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收获》2019年第6期|王松:别字

来源:《收获》2019年第6期 | 王松  2019年11月21日07:37

我没想到,会在火锅店遇到吴云江。

我平时极少去火锅店。还不仅是不爱吃火锅,也不放心。我绝对不相信,就是再大的火锅店,会把客人吃剩的一锅好好儿的汤油倒掉。而如果不倒掉,也就可想而知。曾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吃火锅吃出过一颗假牙。我相信这颗假牙是真的。

吴云江和上中学时不一样了,有些胖,脸也松了,但不显老,眼镜方方正正的,穿一件笔挺的棕色水洗布夹克,一看就像个教授。他从洗手间出来,两手一边来回抹着站住了,上下看看我,瞪起眼,你王松?我说,你吴云江?他连声说,是啊是啊,你没变样儿!接着又摇头,靠,真巧啊,几十年没联系,前些天刚通电话,今儿就碰上了!我也笑着说,是挺巧。

他好像又想起什么,说,你那天幸好没去。说完又看看我,没听说吗,那天出事了。

我问,出什么事了?

他说,田老师死了。

我听了一惊,就教师节那天?

他说,是啊,就教师节那天。

我问,怎么死的?

他又靠了一声说,这要说起来就复杂了。

他正要往下说,旁边一个包间有人探出头叫他。他冲那边应了一声,对我说,回头电话你吧,还有事儿呢,正想找你商量。说完又做了个手势,就回那个包间去了。

这一晚本来就是个无聊的饭局,我也就趁机撤了。

吴云江是几天前给我打的电话。但在他之前,陈之濠已经先来过电话。陈之濠说话跟上中学时不一样了,有些咬文嚼字。一开始听声音,我没听出是他。他说,没想到办这种事情这么复杂,简直复杂得一塌糊涂,电话号码要一个一个地找,找到了,又要一个一个地打,打通了,人家还不一定愿意来。又说,我后来就干脆不让助理打电话了,我亲自打,我倒要看一看,我陈之濠到底有多大面子。说着又叹口气,其实,这是给我面子吗?大家可都是中学同学啊,当年一块儿穿着开裆裤长大的,聚会本来是高兴事,不过见见面,叙叙旧。

我这时已听出来,他显然刚喝了酒。虽然尽量把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但还是带着天津话的齿音。他打这个电话,说明这次同学聚会应该是他张罗的。我已经听说了,陈之濠现在的企业做得很大,先是制药,后来涉足房地产,再后来房地产降温又回归制药。据说他的公司已经上市。我一向不喜欢这种同学聚会,尤其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聚会。有一年的“春晚”有一首歌,叫《时间都去哪儿了》。“时间去哪儿了”确实是一个困扰每个人,也让每个人感到失落的问题。很多人热衷小学和中学的同学聚会,其实也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少年时的同学和玩伴,大家一见面,就似乎又找回当年,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著名的宇宙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把我们身在其中的这个时间称为“绝对时间”。用霍金的观点,这种同学聚会找回的不过是一堆“绝对时间”的残渣,或者叫残骸。也正因如此,我总觉得让过去的时间保鲜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它留在记忆深处。留得越深,也就越鲜活。但陈之濠在电话里的一番略带抱怨的感慨,又让我不好直接把话说出来。这也是个普遍规律。今天大凡张罗这种聚会的,一般都是混出点颜色,至少有些实力的人。正如当年项羽说的,“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越是这种人也就越敏感,唯恐被人家说炫富。

我想了一下,只好又拿出一贯的伎俩搪塞,说,我正在外地。陈之濠听了稍微沉一下说,这次聚会有特殊意义,我特意定在九月十日这天。又问,你应该知道,这天是什么日子吧?

我说,我还真不知道。

他说,你再想想。

我笑了,说,你说吧。

他说,这天是教师节。

我哦了一声,是这样啊。

他说,还不光是教师节,也是咱们田老师的生日,她今年整七十三岁了。

田老师是我们初中时的班主任。但她的生日竟然和教师节是同一天,我还真不知道。

陈之濠说,是啊,就像南丁格尔的生日是五月十二日,后来就把这一天定为护士节。当然,教师节定在这天,不会因为是田老师的生日,可这种巧合,也足以说明咱们的田老师是个真正的老师啊。他说着又在电话里感慨地嗯一声,她七十三了,教书育人也整整半个世纪了。

我也哦了一声,是七十三啊。

这时,我脑子里闪出的却是另一句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在中国北方的民间有一种说法,人活到七十三岁和八十四岁是两道“坎儿”,一般的人很难迈过去。我想到这儿,就没再往下说。陈之濠显然已明白我的意思,他又问了一句,你到底能不能来?

我说,恐怕,赶不回去。

他说了声,那就再说吧。

就把电话挂了。

陈之濠上中学时不是好学生。不是好学生还不仅是学习不好,用我们田老师当时的话说,学习不好的学生不一定不是好学生,而学习好的学生也不一定就是好学生。田老师说,这也是辩证法。陈之濠在当时属于“流氓学生”。“流氓学生”的标志是打架斗殴,陈之濠经常因为打架斗殴被公安机关拘留。那时拘留也随意,民警一生气,只要说一句,我拘了你!也就拘了。陈之濠就三天两头被拘。田老师那时很有事业心,一心想把我们班搞成全校第一的“五好班集体”。但陈之濠一被拘,学校就要贴出布告,还要说明是哪个班的。田老师就很生气。一次陈之濠又在外面打群架,让人家用三角刮刀在屁股上扎了一下,险些丧命。民警把他从医院带走时,田老师赶来了,看着戴了手铐一瘸一拐的陈之濠,憋了半天,眼泪一下流出来。她用手指着陈之濠说,你记住,以后不要再说是我的学生。

我已经感觉到了,陈之濠挂我电话时有些不悦。

陈之濠来电话的第二天中午,吴云江也打来电话。吴云江跟陈之濠还不一样,陈之濠是毕业以后,我们就一直没联系。吴云江虽然也没联系,但他毕竟在大学工作,这些年偶尔会有我俩都认识的人,带来他对我的问候,我也让带去对他的问候,彼此也大致知道对方的状况。吴云江在电话里开门见山,一上来就笑着说,你这次聚会不来,陈之濠不太高兴。

我说,没办法,我在外地。

吴云江说,是啊,顾大义也在外地,还是东北的偏僻山区呢,比你远不远?陈之濠说了,顾大义都能来,王松怎么就不能来?

我立刻问,顾大义也来?

吴云江说,是啊,他也来。

我问,跟他联系上了?

吴云江说,具体的不清楚,反正陈之濠说了,他来。

我没想到顾大义也来参加聚会。当年我们一起在农村时,他不好热闹,也不爱掺和事儿,村里公社或县里有什么活动从不参加。就因为他这性格,最后才留在农村。当然,他留在农村还不完全是性格的事,也因为他父亲。他父亲再早是一个市立医院的院长,据说还是个权威专家。后来才知道他有很严重的历史问题,解放前曾是国民党军队的上校军医,后来投诚过来的。就因为这段历史,他先被停职,去太平间看死人,后来就被关进监狱。顾大义父亲的这些情况,是田老师在班上说的。田老师说这件事,是想以顾大义为例,让班里跟他情况类似的人,比如我,还有吴云江都明白,家庭出身无法选择,但今后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可是还有一点也不能忘记,你就是选择了正确道路,跟别人也还是不一样。这就像一个有残疾的人,虽然身残志不残,但毕竟不是正常人,注定有的事人家能做,而你不能做。你不能做,是因为你的残疾决定你没有资格做。我们出发去农村那天,田老师来送行。当时她拍着顾大义的肩膀说,在农村好好儿干吧,选调,保送上大学,以后就都别想了,这辈子就把自己改造成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吧。我发现,田老师这样说时,眼里还噙着泪。

顾大义确实记住了田老师的话。若干年后,我离开那个村庄时,顾大义已是一个真正的新农民了。他娶了个当地女孩儿,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我走的那天,他正好要去公社给刚出生的小女儿报户口,顺便送我。他给我背着行李,一边走着说,王松你考上大学了,可我不羡慕,田老师说得对,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我当时以为他说这话忍不住得哭,但发现,他并没有想哭的意思,倒是我临上车时哭了。后来听说,顾大义一共生了五个女儿。他在农村确实生活得很好。因为他父亲曾是医生,他从小受影响,还当了人畜两治的赤脚医生。再后来,因为地处偏僻,孩子们上学困难,村里办了学校,他又当了民办教师。

这时,我想问吴云江,顾大义这次是不是特意回来参加聚会的。 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问不太合时宜。

吴云江又在电话里说,其实也无所谓,顾大义是顾大义,你是你。

我想了一下说,别的确实无所谓,不过,我还真想见一见顾大义。

吴云江说,见不见随你,这种同学聚会本来就是扯蛋的事儿,各人有各人的心气儿,谁也别勉强谁。又说,陈之濠让我电话你,我已经完成任务了。

我听出来,吴云江似乎对这次聚会的兴趣也不高。

他说,是啊,就这几天,我学生的博士论文还要开题,靠,去就去吧。

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

作家简介

王松,男,祖籍北京,现居天津。曾去农村插队。1978年考入天津师范大学数学系(77级),1982年本科毕业。曾当过教师、编辑、电视导演等。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天津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以写小说为主,曾在国内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大量长、中、短篇小说。另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及个人作品集数十种。部分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并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