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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10期|徐剑:军姿如山(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10期 | 徐剑  2019年11月25日09:10

1

稍息,立正!

张富清,抬头、挺胸、收腹,十指并拢,中指紧贴裤缝,眼睛平视前方,向前,这是你到中国人民解放军三五九旅七一八团二营六连的第一个军姿。记住了,永远要冲在最前面!

那是1948年的四月天,九十五岁的张富清清晰地记得,上点岁数的人都是这样,越久远越清晰。那时陕北塬上的野花遇春初绽,连长李文才英姿勃发地走了过来,立在他面前,像一座塔,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富清“啪”行了一个军礼,连长好!

我们是战友,也是同志……从那一刻开始,“同志”这个崭新的称呼住进了张富清的思想,改变了他的命运,改写了他的一生。

张富清当年的英姿

2

中秋节刚过,塬上的风便有了几丝秋意。

傍晚,张富清倚在村头石碾旁打盹,他实在是太困了。一场战斗刚打完,疲惫至极,休整的间隙,身子刚倚上石碾他就睡着了。刚结束的澄城、郃阳之战,太惨烈了,张富清的六连战友大半壮烈牺牲。耳边有响动,睁开惺忪睡眼,一看周围好多陌生面孔,都是新补上来的战士。

连长李文才大声喊道,四班长!

张富清一跃而起,连长同志,什么任务?

今晚进攻永丰城,你的任务是担任第一突击队。李文才指着两位国字脸、身材魁梧的战士说,他们俩归你指挥,你们组成三人突击组,你任组长,趁着夜色摸进永丰城,炸掉敌人的碉堡。多年之后,我试探着询问张富清是否记得昔日那两位战友的名字,老人说:一个都不记得了。并肩战斗的战友还没来得及彼此熟悉,便倒在了解放全中国的路上。

明白!连长。张富清朗声答道。

富清,李文才叮嘱道,你有炸碉堡的经验,这我知道,打壶梯山,你任突击组长,攻下敌人碉堡,巩固了阵地,为连队发起总攻开辟了缺口,是好样的!但攻永丰城,敌人的火力网会更密集,你们一定要计划周全,选准突击口,给大部队开出一片攻击截面。

是!连长。坚决听党的话,保证完成任务!

还有,给我活着回来!

暮色四合,阒静的黄昏接近于死寂,那是一场恶战降临前反常的平静。玉米地里传来了蟋蟀无忧无虑的鸣叫,长一声,短一声,对即将上演的血雨腥风浑然不觉。天彻底黑了,夜色是最好的掩护。突击组每人背两个炸药包,胸前插满手榴弹,张富清一挥手,出发!

三名勇士匍匐向前,跨过壕沟,顺利抵达城墙处事先侦察好的敌人的视觉盲区,搭人梯爬上了城墙。张富清卧伏于堞垛之下,观察永丰城里的情形,碉堡林立,沟壑纵横。他迅速判断出最佳爆破点,果断分派好任务,然后三个人分头隐蔽,等待时机。

时间一分一秒逼近约定的时间,三人突击组分头从四米多高的城墙一跃而下。张富清落地的时候,一群敌人围了过来,他端起冲锋枪迅速扫射,一下子打倒了七八个。酣战中,他突然感到头皮像被大锤猛地砸了一下,一阵眩晕。顾不上细想,张富清一点点迂回靠近着敌人的碉堡和防线,穿过铁丝网,穿过路障,目标就在正前方。探照灯明晃晃的,碉堡里的说话声依稀可闻。张富清耐着性子,向前,向前,一寸一寸地向前,终于抵达了碉堡。他在黑暗中找了一个绝佳的爆破位置,用刺刀挖了一个土坑,先将八枚手榴弹放进去,然后把炸药包覆在其上。一切准备就绪,张富清旋开手榴弹的盖子,扯住事先拴在引线上的一根长长的布条,瞄准时机,看好地形,顺势往山坡下一滚,撤退的同时拉响了手榴弹,“轰隆”一声巨响,第一个碉堡被炸掉了。

第一个碉堡炸飞了,永丰城随即乱成一片。此刻,张富清却心存疑虑,他开始担心他的另外两位战友,按照约定,他们会同时起爆,但是此时他并没有听到其他的爆炸声。他像一匹孤狼,隐蔽在草丛中伺机行动。现在的任务是去解决第二个碉堡。刚才的爆炸吸引了更多敌人的火力。他们意识到了危险,却不敢贸然走出碉堡,只能从碉堡的射击孔向外漫无目标地疯狂扫射。子弹像蔽日的蝗虫漫天飞舞,一阵比一阵密集。张富清沉着冷静,他仔细观察着夜色中子弹的飞行弧线,为自己选定了一条安全的匍匐路线,悄悄地接近着目标。子弹在耳边呼啸而过,死神一次又一次与他擦肩而过,此时浮现在张富清心中的,只剩下他对连长的承诺:“坚决听党的话,保证完成任务!”如有神助般,张富清安全潜行到第二个碉堡前,如法炮制,“轰隆”一声过后,第二个碉堡又被他炸毁了。

碉堡被一个又一个地拔除,不明就里的敌人开始变得更加疯狂,他们用更加密集的火力织成了一张大网。张富清继续战斗,打退敌人数次反扑,坚持到天明。

拂晓时分,总攻开始了。大部队上来了,二营六连攻上来了,七连、八连也上来了,突击队炸毁碉堡,为总攻辟出了一条血路,永丰城头插上了鲜艳的红旗。枪声渐渐地平息,战场一片狼藉。张富清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寻找熟悉的面孔,但是一个也没有!

连长呢?那个拍着自己的肩膀让他活着回来的连长呢?那是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是第一个称自己“同志”的人!

突击队的战友呢?我听到了引爆的炸弹声,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你们在哪里?

张富清焦急地寻找着,可是他失望了,没有一张是他熟悉的脸孔。情急之下,他又陷入了昏迷。后来,团政治处的人告诉张富清,那天晚上,为了攻下永丰城,一夜伤亡了八个连长,连长牺牲了副连长代,副连长牺牲了一排长代,一排长牺牲了二排长代……永丰城,成为张富清心底永远的痛楚。

战功赫赫的张富清被一次又一次嘉奖、表彰:“人民功臣”“战斗英雄”“军一等功”“师一等功”“团一等功”……无论是军功章还是奖状和证书,他都不认为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沉甸甸的军功章、烫金的证书本该属于那些曾经与他并肩浴血奋战却倒在黎明前夜的战友们,而他只是比战友们幸运,在枪林弹雨中活了下来。他甚至感到内疚,活下来的为什么是自己?而另外的战友却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张富清的心疼啊,每一次被表彰、嘉奖,他都会想,和牺牲的战友相比,自己有什么资格张扬呢?转业到地方的时候,他取出学习时国家发的皮箱,把昔日的烽火岁月和赫赫战功一并封存。皮箱拎在手中如有千斤,张富清将箱子郑重其事地放在了家中最高的一个位置。他站在那里,以最标准的军姿向岁月献上一个敬礼,而后将记忆尘封,用一把锁头将那段血与火之歌锁了起来。

这一锁就是六十四年。

张富清老人保存的“报功书”

3

2018年12月,新成立的来凤县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采集退役军人信息。

这天,张富清的小儿子张健全回家对父亲说,县里正在对退伍军人开展登记。张富清听后,什么话也没有说,沉默了半天,问,一定要采集吗?

当然,这是党中央国务院对退伍军人的关怀。

那好吧,就按党的指示办。张富清说,柜子上面有一个棕色的皮箱,你把它拿下来。

五十多岁的张健全一下子愣住了,以前他只是依稀知道父亲当过兵,但从来没有听父亲谈起过那段日子,难道父亲有什么秘密?这个积灰的皮箱里会有什么呢?张健全接过父亲手中的钥匙,打开了父亲尘封的记忆。

当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便带着父亲的包裹来到了来凤县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包裹里是三枚奖章、一份西北野战军报功书、一本立功证书。立功证书上,一行钢笔字写着:“张富清在解放战争中舍生忘死,荣获西北野战军军一等功一次,师一等功、二等功各一次,团一等功一次,两次荣获‘战斗英雄’称号。”报功书这样写道:“贵府张富清同志为民族与人民解放事业,光荣参加我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三五九旅七一八团二营六连,任副排长。因在陕西永丰城战斗中勇敢杀敌,荣获特等功,实为贵府之光、我军之荣。特此驰报鸿禧。”负责信息录入的工作人员聂海波被其中一枚“人民功臣”奖章震惊了,作为工作人员他深知这枚奖章的分量。后来,聂海波对我说,他真的没有想到,在偏僻的来凤县城会有一位为共和国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民功臣,却甘愿平凡,沉默了六十多年,真的是一个传奇。

这一夜,张健全久久不能入睡。父亲皮箱里的东西深深震撼着他,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是一位英雄。英雄就在自己家里,英雄就是自己平凡的父亲。他觉得很惭愧,这么多年忙于工作,从来没有多陪陪老人家,听听老人讲过去的故事,父亲经历过血与火的淬炼,这么多年一直隐忍不言,内心该是多么的孤独与寂寞。张健全辗转难眠。

后来,一次张健全在单位和同事闲聊的时候,无意中说起父亲立功的事,巡查办主任邱克权知道后很受震动。他随即向来凤县委书记做了专题汇报,同样深受感动的县委书记当即表态要好好宣传,树为来凤典型。

2019年春节喜气洋洋地来了,大年初三,张健全与同学《湖北日报》新媒体中心副总编张儒海小聚,席间,他向老同学讲起了父亲皮箱里的军功章。张儒海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蕴含的新闻价值,但他也心存顾虑,老爷子连最亲的人都瞒了六十多年,能接受记者的采访吗?他央求老同学无论如何要说服老人接受采访,因为这不仅仅是宣传个人,更多的是宣传一种时代精神。

春节刚过,《湖北日报》《楚天都市报》的记者来了。深谙父亲性格的张健全有所顾虑,记者建议道,你就说是省里来人了,来了解当时的情况,请老英雄尽可能地将经历过的战斗故事都讲出来。不明就里的张富清终于开启了自己的记忆,这一天,张富清在日记里写道:“配合信息采集的想法,我是一名九十五岁的普通党员、普通居民,不会给党和国家增加麻烦的,如果不出示证书,是对党、对组织的不忠!”

很快,张富清的事迹便见报了。张健全把故事报道给父亲看了,张富清看到报道后顿时不高兴了,责怪道,你不是说是省里来的人来了解情况吗?怎么成了媒体采访?再有媒体采访,他便怎么也不接受了。后来,一位记者的一席话打动了张富清,“你把你的故事讲出来,就是对社会做贡献,就是为党做贡献,绝不亚于当年上战场炸碉堡。”张富清这才打开心结。

西北三个战役结束后,二纵队挺进新疆。一路解放宁夏,解放兰州,与西北王马步芳、马鸿逵的军队决一死战。此时的张富清已经是二营六连的副排长了,他时刻牢记连长李文才说过的话,一定要保持人民解放军的军姿,听党的话。三五九旅在兰州城作为战略候补的突击队,打开了纵深的突击面,为后续的进攻开辟了道路。这期间,又有许多战友倒在了黎明前的血泊之中。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在天安门广场冉冉升起,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世界、向东方,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彼时,张富清和他三五九旅的战友,正跋涉在去往新疆的路上,穿越戈壁瀚海,翻越雪山峻岭,把五星红旗插上了帕米尔高原。南疆的匪患平息之后,已经是1953年的春天了。这一年,全国抽调了一百五十名,西北野战军抽调了数十名战斗骨干入朝作战,张富清再一次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从大西北星夜兼程前往大东北。抵达北京后,中央首长见他们十分疲惫,便说先原地休息,整顿一周。在这一周里,朝鲜战场战事缓和的消息传来,于是这一百五十名共和国的战斗精英转而去接受防空部队的培训,他们完成学业之际正值祖国百废待兴,需要大量干部支援地方建设之时,新的选择摆在了他们面前。

……

(未完,全文见《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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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徐剑,男,汉族,云南昆明人,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三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两次获得“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并荣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图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全军新作品奖”一等奖等三十多项全国、全军文学奖,被中国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