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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6期|罗望子:容易记

来源:《收获》2019年第6期 | 罗望子  2019年11月20日08:53

1 又是一个星期三

又是一个恋人的黄昏。星期三的黄昏,是属于他们两个的。乔布施没排课。她也想给自己放放假。星期三是个上不沾下不靠的日子,只能留给自己。

布施,每次你约我,她说,我犹豫着来还是不来时,身子总是痉挛得紧。

乔布施听了,没有说话。

她没有看乔布施,还是自顾自地说道,在等待你约我的时候,我总是心慌得厉害,怕没有你的信息,也怕你的电话打来。

乔布施停下来,认真听着,她却不再说下去了。现在不是他说话的时候。言语比他的脸色更苍白。身体的动能远大于思想。何况现在的她像藤蔓一样,把他缠得死死的。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乔布施对自己说。他已经心力交瘁。每一次和她一起,乔布施都觉得他在急速下坠,慢慢死去。乔布施不是第一次发狠了,又总是绕不开她。好像她就是那个永远欲望的金苹果,他必须啃掉她,哪怕被她呛住了。

现在好些了吗?完事后,乔布施问。这种沉闷的气氛他不习惯,一时也无法适应。

什么?

现在你还痉挛吗?

好多了。哦,那就好,喝口水吧。

不过,待会儿更加严重。

怎么了?

走的时候,当我们准备告别的时候。

她这么说,乔布施还真不好开口。也不知道开了口能说什么。

一想到马上就要分手,我又要开始痉挛了。

是吗,我们不是常常见到吗?

那是公共场合,她气呼呼地说。我不喜欢这么偷偷摸摸的,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来,偷偷摸摸的去,而且总是我先偷偷摸摸的走,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这样子,好像是在偷吃别人的东西,而且是吃剩的东西。

本来就是嘛,乔布施想,嘴里却安慰道,那以后我们可以换个方式。

有吗,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吗?

你先来,我先走。

这不一样吗,换汤不换药。

2 乔布施是她的导师,她是乔布施的门生得意门生。

乔布施在一所大学的人文学院任副教授,已经好些年了,看光景升职的可能遥遥无期。他也不太指望。就这么耗着吧,他想。

和她,也这么耗下去吗?她,从不给乔布施找麻烦,甚至给乔布施打下手,还帮了他不少忙。有些事,乔布施不便开口,她总是心领神会,代表学生们去找系里的头头。她才色俱全,不需要乔布施操任何心,倒是反过来替他鸣不平,不平之后又安慰他。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不就是评个教授么,你比那些狗屁教授牛逼多了。从她的樱桃小嘴里爆出粗口,让乔布施尤其兴奋,她好像也了然这一点。

的确,乔布施在他的专业里首屈一指,放在国内也小有名气。有不少外地学校想着挖他过去,答应替他解决职称、住房和家属的工作,还有一定的安家费。乔布施一口回绝了。他从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城市,这所学校。他可能有些惰性,也可能是依恋。依恋这所城市的一切,包括这里的一切缺陷。再说妻子也不会同意。他们家境很好,主要是妻子家境优越。她是典型的富二代,貌美如花,比乔布施小个四五岁,已经是一家公司的老总了。乔布施也弄不清楚,放着家里的娇妻不管不疼,怎么会和自己的女弟子搞到一块的。有一点乔布施一直没告诉她,她的安慰之言和妻子如出一辙。乔布施不想没事找事儿,所以她这么说的时候,乔布施只能报之以一笑。

妻子曾经问过乔布施,要不要她出面,动动关系,或者打点打点,和学校高层疏通一下。这年头,个人能力是一方面,但没有关系是不行的,有关系不用更是可笑至极。乔布施一言不发,进了书房。妻子跟进来,向他道歉,他还是不理不睬的。

妻子也是乔布施的学生。那时乔布施还是个普通讲师。妻子本科毕业就到自家的企业上班了。她对做学问没多少兴趣,也觉得去国外读个MBA什么的没什么意义。过了一年,她突然给乔布施打电话,请他吃饭。乔布施已经记不得她了,至少声音和人对不上号。在她的一再恳请下,乔布施还是赴了约。按照乔布施的要求,他们吃的是西餐。乔布施给她带去了一束花。她很高兴,应该算是惊喜异常,问他是不是想泡她。乔布施有些猝不及防,尴尬地说,我只是觉得空着手来不太礼貌,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她媚眼如丝道,要是我乐意你泡呢?乔布施说,我真的没想过。她举着酒杯说,那么,要是我想泡你,你愿意吗?乔布施说,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可以,可以的老师,你这就算是答应了吗?不待乔布施开口,她就一仰雪白的脖子,一饮而尽。

妻子就是这样的女人,雷厉风行。在他们交往过程中,她一直占据主动。她的咄咄逼人隐藏在雅致得体的举止下,不仔细分辨难以看穿,等到你注意到,已经晚了。因此,和她的结合,乔布施觉得自己似乎在渐渐陷入到一个圈套中。她不是总爱泡来泡去的吗?他感觉他们真的像是一对发展中的炮友。他想,她也许还有别的男人,他看上去只是她的一面旗帜。这样的事并不少见。女人到了商场上,再怎么能,还能洗得干净吗?当然,他的疑神疑鬼绝对不会表现出来。不过新婚之夜,乔布施发现她竟然还是头一次。乔布施问妻子,她为什么会看上他,以她的条件,可供选择的机会不要太多。妻子说,其实她大三时就想向他表白了。

大三?

人家不是脸皮薄吗?妻子慵懒地伸了个腰,抱住他,嘟着嘴说,随你怎么想,反正你是我的人了。

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呢?

那你是谁的?

你说呢,乔布施极尽温柔,刮着她的鼻子说,我们生活在一起,但我们又是独立的存在。

那我是你的人了,好不啦。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乔布施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有几分虚荣,更多的还是不舒服。因为就算是她承认她是他的了,他还是感觉不到她真的百依百顺。反过来,乔布施倒是觉得她更紧密地抓住了他,只不过她换了个好听的说法罢了。一切还是取决于她。她说了算。

3 你有几个女人

这个问题同样不好作答,说多说少都不重要,关键是你“有过”,而且不止一个。关键是你“有过”之后的态度,而态度决定一切。她总是问些令人头痛的话题,看他出糗。似乎不如此,就不解恨,就不能找到心理上的平衡。乔布施想了想,最终还是认真地说,记不清了。这样的举重若轻,让乔布施感到了自己的虚伪做作。

现在呢?

现在吗,现在就只有你了。

她摇了摇头,没有就此深究。那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个?

现在吗?

我想听真话。她严肃地说。别敷衍我,我又不傻。她稚嫩的皮肤因为绷紧,显得楚楚动人,她的嗓音也变得奶声奶气。

一个和我一起嚼口香糖的女孩。

这有什么区别吗?

她嚼一会儿,然后我嚼一会儿。

她迷惑地望着她。

就是说,我嚼一会儿,她再嚼。

我还是搞不明白。

乔副教授艰难地比画着手势,张嘴吧哒着,仿佛打着手语或者哑语。最后,他无奈地低下头说,我们亲吻时,一块口香糖,就在我们的嘴里,像一条凤尾鱼,游来游去。他尽量把那情景描绘得优美温情,一副神往的样子。这样神往时,他的眼前浮现那个嚼口香糖女孩的背影,却始终看不到,也想不起她的脸庞了。他想要到达记忆的彼岸,却很快跳进遗忘的海洋。

恶心死了,她的小手在嘴边划拉着,肠胃里立即有了恶心的涌动,嘴里也适时发出干呕的声音。她连忙奔向卫生间。呕声大作,接着是抽水马桶的冲水声。乔布施赶紧跑过去,正好碰上她从里面出来。

怎么样?

没有,没有吐出来。没什么好吐的。

乔布施牵起她的手。她甩开,跑到他的前面,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像是把自己当作一只沙袋扔了过去。

我要走了。

你这就走吗?

她一来就问他有多少个女人的事,然后是口香糖,然后她又呕又吐的,然后她要走了。甚至,他们都没来得及拥抱、亲吻。

这算什么,这算惩罚吗?乔布施没有挽留她。他没有强迫女人的习惯。也许这样更好,平平淡淡的开始,平平淡淡的结束。他们分手了吗?不再约会了吗?乔布施松了口气,身体里的某个角落又隐隐作痛。

她离开后,乔布施在酒店的房间里又坐了会儿,打开电视,去冲了个澡。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是宾馆打来的,问他要不要保健服务。他一声不吭放下话筒,随手翻开厚沓沓的黄页,寻找和选择下一次的约会地点。乔布施是个注重细节、未雨绸缪的人,打一枪换个地方,能给他带来一些陌生的新奇感。

……

罗望子,原名周诚,1965年2月生于江苏海安。1986年开始写作,2002年调任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先后在《花城》《锺山》《收获》《作家》《十月》《人民文学》《天涯》《山花》等刊发表小说作品四百多万字。中国作协会员。曾获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雨花》《青春》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