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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刘涛:出租车往相反的方向行驶

来源:《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 | 刘涛  2019年11月22日08:56

孙子三岁两个月进了幼儿园,老高和妻子就开始每天中午去幼儿园接孙子回家。老高家附近就有幼儿园,可儿媳不让去,说不放心。儿媳就是幼教老师,她非要让孩子进她所工作的那个幼儿园。儿媳那个幼儿园,离老高家远,乘公交要倒一次车,途中需要半个多小时。老高和妻子每天中午11点10分出家门,先乘5路电车到长途站下车,然后再乘303路才能到达幼儿园。

回来就不能乘公交了,一是公交车慢,中途还要倒一次车。再是如果车上人多,没有座位,老两口抱着孙子受不了,总不能厚着脸皮求人家给让座吧?于是,就乘出租车。出租车开到老高家楼下,20元钱,一周接五次,一百元,一个月四百元。

妻子说:“这钱你出,我不管。”

老高说:“我一个月才几个零花钱?这一下子就少了四百。”

妻子说:“没办法,谁叫你装好人来。”

妻子说老高装好人,是指孙子要上幼儿园了,家人讨论到底上哪个幼儿园的事情。当初,妻子说就去家楼下的那个幼儿园,那个幼儿园是公立的,很正规,也不好进,得电脑排位。儿媳说去别的幼儿园她不放心,坚持要孩子去她那个幼儿园。老高当时在场,觉得儿媳有道理,孩子跟着妈妈,一是孩子安心,知道妈妈就在身边,不会哭闹,二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儿媳在工作中可以随时照顾孩子,老高和妻子就不用操心了。便说,就随妈妈去好了,孩子不会受屈。妻子不做声了,不做声就等于同意了。

这个后果就是现在的样子,直接从老高每月零花钱里削减了四百元。老高认了,不认怎么办呢?

从周一到周五,每天中午11点10分,老高和妻子出门,乘车去幼儿园,一般都是提前十分钟到。到了,就等在幼儿园大门口,早晚等门卫师傅开了门才进去。不一会儿,老师就领着小班的孩子们排着队出来了,每次都能看到儿媳,儿媳牵着孙子的手,跟着队伍往外走。孙子笑眯眯地四处张望,看到他和妻子,就从队伍中跑出,扑向奶奶。老高假装严厉,领着孙子再回到队伍中去,听老师讲完话,才和妻子一人牵孙子一只手,走出幼儿园。每次看到儿媳,他都想,孩子跟着妈妈就对了,这样,妈妈和孩子,双方都开心。作为爷爷奶奶,跑点远路就跑点远路吧,自己每月补贴四百元出租车费也值。

在出租车上,老高坐副驾驶,妻子和孙子坐后面。一路上,老高不断回头和孙子说话,问孙子在幼儿园吃饱了没有?有没有小朋友欺负他?等等。妻子便说:“你就别操这些心了,他妈就在幼儿园工作,能让孩子受屈吗?”

老高转回头,看着车窗外。现在是仲春季节,马路两侧的行道树都绿了,居民楼一栋连着一栋,楼下各式各样的商店也门挨着门,几十年过去了,这条路竟然如此繁华起来。全城人都知道,这是一条通往城外的主干道,四五十年前还是沙土路,汽车一跑,尘土飞扬。现在是柏油路了,还修建了立交桥。这条路之所以全城人都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条路直通城市唯一的殡仪馆,城里人无论老少,无论男女,只要失去生命,都要沿这条路进入殡仪馆,然后化作缕缕青烟。

在过去,这条路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纸钱纷飞。所有送葬车辆一进入这条路,都开始往车窗外撒纸钱,圆形的、金黄色的纸钱像蝴蝶一样满街飞舞。这些年,随着殡葬习俗的改变和文明程度的提高,送葬车辆在这条路上撒纸钱的现象基本绝迹了。

殡仪馆在这条路的北边,出租车往相反的方向行驶。

关于殡仪馆,老高的记忆是第一次去殡仪馆。那时候,人们都不叫殡仪馆,而叫火葬场。那年夏天,他父亲去世了,享年53岁。当时父亲单位派出一辆解放牌卡车,老高的家人都蹲坐在车后的车厢,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北,感觉走了好长时间才到了火葬场。那时候的遗体告别厅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用的,父亲的级别和资历都差很远,遗体只能搁放在火化炉前面的一间小屋里,家人只能进小屋看一眼父亲,然后就离开,工作人员接着便把遗体推进火化炉。

母亲哭得没力气了,瘫坐在地,睁着一双泪眼,怔怔地看火化炉高高的烟囱。老高那年才二十一岁,他站在母亲身边,回想着父亲的生前。老高首先想到的就是父亲去幼儿园接他回家。上世纪50年代后期,父母都忙于工作,老高就在幼儿园寄宿,一周回家一次。每逢周六晚,父亲便骑着自行车去幼儿园接他。老高那时才三四岁,懂点事了,也知道回家好。他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满心欢喜。快到家的那段是下坡路,一到了那里,父亲便不再费劲蹬脚踏,车子顺势而下,又稳又快,父亲语调轻松:“到家喽,到家喽……”

关于幼儿园,老高的记忆零零碎碎。记忆深刻的只有几个片断,一是父亲每周六接他回家。二是1960年代闹饥荒,有一天,母亲从幼儿园红砖墙的花式墙洞里递进一个罐头,便匆匆离去。老师把罐头打开,给了他。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后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是个什么罐头了。三是头上招了虱子,老师给他剃光了头发,把一条浸满药水的毛巾包缠在他头上。一连好几天,他都笼罩在浓烈刺鼻的药味中。

还有一件事情十分惊悚。老高一直不愿意说。那是一个夜晚,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睡了。老高要大便,来到厕所。他刚蹲下,就见一个人的头顶从蹲便器的窟窿中冒出,只是一个头顶,黑黑的头发飘散着。老高吓得大哭起来,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他却记不得了。

五十多年后,老高有了孙子。恰巧,儿子的家离他小时候寄宿的幼儿园很近。那天,他从儿子家出来,突然想去寻找那家在他记忆中已经很久远的幼儿园。他凭着记忆,从一条路拐到另一条路,再拐进一条路,在路的中段,找到一家幼儿园。他站在幼儿园门口,仔细端详,打捞记忆中的印象。没错,一座老旧的德式建筑。不大的院子,只是院墙不是红砖的了,也没有花式墙洞。

门卫是个五十多岁的方脸秃顶人,他警惕地盯着老高看,问:“你干什么?”

老高说:“不干什么,看看。我小时候就在这个幼儿园里。”

门卫脸色缓和下来,问:“你今年什么岁数?”

“六十岁。”

老高话音刚落,一位中年妇女不知从哪里闪现在门口。她满脸惊㤉,看着老高说:“哎呀,了不得!你是我们幼儿园第一代毕业生!你贵姓……”

门卫介绍说,她是幼儿园的园长。

2015年6月2日上午,老高在家中心神不安,一会儿坐下抽支烟,一会儿又站起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妻子儿子都在医院,儿媳要生孩子了。近十一点时,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兴奋地喊:“爸爸,生了,是男孩!”

老高说:“知道了。”

放下电话,老高回想起30年前那个隆冬的傍晚。在另一家医院产房门前,他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妻子从上午就在家中喊肚子痛,到了下午,已经痛不可忍,在床上翻来滚去。多亏医院近,就在马路对过。老高用自行车把妻子推去医院,送进产房。一个多小时后,护士开门出来,说生了,是个男孩。他在护士的引领下进了产房,把虚弱的妻子抱进病房。安排妥当后,他回到家中,却一夜没合眼,反复在心里自问:你这就有儿子了?你这就当爸爸了?你有准备吗?

第一次见到儿子,他觉得这个满脸皱纹紧闭着眼睛的小东西很神秘。这就是所谓男女婚姻的结晶?这就是他的血脉在体外又重新萌发的生命之芽?老高那时还在工厂里做工,他极其厌恶车间,极其厌恶轰轰隆隆的机器声,极其厌恶这身脏兮兮的工作服……但他又没办法摆脱这个环境。当时他正在读电大文科班,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于是,他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月总得请几天事假在家看书。他的奋斗目标是多看书多学习多增长知识,将来凭借文化优势跳出工厂。他这一目标遭到岳父母的不屑,岳父就不止一次提醒他:“国营企业哪里不好?年轻人为什么不学技术?”

老高每月休好几天事假,事假是要扣全额工资的。本来就不多的四十几块钱,月底发到他手里,只有三十几块钱。妻子埋怨他不务正业,挣不到钱,岳父母都懒得正眼看他。他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憋了一肚子气,想和妻子离婚。他觉得他不需要婚姻,更不想连累别人。有好几次,他想找岳父母摊牌,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反正他要赶妻子回娘家,再也别回来了。可是,一看到扎煞着小手小脚躺在床上的儿子,心就软了。

1985年,电大毕业了,老高的工资单上,每月多了四块钱的“书报费”。同年年底,他被调入销售科工作。报到那天,科长找他谈话,说:“你现在是销售科学历最高的人了,现在工厂自产自销,日子不好过。你是大专生,有文化,希望你能发挥模范带头作用。”

从那时起,老高就天南地北跑,每月只在家呆四五天。

距离果然产生美,科室果然比车间好。老高每次出差回来,如同新婚,天天和妻子缠绵。蹒跚学步的儿子可爱极了,他亲也亲不够。只可惜在家住不了三两天,又要提起旅行包出差了。一出差在外,他就想儿子,有时候,走在外地的大街上,如果看到一家幼儿园,他会在幼儿园门口停留很长时间,看孩子们在院子里欢笑玩耍,每当此时,他就盼望快点办完业务快点回家。

儿子上幼儿园几天后,他从广东出差回来。他特意从汕尾买回十几条走私进来的旧裙子。下午,去幼儿园接儿子时,他悄悄邀请年轻的女老师下班到他家来,随意挑选,分文不取。傍晚,三位女老师来了,老高的妻子拿出裙子,女老师们开始挑选,兴奋得一个个脸色绯红。最后每人拿了三条走了。妻子抱怨花色样式好的裙子都让老师拿走了,她穿什么。老高就说:“不要紧,下次再去买就是。”从此,儿子在幼儿园受到了特殊照顾,吃饭慢了老师会喂,尿了裤子老师会洗,睡午觉的被褥整洁干净。

有时候,妻子去幼儿园接儿子,女老师会问:“你家大哥出差没有?捎没捎旧衣服?”老高知道后,又捎回几件纯毛旧大衣,三位女老师每人一件。大衣不像裙子,十块八块一条,可以免费送给老师。大衣要五十块一件,老高的妻子收老师三十块钱一件,老师们都觉得很划算,拿着大衣心满意足地走了。

妻子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咱不能老赔钱。”

老高说:“最后一次,再问,你就说我调别的科室,不出差了。”

老高至今还记着那三位女老师的模样,当时她们都年轻,也都有些姿色,当年,儿子哭着闹着不愿意去幼儿园,他还写过一首诗,标题叫作《两个心境》。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真是怪事,我想

为什么我一见到幼儿园里

天蓝色的滑梯、红木马

电动转椅和年轻漂亮的阿姨

就心花怒放呢”

老高小时候宿过的那家幼儿园,要搞六十年园庆。老高被邀请到现场,和当今的孩子、家长以及老师一起参加活动。老高登台讲话,他说他和台下的孩子们是“园友”,他深情地回忆了当年在幼儿园的情景,他说了父亲接他回家、母亲送罐头和头上招虱子的事情,但没有说夜晚上厕所那一幕,他怕吓着“园友”们。老高的发言赢得台下热烈的掌声。园长上台介绍了老高,说老高是这座城市的著名诗人,为幼儿园历史上能出老高这样的人才感到自豪云云。

父亲去世25年后,老高又去殡仪馆送别母亲,那个当年去幼儿园给他送罐头的人永远不在了。那时,老高的儿子已经上高中了,他也早从工厂调到市电视台,当了一名记者。

取出母亲的骨灰盒后,老高也抬头凝视火化炉那高耸的烟囱。现在的殡仪馆早已不是父亲去世时的那个样子了,偌大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草树木,鸟鸣蜂叫,彩蝶纷飞,条条道路都用漂亮的地砖铺就,遗体告别厅早就向老百姓开放了,谁都可以花钱租用,遗体罩进有机玻璃制作的“水晶棺”里,周围铺满塑料花儿,告别仪式也像大人物一样,挂遗相,放哀乐,亲朋好友在礼宾员的引导下,向遗体三躹躬,绕“水晶棺”转一圈儿,然后和逝者亲属一一握手,以示抚慰。

父亲的骨灰盒早已取出,掩埋在城市一座山头公园的一棵挺拔的黑松下,每逢年节,老高都会去那座山头公园,站在那棵黑松下,向父亲躹躬,然后坐在一块石头上,燃一支烟,喃喃自语,无非是告诉父亲他结婚了,他生儿子了,他脱离工厂,考进电视台当记者了等等。老高想,先把母亲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一年后再取出来,和父亲埋在一起。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他要去山头公园,告诉父亲母亲去世了,父亲一个人在黑松下孤单了那么多年,不久,二老就会团聚在一起了。

每天中午,老高和妻子去幼儿园接孙子,都要先看看摆在幼儿园门口早餐和午餐的样品,早餐可以忽略,如果午餐吃的是米饭,他晚饭就不能再焖米饭了,如果午餐有鸡腿,晚饭就不能做鸡翅了。既要荤素搭配,又要香甜可口,老高每天为做晚饭费尽了心思。菜市场里就那么些品种:油菜、菠菜、芸豆、大头菜、黄爪、冬瓜、芹菜、茄子、土豆等等,今天吃了这种,明天就换那种,换来换去,不几天又换回来了。幼儿园每天都有水果,水果品种也展示在门口。老高看了,几乎天天都是老三样:苹果、香蕉、橘子。妻子便让老高去买菜时,随便捎买点蓝莓、草莓、圣女果什么的,说要给孙子换换花样。

当年儿子上幼儿园时,有没有水果吃老高记不清了。但他记得母亲和岳母都把芋头当作了好东西,煮熟了,专门给儿子留着当点心吃。有一次,他和妻子带着儿子回岳母家,他一时粗心,把岳母留给儿子的四五个芋头给吃了,惹得岳母一脸冰霜。他也很愧疚,赶紧去外面,给儿子买回一辆玩具小汽车。儿子小时候,水果的品种没有那么多,最常见的是苹果、桃子、梨。他那时候走南闯北整天出差,根本不了解儿子是不是每天都有水果吃,都吃什么水果。但他深信,他上幼儿园时,不可能有水果吃。老高从记事起,除了吃饭,平时当水果吃的是红薯、萝卜、黄瓜,他甚至还吃过生茄子。国营副食品店里,卖得最多的是苹果。啊,苹果!他小时候,苹果是悬在夜空上的月亮,可以看,但够不着。红彤彤的苹果给了他多大的诱惑啊!他甚至还偷过苹果,被当场抓获。

那时候老高上小学,家附近有一家国营副食品商店,卖糕点、茶叶和水果。许多东西都要凭票证供应,只有水果可以随便买。可那时候,谁家有钱买水果吃呢?柜台上摆放着的苹果馋死人了,每次进商店,看到那些苹果,老高都使劲咽口水。他发现,商店里的售货员都在说闲话,没人注意他这个孩子。有一次,他用背依靠着柜台,把一只手臂悄悄藏在身后,手慢慢向上伸,直到摸到柜台边缘的一个苹果。柜台里的售货员不会去注意一个背朝柜台的小孩子,他第一次得逞了。躲在一个角落里啃苹果,那个甜香使他全身酥软,他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居然能够独自享用一整只苹果。

第二次他如法炮制,却被抓住了。是一个顾客发现了他的偷盗行为。那个顾客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告诉售货员:“这小孩偷苹果。”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浑身颤抖,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一个售货员从柜台后出来,拎着他进了经理办公室。他身上还挎着书包,经理模样的人要他把书包打开,要看看他是哪个学校的。这时,他才感到绝望,哇哇大哭起来。他心想,这事要传到学校里,哪还有脸去上学?这事要让父母知道了,绝对逃脱不了一顿狠揍。他哭得伤心极了,上气不接下气。经理看看他的作业本,说:“回家吧,下次再抓到你,送派出所!”

这故事老高曾讲给妻儿听,儿子根本不信,说苹果算什么呀,白给我都不吃。

妻子说:“我得防着,原来你还有偷盗的前科。”

老高说:“我就住在家里,你防不胜防,搞不好哪天我就把钱偷走了。”

妻子瞥他一眼,说:“偷钱是小事,别出去偷人。”

母亲去世时,老高已过了不惑之年。从此,他去殡仪馆的频率年年提高。父亲的老战友过世,他去,母亲的老同事过世,他去,岳父母过世,他当然更要去,不但去,还得现场处理一些事情。在妻子的家族里,唯有老高是新闻媒体的记者,有一定的社会关系,家族里发生重大事件,老高理所当然要站在最前列。

这之后,与老高同时代的人,开始零星离世,有的是心梗,有的是癌病,也有不怎么致命的病突然就致命了,还有意外死亡的。电视台的两名记者比老高小十多岁,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一次驾车外出采访,在高速路上翻了车,双双丧命。老高和一百多名同事去殡仪馆送行,看到逝者的家人大放悲声,老高突然就觉得生命真是无常,今天你西装革履满面春风地活着,明天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横祸砸下来呢。

老高有一位同龄朋友,也是诗人,职业是国家某新闻单位驻地方机构的一名负责人。孙子刚出生那年腊月的一天晚上,老高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他也在场。老高见他打扮整齐,穿西装,还打着领带。老高开玩笑问:“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去相亲?”

他回答说:“北京总社要来领导,我让人去机场接,我坐一小时就回去,今晚还要给领导接风呢。”

“那你就喝点红酒,别喝白酒了。”老高说。

他说好好,然后问老高:“听说你在家看孙子?”

老高说是,孙子已经七个月了。

他说:“我儿媳也快生了,预产期在正月里。”

老高说:“这不还有十几天了,恭喜恭喜,有了孩子,你带吗?”

他摇摇头:“恐怕带不了。儿子儿媳都在上海工作,儿媳就是上海人,姥姥家会带的。”

老高抬起手,拇指和食指擦搓,做出数钱的动作:“不带孩子可以,票子就得多出了。”

“当然当然,”他笑着说,“我也是这样想的,给钱,每月给三千,没问题。”

老高知道他待遇不错,国家级新闻单位嘛,又是正处级干部,每月工资一万多。

谁能想到?他竟在正月初五那天突发心梗去世了!

正月初七老高去殡仪馆为他送行,看着罩在“水晶棺”里静静躺着的遗体,老高恍若隔世。老高想到了这位朋友的儿子和儿媳,儿媳就要生孩子了,也许已经生了,他若不出意外,就可以在家坐等儿媳分娩,然后赴上海,看看刚出生的小生命,享受一下当爷爷的幸福感。可是现在……老天啊!

果然,在悲伤的亲属队伍里,老高没有看到他的儿媳。

每天中午,接到孙子后,老高就站在幼儿园门口,拦截自北而来的出租车,看到有空车,老高平伸出一条胳膊,示意停车上客,接着就猜想,这辆出租车把什么样的客人放在北边?出租车停下了,老高拉开车厢门,先让妻子抱孙子上去,再拉副驾驶的门,上车前,他总是往北边眺望一眼。北边极目处,有一座小山,山上斑斑驳驳有几片黑绿,老高知道,那是黑松。

在出租车上,老高问孙子:“今天都学什么了?”

孙子说:“弟子规。”

妻子说:“背给爷爷奶奶听听。”

孙子稚嫩的声音响起:“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

孙子小,咬字不清,老高一句也没听懂。他回头看看孙子,觉得二百年前形成的《弟子规》,像一只陈旧的小船,从时间之河的纵深处缓缓漂来,一直漂到孙子这张胖嘟嘟的小脸蛋儿跟前。他眼前又浮现出父母的形象,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幼儿园里接他回家,嘴里念叨着:“到家喽,到家喽。”母亲从幼儿园的花式墙洞外递进一个罐头,然后匆匆离去……

时光就这么一寸一寸被掐走了,暂时定格在今天。今天,满头白发的他和妻子从幼儿园里接了孙子,搭乘出租车回家。

殡仪馆在这条路的北边,出租车往相反的方向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