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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9期|冯连伟:乡愁的那头是故乡

来源:《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9期 | 冯连伟  2019年11月21日08:44

当乡愁涌起,乡愁的那头总是故乡。

十六岁的时候,我离开故乡。怀揣大学录取通知书,满怀可以吃上公家饭的梦想,背上娘给我缝的单衣棉衣单布鞋棉布鞋踏上了背井离乡的求学之路。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故乡,从那一刻,乡愁布满了我的心头。

当我在学生食堂用发到手的饭票买来三个白面馍馍的时候,吃第一个可谓是狼吞虎咽,吃第二个时,我只咬了一口,却难以下咽了,我在想,此时我的爹娘我的哥姐在吃什么呢。是在喝糊豆吃煎饼吧?娘舍得让大家顿顿都吃全麦煎饼吗?

上了三年的高中,家里的小麦几乎都让娘烙了全麦煎饼给我吃了,此时我已经吃上大馍馍了,给我铺平上学之路的亲人们却没有这个福分。于是,我紧三口慢三口地吃完第二个馍馍就收拾了餐具,不吃了,回宿舍给爹娘写家书去,我要告诉他们,我现在一下子过上了天天过年的好日子,他们终于不用把家里全部的小麦都给我吃了,他们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让自己的生活好一些。

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面对皎洁的月光,我想念我的爹娘。“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1983年的中秋节是我离开家乡在外度过的第一个节日,我手捧在学校食堂买回的五仁月饼却迟迟没有动口。我知道,爹娘在家里吃的月饼应该还是硬硬的青红丝冰糖月饼。

不管现在社会上生产了多少种月饼,椰蓉的、五仁的、玫瑰的、豆沙的、枣泥的、蛋黄的,我只爱家乡老作坊生产的冰糖月饼。圆圆的,硬硬的,厚厚的,金黄的酥皮,一口咬下,需要用手托着,稍不用心就会掉一地的月饼皮;用舌头舔舔,用牙齿慢慢地把青红丝拽出来,然后找到那粘着面的冰糖,长时间地放在口中享受那甜甜的味道。

记得第一个寒假回家的那一天,心情的激动无以言表。学校期末考试之前班里就统一预订了汽车票,回家的日子和预计到临沂汽车总站的时间早已写信告诉爹娘了。从9月初到学校报到,到新一年的1月底归家,屈指算来也只有短短的5个月的时间,可思乡之情深切,夜里常常无法入眠。我设想多种回到家时爹娘见到我时的表情。我记得我在县城里读高中的第一个寒假考试结束我顶风冒雪回到家的时候,娘一把将我搂到怀里,眼里的泪水掉得像雨点一样密集:“你这个小人儿,这么大的雪,你是怎么回来的啊?”这次娘见我还会掉眼泪吗?

二哥到临沂汽车总站接到我的时候,他已经在汽车站等了快三个小时了,他说:“唉,咱娘恨不得今天早上就让我来接你,我一遍遍地解释你下午三四点钟才到,可咱娘还是让我吃过早饭就来接你,咱爹咱娘是真的想你了。”那天,二哥用自行车顶着刺骨的寒风历经两个多小时把我驮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漆黑漆黑的了。当我到家门口的时候,爹正蹲在大门口抽着他的旱烟袋,看到我他一下子站起来,一向沉默寡言的爹什么也没说,连忙伸手接过了我手中的提包;娘还在锅屋里忙着炒菜呢。当我进了堂屋,我的大伯、大娘、大伯家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在屋里呢。不是屋里的温暖驱走了我身上的寒气,而是浓浓的亲情融化了我肌体的每一个细胞。那天的晚餐,我又喝上了娘做的糊豆、娘烙的全麦煎饼、娘熬的猪肉白菜炖粉条。那一晚,我睡得那么心安那么踏实,尽管屋外的寒风透过墙壁的裂缝嗖嗖地往屋里钻,床顶上用报纸糊的“顶棚”里老鼠东蹿西跳。

在济南求学的四年里,最让我快乐的日子当属1984年春的一天。那一天,我接到二哥写来的信,拆开信封打开信瓤首先看到的是二哥和一位乡下妹子的合影照,顿时喜上心头。然后急不可待地开始读信。这封信报告了两大喜讯:一是二哥给我找了个嫂子,已经完成了定亲仪式;二是大姐终于生了个男孩。读完信,我恨不得插上两个翅膀飞回家乡与爹娘一起分享这巨大的快乐和幸福。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中见到爹娘都笑得合不拢嘴。梦中醒来,再也无法入眠,“夜长人自起,星月满空江”。

1984年的寒假归来碰到的却是伤心事。二哥在临沂汽车总站接到我时面部表情是沉重的,他告诉我大伯又犯了肠梗阻,在地区人民医院住院。这是大伯第二次因肠梗阻住院,医生已经发了病危通知书。按照农村的风俗,看病人一般都是上午,因为天色已晚我让二哥用自行车把我接回了家,第二天一早二哥又用自行车驮着我赶到医院去看望我的大伯。那天大伯看到我时还同我说了几句话,嘱咐我不用担心他的病,一定要好好学习。大伯是我们冯家少有的文化人,是我们冯家富有权威的长辈,因为我从小学习好,深得大伯的垂青和厚爱。他第一次得病住院的时候,适逢我高考预选考试的时候,大伯坚持不让家里人告诉我。现在我上大学了,大伯却又一次病倒了。我站在大伯的病床前忍不住失声痛哭。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伯。两天后大伯与世长辞,从此我失去了一位关心我的亲人。给大伯送殡的时候,地上积雪盈尺,三天的时间里,我参加了给大伯送葬的每一个仪式,以解我对他老人家的愧疚之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夜半灯前念远游。谁解乡愁问寒暖,此心不尽总难休。1987年的春节我为了准备研究生考试没有回故乡过年,春节过后爹赶到了济南。当我在大哥家见到满脸皱纹的爹时,我的心里真的是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爹对我们说:“我刚刚得了一场病,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到县城里一个熟人也没有,你们两个有一个必须回去,我这次来就只有这一个要求。”看着只有六十三岁却满头银发的爹,我下定了回故乡工作的决心。1987年暑假我参加了毕业分配,当我告诉爹我又回到了我的母校拿起教鞭的时候,爹开心地笑了,他说:“城里终于有人了,我进城终于有管我吃饭让我落脚的人了,我这一生值了。”从此,故乡与我近在咫尺,一到周末我就回到爹娘的身边,给爹买只烧鸡,给娘添件新衣,以表孝心。

乡愁是什么?乡愁是故乡门前的那条小河,活蹦乱跳的童年在心中撒欢;乡愁是老家树上的那只鸟窝,岁岁年年的梦里总能孵化春天。煮酒相忆举杯问候,何处凝成愁,从此乡愁绕心头。

如今我已年过半百,爹走了,娘没了,回到故乡,只有爹娘当年含辛茹苦建起的三间老屋和院子里越来越粗的银杏树……我知道,故乡是我的根,天涯有尽头,乡愁到永久。

哦,乡愁的那头是故乡。

(选自2019年第9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9年第6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