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父亲的小花园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宋咏鸿  2019年11月20日08:46

我家的房子临街,木房,灰瓦。

房子是伯父和做石匠的爷爷共同修的,一连五间。修房子的伯父占了两间,另两间被伯父卖给了两家外姓人,我家得到了挤在中间的一间。

有房子,得有点装饰。

不知何时,父亲在门前辟了一块园子,种上各式各样的花,房子有了装饰。花园里,春有兰,秋有菊,冬有梅,还有不肯败去的红色月季。一年之中,夏天的花园最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父亲爱花。

见什么地方有花草,只要是小园里没栽上的,父亲都要想方设法弄来种上。若有奇花异草,父亲更是志在必得,不惜提了礼物去换来,种在小花园里。

小镇种花人少。种花的,大多是和父亲一样的教师。他们都是有点风雅的人,又是同事。因为种花,又是教师,他们便有了更多的交集。

繁花盛开时节,我家小花园成了街坊留影的好地方。半街的街坊,凡是要照全家福的,基本都选我家的小花园作为背景。

街坊照全家福时,小花园破例对他们开放,偶有践踏,父亲也不计较。倘在平时,小花园是不开放的,就算过路小孩想摘一朵花也不成——若发现捣蛋孩子偶尔偷了一朵半朵花,家长也要带着孩子上门来赔礼道歉。

花园里的花,有些有药用功效,偏又极其难养,而且还尊贵。比如芍药,比如牡丹。半街街坊,家里有病人的,需用到药用花卉,就托和父亲要好的人上门来求。这时,父亲总是格外慷慨,小心翼翼抠出花根来送人,抠了又心疼,总要等到受伤的花根恢复如初,父亲的心情才会平复。

花园里还有一种可做玫瑰糖的玫瑰,香气馥郁。好多人知道父亲惜花,不敢上门来讨。不要说别人,就算是我们自家,也从来没用玫瑰来做过玫瑰糖。

父亲种花,享受的是种的乐趣和花的芬芳,无论花开,还是花落,都能带给他不同的人生体验。

父亲因花得罪了不少人。

若是赶场老乡把背箩放在花园台阶上歇息,父亲遇上了,总要大声喝斥,喝斥得几乎不近情理。即使是亲戚,也不能随便碰父亲的花草。为此,无论街坊,还是亲戚,都说父亲小气,瞧不起人,自大,狂妄。

伯父的女儿五姐是个喜爱体面的仔细人。五姐看见父亲种出了小花园,也把门前空地辟出来种花。不久,五姐的花园也小有规模,并与父亲的小花园连成了一片。

关于种花,五姐和父亲有着绝对的默契。

五姐去外乡赶场,会处处留心,偶尔会弄来好花。好花到家,爷俩就仔细种上,然后慢慢等待花开。伯父是摆小摊的,他觉得种花是不务正业,不如种葱种蒜实惠。他的另一个逻辑是:种花占了摆摊地盘。鉴于不务正业,鉴于占地盘,伯父硬生生把五姐的花拔了,改种葱苗蒜苗。没种葱苗蒜苗的地方,伯父将它平整了,赶场天就摆油条摊子。

花园被毁,五姐哭了。五姐把珍贵的几株花移到父亲的花园里,并反复明确哪几株是她移过来的,仿佛那些花里隐藏了她的梦。

后来,有干部说我们家的花园占了街道,父亲只得给花们搬家,将它们移到屋后。

就这样,门前的小花园变成了“后花园”。

不管花园在房前还是在屋后,总之是,有了花园就有了乐趣。

夏天的夜晚,父亲时常约了文朋诗友在花园旁饮酒赋诗。他们坐在月色下的夜来香旁边,等待着夜来花开,等待着夜来花香。他们用美人杯盛着竹叶青或者毕节大曲细细品味,只为我们准备了麦精汽酒或小香槟。

春天,嗡嗡蜜蜂在花蕊间忙碌。这时,看爬在花蕊上的蜜蜂,看它们身上的绒毛,自是一种乐趣。花间也有各种花色的蝴蝶和飞蛾,它们与蜜蜂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我就是在那时学会区别蝴蝶和飞蛾的。

那时的天空到处飞着红蜻蜓,小花园自不例外。父亲找来竹子劈开,用一节竹枝卡在劈口上,再缠上蜘蛛网,给我网蜻蜓。整个暑假,我拿着网子到处疯,充满了乐趣。

蝴蝶不用网捕,用手就可捉。夏天,花们争奇斗艳时,蝴蝶来得最勤,我趁蝴蝶们歇在花上,蹑手蹑脚捉了,钉在纸盒上,展开翅膀,压紧定形,让它们慢慢风干,然后再用透明塑料纸封起来,做成蝴蝶书签。我做了许多蝴蝶书签,或珍藏,或送人。如今想来,那是多么残忍的行为。我想,若是蝴蝶懂得怨恨,它们会不会找我寻仇呢?

大丽花种子未成熟时可摘下来。种子白白的,圆圆的,可做成大圈耳环,用棉线拴起来,偷了父亲的钉书针系上,就成了一副时尚耳环。这种耳环是不能戴出去的,只能在家里戴着照照镜子,孤芳自赏一番。

黑色的美人蕉种子则可以串成手链或者项链。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又种了芭蕉。芭蕉高大,把母亲养猪的猪圈巧妙隔开了。花园里的一株红色月季耷拉到邻家石阶上,又顺着石阶一路生长,长成了一个鲜花拱门。房后有圈,母亲常常就提了猪食从这一道开满鲜花的拱门走进猪圈喂猪,体力活也多了许多诗意。

我渐渐长大。小小的少女在不一样的季节,自然会滋生不一样的梦幻。午后,我梦幻捧着一本书坐在芭蕉树下阅读;睡觉时,我梦幻芭蕉会不会像书里写的那样成精成怪——如果成精,那它是美人精呢还是害人精?我想,应该是美人精吧……

冬天,高大的芭蕉树枯萎了,百花萧杀,厚厚的白雪覆盖在枯萎的花园里。这时的花园更多麻雀和斑鸠,它们在雪地里寻找母亲遗落的稻粒和花种。不过,我还是看见月季不甘心的绿叶和花蕾止不住露了出来,心中那个百花盛开、鸟语花香的梦想就在冬天里开始萌芽了……

我的姐姐们也如父亲种下的花。她们一个个像盛开的花朵,美丽,多情。

和父亲一道种花的五姐出嫁了。

当了家、作了主的五姐,在婆婆家辟了一处花园,找父亲讨要了花种拿回去种上。五姐头胎生了女儿,被婆婆嫌弃。婆婆的理由是:五姐生女儿,是因为种花。婆婆说,要把花园拆了,才好生儿子。于是,婆婆毫不留情地拆除了五姐的花园。

我的大姐二姐曾被父母当花一样养着。

在农村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前途,大姐二姐终是在一片迷惘中匆匆嫁人。她们满以为逃离农村等于就逃离了市侩,可惜没有逃脱。大姐的命运最惨,她最终在对纯洁爱情和美好生活的向往中遗憾地死去。

后来,父亲辍了笔,去追逐世俗的幸福,他的花园也在生活的变迁中逐渐荒芜……

前几年,老宅变卖了。

转眼,父亲老了。

老了的父亲如今又重新养花,不过他已经没有了花园。他的花们,都是一盆盆放在窗台上,蜂没了,蝶没了,花们呆呆地搁在窗台上,若有若无,显然是缺少了生机,如父亲被时代遗忘的属于诗歌的情怀。

和父亲一起种花的五姐,在子女成家立业之后选择了离婚,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终是任性了一回。离婚的五姐纵然不被街坊理解、不被亲人理解,但她不再无奈和绝望。她在租住的小屋前种了几株玫瑰,养得格外茂盛,如离婚的五姐热情奔放的生活热情。至今想来,五姐的父亲和婆婆摧毁五姐的花园,那不是毁花,而是毁人,摧毁了一个少女的梦、一个女人的梦、一个关于美好生活的梦……

如今想来,父亲于市井种花护花,何尝又不是在追求一种生活方式、经营一个美梦呢?于农村、于小镇、于世俗的柴米油盐,何处能安放父亲的浪漫情怀?不如开辟一个花园,哪怕再小,它终是可以按自己的方式活一回。

再次想起父亲的花园。花园建在房子后,夹在市侩间。尽管旁边有猪圈,但这并没有影响父亲吟诗作对,没有影响我们喝香槟,没有影响我们关于梦想的追求,我们跟着父亲于柴米油盐中寻找到了生活的雅趣。

父亲的花园是父亲的心灵家园,更是于窘迫生活环境中把农村女孩当大家闺秀教养的映射。

我四十年来碌碌无为,正如一位朋友所说的那样: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前半生忙碌,至今凄苦,彷徨,迷惘。曾经的忙碌是为了创造自己的理想生活,为孩子和自己建一座小屋——一个能种花的小屋,一座有着花园、菜园、果园的小屋……理想不断升级,欲望逐步膨胀,可如今,我依然两手空空。

至今想来,人生又何必那么忙碌呢,没地方种花,就把花种在心里好了,只要心里常年鲜花盛开,再多苦难又算得了什么……

作者简介

宋咏鸿:穿青人,1979年生于贵州省纳雍县维新镇,在省、市报刊发表散文十余篇,现供职于维新镇人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