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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山随笔

来源:天津日报 | 肖克凡  2019年11月21日08:11

题图:刘向坤

临近北方草木落叶时节,来到湖南溆浦。走出火车站望见不远处小山包,那山色绿得令人惊讶,其实这只是雪峰山的缩影而已。莽莽雪峰山,绵延七百里,亘古至今的绿水青山正在化作脱贫致富的“金山银山”。

溆浦地处湘西雪峰山区,为江南仅有之高原地带,素有“湖南的青藏高原”称谓,森林覆盖率高达80%,近乎被绿色浸透。雪峰山呈西南向东北走势,其主体坐落怀化和邵阳区域,余脉向北延伸至洞庭湖滨,山之两侧有沅水与资水奔流不息,最终汇入湖南人的母亲河──湘江。雪峰山脉从头到脚横卧于湖南境内,堪称湖南人的父亲山。

雪峰山为古老神话传说中的神山,当属中华文明的发祥地范畴。两千三百多年前,屈原在《天问》中有“昆仑县圃,其凥安在?”之句,县圃即悬圃,为神话地名,凥亦作居,此句正是发问县圃居于昆仑山何处,也有说此昆仑意指雪峰山。

当年屈原遭贬溯沅江而上,抵达雪峰山腹地。遂有《涉江》辞云:“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 乃猿狖之所居。”昔时三闾大夫流放溆浦,心情彷徨徘徊,不禁发出何方是我归宿的感慨。屈原多年留居溆浦,还写出《山鬼》《橘颂》多篇辞章,以抒诗人爱国孤愤情怀。

如今,我们从古老楚辞里看到“溆浦”,它历经千载地名未改,楚辞里远古山川地貌,今日溆浦依稀可辨:碧水蓝天,林壑秀美,物产丰富,野生草药犹存,多种植物遍地,近乎世外桃源。

我们乘车去往穿岩山森林公园,沿途山路旁侧晚稻成熟等待收割,其品种正是国内曾经广泛种植的“农垦58”,它稻秆低矮、株型紧凑,属于存世不多的老品种。现今时兴种植新稻,依赖化肥农药亩产颇高,唯有雪峰山仍然种植这种产量偏低的“老稻”,好似农耕时代遗产。我特意请教主持此事的陈黎明先生,他直言有意保留“农垦58”,不施化肥、不打农药,保持原生态农作物,这正是雪峰山的追求。

一路听闻,雪峰山千年农事经验依然流传不止:譬如有笋多生于竹林深处,则冬寒;有笋多生于竹林边沿,则冬暖。譬如见林间浆果挺然而生,则雨水偏少;林间浆果悄然低垂,则雨水显多。我成长于东部滨海地区,记得老者观察天气有“早看东南,晚看西北”之说,如今民间谚语绝迹久矣。

溆浦民间依然流传的古风古俗,呈现天地和谐万物共生之象,展示着中华民族文化传承的生命力。

傍晚,我们住进千里古寨的木楼,开始享受整天喝矿泉水、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美好时光。嗅着满屋淡淡松香气息,得知景区建筑木材全部国外采购,生长于雪峰山的树木,一株也不许采伐。这才是大自然卫士所为,不禁令人感动。

当天晚餐吃的正是“农垦58”蒸制的米饭,这显然不如当今泰国香米精致细腻,却仿佛嗅到早年的粳米饭香,久久回味齿颊之间。就其文化传承而言,坚持种植“农垦58”,无疑透露出雪峰山不言轻弃的执著性格。这有待我们耐心寻找与细心体验。

溆浦坐落雪峰山北麓,历史悠久自不待言。1986年,在雪峰山主峰脚下考古发现高庙文化遗址,其年代上限距今7800年,将中华文明的起源向前推移了2000多年。然而,此番溆浦保留的“农垦58”,粳稻则唤醒我们60年的记忆,尽管这短短时光难与高庙文化遗址悠久历史相比,雪峰山老稻田仍然具有不可忽视的人文意义。我们衡量人间事物,不是所谓新的就是对的,也不是所谓老的就是错的。我们脚踏祖先开垦的土地,等于置身历史与未来之间,理应度量自身的文化承载,这正是雪峰山给予我们的启示。

溆浦地处大湘西,可谓人杰地灵。邓少谷、严如煜、向警予、舒新城、向仲华……诸位先贤影响深远,矗立历史人物长廊,我等后辈难以一一拜谒。就近参观舒新城故居。小院清静,院中立有舒新城先生铜像,供访客拍照留念。我走进展厅细听讲解,顿觉自己无知。

记得40年前购得《辞海》两册,欣喜不已。从此每逢遇有不解事物,立即翻阅《辞海》寻找词条,以求甚解。这两册厚重的大书,成为我获取知识的宝库。

青少年时代阅读世界名著,从托尔斯泰到普希金,从歌德到托马斯·曼,还有巴尔扎克、莫泊桑、雨果、海明威……都能记住作家名字,有时查阅近现代报纸杂志也能记住主编名字:张季鸾、赵家璧、靳以、巴金……反倒不知被我奉若知识权威宝库的《辞海》主编乃是舒新城先生,实在是孤陋寡闻了。

舒新城字心怡,湖南溆浦人,1915年就读于湖南高等师范学校,深受伦理学老师杨昌济(杨开慧之父)和教学法老师徐特立(毛泽东老师)影响,毕业后投身教育事业,主办《湖南教育月刊》,潜心研究中西教育理论,编写《道尔顿制研究集》《近代中国教育史料》《近代中国留学史》《教育通论》《现代心理学之趋势》……成为当时教育界名人。他还是中国摄影史的先行者,著有《摄影初步》《晨曦》《习作集》《美的西湖》等多种著作。

1928年,应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逵聘请,舒新城出任《辞海》主编,他从教育家转为编辑家,尽心竭力编纂这部浩瀚而精深的皇皇巨著。据说,他为搜集新词随身携带笔记本,有一次赴宴看到菜单里新词,立即记录下来并收集入册。1935年,日本侵华形势吃紧,主事人害怕日方肇事,打算全部取消所谓敏感的社会科学条目以及政治性条目,甚至要斫掉《辞海》,分类单独出书。舒新城毫不妥协据理力争:“即使中国亡了,这些历史名词也应存在,相关条目决不能取消。”他坚持《辞海》出书方针,不改鲜明的爱国主义立场,先后两年出版了《辞海》上下册,可谓全节。

对于初版《辞海》,社会各界反应热烈,林森、吴稚晖、蔡元培、陈立夫、王世杰、唐文治等人纷纷题词,黎锦熙作序,陆费逵写了《编印缘起》。

全国解放前夕,舒新城代理中华书局总经理,坚持中华书局印刷厂不迁台湾。新中国成立后社会生活出现大量新词,加之全国实行文字改革,《辞海》急待修订。1957年9月17日,毛泽东主席在上海接见舒新城,勉励他以修订《辞海》为基础,然后搞成百科全书。

三年后,舒新城抱病建议,修订《辞海》摸索经验,争取编辑出版五千万字十卷本的小型百科全书。

如今,历经修订的《辞海》,已经成为构筑几代中国人知识结构、知识裁判、定型概念的权威典籍。我们不应忘却从雪峰山走出的“乡下人”舒新城。

我谨以教育家编辑家舒新城为例,其实大湘西人文荟萃,革命先烈、文化学者、社会贤达,数不胜数。这是雪峰山历史的积淀,也是湖湘文化的深厚。《管子·权修》:“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纵观走出雪峰山的各界名人,无不印证着这个道理。于是,我们“珍爱雪峰,与树结缘”,纷纷认领穿岩山常青树,写下内心感言,悬系马尾松枝头。

海男感言“灵魂栖于此”、赵本夫感言“和树同在”、陈世旭感言“大美不言”、储福金感言“我心似旧识,梦幻亦欢喜”、彭见明感言“留影雪峰,诗意永远”、何立伟感言“青山在,你也在”、田瑛感言“我是雪峰山上一棵松”、蔡测海感言“与草木同在”,后续到达的韩少功先生感言“山之魂”。

我则写下感言:“我在雪峰山,忘情于山水间。”

于是我们相约,5年后重返溆浦省亲──看望自己的那株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