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十月》2019年第5期︱大解:众神谱

来源:《十月》2019年第5期 | 大解  2019年11月26日08:00

蚕 神

河湾村北部的山坡上有很多桑树和花椒树,桑树上直接结蚕茧的历史已经过去,自从一棵歪倒的桑树上吊死过一个人以后,桑树上就很少直接结蚕茧了,即使偶尔结几个,也不是像往年那样黏在树叶上,而是悬挂在枝头,只有一根丝线连着,像个吊死鬼,人们嫌晦气,没谁愿意采摘。

养蚕和采桑的多数是女性,她们心细,了解蚕宝宝的习性和成长过程,适合养蚕。自从一个老太太临死前吃了很多桑叶,然后吐丝把自己织在一个硕大的蚕茧里,人们就拜她为蚕神。那个老太太没有死,她的家人发现后把她织的蚕茧剥开,从里面出来一个新鲜白净的新人。这件事对河湾村的妇女和姑娘们影响不小,好像养蚕能够成神,可以通过吐丝织茧获得重生。即使修炼不到,至少有蚕神保佑,养殖的蚕宝宝也很少意外死掉,河湾村因此获得了很多收益。

采桑叶不算很辛苦,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富有诗意,妇女或姑娘们背着花篓上山去采桑,一般都是结伴而行,几个人在一面坡上,各忙各的,偶尔搭句话,聊些家常,也不多说。传说中的唱山歌,我一次也没有听见过。河湾村的女人似乎不会唱歌,哭或者骂人倒是有过。女人不敢多哭,眼泪是珍贵的东西,流出去多了,人会变得干瘪。曾经有一个胖女人因为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她哭了一年多,把体内的水分哭干了,整个人渐渐瘪下去,像是一条松垮的布袋。骂人也不好,据说有一个女人因为骂街而当即变丑,后来道歉,几年时间才慢慢恢复过来。

养蚕的女人必须保持身体干净,夏天溪水长流,女人们要经常在河水里洗浴,如果有月亮,她们的身体就微微透明,如果天上只有星星,她们就小声说话,尽量掩藏身体的秘密。如果溪流里突然传出笑声,隔着夜色人们也能知道,那一定是姑嫂之间在嬉闹。身体干净的女人养的蚕也干净,看上去光鲜,当蚕宝宝逐渐长大,变得微微透明,离吐丝织茧就不远了。因此,洗浴也是女人们的必修课,把自己洗干净了,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水灵,笑声好听了许多。

我认识那个作茧自缚的蚕神,她叫张刘氏,她家的染房远近闻名,她以染白花为荣。谁也没有料到,染了一辈子布的一个老太太,最后竟然吃桑叶,吐真丝,把自己织在了一个硕大的蚕茧里。有人说,她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她就认养了北山上的一棵桑树为女儿,她经常上山给她的女儿浇水,她与桑树的感情不亚于亲生母女,所以她吃下桑叶,吐丝结茧,也在情理之中。

蚕神的老头名叫张福满,是个泥做的老头。他的体重超过常人几倍,体内有许多根须,体表非常粗糙,由于他的身体不能沾水,皮肤显得很干燥,上面有许多裂缝,好在他每过一段时间就用泥巴填堵一次裂缝,身体并无大碍。张福满只能干一些粗活,无论多忙,他都不能参与染布,一旦遇水,他的身体就会融化。他也不能参与采桑,桑叶上有露水。他也并不是只有缺点,他也有许多优点,比如他力大过人,憨厚泥实,体内有说话的回声,等等,都是常人所不备的。

人们上山采桑之前,都要在心里默默地拜一下蚕神,顺路的,要往张刘氏的家里望一眼,有机会与张刘氏说话的,都要搭句话,以求她的保佑。张刘氏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神奇,她说,我就是馋了,想吃点桑叶,我就吃了,然后我就睡着了。我是在不知不觉中吐丝织茧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说这些经历时非常轻松,仿佛在讲述一件最平常的事情,而在别人听来,却觉得很神奇,甚至希望自己也织一个茧。

张刘氏说,也许是我的女儿让我吃桑叶织茧的,我在梦里见过她。

她所说的女儿,就是那棵桑树。

她的经历让许多女人羡慕,有条件的妇女们也都认了桑树为女儿。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适合认领桑树为女儿,比如,子女多的女人不能认,没结婚的姑娘也不能认,因为人的子女是有定数的,结婚以前,提前认桑树为女儿,会影响子女的数量。因此,有的姑娘盼着自己早点结婚生子,有了孩子,就可以认养桑树为女儿了。可是有一点我至今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要把桑树认作女儿,而不是儿子?关于这些,张刘氏也说不出道理,她说,我没有生育女儿,我想有个女儿,就认了桑树为女儿,没想那么多。

张刘氏真的没想那么多,但是别人却是有意为之。自从张刘氏成为蚕神以后,北山上的桑树都被人们认领为女儿了,也就是说,每棵桑树都有自己的母亲,有的桑树由于长得好看,甚至有两个母亲。

在母亲们的照料下,北山上的桑树长势很好,叶子尽量长得又大又嫩,等待人们的采摘。而那棵吊死过人的歪桑树,尽管是无辜的,却一直无人认养。由于无亲无故,或者有负罪感,这棵桑树慢慢干枯死掉了。后来,许多母亲都为此而愧疚,说,不是它的错,我要是认养它为女儿,它也许就不会死了。也有人说,死了也好,再投生吧,几年之后还是一棵桑树。想到这里,人们也就释然了,慢慢地,不再为此而自责。

有了这些幸福的桑树,河湾村的蚕宝宝们也吃得饱,长得胖,结出了大蚕茧。女人们由于有了桑树女儿,也增加了幸福感,并多了一些牵挂。尤其是孩子们,听说母亲认养了桑树为女儿,自己多了一个妹妹,或者几个妹妹,心里也都觉得幸福。有一次我看见从来不会唱歌的张福满从北山上下来,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我就感到好笑,但又不敢笑,毕竟他的老婆是蚕神,人们从心底里对她充满敬意。

补天记

夏天的一个夜晚,河湾村的人们正在酣睡,忽然听到天上传来沉闷而巨大的坍塌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落下来,砸在了地上,人们感到惶恐,纷纷出门查看,结果惊诧地发现西北部天空塌了,辽阔而黑暗的夜空缺损了一角,从这缺损的地方透出天光,比白昼还要明亮。

漆黑的夜晚突然明亮,人们感到惊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确实是真的,而且这光亮从塌陷的天空一角泄露下来,一直这么亮着,山村的夜晚变成了白昼。人们以为,这光亮不会长久,也许后半夜就消失了,纷纷回去睡觉,因为干了一天活,也都累了,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必须睡觉。

村里有几个年轻人,觉得问题非常严重,天塌了,难道不该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向西北方走去,要去探个究竟。河湾村的西北部有一座高峰,登上山顶,离天也就很近了。由于有天光泄露,黑夜明晃晃的,几个年轻人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就到了山顶。

几个人聚齐后,一个高个子伸手一摸,就够到了天顶。这时他们才发现,天空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深邃而辽远,而是非常薄的一层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幕布,铺在上面,非常脆弱,甚至一捅就破。星星也都是贴在幕布上的,并不牢固,很容易掉落,难怪人们经常看见流星划落,原来是贴得不结实所致。

这次天空塌陷,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致,从塌陷的边缘可以看出,有些裂痕已经非常陈旧,也许是年深日久破损了,也许是电闪雷击所致。总之,天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坚固。

几个年轻人在山顶上用身体搭起一个人梯,高个子站在人梯上,脑袋钻到了天空漏洞的上面,看见了天空背后的景象。他发现了天空背后的秘密以后立刻就失语了,从人梯上下来后就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比画。但是人们不懂他比画的意思,都感到莫名其妙。其他人还想搭人梯继续探个究竟,被高个子制止了,他摆手不让人们再看,人们只好作罢,下山回村。

村里人并未真正睡去,得知几个年轻人去了山顶,人们纷纷起来,聚集在村口,等待他们回来。毕竟是天塌了,人们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如何面对,尽管议论纷纷,却一时间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这时人们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已经过世多年的老人,他曾经去过天上,给一个看不见的人送过信,说不定他会有办法。可是他已经死去多年,正在坟墓里呼呼大睡,肯定不愿意起来,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人们也不愿意打扰一个逝者的安宁。

人们想起这个逝者曾经留下一个木匣子,里面有一张字条,说不定会有什么用处。腿快的人很快就找到这个木匣子,确实有一张字条,但是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几乎消失了,仅有的一点隐隐约约的痕迹,也是无人能辨认了。人们感到很失望。

这时几个年轻人也回到了村子,向人们述说着天空漏洞的情况,并对高个子的失语感到不安。一个矮个子年轻人说:“我们几个人搭起一个人梯,让高个子踩着我们的肩膀,把脖子伸到天空的上面查看,不知什么原因,他看到以后就说不出话了。”

高个子年轻人很着急,嘴一直在说,但是却发不出声音。他不住地用手比画着,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隐约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心里焦急而惶恐,却束手无策。

看到高个子年轻人失语后,怕再出现意外,人们就不敢再去查看天空。

有一个王姓老人说,还是我去吧。说完他就离开了人群,人们以为他去西北方,去天空塌陷的地方,没想到他向南走,人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怕出什么意外,也想看个究竟。

王姓老人来到村庄南部的一片坟地,在一个很大的坟堆前停住。他看见人们跟在身后,就让人们回去,别添乱。人们只好散去,不敢再节外生枝。

说是散去了,还是有人没有走开,躲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躲在暗处的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他在坟堆前坐下,独自言语,不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人们看见两个人走出了坟地,王姓老人身边多出了一个老人。这个多出的老人是谁?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人们不得而知。只见两个老人边走边聊,向西北方向走去。

自从人们看见两个老人离开坟地以后,就没见他们回来。人们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做重要的事情,并且与天空塌陷有关,但也不好过问。

大约过了七天,天空的漏洞一直存在,却在明显缩小。

又过了七天,天空的漏洞又缩小了一些。

时间过去了七七四十九天,天空塌陷的地方完全消失,与从前一样了,夜晚恢复了黑暗,原来塌陷的地方,甚至还多出几颗星星。

起初,人们还以为是天空自己生长,破损的地方自动弥合了。后来人们发现,事情还真不是那么简单。因为那个王姓老人一直没有回来,与他一起走的那个老人,也没有回来。

一天,村里的牧羊人路过坟地,发现了秘密。他神秘地说:“以前,我每次路过坟地,总能听见里面的呼噜声,今天,少了一个人的声音,我就找原因,结果发现一个坟墓出现了漏洞,我仔细查看,里面睡觉的人不见了。”人们听说后去坟地查看,发现那个漏洞的坟墓,正是曾经给天空送信的那个老人的坟墓。

这时,人们又想起了那个木匣子,找到那张字迹消失的纸条,发现字迹又恢复了,上面清晰地写着:某年某月某日,西北部天空将会塌陷,不要恐慌,可前去坟墓里找我,不要客气。

至于说天空是如何修补的,也许永远无人知晓。那个高个子年轻人只是窥见了一眼天空上面的景象,就永远失语了,他一直在用手比画,却没有人理解他的肢体语言。也许天机不可泄露,老天从此封闭了他的语言。

这件事情以后,河湾村的人们对天空充满了敬畏,不敢亵渎,也不敢轻易冒犯。人们爱护天空,一旦发现太高的炊烟,立刻把它砍倒,生怕它长得过高,把天空顶破。从此,去天上送信的人,也是轻手轻脚,绝不会把天空踩坏。

大约过了一百多年,从远方来了两个老人,村里没有人认识他们是谁。

人们传说,在很久以前,西北部的天空塌了,据说有两个老人去天上修补漏洞,一直没有回来。传说他们把天空补好后,忘了给自己留下回来的出口,永远留在天上了。

两个老人相视一笑,说:“没有出口,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说完,他们相互又是一笑,比当年的笑容老了许多。

他们回来那天,河湾村阳光明媚,和风融融,人们在田间耕作,如同万古,没有人发现,西北部天空出现了轻微的波浪,像一张透明的塑料布,发出清脆的抖动声。

河湾村是个山村,早年没有交通工具,人们出行,都是靠腿。人们身高不一,腿的长短决定一个人的行走速度,有时也决定方向。本来应该去南边,结果腿不听话,直接往北走,甚至走到了不可知处,让人很是不放心。

为了到达目的地,不至于走弯路,人们在出行之前,反复告诫大腿,今天要去南边,千万不要走错了,记住了吗?腿听到了也不吭声。腿上没有嘴,听懂了也不会说。腿不说,你就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它将走向哪里。你若是说多了,把它说烦了,说不定它真的给你找别扭,走到你根本不想去的地方。

村里曾有一个人,直接走到山顶,仍不停下,从山顶继续往上走,到了天上。人们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消失在天空里。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后,许多人都老了。他说,我到了天上后,发现走错了,立即跟腿商量说,不对,走错了,咱们回去吧,于是我就回来了,我在天上也就耽搁了一小会儿,回来后发现许多同龄人都老了,真是奇怪。

他感到很纳闷,但是人们都很理解,因为村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都习惯了,偶尔有人走到天上去,也不觉得稀奇。

还有一个人,沿着弯曲的小路走了很久,说是去找一个人,他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竟然在那里发现了他自己。回到村里后,他见人就说这件事。

村里出现的许多奇怪的事情,都跟腿有关。腿决定了你走多少路,去向哪里。为了适应腿,人类进化出了协调的身体构造。比如人的脸,为了适应腿行走的方向,就长在了前面。试想,如果一个人的脚尖向前,而人的脸却长在了后脑勺,行走起来肯定会别扭。再比如,腿已经迈出去了,走了,其他的身体部位不跟着去都不行,腿走向哪里,整个身体也就到了哪里。所以说,人的一生能走多远,是由腿决定的。一旦腿瘫软在地上,不走了,你就是有再好的想法也没用。

人有两条腿,腿多了就会变成别的动物。比如婴儿时期,人与其他动物的区别就不大,都是用四条腿学习爬行,等到长大一点,站起来了,学会走路了,两条前腿就成了悬空之物,慢慢变成手臂。

村里曾经有过一个一条腿的人,由于走路不便,经常在一个地方一站就是一天,一步也不移动,时间久了,他的脚指头慢慢变长,经常深陷在泥土里。有一次他在一个地方站了几天几夜,等到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脚指头已经深入地下,变成了根须,他的胳膊上居然长出了几片嫩绿的树叶。

那个时候,河湾村的人们都居住在茅草屋里,我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村里只有少数几家住瓦房,多数都是草房。每隔几年,人们就要把雨水浇烂的茅草扒掉,换上新的茅草。茅草屋比较抗寒,冬天也不是太冷。茅草屋的最大隐忧就是怕火,村里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火灾。失火啦!失火啦!每当最先发现房屋着火的人发出吓人的喊声,全村的人们都会跑出来救火。那时我还小,不足成人的大腿高,看见地上全是腿。奔跑的腿,站立的腿,行走的腿,我吓得抱住成人的大腿,两腿直打哆嗦,几乎站不住了。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意识到腿的重要性。由于我的身体协调性比较好,很少走到邪路上去,就是有人动了歪心眼,引诱我,我也坚持走正路,不走邪路。但是走夜路是免不了的,就是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有要紧的事情,你也必须走。乡村的夜晚不比城里,那种黑,是彻骨的黑,比黑社会黑,比黑手党黑。地上坑坑洼洼,走着走着,小路突然就断了,但是你必须走。腿在走,你不能不跟着一起去。

我曾多次走夜路,从来不敢回头,因为鬼就在身后,你不回头,他就追不上你,你若回头,就会吓破胆,两腿一软,瘫在地上。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瘫在地上,就会被人瞧不起,哪怕对方是个盲人。

有一次,我走夜路,扑倒在地上,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星星,这些星星上下飞舞,移动,不断生成和熄灭。我还以为夜空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发现是我自己的眼睛里冒出了星星。起来后,我发现我的腿和膝盖都摔坏了,腿疼了好多天。因为我的腿坏了,那年天气大旱,村里人集体去天上求雨,我就没有参加。那是一次惊天动地的祭天行动,我没有参加,后悔至今。

后来,我的腿好了,还是经常走夜路,夜还是那样的夜,黑还是那样的黑,但是灯出现了。自从村里出现了可以提在手中的灯,不管多么黑的夜晚,腿都可以大胆地往前走,而且越走越快,甚至飞起来,哪怕身后有一群鬼在奔跑,也追不上。

孤 树

一个陌生人向孤树的方向走去,立刻引起人们的警觉,消息传开后,人们议论纷纷,不知如何应对。

孤树是荒野上的一棵孤独的树,因为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树,人们就根据这棵树的地理环境叫它孤树。这棵树,树干不算挺拔,外表是光滑的白皮,树枝向上斜出,叶子很小,枝叶并不茂密。早年曾经有人试图把它砍倒,但是这棵树流出来鲜红的血液把人吓坏了,再也没人敢动。

这棵树下,有一个茅草屋,由于无人居住,早已坍塌腐烂,成为一片废墟。人们很少经过那里,即使有人经过,也很少关注这棵树。

实际上,这棵树也并不是一直这样孤独,因为树下的茅屋里,曾经居住过一个孤独的老人。实际上这个老人也并不十分孤独,他每天在树下练习刀法,几十年如一日,风雨不停,他的功夫到了什么程度,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找不到对手。河湾村的人们祖祖辈辈都是耕种的农民,虽然有人练习过一些简单的招式,但还算不上武艺,无人与他对等。没有对手,倒是让他觉得孤独。

一天,他写了一张字条,贴在孤树上,希望遇到一个快刀手,与他比武。他最大的愿望不是战胜对手,而是死在他所佩服的刀客手下。

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不知贴过多少张字条,也没有等来刀客。

他继续在孤树下练习刀法。

又过去了许多年,他的刀法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这个程度是人们猜测的,因为他没有遇到过对手,也就无法准确判断他的功夫到了什么地步。只有孤树知道,但是孤树不会说话,只是默默地站着,希望刀客早些到来。

时间长了,村里人渐渐忽略了他的名字,都称他为刀客。

刀客的刀法在提升,这是肯定的,什么事情也经不住几十年时间里从不间断地苦练,但是,他也在慢慢老去,这也让他有些焦灼。难道此生就遇不到一个刀客了吗?没有另外的刀客,如何验证自己的刀法?如果就这么老下去,老死,我的刀法岂不是白练了?

一天,人们从孤树下经过,看见树干上留下一张字条,得知刀客走了,他去远方寻找对手去了。他走后,孤树真的成了一棵孤独的树,没有人在树下居住,也很少有人从树下经过,孤树就那么孤独地站着,也有些老了。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人们早已忘记了刀客这个人,按年龄他应该是百岁以上了,估计他是不会回来了。

河湾村是个安静的村庄,刀客走后,人们连议论的话题都没有了,人们相互见面,只是问候一句:吃了吗?对方回答一句吃了,就再也无话可说了。你想想看,人们千百年居住在一个地方,整天见面,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事情,周而复始,春种秋收,永远也做不完。在耕种之外,一个练习刀法的老人,倒是一个例外。他走后,例外就没有了,只剩下了耕种和继续耕种,生生死死,无穷尽也。

就在人们逐渐淡忘刀客的时候,从远方来了一个陌生人,看上去很老,但是看不出具体年纪,他的身上挎着一把刀。

这个人从远方来,见人也不过问,直接走向了孤树。

人们这才想起来,这个陌生人是不是来会刀客的?人们想起刀客,恍如隔世。可惜住在孤树下的老刀客已经出走了多年,如果他还在,两个刀客相遇,会有一场怎样精彩的比武交流,或是分出胜负,或者死于对手,或者成为朋友,都是一场可观的好戏。

人们感到,这个走向孤树的人不同寻常,因为许多年里,没有人专门去过孤树那里,仿佛那里是个遗迹。出于好奇,有腿快的年轻人渐渐跟了上去,随后传来消息,说这个从远方来的陌生人,自称是当年离家出走的刀客。

人们纷纷来到孤树下看个究竟。年轻人只是听说过关于刀客的传说,但是都没有见过真人,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真正的刀客。村里仅存的几个老人,见面后反复盘问,问他许多发生在早年间的事情,他都能回答。老人们终于确认,这个陌生人确实是当年出走的刀客。由于他出走的年月太久了,村里的老人们也都忘记了他的名字,恍惚记得他姓王,其他都想不起来了。老刀客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觉得练习刀法才是重要的事情,名字并不重要,也没有必要记忆。

刀客回乡了。消息传开,一时间引来了人们的多种猜测,有人说他在远方遇到了真正的高手,战败了,差点死在外乡;也有人说他打遍天下无敌手,告老还乡了;还有人说他离开了孤树,没有气场了,功夫尽失,在外流浪了多年,再不回乡,就会死在他乡,变成孤魂野鬼。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没有一句话是老刀客自己说的。老刀客回乡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刀挂在树杈上,用手拍了拍孤树,好像是见面的问候。

老刀客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在茅屋的原址上,用木头和茅草重新搭起了一座简陋的茅屋,暂时住下来。像多年前一样,他仍然每天坚持练习刀法,从不间断。此外,他还在孤树下挖了一个墓穴形状的土坑,人们不解,不知他挖坑有什么用。

一天,一个孩子从孤树下经过,窥见了一场精彩的绝世表演。

这是秋天的一个傍晚,天上出现了三层晚霞,河湾村升起了炊烟,下地干活的人们陆续往回走,黄昏还没有降临,整个村庄笼罩在温馨的气氛中。孤树下的老刀客,像往常一样,又开始了练习。他穿戴非常整洁干净,在树下,茅屋旁,一片空地上,刀光闪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独自练习,而实际上他是在比武。出走这些年,他走遍了整个北方,遇见了无数个刀客,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有一个最后的心愿,就是此生一定要死于一个刀客之手,如果是死于疾病,那将是他最大的遗憾。

为了实现这个心愿,老刀客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万事俱备,只剩最后一场对决了。在晚霞的辉映下,老刀客在孤树下开始了一场绝世的比拼。他一生好武,以德为尚,从未伤过人。今天,他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刀法,他不需要观众,也不必得到人们的理解和承认。

刀法到了极致,刀光也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甚至刀客自己都仿佛是一个多余的存在。今天,他出手非常重,非常狠,刀刀逼命,毫不留情。他认为手软了,就是对对手的蔑视和不尊重。他练习了一生,终于要与高手论高低了,他要找到那个能够战胜自己的人。他已经知道,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这是一次针对自己的决斗,胜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方式,体现出无与伦比的高妙和精彩。现在,他比的不是术,而是心。他已经达到人刀合一的境界,最后拼的不是力,而是气。一种看不见的气,循环往复,围绕着他的心,在身体里运行。这种气,运行到圆融的程度,寻找的不是伤口,而是精神的出口。

今天,他把一生所练的绝招,都使了出来,又一一化解掉。而这些外在的招数,都已无法战胜自己。他寄望于刀,他的刀,就是他延伸的手臂,是杀器,也是气的运行终端,刀法的一招一式,体现的都是一个人的境界。

从傍晚到深夜,到月光暗淡,到黎明,他与自己的比拼,不分胜负。

他并不知道,他的这场厮杀引来了许多人,人们在暗中观看,不敢惊扰他,他也拼入忘我的境地,甚至不知世上还有他人。

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约在日出之前,他使出了最后的一招。人们屏住呼吸,只见他运足了气,把刀抛出百米之外,这把旋转的刀在空中,以他为核心绕了三圈,并不落下,最后直奔他而来,不及躲闪,一下子削在他的脖颈上,他的头颅嗖地一下从躯体上脱离开来,飞出老远,直接落进了他事先挖好的墓穴里,他的脸部朝上,嘴里大喊了一声:

“好刀法!”

他的躯干并未倒下,也不见流血,而是迅速出手,接住了这把刀,刀柄握在手里。他的躯体提着这把削掉了自己颈上头颅的刀,向墓穴走去。他虽然失去了头,但是躯体却走得非常稳健,他迈着大步,一手握刀,一手高高举起,为自己的刀法赞叹,伸出了大拇指。他走近墓穴边缘,一个纵身跳进坑穴里,然后调整好姿势,稳稳地躺在里面,与自己掉落的头颅吻合到一起,并把那锋利的宝刀平放在自己的身边,安静而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他闭上了眼睛,然后又慢慢睁开,看了看天空。他听到天空的晚霞后面,有人在呼喊他,他本能地答应了一声。

这时,在暗中围观的人们渐渐围拢过来,向孤树走近。人们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墓穴,看见他仰面躺在里面,身上和头部没有一滴血迹,只见他的脖子上有一道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疤痕。

他的墓穴就在树下,紧挨着他的茅屋。

埋葬这位老刀客的时候,全村人都来了,人们忙前忙后,谁也没有注意,那棵几百岁的孤树,围绕树干突然裂出一道环形的伤口,鲜血从树干里面喷涌而出,溅了一地。

河流逸事

河湾村的南面被一条河流环绕,这条河流名叫沙河。有一年春天,河水断流了。

就在河水断流的日子里,住在孤树下的刀客从此路过,当他走到干枯的河床中心时,河床里突然出现了一股涓涓细流。刀客看见沙河水如此之小,不禁哈哈大笑。正在他狂笑之时,这条细弱的河水从河底上忽然飘起来,像一条水做的丝带缠住了他的身体,尽管他学过缩身之术,还是无法逃脱。幸好船工及时发现,走过来劝说沙河松开,刀客这才躲过一劫。

刀客被沙河水缠绕,事出有因。传说他曾经在河水上试刀,一刀劈断了沙河。当时有人看见他手起刀落,砍在河水上,沙河疼得直哆嗦,身体扭曲和抽搐,都变形了。当时河水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久久不肯弥合。以这个刀口为界,刀口以下的流水迅速逃跑,流向了下游;刀口上游的流水不敢往下流,停在了那里。沙河水就这样断流了。人们感到非常惶恐,以为沙河被刀客所杀,一刀砍死了。不料第二天,人们发现沙河不治自愈,又开始了流动,河水上面只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

这个刀客,并不是故意刀劈沙河,他只是想试一下刀法,没想到河水太柔软,经不住这一刀,构成了严重的伤害,当场断流。

关于这次断流,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一个巫师乘船过河,不小心把钥匙掉进了河里,为了找到钥匙,他把河水掀开了,他在河底找到了钥匙,但是河水却因此而受风,从此一病不起,日渐消瘦,最后成为一条水线,被路过的几头牛给喝干了。

沙河断流以后,过去需要摆渡才能通过的地方,可以直接走过去,木船停在干涸的河床岸边,成了一个摆设。即使无须摆渡,出于习惯,老船工也要守护在船边,没事的时候就躺在木船里面,大草帽往脸上一扣,呼呼睡大觉。

说是老船工,实际上他并不老,也就四十多岁,上身不穿衣服,脚不穿鞋,皮肤黝黑,身体干瘦。由于他摆渡的时间太长了,人们就称呼他为老船工。老船工永远戴一个大草帽,他躺在木船里,草帽可以盖住整个上半身。

船工和刀客从小一起长大,见面也不客气。每次在船上相遇,刀客都带着刀,而船工戴着那顶标志性的大草帽。

刀客砍伤河流那天,船工也在场,并且劝阻过刀客,但是刀客出手太快了,劝阻的声音还没传到他的耳朵,刀已经落在了水面上。

刀客和船工是表兄弟,小时候,刀客一心练习刀法,而船工只想摆渡,两人各自练习,都有长进。

起初,刀客的刀法非常稚嫩,连一个小旋风都无法劈开,更不用说砍伤一条河流。后来他拜过一个师傅,教他影子刀法。说白了就是拿自己的身影开刀,练习刀法。练到成熟,一刀就能劈掉自己的身影。身影掉了,还会再长出一个,似乎无穷无尽。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有一次他的身影被惊吓,缩回了体内,从此再也不敢出来了,他成了一个没有身影的人。人们见面跟他开玩笑,专门问他的短处,说,你的身影呢?他说,我的身影去小镇上的铁匠铺了,我在那里定制了一个刀环。人们知道他在瞎编,也不当真。

后来,他又拜了一个师傅,以水为泥,练习刀劈,这才引出了伤害沙河的事故。

刀客的功夫,一时间成为人们的笑柄。

刀客住在一棵孤树下,一直到老,勤学苦练,最后成为一个没有对手的绝世高手,这是后话。

且说他过河时被沙河水缠住,并没有呼救,而是想法自救。他练习过缩身术,他自认为能够逃脱。当船工发现河床里有人被困时,他已经与河水纠缠了很久。这次纠缠不仅让他知道河流不能伤害,而且还会报复。此后,他再也没有做过损害河流的事情。

刀客被河流纠缠以后,反倒给了他一个启示,使他的缩身术又有了新的长进。他后来练到极致,很窄的门缝,只要刀能插进去,他的身体就能侧身而过。他到底是怎么过去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据说他学习了水的柔韧性和伸缩性,化骨为水,无孔不入,任何绳索都无法捆住他。

刀客练成自救的绝世功夫那一天,船工正在沙河上摆渡,与洪流搏斗,冒死拼命,救下了一船人。

那是夏天的一个上午,沙河里洪水暴涨,河水混浊,洪流中到处都是凶险的漩涡。木船上乘坐十余人,老船工在船尾摆渡,船头摆渡者是一个小船工,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船至中游,小船工的木杆够不到河底,水太深了,也就是三四杆的工夫,船头被洪流裹挟而下,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向岸边的一个石笼直冲过去。危险就在眼前,木船一旦撞上石笼,必将船毁人亡。就在这生死刹那,只听老船工大吼了一声:

“别慌!我来!”

说时迟那时快,老船工几个箭步就冲到了船头,与小船工调换了位置。老船工使出了拼命的力气,猛力插杆,只是三五下就稳住了船头,木船被控制住,在离石笼不到一尺的地方,船划过去了。

一船人得救了,而老船工却口吐鲜血,蹲在了船上。

多年以后,老船工的儿子接替了他的摆渡,也戴一顶巨大的草帽,也是那么瘦,也是不穿上衣,也是肤色黝黑,仿佛一尊青铜雕塑。

多年以后,刀客去了远方,临走时路过沙河,他在岸边给沙河郑重地下了一跪,一是拜别,一是道歉,一是感恩。他下跪的时候,船工正在摆渡,当时的天空阴云密布,天色暗沉,人们却看见沙河在发光,从内部透出明亮的光泽,仿佛河底有一轮正在升起的太阳。

宝 刀

铁匠打出了一把刀,透明如月亮。一般的刀,都是灰黑色,磨光以后,顶多是刀锋闪烁,有耀眼的白光,而这把刀,整体是透明的,看上去就像是用月亮的材质做成的。

这把刀一出现,就在河湾村炸窝了,全村人都出来观看,都惊讶不已。因为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透明的刀,也不知道铁匠是怎么打制的。铁匠用他那漆黑的大手,摸了一下脸上的胡子,嘿嘿地笑着,并不说出秘密。

他不说,并不一定等于人们不知道,因为铁匠铺是经常去人的地方,有时人们路过,没有任何事情,也要扒着木门跟他聊几句,然后走开,干自己的活去。有一天一个孩子从门缝里看见铁匠正在用拳头打铁,感到非常惊奇,回家后就跟大人们说,我看见铁匠用拳头打铁,大人们听了也不相信,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孩子老是说,铁匠用拳头打铁,终于引起了一个老人的注意。这个老人是河湾村最老的人,估计也就两百岁左右吧,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年龄,他自己也不知道,早就忘记了。人们问他,您老多大年纪了?他从来不正面回答,而是笑笑说,老不死了。后来人们就叫他老不死,他对自己的这个绰号也感到非常受用,愿意人们这样称呼他。

老不死决定去看看铁匠。

村东头,靠近河边的水车旁,有两间简陋的石头房子,是铁匠铺。铁匠的老婆生孩子时大出血死了,撇下一个儿子,已经五岁,除了玩耍,就是看他父亲打铁。有时也捣乱,因为除了捣乱,他也干不了别的。

铁匠原来的住处离铁匠铺比较远,老婆死后,为了方便打铁,春夏秋三季他就带着孩子搬到铁匠铺里。别看铺子小,里面杂乱不堪,铁匠的手艺却不凡,他打的刀,远近闻名,不崩口,不卷刃,锋利无比。

村里孤树下住着一位老人,是个有名的刀客,在他这里定做了一把刀。铁匠知道老刀客比较挑剔,决定给他打制一把特别的刀。

那天,铁匠正在专心打铁,孩子在外面玩耍。这个孩子,自从没妈以后,跟野孩子差不多,无论怎么折腾也死不了,因此铁匠对他也不再多操心。

老不死悄悄地来到铁匠铺,看见铁匠正在专心打铁,不知道有人在门外偷看。铁匠炉生火的时候,铺子的门都是敞开着,以免炭火熏人。老不死站在门外,惊讶地看见,铁匠确实是用拳头在打铁。铁匠用钳子从炉火中夹出已经烧红的铁条,放在砧子上,然后用拳头猛砸那个铁条。他出手快而有力,也特别专注,以至老不死在门外偷看了很久,他都没有发现。最后,老不死故意咳嗽了一声,他才看见。

铁匠看见老不死来了,就停下手中的活计,请老不死进到铺子里。老不死问铁匠,你这么打铁,不烫手?铁匠说,只要下手快,就烫不着。老不死又问,你为什么不用锤子打铁?铁匠说,平时都用锤子,而这把刀比较特殊,只能用拳头打制,慢工出细活,反正老刀客也不急。老不死看了看铁匠的拳头,粗大而坚硬,已经发黑,看上去真像一个铁拳。

铁匠说,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用拳头打铁。

老不死说,我给你保密。

铁匠知道老不死是个守信用的人,他说为他保密,就是死了也不会说出去。

老不死走后,铁匠继续打铁。他用了一年多时间,打制这把刀,没用一下锤子,完全是用拳头砸出来的。

铁匠也是第一次用拳头打铁。他发现,这把刀经过无数次冶炼和锻打,已经不再改变颜色了。也就是说,从炉火中夹出来的铁条是通红透明的,经过打制,冷却后仍然保持通透,而且随着打制的时间变长,这把刀越来越透明,最后,看上去像是用月亮做的。夜晚,这把刀能够自己发出类似月亮的光,非常柔和,而实际上,它的锋芒已经达到了吹毛即断、削铁如泥的程度。

为了不让人们提前知道这把透明的刀,铁匠还特制了一个木质刀鞘,把刀藏在刀鞘里。但是,秘密总有揭开的一天,当铁匠把宝刀交付给老刀客那一天,老不死作为证人,参加了交接仪式,见证了宝刀的奇迹。老刀客接过刀,从刀鞘里抽出刀来,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只见刀影过处,明光闪现。这时,老刀客看见这不同寻常的刀光,心里一惊,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惊叫道:

宝刀!

铁匠的儿子在一旁玩耍,看见老刀客,顽皮地学了一句舌:宝刀!

老不死是从内心里佩服铁匠,说,真是一把宝刀啊。

消息传开后,人们议论纷纷,认为铁匠创造了一个奇迹,纷纷前去定制宝刀,即使不是刀客,谁不想拥有一把宝刀?

可是,人们去晚了。铁匠走了。

铁匠打制完宝刀,连夜就带着孩子走了。铁匠的爷爷和父亲都是铁匠,祖祖辈辈在村里打铁,如今铁匠打出了宝刀,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人们感到不解。

许多年后,村里一个去远方寻找马的年轻人,偶然在遥远的外地遇见了铁匠。铁匠依然在打铁。年轻人问他:

你当年为什么要出走?

铁匠:我对不起乡亲们,我隐瞒了打制宝刀的实情。

年轻人:你不是用拳头打铁吗?

铁匠:我是用拳头打铁,这没错。但是我打制宝刀的材料,不是普通的铁,而是月亮的碎片。

年轻人:你从哪里得到的月亮碎片?

铁匠:一天夜里,我看见天上的月亮碎了,掉下一个边角,正好落在河边,我就把它捡来,用于打制那把宝刀。起初,我也不相信那个月亮的碎片能够打制刀,经过反复煅烧和捶打,我真的做成了。不是我的打铁技术好,而是月亮本来就是透明的。

年轻人:这么说,当时你撒谎了?

铁匠:不光是撒谎了,我还有罪。

年轻人:什么罪?

铁匠:我应该把月亮的碎片还给月亮,却私下打成了一把刀。我愧对月亮。

年轻人:你还不知道吧?老刀客用你打制的那把宝刀,练成了绝世武功。一天夜晚,他在河边练习飞刀,没想到宝刀飞出去没有回来,而是掉进了河里。当时正好赶上月亮在河水里洗澡,宝刀掉到河里后,正好落在了月亮上,之后与月亮合在一起了。

听到年轻人说到这里,铁匠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下我就放心了。

说完,铁匠就闭上了眼睛,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多年以后,铁匠的儿子也成了一个著名的铁匠,他带着父亲传给他的锤子返回故乡时,老不死在村头迎接了他。老不死还是当年那样,而月亮却已经老去。

谁也没有想到

河湾村是个奇怪的村庄,每到夜晚睡觉之前,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打哈欠,然后睡觉,在梦里做白天没有做完的事情,好像夜晚是白天的延续,或者白天是夜晚的延续,总之具有连续性。到了凌晨,村里的公鸡也是不约而同地鸣叫,好像谁打鸣晚了,就是个懒公鸡,不配做河湾村的公鸡,白天出窝后都低头走路,没脸在母鸡面前昂首阔步。

河湾村几十户人家,每家都有一群鸡,每个鸡群里都有一只公鸡,是母鸡的首领,也是母鸡的大丈夫。到了夜晚,公鸡的责任重大,要报晓三次,鸡鸣丑时是第一次,第二遍鸡叫是寅时,第三遍鸡叫是辰时,此时天已大亮,叫与不叫已经无所谓,因为人们大多已经起来了,叫了也听不见,或者忽略掉,不像子夜鸡鸣那样突兀、悠长,让人在似梦非梦中,翻身、倾听,然后再次蒙眬入梦。

夜晚的鸡叫也不是一齐鸣叫,总有一只鸡最先叫一声,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庄,随后其他的公鸡应声而起,此起彼伏,鸡鸣一片。就在这和谐的鸡鸣声中,一只母鸡打鸣了。母鸡打鸣就像公鸡下蛋一样,让人觉得不安。母鸡打鸣的声音非常短促,声音细小而又怪异,听上去很不舒服。村里人认为,母鸡打鸣是不祥之兆。

果不其然,母鸡打鸣这家人,出了奇怪的事情。这家的老人听到母鸡的叫声,就从梦里起身,穿好衣服,迷迷糊糊地走出家门,不知所以地在外面绕了一圈,又迷迷糊糊地回到家里,躺下继续睡觉。夜里发生的事情,早晨一点也不记得。由于他睡觉的节奏被打乱了,每到夜晚,人们都打哈欠的时候,他不打哈欠,他与常人不一样,他打不出来哈欠。

这个不打哈欠的老人姓王,人称老王。人们见面后问他,你家母鸡打鸣了?他既不回答,也不否定,而是扯别的,总之就是不提母鸡打鸣这件事。人们见他有意回避,也就不再问了。

自从母鸡打鸣以后,老王每天夜里都梦游,他自己却不知道。他梦游的路线非常清晰,永远走的都是一条路,而且越走越远,最后走到了山上。起初,山上本没有路,他走的次数多了,就隐约出现了一条小路。这条由梦游者踩出来的小路,沿着山坡盘绕而上,把一个山头盘绕了三圈,老王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王梦游走出来的小路,谁也没有发现。

老王家的母鸡自从打鸣以后,并没有遭到责备,反而还受到公鸡的宠爱,有时公鸡发现地上的虫子,自己舍不得吃,专门招呼这只打鸣的母鸡来吃。打鸣的母鸡受宠后,把打鸣作为自己的专利和本事,坚持打下去,渐渐成了习惯。

老王的梦游也成了习惯。由于他晚上梦游,要到山上去,沿着小路走很远,得不到充足的休息,白天就变得迷迷糊糊,经常做梦,白天也梦游。人们发现他的异常,就劝他的家人,说老王近期有些不正常,还是把你家那只打鸣的母鸡宰了吧。母鸡听到有人要宰了它,当天就消失了。

谁也不知道老王家那只打鸣的母鸡去了哪里。自从这只鸡消失后,老王减少了夜里梦游的次数,隔三差五梦游一次,到山上转一圈,路上也不耽搁,很快就回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不再梦游了,夜里彻夜睡觉,做梦。尤其是到了晚上,人们都打哈欠的时候,老王也跟着打哈欠,他与人们的生活保持一致了。恢复了打哈欠以后,老王才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这时,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想起了那只打鸣的母鸡,和自己梦游的过程。

老王梦游期间,除了山上多出一条小路,河湾村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现象,人们照常打哈欠,做梦,在梦里做白天没有完成的事情。偶尔有人睡醒翻身,起来扒着窗洞或者门缝看看北极星,然后继续睡去。

打鸣的母鸡消失以后,人们忽然觉得夜里少了什么声音,尽管这声音不正常,但是已经成为河湾村夜晚的一部分。没有了这不好听的母鸡的鸣叫声,人们反倒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甚至有人开始睡不着觉了,夜里反复地想,这只母鸡不同寻常,它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它觉得自己有责任叫醒人们,尽管它的叫声非常难听,它也一定要叫出来,喊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么说来,这是一只负责任的母鸡,它除了正常下蛋以外,还担当了某些公鸡的职责。它不应该受到人们的指责,反而应该得到赞许。而这样一只有责任心的母鸡,却面临被宰杀的命运,被迫逃亡在外,过着离群索居的孤单生活。难道人们不该把它找回来吗?不,应该是把它请回来。

老王也越想越感到不对。我为什么要在夜里上山?我为什么要在山上绕三圈然后返回?我为什么听到母鸡的叫声就要起身?他想起来了,是母鸡的叫声提醒了我,让我去寻找,具体要找什么,他却没有弄清楚。

关于这只逃亡的母鸡,人们的认识逐渐趋同,认为它没有什么错,是人们误会了它,应该把它找回来。

老王开始了寻找母鸡的历程,他不想按照正常的路子去找,他回想起从前,子夜过后,每次都是听到母鸡的叫声以后,从梦里起身出走,去梦游。他沿着原来的路线,离开家门,走到一座山前,然后上山,在山头上盘绕三圈,然后下山往回走。这些路程看似复杂,绕来绕去的,但是线条却非常简单,抻直了,也就是一条线。

另外沿着自己曾经梦游的路线,重复了多次,也没有任何发现。他没有找到那只逃亡的母鸡。河湾村的人们也都没有找到。有人猜测,它或许已经死了,或者被什么动物吃掉了,说法很多,没有一个是眼见为实。

多年以后,从远方来了几个探矿的人,在老王当年梦游时盘绕的山头上发现了金矿,还在一个山洞里捡到了一个天然的金块,是一只母鸡的形状。这只天然的金鸡,上交给官府了。

联想到从前母鸡打鸣和逃走,联想到老王梦游时在山头上绕圈,联想到这一连串的神奇故事,河湾村的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金鸡!那只打鸣的母鸡是一只金鸡!天啊,当时我们只顾打哈欠和做梦了,谁也没有想到那是一只金鸡在反复地提示我们,山上有金矿。真是的,谁也没想到。

金矿开采那天,老王成了人们议论的传奇人物。人们传说,老王感觉到山上可能有金矿,他一直在秘密探矿,但是他不敢公开进行,就假装夜里梦游,到后山上去,独自探查。老王听到人们在编造他的传奇经历,嘿嘿地笑着,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只是说,我就感觉那不是一只普通的母鸡,原来它是一只金鸡。我家的金鸡啊,它曾经是我家的鸡。我曾经抱过这只鸡,当时只是觉得它非常沉,不是一般的沉,比铁还要沉。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它是一只金鸡。

出窑记

四岁那年,我在土窑的外面玩耍,看见窑口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怀里搬着一抱青瓦,气喘吁吁,脸色肮脏,仿佛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吓了我一跳。

五十八年后我才想起,那时我经历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一个四岁孩子的认知,在我心里埋下了迷幻的种子。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迷幻越来越深,让我时常沉入记忆中,重温那些众神出没的岁月。

那时,河湾村大多是茅草屋,瓦房是一种新出现的事物,许多人都认为,瓦房是富裕和堂皇的标志,谁家的房子换掉了茅草,变成瓦房,谁家就受人羡慕。

青瓦是一种土窑烧制成的瓦,坚固耐用。黄土、水、木头、火,有了这四种材料,就可以烧制青瓦。一时间,河湾村出现了好几个土窑。做瓦并不复杂,需要一个转动的陶轮,上面固定住一个可以拆卸的木制的梯形圆筒,上小下大,然后把摔打好的泥条贴在圆筒的外围,转动轮子,用小木板反复拍打泥条,薄厚均匀结实后,再把圆筒外多余的泥条刮掉,然后用特制的工具把泥巴划成均匀的四等分,然后抽出木筒,把看似连在一起但已经被分割的四块泥坯,置于避雨通风的棚子下面,风干后就可以入窑烧制了。入窑后封闭窑口,只留下一个添加木柴的小口,一连烧制几天。一般来说,出窑带有一些悬念,如果火候不到,或者别的原因,青瓦烧制不好,就不能用于盖房子。

烧窑有许多忌讳,入窑和出窑时,不能有女人在场。据说曾有一窑青瓦,由于入窑时有一个身子不净的女人从窑前经过,看了一眼土窑,结果这窑青瓦就没烧好,废品很多。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出窑,但我听过出墓。那是一个逝去多年的老人,从坟墓里爬出来,帮助人们去完成一项艰巨的工作。那一年,河湾村的天空塌陷了,人们恐慌而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这才想起一个老人临终前曾经在木匣子里留下过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西北部天空将会塌陷,不要恐慌,可去坟墓里找我,不要客气。”可是,遇到困难,求助于一个死者,实在是不好意思,人们出于无奈,只好去墓地里找他。当时他在坟墓里已经沉睡了很多年,非常不情愿醒来,但出于诺言,他还是从里面爬出来,帮助了人们。

我想,出窑与出墓,肯定不一样。

出窑那天,人们各忙各的,没有人围观,也没有任何仪式。我正在土窑的外面玩耍,当我无意间抬头,看见从土窑里走出来一个脸色肮脏的汉子,怀里抱着一抱青瓦,两眼直直地看着我,突然开口放声唱了一句:“大华耶,共计耶,哥哥叫喂。”这是什么歌?什么意思?我第一次听到这么野蛮的歌,声音粗重,太狠,把我吓坏了。当时我不知所措,撒腿就跑,此后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土窑。

后来发生了许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船工家的茅草屋,几天不见,就变成了崭新的瓦房,让人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或者记忆出了问题。还有,村里一个女人,竟然从自己身体里挤出一个孩子,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在随后的日子里,村里几个年轻的后生去远方看马(因为河湾村的人们从未见过马),其中一个回来报信的年轻人,身后悄悄地跟来了一条小路,他竟然毫不知晓。后来,人们请孤树下的老刀客用透明的刀,把那条跟踪而来的小路给斩断了。说是斩断了,后来人们发现,小路被斩断以后,只是疼得弯曲抽搐,缩回去了,并没有真正消失,上面有一行脚印,已经踩进了石头里,并且通向了遥远的北方草原。

人们往往是这样,越是不愿接受的,越是在心里重复,直到产生深刻的记忆。我总也忘不掉出窑的那个汉子,他唱的每个字,每个音调,都牢牢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有时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心里唱:大华耶,共计耶,哥哥叫喂。但是这句歌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有弄明白。

河湾村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许多变化,瓦房越来越多,茅草屋逐渐在减少。山湾或是河边,凡是黄土厚的地方,都有土窑。烧窑的日子里,会有青烟从窑里冒出。在山村,有烟升起,才有人气,哪个村庄里烟雾缭绕,说明那里人丁兴旺。

但是“大华耶,共计耶,哥哥叫喂”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与出窑有关?为什么那个窑工从窑里出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粗重地吼了这么一句?如今我已六十多岁了,许多事情都已忘记,成了过眼云烟,唯独这句难以理解的歌,成了我的一个心结,一直无法排解。为此,我曾请教过许多人,都无法解释。我听说有人在网上贴出过一句费解的歌词:“和尚只在我梦里,如果你摸脸又亲亲”,求问网友是什么意思,结果有网友回答说:“河山只在我梦里,祖国已多年未亲近。”于是,我也把“大华耶,共计耶,哥哥叫喂”这句话贴到网上,并没有得到有效的答案。

我必须要弄明白这句歌词的含义。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我决定回乡一次,看看那个窑工是否还在,如果他还在,他一定知道这句歌词的真正含义。

经过下决心,做日程安排,终于成行了。我坐火车,倒汽车,再走小路,终于回到了故土。故乡变化很大,新增了许多房子,但是山河依旧,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当年的那些土窑都已拆除,没有一点踪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如今人们建房,都是购买机制砖瓦,没有人再烧土窑了。窑工,早已成了一种记忆。

让我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个窑工还活着,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依然健康。拜访他时,我提起了当年他冲着我吼唱这件事,他说想不起来了,不记得有这件事。我问他,有一句歌词唱的是“大华耶,共计耶,哥哥叫喂”,您还记得是什么意思吗?

听我提到这句歌词,他又来了兴致,当场就吼唱了起来,声音还是那样粗重,狠,由于他已老迈,声音有些沙哑,更显得沧桑,甚至荒凉。

老窑工唱完这一句,跟我解释说,这是一首歌中的一句,我只会唱这一句。

老窑工似乎因为只会唱这一句而感到羞愧,不好意思地说,我唱得不好,发音也不准,其实,准确的发音应该是:大花公鸡咯咯叫。

大花公鸡咯咯叫?我蒙了,原来这句歌词是大花公鸡咯咯叫?

老窑工点点头,说,就这么一句,只是句子中间加了几个没用的杂碎。

听到他的解释,我终于释然了,但却有些失望。原来在我心里埋藏了半个多世纪的一句令人费解的歌词,竟然是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与神秘的土窑没有半点关系。

……

大解,原名解文阁,男,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歌、小说、寓言等作品多部,作品曾获《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年度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天铎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入选300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