯茶吧。”

赵显忙躬身去接,却双手颤抖,不小心将茶杯滑脱,一杯烫茶倾在腕上。赵显掀起衣袖,看到手腕处红起一片,竟觉这一幕似曾发生过。他已看出茶杯不是俗物,慌忙去拾,细细端详,幸而未曾损坏。

智澄法师再次擎壶替他斟满,笑看他喝下,缓缓说道:“合尊回来了?”

赵显听罢这话,突然想起,自己这个下午似一直坐在这儿喝茶。

十九年人生在眼前幻变不停,缠绕百结,赵显痴然瘫在坐榻上,怔怔问道:“法师,到底哪个是真?”

智澄不答,只轻叹一声。

这一叹却若重石砸下,让赵显感到背负千斤,心生大悲。他深伏地上,戚戚不能语。

赵显哭过自己,哭过家国,哭过苍生,仿佛泪已流尽,渐觉悲痛消散。他重新端坐案前,感到自己无悲无喜,无过往也无余生,似一出生就在此刻。他痴痴然望向智澄法师。智澄却笑道:“合尊法师,我们接着喝茶吧。”

赵显便捧起杯,待送到嘴边,才发现是空的。

智澄道:“老僧照顾不周,忘了给合尊添茶。”于是提壶悬在杯上。壶身倾了大半,不见一滴茶倒出。可他却仍一直擎着壶身,作尽力倒茶之姿。

赵显正欲提醒他壶中茶尽,智澄已将壶放下。却又双手托杯举到赵显面前,说:“合尊法师请。”

赵显望那空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蹙眉沉吟:“杯中无水矣。”

智澄作疑惑状道:“咦,刚刚以壶添之,缘何无水?”

赵显不知智澄何意,呆望着他。

智澄哈哈笑道:“老眼昏花,以为壶中有水流入杯中,白费了力气,还是一只空杯。合尊不要怪老僧才好。”

赵显回过神来,赶紧恭敬地从智澄法师手中接下空杯,轻轻放回案上。

智澄又将壶捧到赵显面前,“既然壶中已无水,可否烦请合尊法师去装些水来?”

赵显瞥了一眼屋中的水瓮,里面的水还有大半。水瓮就在智澄法师一侧,智澄伸手可及,自己却要绕案而取,赵显不知智澄何意,应允着接起壶,怔在那儿望了望水瓮,又望了望智澄。而智澄只是笑着看他。赵显只好躲开智澄目光,低头退出门去。他本想在灶房中装一壶水了事,不知怎的,却信步出了寺院大门,向仲曲河走去。赵显蹲在河边将壶小心没入河中装满水,站起身来,向那河水之中凝望片刻,愈加懵懂,只好捧着壶返回智澄房中。

智澄法师闭目端坐案前,听见脚步声,起身说道:“有劳合尊。”

赵显将茶壶递与智澄,弓身道:“法师久等了,弟子走远了些,从河中取水。”

智澄法师面露欣喜,连连说好。将壶接过,打开壶盖看了看,却又蹙起眉来。他将壶擎向赵显,摇头说:“老僧真是糊涂了,茶煮久了,该换了,浪费了一壶好水。还请合尊将水倒掉吧。”

赵显怔怔接过壶来到院中将水与茶叶一并倒空,进得屋来说:“我再去河边装一壶吧。”

智澄摆摆手,“倒也不必,瓮中还有水,我倒给忘了。”

于是两人重在案前盘坐,智澄法师执起木勺从瓮中舀起水倒入壶中,一勺倒尽,又取一勺,悬于壶上,缓缓倾倒,水流高细,绵绵不绝。赵显直呼:“法师,水溢了,水溢了。”

智澄却不停,只道:“不妨,水还是那水,不局只在壶中。”

赵显已知智澄句句有意,若有所悟,却又不甚明了,只好眼看智澄将木勺中的水倒尽。案面上一摊清水铺开,向四周缓缓漫延,赵显用手指将那水渍划拨,先是一道,如同剑戟,又随意拖曳开去。智澄法师将壶放在炉上,一边等水沸,一边笑眯眯看着赵显。

待铜壶渐渐发出沸鸣之声,智澄法师取出一块康砖,以木针撬取下一方茶来放在铜壶中。不多时便茶香袅袅。赵显像被茶味唤醒似的,抬眼看那雾气缭绕中的铜壶,深吸口气道:“咦,这茶香似与之前不同。”

智澄法师轻拍一下那块康砖,“适才煮的便是这茶,合尊觉得怎生不同?”

“先前那壶茶香朴厚醇和,这一次缘何多了些清甘之味?”

“噢?老僧倒没闻出有何不同。怕是合尊心生异香吧。”智澄看向案面说。

赵显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不觉间以水作墨,以指当笔,在案面上画下了一朵莲花。他凝神看那莲花,只见它徐徐生色,莲茎轻摇,竟如真的一般。赵显惊呼一声,再看时却见水渍褪去,案面霎那间已干透。

“喝茶,喝茶。”智澄法师若无其事地提起茶壶,为赵显斟满。赵显看到那茶,愈发觉得焦渴,礼数也不顾,举杯便喝。又满。又喝。再满。再喝。

直又喝到壶尽杯空,智澄法师将空壶放在一旁,微笑不语。

赵显看那空杯,看了许久,突感心中一道白光闪过,他拜下道:“弟子懂了,度人先度己。多谢法师指点,弟子定当虔心修习佛法,以期一日明心开悟,度化众生。”

智澄俯过身来,柔声说:“合尊只要知道是众生在度你便好。”

那日以后,众僧便见合尊法师每日清晨开始,便手持木勺到仲曲河畔取水,往返不已,直至正午,斋后不消片刻,重又往返取水,总要到日落时分。他们觉得奇怪,又不敢发问,窃窃议论,都不知这位汉人小法师是中了什么邪。

赵显无暇他顾,只一心擎着勺柄,不让水洒出,他应允智澄法师,每次取满勺,但只要有一滴水在半路洒出,就要倒掉重来。他既要看路,又要看水,几乎一步一停,待勺中水波不再抖荡才敢再踏一步。但仍时常有水洒出,只好倒掉。

赵显又倒掉一勺水,拎着空勺回到河边,有些气恼,想那智澄莫不是有意折磨自己,忽便见河中倒映出智澄法师面庞,回头一看,并无一人,再看河中,也只见流水。赵显知自己心中不敬才有此幻,煞是羞惭,忙闭目宁心。

那日与智澄法师道别时,智澄似突然想起什么,叫住赵显道:“合尊若不嫌弃,老僧倒有一礼物相赠。”说罢从水瓮边取过木勺擎在手中。

赵显愣怔片刻,见智澄已俯身将木勺递上,忙更低地躬身下去,双手高擎,将那木勺接过。

智澄笑说:“合尊既然受了老僧礼物,可否答应老僧一个要求?”

这礼物本就奇怪,又是他强赠与自己,他反倒要提要求。赵显觉得好笑,但既因不好意思推脱,又因实在好奇,便当即应道:“智澄法师请吩咐,弟子定当照办。”

“老僧不敢吩咐,只请合尊法师当作一个约定。此约倒也简单,只是想请合尊法师物尽其用,每日只当用此勺去仲曲河取水,将房中水瓮填满。途中不可洒出一滴,若有一滴洒出,便要就地倒掉,重取一勺。合尊可能做到?”智澄法师神色严肃,像托付了什么大事。

赵显虽觉此要求不可思议,但先已满口答应,不能食言,又见智澄郑重,并不像是打趣,于是肃然诺诺应下。

赵显蹲下重新将木勺舀满河水,一步一停向寺中走去。

第一日时赵显认真践诺,第二日便觉苦不堪言,便想只要自己尽量不用瓮中的水,每日取上一两勺填入也就满了,权可算作没有失信。可第三日早上起来却发现前一晚几乎满着的水瓮竟空空如也。他想不起自己何时用了这水,心想应是智澄法师使人偷偷倒空了水瓮。赵显想若当真如此,便要去找那老和尚理论,于是便一夜强撑着不睡,在床上假寐,眼皮虚虚睁开一道缝,紧盯着门口,要逮到那倒水之人。直到天明,并没见任何人进来,起床来看那水瓮,竟还是空的。他仍是疑心,但知道自己使了心计在先,不好开口质问,无奈老老实实每日填满水瓮。

又一日突然想起,当初智澄法师并未定下时限,不知这木勺取水的约定何时能解,赵显想去问问,又觉会失了刚建光明,于是按捺下来,仍旧照做。

这样过了三月,赵显步履渐趋平稳,每日不到申时就可将水瓮填满。

又过了一月,手臂也不再抖颤,盛满水的木勺像是轻了许多。

再过些时日,赵显发现自己已可不用时刻盯着木勺,而勺中水也几乎不再洒出。

春尽秋深,半年渐逝,此时赵显已感到木勺与手臂似为一体,盛满水也轻若无物,且那水像牢牢黏附在里面一样再不会洒出。赵显端着木勺悠然往返,心里静得也如勺中之水。他已能一个时辰内装满水瓮,其余时间便潜心研读佛经。

忽有一日,赵显读经时看那经卷之上突有行行藏文如光影般在汉文之上浮映而出。赵显合上手中的《百法明门论》,发声诵经,心中想的是汉语,口中吐出的却是藏语。他便知晓了自己该做的事。

冬天到了,赵显照例清晨即起要去河中取水,却见水瓮是满的。他仍执起木勺来到河边,却见经年不结冰的仲曲河河面上竟结起一层薄冰。他知与智澄法师之约就此完结。半年多以来,赵显再未得到智澄法师的召见,也从未见他走出禅房。其间赵显疑惑不解,多次想去拜见,终还是按下了浮躁。后来赵显渐渐气定神安,心无旁骛,默默履行木勺取水之约,只待缘分,不再强求。此时既然已了结了与智澄法师的约定,赵显觉得是该去归还木勺的时候了。

可是赵显突然发现自己竟不记得智澄法师的禅房在哪儿。他转来转去,总是回到自己门前。不得已,赵显只好去寻智澄座下那弟子。

那位小僧正在院中打扫,见合尊法师手执个木勺急急向自己而来,忙放下扫帚,合十招呼道:“合尊法师。”

赵显一手拎着木勺,便单掌还礼,请他速引自己去见智澄法师。

小僧却大惊退后一步,“合尊法师莫要吓小僧。”

赵显不解,“只是请你带路,怎就生惊吓?”

小僧说:“合尊忘了还是不知,智澄法师两年多前便已圆寂。”

此番轮到赵显惊诧,他举起木勺说:“我半年以前还见过他。还是你引我去的。”

小僧见那木勺,想起合尊每日以其取水之事,更觉这位小法师是入了魔,他倒不怕了,哧哧笑道:“合尊法师怕是梦中见的?弟子从不曾引你去见智澄法师,你也不可能见过智澄法师呀。师父他在您到寺中那年春上即已外出云游,十月初九便在五台山圆寂了。”

赵显心中算了算,十月初九,正是自己入寺后一日。可他仍是不信,争辩道:“怎么可能,他请我去他的禅房喝过茶呢。”

小僧更觉可笑,便逗起他来:“合尊法师,您可曾觉得智澄法师的禅房颇有些熟悉?”

赵显想了想说:“倒是有些熟悉……不过寺中禅房也都大同小异。”

小僧便说:“那我便引你去看看。”

于是二人相跟着,走到一禅房前。大门紧闭,赵显刚待叩门,却发现正是自己的居所。他退后一步又看了看,无奈地对小僧说:“这明明是我自己的居处嘛。”

小僧忍不住大笑道:“就是合尊法师您的禅房呀。智澄法师得知您将来萨迦寺修行,在出门云游之前便让我们将他的禅房整理出来给您住。他说此房向暖,您到来时会是冬日,住在这里可少些寒凉。您到来时果然便已入冬。”

赵显呆呆站在房门前,回想那日与智澄相见情景,渐渐觉出虚幻。小僧见他痴住,摇摇头,转身离去。

赵显推开房门,见房中一切确与那日所见一般无二。

两只青花龙纹瓷杯盛满酥油茶,端放在一张条案上,墙上悬贴一张文殊菩萨唐卡。他在这房中住了两年多,对那一双瓷杯视而未见,只当一般物什,却在梦中看了个仔细。赵显再次听到法螺声悠悠响起,想起智澄法师那日曾说的话:“你眼见到的是你心中所见,你耳听到的是你心中所闻。”

三十三年后,一日入夜已深,合尊法师于昏梦中睁开双眼,但见智澄法师坐在身边。

智澄法师笑着问道:“合尊可知千年后天下光景?”

合尊法师便知时候到了。他起身整理好僧袍,合十道:“劳烦智澄法师了。”

二人便向时光深处走去。

走过了几代更迭,走过了战乱繁华,走过了山海变幻,走过了生息枯荣,及至约七百年处,突然被一疯疯癫癫的女子拦住去路。

那女子身着奇装异服,蓬头垢面,左手捧着纸本,右手抓着一只铁笔,跌撞着冲上来便向合尊问道:“合尊法师,你从皇帝到高僧,请问这五十多年你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忽必烈凶残暴虐,却对您枉开一面,常言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觉得忽必烈会成佛吗?你翻译了《百法明门论》和《因明入正理论》,为什么要署名“大汉王出家僧人合尊法宝”,你还执着于做大汉王吗?野史中说元顺帝是你的儿子,请问他真的是你儿子吗?传说你是被元英宗杀死的,请问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呃,你死了吗?”

合尊法师哈哈大笑。

疯女子将那纸本向前翻过几页,不由分说往合尊手上一塞,“你看看,这是我写的。”

合尊一眼掠尽,写的竟是他与智澄法师喝茶之事,很是惊奇。这一路走过来,他已经知道关于智澄法师并无半点记载留世,不知这疯女子是如何得知。合尊于是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智澄法师?”

疯女子得意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是我瞎编的嘛。”突然她又看向智澄,拍手叫起来,“难道真有智澄法师?难道你就是智澄法师?”

智澄法师伸出一指,隔空点了下那疯女子的额头,佯嗔道:“天都快亮了,还不回去睡觉?”

那女子痴痴傻笑道:“我还以为已经睡着了呢。”说罢便不见了。

二人接着向前。

到了千年后的黎明,合尊法师与智澄法师并肩看向渐在朝日中显出轮廓的世界,相视一笑。

第二日早晨,萨迦寺的僧人们发现,合尊法师已安然圆寂。

(注:“一期”,“遇到一次”,佛教中亦有“一生一世”之意。)

2019年1月9日凌晨四点零九分,一稿完

2019年1月19日晚十点十三分,二稿

2019年5月28日晚十二点二十分,改定

王小王,女,1979年生,原名王瑨。有小说、诗歌在《人民文学》等刊发表。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年度奖、吉林文学奖等。在本刊发表过小说《第四个苹果》《魔术》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