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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6期|马小淘:骨肉(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6期 | 马小淘  2019年11月22日08:23

我十二岁那年,我妈妈和我亲生父亲私奔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好像一个颇具喜感的病句,好像二人转里那句——我只知道生我那天我妈没在家。这要是句玩笑倒好了,可是我妈真就那么潇洒地跑了。十二岁,被她和命运一起归纳成我人生的分水岭。从此,我从一个动辄唱着“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的无知少女,变得满脸不苟言笑的早熟。后来我读大学时,一个室友一边谈起私奔的浪漫色彩一边做少女怀春状,我特想给她一嘴巴。私奔有什么浪漫的,私奔就是自私自利,自己酒池肉林,把别人扒光了扔到雪地里。

我记得那是个平凡的傍晚,爸爸骑着自行车接我放学,我们一路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没有电视剧里的诡异配乐提醒接下来会有节外生枝的情节发生。

妈妈不在家,屋里灯黑着。餐桌上早饭的碗筷没有收拾,小碟子里一块吃了一半的酱豆腐几近风干,委屈巴巴地暗红着。碟子下边压了一张撕得参差不齐的牛皮纸,上边七扭八歪地写着:

张老师,我走了,先不带走张函,对不起。

没有落款,但显然是妈妈留下的。她走得太仓促,乍一看,那一行潦草的字迹简直如同涂鸦,而压根不像一张离别的便签。最精彩的是,她可能是太着急了,写了一个错别字。我叫张涵,她写错了我的名字。

如果是侦探剧,大抵会有人依据这错误的名字嗅到蛛丝马迹,推测出这是妈妈刻意留下的线索,她是被胁迫的,故意写错女儿的名字,便于展开推理。然而,她没有这么缜密的心思,她只是跑路心切。

那一刻我觉得挺好笑,感觉逮住了妈妈的把柄,她随随便便写错了我的名字,下次她再批评我做题马虎,我要拿这个作为有力的还击。我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发生的到底是什么。这事是有点不寻常,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妈本来就是嚣张任性天马行空的角色。所谓离别,是在一次次对那个傍晚的回忆中逐渐清晰的。

爸爸颓然坐在餐桌旁。忽然很有点蔑视地盯着我。

“你不是我亲生的。”他有几分恶狠狠地说。

我不知道该接点什么,他一语道破的不是天机,对我来说却比天机更骇人。

“你妈,和你亲生爸爸跑了,我被甩了。”他接着说。

“那我呢?”

“看不出来吗?你也被甩了。还他妈甩给我了。”

“我会为你养老的,请别杀掉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为生存担忧。

“你以为我缺人送终啊?你这种苟且劲儿真像你妈!”他朝我大喊。

“什么叫苟且?这个词我好像没学过。”

“苟且就是,为了活,过一天算一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嗯,懂了。但是我妈她跑了,她没过一天算一天。我才是真苟且,我不跑。你对我动点恻隐之心吧。恻隐之心,我新学的。”

“我在你说这些废话之前已经动了,我是成年人,不跟没用的人清算。我现在没什么心情吃饭,也不想给你做饭。”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我现在不太想面对你,你回屋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

时间也就是五六点,这个人竟然让我回屋睡觉,但是我不敢反驳。我知道我妈疯了,他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晚安。那个,我以后还叫你爸爸吗?”

“你觉得呢?”

“晚安,爸爸。”

然后我就真洗漱上床假装睡觉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根本还没理清头绪,就被裹挟进了肃杀的氛围里。在此之前,爸爸说话的方式并不如此刻薄。他绝对是个慈父,在每一个该讲原则的瞬间都会板不住脸。妈妈说他一直以来的做派叫作惯子如杀子。当然,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我亲爹,对我多好都是应该应分的。所以当我被通知,他不是亲爹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之前和美幸福的家,原来一直是个危机四伏的肥皂泡,两个大人彼此心知肚明,只有我一直活在假象里。我妈和我亲生父亲跑了,而我叫了十二年爸爸的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竟然是个非婚生子,身份不仅尴尬,简直还有点肮脏。现在他们不管不顾跑了,还没带我。

爸爸让我上床睡觉,我根本不敢提出其他意见。我还是有些惶惶然,生怕他还没考虑清楚。对他来说,我就是个狼崽子,也可以算作仇人之女,留着我干吗?当人质?慢慢折磨?越想越觉得凶多吉少。或者他万一图痛快,明天一睁眼,我已然被他扔到垃圾箱里,或者被送到孤儿院了。反正送回姥姥家姥姥也不会要我的,我感觉她连我妈也不怎么喜欢,她心思都在我舅舅身上。平心而论,这些年最喜欢我的还真就是我爸爸,但他现在已经成了我养父,还是被我妈戴了顶硕大绿帽子的养父。我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就算他不会追究我,我也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样在家里又作又闹,要漂亮衣服、要高级钢笔了。我得像《鹤的报恩》那样,把自己的羽毛拔下来织到布里,报答养父的大恩大德。

我真是无家可归,被亲生母亲抛弃,又忽然多了个素未谋面的生父。这种凄楚的身世在武侠小说里大概还要更夸张,我可能还会被生父的仇人打下山崖,但是又会大难不死,很快在山崖下获得秘籍,最后还会有可能不止一个侠客英雄无缘无故地爱我,非要为我肝脑涂地。然而生活不是主角开挂的武侠小说,就算是,我也未必是生活的主角。我可能就是那种命不好,一直不好,到最后也没什么转机的配角。

我只是短暂地哭了哭。后续的眼泪要涌来时,我竟然劝住了自己。以前我只要一哭就停不下来,非要别人好言相劝或者赔礼道歉。这回我陡然明白了什么叫欲哭无泪,所谓一夜长大,真不用提前练习。真他妈时势造英雄。

第二天我起来做了早餐,其实也不能算做,我就是把冰箱里的面包、果酱拿出来摆了摆,又冲了两碗芝麻糊。我收起了桌上那张边角参差的牛皮纸,我要永远记得那个错字。从前我根本起不来床,从来没用过闹表,都是妈妈叫我,第一次只能叫醒两根手指。我会从被里伸出两根手指,哀求:再睡两分钟,就两分钟。

那一天我学会了用录音机定闹钟,以便早早出现在客厅。

爸爸起来看了一眼餐桌,又看了一眼我。

“少来这一套,除非坚持一辈子。”他说。

我放下手里的面包就回被窝了。我已经很难准确描述出当时的心情了,愤怒、羞耻,还有点放心。我大概一直知道他其实是个君子,越表现得委曲求全只会显得自己更滑稽,不如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吧,应该不会被撵到大街上的。

……

马小淘,硕士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十七岁出版随笔集《蓝色发带》。已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慢慢爱》《琥珀爱》,小说集《章某某》《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散文集《成长的烦恼》《冷眼》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