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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臧棣:花非花颂

来源:《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 | 臧棣  2019年11月25日08:08

马兰花

 

无人区里的密丛草本,

以沙尘暴为洗礼,但开出的

紫蓝花朵却像蝴蝶同情

你害怕孤身一人去勘测

干燥的戈壁里的神迹。

就生长习性而言,它的自由是

绝不承认莽莽荒漠只是

死神的舞台。假如这情景

确实有点难以想象,你不妨

先用两块西瓜疏通一下

喉咙深处的生命的弹簧;

然后越看它越像一张绿脸

被无数针形长叶撕成了

蓬松的竹节草。根系发达,

入药的程度更全面到

浑身都是宝。适应性极强,

你抵达过的最恶劣的环境里,

也会有它的身影,但它不会

产生你会产生的垃圾。

用于驱虫时,你甚至发现

原来给世界解毒的方法

可以多到用它的根须做扫帚,

魔鬼也会长久地跪在地上:

像刚脱过胎似的,默默搂住

领头绵羊的脖子。

 

菊芋

 

美好的一天,无需借助喜鹊的翅膀,

仅凭你的豹子胆就能将它

从掀翻的地狱基座下

狠狠抽出,并直接将时间的蔚蓝口型

对得像人生的暗号一样

充满漂亮的刚毛。为它驻足

不如将没有打完的气都用在鼓吹

它的花瓣像细长的舌头。

或者与其膜拜它的美丽一点也不羞涩,

不如用它小小的盘花减去

叔本华的烦恼:这生命的加法

就像天真的积木,令流逝的时光

紧凑于你的确用小塑料桶

给我拎过世界上最干净的水。

清洗它时,我是你骑在我脖子上尖叫的黑熊,

也是你的花心的营养大师;

多么奇妙的茎块,将它剁碎后,

我能洞见到郊区的文火

令大米生动到你的胃

也是宇宙的胃。假如我绝口不提

它也叫鬼子姜,你会同意

将它的名次提前到比蝴蝶更化身吗?

 

胡枝子

 

十年前,它叫过随军茶;

几只滩羊做过示范后,

你随即将它的嫩叶放进

干燥的口腔中,用舌根翻弄

它的苦香。有点冒失,

但诸如此类的试探

也可能把你从生活的边缘

拽回到宇宙的起点。

没错,它甚至连替代品都算不上,

但它并不担心它的美丽

会在你广博的见识中

被小小的粗心所吞没。

它自信你不同于其他的过客—

你会从它的朴素和忍耐中

找到别样的线索。四年前,

贺兰山下,它也叫过鹿鸡花;

不起眼的蜜源植物,它殷勤你

在蜜蜂和黑熊之间做过

正确的美学选择。如今,

辨认的场景换成科尔沁草原,

但那秘密的选择还在延续—

在珠日和辽阔的黎明中,

你为它弯过一次腰;

在大青沟清幽的溪流边,

你为它弯过两次腰;

在双合尔山洒满余晖的半坡,

你为它弯过三次腰,

在苍狼峰瑰美的黄昏里,

你为它弯过四次腰;

表面上,它用它的矮小,

降低了你的高度;

但更有可能,每一次弯下身,

都意味着你在它的高度上

重新看清了我是谁。

 

红醋栗

 

又酸又脆,标准的小野果派头,

但端上来时,它的身价

陡然翻倍于土话里竟有

卷舌的花腔:它是自己种的。

就饱满而言,只有漠视命运的

原始冲动,才会酝酿出

如此新鲜的反调。落叶灌木,

新枝上的锐刺令你想到含羞

也可多于人性。它丰富于

天路偏爱借道迷途,

穷人是我们共同的隐喻;

它的花心几乎从不示人,

作为弥补,它的锌含量高到

仅凭口感,你就能洞穿

生活的秘诀原本就是

在平凡的场合接触物在风物中。

它多到随便采摘,只要你不伤心

我们已没有机会变回野人。

文学的小甜头,契诃夫

将它的象征性捏碎在

即将到来的情节的高潮时

特意提到普希金曾断言;

在助人高尚方面,真理

常常会输给谎言。所以

它看上去像灯笼,用蜜汁充电,

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郁金香

 

战争期间,鳞茎球根

经简单腌制,成为救命的食物。

这侧影曾颠倒过饥饿的黑白;

但最终,艰难锻炼了记忆,

就好像最新的心理研究表明

令死神分神的有效方法是,

花神也曾迷惑于我们

为什么会如此依赖历史。

啊, 百合家族的暧昧的荣耀。

 

人真的遭遇过人的难题吗—

假如站在它们面前,天使的数量

不曾多到足以令魔鬼盲目。

更古老的传闻中,原产地

醒目在天山。那里,牧草肥美,

巍峨的积雪至少曾让人类的愚蠢

获得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同样的天气条件下,它们的美

比我们的真理更幸运。

 

我们的分类顶多是很少出错:

花是花的情绪,花也是花的意志;

花是花的气候,花也是花的秘密;

花是花的阳台,花也是花的雕塑。

有时,我能非常清醒感到

我们的见证因它们而确定无疑。

有时我又会觉得,它们的花容

如此出色,我们的见证

甚至不配做它们的肥料。

 

金菊

 

低头时,我只看见这菊花,

金色向导,小小的手臂曲张着,像软体动物的触须。

粗心看,才貌合成艳黄的花瓣。

 

而我现在,心细得就像一根断弦。

养得这么好,一定懂政治,

于是,植物的礼貌就有了宇宙的深意。

 

一抬头,我瞥见了给它浇水的人。

她不是园丁,不过看起来她有更好的方法,

知道如何把水浇到点子上。

 

稍一比较,多数人的背后都有无数的秘密。

而她的秘密不在她身后,在我和菊花之间,

没错,她的秘密永远在她的前面。

薰衣草

 

久仰花名,第一次见面,

我猜你会这么说的。

我没有嗅觉,但我像我的另一个名字一样

知道如何沁入每个人的脾胃。

而你会假装空气不是艺术,

空气里不可能有芳香的艺术—

无论我给空气带去的是什么,

它都不会超出一种味道。

你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得过于特殊,

你就像一个经历太多的男人

已不在乎错过任何机遇。

但假如我无关机遇,仅仅是由于

我的芳香能适应各种皮肤

而成为自我的植物呢?我猜你

对人的一生中那些无形的伤口

终会因我的渗透而渐渐愈合

深感兴趣。我的芳香既是我的语言,

也是你的语言,所以我有义务配合你—

直到蓝色花序从颀长的秀美中憋出

最后一片淡紫。从那一刻起,

我开始像偏方一样思考我的治疗对象。

需要服务的神已经够多了,

但我会把你往前面排;你看上去就像

一个即将消失在空衣柜里的

有趣的新神。换句话说,一件熏过的衣服

就可能把你套回到真相之中。而我从不畏惧

任何封闭的黑暗。我的芳香就是我的智慧,

经过循环,你也许会记住这一点。

我确实缓解过许多疼痛,但你不会知道

你的入迷也帮我恢复了更神奇的效果。

 

桃花

 

农团山幽深一个葱茏:

从盆地到丘陵,绕了一大圈,

原来半坡最贴切半生。

湖光碾磨细雨,潋滟你倾心

阳春的绽放近乎一次扭转,

令世界的悬念轻浮于

小蜜蜂的小殷勤。借十年灯一看,

原来全部的花事不过是

人生很侧面;如何陶醉

涉及如何较量。表面看去,

有很多来路都通向

灵魂的支点,但实际上,

阅历再丰富,我们所能经历的

也只是一个人的半生。

来早了,白云服软豆花

就会显得太孤立,甚至会

让粗糙的枝干与花蕾的娇艳失去

那个只有你才能把握到的对比。

 

百子莲

 

最初,你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但是,第一眼,这些犹如伸出的蓝色拳头的非 洲白莲

便在你的心里获得了一个位置。

一个位置,就像章鱼的吸盘一样有力,

许多生活的意义不停地向它游去。

被吸进去,被那些仿佛与我们的消化器官很相 像的

内在构造奇妙成一叠记忆的小夹子。

再夹紧些,就好像这是把事情清理干净的第一 步。

以前没怎么用过,不是你的错。

它们夹住的东西或许可叫宇宙的彩色活页。

没想象得那么重,很好翻;

也很好玩,有点像重温翻身的隐喻史。

解放啰。动一下,就是虚无已死。

解脱啰;我们的身体其实和这些石蒜科植物一 样,

并不讨厌朴素的逻辑。变种有很多,动不动,就绰约。

突出的特点是,绿叶的形状像裸体的剑。

是的,任何时候,不要轻易就说我们一无所有。

沿着它们的秘密旅途,从未得到过的奖赏

开始有了新的原型。很多时候,性无疑比爱更 美妙,

但赢得我们的心灵的,是孤独的爱。

 

丁香丛书

 

丁香已开始发芽。

这么小,这么新颖,

和往年没什么不同;以至于你担心

时间之花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

已搜集不到足够的线索。

我呢,我只想放松警惕—

在丁香发芽的时候

正确于不是我们有道德

而是我们有足够道德的谨慎。

我竖起了你的耳朵,

你睁开了陌生人的眼睛。

天使不必比魔鬼聪明,

但天使必须有魔鬼没有的东西。

你说你没见过发芽的天使;

我并不打算纠正你,我假定你

现在正看着发芽的丁香,

像看着发芽的时间。

最后,请在这里签名—

发芽的时间也许无法改变

命运的乖戾,却能酝酿新的嗅觉。

 

女郎花

 

光看这名字,就知道

世界已被诱惑。而我们混迹其中。

脸刚刮过,皮鞋也刚擦过。

头发梳得像是刚中过

闪电的彩票。衣服休闲得就像

云的真理正在度蜜月。

光看这形象,就知道世界

并未因我们而失去它的借口。

而有些借口,其实就是裂缝—

一个裂缝之后是另一个,

它们撕开了僵硬的表面,以及

比表面还表面的傲慢与偏见。

光看这鲜艳的姿态,就知道

它是从裂缝中长出来的,

而且,它穿越了不止一个裂缝。

它身上的黄,和最野的波斯菊有一拼。

它身上的黄,甚至令黄金感叹

你曾有过又失去的天赋。

但它不和你赌气,它和你赌

你对孤独发过的誓言。

它知道,假如离开此时此地,

它还会有其他的名字。所以,它养成了

这样的习性:用它身上特殊的异味

忠于你对你自己的最深的记忆。

 

樱花丛书

 

从生与死的纠结中

它们提炼出这份美丽,

属于它们的美丽仿佛也属于我们。

它们拥有美丽,就好像我们也曾美丽过。

 

我羡慕它们仍然拥有天真的问题。

它们漂亮吗?当然漂亮。它们能漂亮到很远的地方。

它们绚烂吗?当然绚烂。它们能绚烂到肌肤以内。

它们是礼物吗?绝对是,并且完全免费。

 

它们的花海几乎比海还大,

且走到哪里,都会悬在你的头上。

那么,汹涌的,会是什么呢。

汹涌的花瓣将我的敏感变成了一种责任。

 

在它们面前,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在它们面前,我们的无辜仿佛是可能的,

在它们面前,我们的解脱是短暂的,

但在我们面前,它们只是它们自己的春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