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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6期|二湘:母亲节的礼物

来源:《芙蓉》2019年第6期 | 二湘  2019年11月19日08:06

1

母亲节那日,周瑗琦看到朋友圈那些粗制滥造的手绘妈咪卡或者鲜花巧克力,心里涌起一丝淡薄的失落。珍妮什么礼物都没有给她。她不得不承认,那些能摆到台面上的东西,俗是俗,却是踏踏实实、岁月安好的一个表征。

自己连一张廉价的卡片都没有得到,她心里的酸涩如德国汽水里的泡泡一样翻到瓶口。去年的母亲节也没有。那一次她忍不住问了一句。珍妮脸上有些不安,搪塞了一句,就回了自己房间。她和女儿的关系不能算糟。事实上,她们看起来像是一对相安无事的母女。女儿的学业很好,她上的高中竞争激烈,可她这三年都是拿A,她还是学校科学竞赛队的成员和校报的副主编。瑗琦是一个尽职的母亲,孩子的各项活动接送从不含糊,哪怕是要提前下班,哪怕是要改会议的时间,好在她的工作比较自由,做财会的,大多数时候一台电脑就能干活。

珍妮是在母亲节一个星期后告诉周瑗琦她怀孕的消息,是周五吃过晚饭后瑗琦在收拾碗筷的时候说的。瑗琦心里一震,手里的碗又滑腻,一下掉在水槽里,还好没有摔破。她回过头,看见珍妮坐在沙发上,两手有些不安地交叉在一起。瑗琦马上转过身,不敢和女儿对视,像是那样的对视会泄露她的心思。有一种熟悉的慌乱很快地充满了她的身体,她得好好消化一下这个消息,她得思索一下,说什么呢?孩子是谁的?已经怀孕多久了?打算怎么办?最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吗?”她把自己的千言万语压缩成一个问句,这个问号里带着点不甘心和要进一步求证的意味。

“嗯。”珍妮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她不得不逼了过去:“你知道多久了?”

“上个周末我买了个早早孕。”珍妮说。

上个周末?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上个周日就是母亲节呢。细想一下,珍妮没有那天告诉她实在是仁慈,不然,那将是多么特殊的一个母亲节礼物。她镇静地把碗一个个冲刷好,放进洗碗机,塞了一块洗碗机专用清洁剂,打开按钮,又拿纸巾擦干净了手,坐到了女儿对面的沙发上。她凝视着对面那张和自己何其相似的脸,在这个五月的凝视里,她感觉自己好像正坐在高高的云霄飞车上,阳光晃荡,脸庞灼热。

“我周一给我的妇产科医生打个电话,我们先约医生做个检查。”她的语气还算平静。她有些惊诧自己的这种本事。平日里没一点主意的人,真的碰上事倒能很快稳住阵脚了。

“嗯,好的。”珍妮说。

“那个医生不错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换过妇产科医生。你就是她接生的呢。”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蜇了一下,然后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她用气力把刚刚抵达眼眶的泪水硬生生按了下去。

“那好的啊。”珍妮说,“我上楼了啊。”珍妮匆匆上了楼,像是要逃避接下来的尴尬场景。

瑗琦看着她穿着白色小开衫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雾霭一般。她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也变得雾霭一般飘离?现在,女儿对她是疏离的,防范的,她根本不知道她在约会,不然今天也不会如此惊诧。她原本安慰自己只要女儿学业好也就罢了,哪知道会出这样的大娄子?

 

周一她打电话给妇产科医生约好了时间。当她把时间告诉珍妮时,珍妮犹豫了一下,我再问问迪伦,看看这个时间他可不可以去。

迪伦?她在脑子里努力搜索这个名字对应的面庞。但是指针却没能把后面的内容调出来,她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他是谁?”她只好无力地问。

“孩子的爸爸。”珍妮轻声说。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瑗琦有些没好气。

“嗯,他是校报主编,和我一个年级。”珍妮说。

瑗琦想,原来是办公室恋情,经常在一起做事,有了感情,可是居然能搞出孩子,他们自己还是孩子!马上又要申请大学了,这对申请影响多不好!申请大学可不是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她心里烦闷,嘴里却说:“好吧,那你赶紧告诉我,医生时间很紧,都排到了两周以后。”

“好,还有,你最好约下午三点以后的时间,我不想耽误上课。”珍妮说。

瑗琦一时说不出话,这是个认真的好学生,怎么就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瑗琦又一次走进那家妇产科医生的诊所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久不来这里了。她现在不大去看妇产科医生,年检也是在家庭医生那做的。小小的等候室布置得依然温馨。几张浅蓝色布艺的沙发,墙角是几盆高高的巴西铁树,青绿的叶子中间是浅绿的一道。茶几上是一大簇的银后万年青,叶子上有灰绿色的条状斑痕。只是台灯的光线有些暗淡,房子里又有了丝晦涩。她记得十多年前这里的沙发似乎是深蓝的,似乎那深蓝在时光的洗涤下渐渐褪色,褪成了如今的浅蓝。似乎,只能是似乎,记忆是非常善于欺骗人的。她签了到,和珍妮坐在相邻的沙发上。

没等多久,门推开了,一个高个子棕色头发的白人男孩钻了进来,后面是一个深棕色头发的白人中年女子。那么相似的两张脸,相似得你可以轻易推论出他们之间的关系。珍妮看到他们便站了起来,瑗琦也站了起来。中年女人走过来对她们微微笑了一下:“我是迪伦的妈妈,我叫爱玛。”她穿着得体的休闲黑色西装,高跟鞋尖尖的头,细细的跟,她说话的时候就差把手交叉放在胸前了。瑗琦感觉到她有些高冷的目光,心里一凛,便也做出了同样的微笑:“我叫瑗琦。”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再陈述她和珍妮的关系。

就这样都坐了下来。迪伦坐在了珍妮的一旁,他们相视一笑,然后都低下头不怎么说话了。

他们的样子倒是般配呢。瑗琦暗想,这个男生看起来还不错,倘再过几年,珍妮把这样的男孩带回家,她是不会反对的。只可惜他母亲太强势。瑗琦没有觉得珍妮一定要找亚裔男孩,她自己单身这么多年,约会的对象从亚裔到墨裔到纯种的白人。她知道白男特别懂得女人的心思,如若不是考量太多,也是不错的交往对象。她惊异自己居然会这样想,难道她不该是痛恨这个男孩把珍妮的生活全部打乱吗,难道她不该是怪罪他不负责任吗?难道她不该问问孩子该怎么处置吗?她不由看了一眼爱玛,她坐在那,凝视着眼前的这对小恋人,似乎也是愁眉哭脸。

“珍妮周是哪位?”门口一个穿着深蓝色护士服的亚裔女人眼睛迅速扫过等候室的每一个人,然后把眼睛锁定在珍妮身上。

“在呢。”珍妮应着,站了起来。瑗琦和迪伦都站了起来。爱玛犹豫了一下,也站了起来。

“或者,我就在外面等你们吧。”爱玛说。瑗琦松了口气,她实在不愿意自己女儿的肚子被一个外族的女人看来看去。她甚至都不愿意迪伦进去,但是她知道珍妮会觉得这个想法太匪夷所思,她于是什么都没有说。

做B超的亚裔技师让珍妮换上一件后背开的短衫,然后在她的肚皮上涂了一点润滑胶。

“是热的。”珍妮对着迪伦笑了一下,瑗琦有些不自在,眼睛转向了桌子上那个黑白的屏幕,技师也看着那个屏幕:“看,这是婴儿的头。”瑗琦看着那个黑黑的有些像史前异物的小东西,心里有些颤。珍妮的脑袋和迪伦的脑袋凑在一起,他原本棕色的头发在黑黑的屋子里也成了黑色,瑗琦像是泅越了十七年的时光之水,看到自己和辛鸣一起看屏幕的情景。瑗琦有些恍然,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相似,连这些设备也是十七年前一般的模样——那也是一次计划外的怀孕,命运总是无耻地重复,瑗琦想到这,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要听听小婴儿的心跳吗?”那个越南裔的技师问。房间里响起了咚咚的声音,屋子里乌漆一团,这声音便愈发响亮。技师并未说自己是越南人,这是瑗琦自己的推测,在这里,每一个第一代移民都带着烙印一般的口音,清晰无误地透露出每一个人迁徙的路径。

“真是奇妙!”迪伦说了一句。越南裔技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珍妮和瑗琦,没有说什么。

他们又回到等候室等妇产科医生来解读这份B超图。珍妮和迪伦头又凑在一起看着那份B超图,嘴里还在评点着,像是在看一份他们正在编辑的校报。两个沉默如海的母亲看着对面的两个孩子不言不语,像是在看着两尾鱼在时光之水里没有方向地游弋。

妇产科医生汉娜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胖胖的身子还是和原来无异,只是脸上多出了许多皱纹,她的神情表现出和她的身架并不相称的清淡。瑗琦当初也是觉得她不够有亲和力,她的家庭医生总是笑容可掬,但是这个却是不太笑的。她那时怀珍妮的情形有些急,没有太多选择,就选了她。相处下来,发现她还是不错的,那份清淡就成了淡定。

“瑗琦,你好,好多年不见了。”汉娜还是那个浅浅的笑容,“这是你女儿吗?”汉娜显然不记得珍妮的名字,就用一个泛指的“Thedaughter” 滑过去了。她又看看迪伦和爱玛。“哇,你们整个部队都来了。”她打趣地说,她用的英文是“The whole troop”。瑗琦想,没呢,爷爷辈的都没来。

汉娜看了看超声波造影,又问了一些基本情况,然后说我现在要做一个手检。她说着戴上了手套,爱玛说,那我先出去,迪伦没动,瑗琦说,你也出去吧,她想,他看到珍妮的肚皮尚可忍受,怎么可以再看珍妮那么私密的地方,她知道这非常可笑,但是她不想退步。迪伦看了一眼珍妮。

“出去,你们都出去。”珍妮突然有些生气。瑗琦知道她大概是冲着自己生气,她没有作声,看着迪伦出了房间才出去。

十分钟后,汉娜把他们三个又都喊了进来。

“小婴儿现在七个星期了,一切都挺好。”汉娜平静地说。

珍妮开了口:“如果要堕胎的话,是多少周之前?”爱玛看着珍妮,脸色有些难看。迪伦神色也暗淡了下来。

“加州的规定是二十周。”汉娜还是那种超然物外的微笑。别说一个少女妈妈,其他她什么没见过。

“那我还有一点时间。”珍妮皱了皱眉头。

四个人走出诊所,进了电梯,电梯里就他们四个人,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到了楼下,爱玛说:“现在也五点多了,我们一起找个餐馆吃个饭?”瑗琦心里是不大想去的,这一天可够长的了,但是想想总要把事情说清楚,就答应了。珍妮和迪伦看了看彼此,也点头答应了。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意大利连锁店坐定,Macaroni Grill。进去以后,瑗琦暗忖,爱玛真是会选地方。这家餐馆灯光暗淡,地方大,桌子隔得远,正适合他们来讨论这样比较私密的家事。

服务生殷勤地端上来一大盘新烤的面包和两盘橄榄油,又用一个长长的竹式转筒在装橄榄油的盘子里加了点黑胡椒。面包是现烤的,麦香四溢。

“好好享受吧,菜单在这,你们先慢慢看。”他留下四份菜单。

 

“你们打算怎么办?”爱玛开口了。瑗琦想,她倒是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然而她不喜欢爱玛语气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做派。

“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要这个孩子。”珍妮并不看爱玛,伸出手撕了一块面包,蘸了一下橄榄油,塞到嘴里。瑗琦几乎要给她鼓掌了,不卑不亢,对付爱玛这种有种族优越感的西方人就得这样。瑗琦想,这孩子其实是个挺有主见的人,看得出在她和迪伦的关系中,她是占强势的一方,至少是势均力敌,不然也不会说“我”,而不是“我们”。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决定?我们家信天主教,孩子是上帝给我们的礼物,无论如何要留下的。”爱玛又发话了,语气倒是软和了些,意思却是武断的。

“应该很快,这是个意外,我可不想让这个孩子耽误我正常的生活。”珍妮说。

这之前,瑗琦只知道珍妮是个好好学习的乖孩子,现在,她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她的强硬的一面。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皮实刚硬了?小时候,她是个小甜心,甚至是有些讨好型的性格呢。

 

他们出来的时候,天下起了雨,瑗琦打开了雨刷,雨刷打在玻璃上,有些涩。瑗琦问珍妮:“你需要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吗?”

“哦,不必了。”珍妮回答得很干脆。

瑗琦正在开车,忍不住看了一眼珍妮的侧影,她看到了十七年前的自己,她的方向盘抖了一下。车子里放的是一首中文歌曲,外面雨雾蒙蒙,车内似乎也沾染了潮气。瑗琦说,外面的雨好大。是啊,好大,珍妮应着,不再说什么,两个人又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瑗琦叹了口气,为什么她们现在都说不上话了?以前那个一上车就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去哪了?她继续开车,继续听着那首歌,车子里氤氲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和一抹凄凄的凉意。

2

一个星期后的晚餐之后,珍妮跟瑗琦说她决定了,孩子要生下来,爱玛有个有钱的朋友,单亲妈妈,准备做一个公开领养(OpenAdoption)。

“我想清楚了。孩子是一个搅局的东西,很多女人就是怕年纪大了,生不出孩子,所以匆匆结婚。我不想因为这个结婚,不如先把孩子生了。”珍妮还是选择在饭后说出她的决定,瑗琦想她是担心自己吃不下饭吧。

“你确定,怀着孩子你这学期的课怎么上?会影响你大学申请的。”瑗琦说,“是不是爱玛给你加压了?”

“和她有什么关系?孩子正好是明年初生,我那之前把大学申请的事情都搞定。”珍妮说。

“你就忍心把孩子生下来就送出去?”瑗琦还是没有缓过劲来。

“我会常去看这个孩子。这个妈妈住在新港,离我们也不远。不然怎么办?我也想过堕胎,可是迪伦很难过,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虔诚?天主教不是谴责婚前性行为吗?他这叫虔诚?”瑗琦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

“又来了,最受不了你这副冷嘲热讽的态度!”珍妮有些生气。

“我就知道是爱玛一家鼓动你生下来,那让她来带好了!”瑗琦也有些生气。

“怎么可能?迪伦还有两个妹妹,一个高中,一个小学。”

瑗琦暗想就算迪伦没有妹妹,爱玛也不会给你带孩子的,老美可不都这样,她想说,那我来养好了,却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她自己这么多年做单亲母亲,已经辛苦得够够的了。愣了半晌,她问:“这个领养家庭是单亲家庭,你放心?”

“单亲家庭怎么了?我不就是单亲家庭出来的?”珍妮挑衅地看着她。

瑗琦想,或者就是因为单亲,她才会这样早恋早孕,但那不是给自己一耳光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睛望向了窗外的山峦。淡淡的草黄的山头,样子柔顺得像日本女人头上高高的发髻,颜色却黄得有些刺目。

 

没过几天,她接到了辛鸣的电话,说是要和她商量珍妮申请大学的事情。他们约在一家韩国餐馆见面。这些年,他们一直住在同一个城市。辛鸣周末过来带珍妮出去玩,有时候也帮忙接送。瑗琦有时候出差,珍妮就住到辛鸣那边。瑗琦原来还担心辛鸣现在的老婆王思萌对珍妮不好,结果珍妮说王阿姨对她还不错,专门留了间房给她,房间里还挂着珍妮的画。瑗琦就不说话了。辛鸣有几个外地的工作机会也都拒绝了,为的就是和孩子同城。他算是个负责任的父亲,至少每个月的抚养费一直没有断过。

 

两个人坐定,点好了菜,辛鸣说他的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个大学申请咨询师,非常厉害,他家儿子GPA(平均学分绩点)非常差,只有3.2,居然进了纽约大学。咱们珍妮一直很优秀,找个大学咨询师可以帮助很多。

瑗琦说:“你难道不知道珍妮,她现在压根不听我的了,我都劝了好多次,她说她自己能搞定,不想听人指手画脚。”

“我知道,这个不太一样,你那个跟四年的计划。这个就是最后一年,帮忙改申请大学的文书,帮你挖掘闪光点。咱们临时抱佛脚也要抱的。”

“唉。还大学申请,她现在怀孕了,眼下哪有心思考虑大学申请的事情。”

“啊?你说什么?”辛鸣非常吃惊,“什么时候的事情?!她也太不懂事了!是哪个浑小子干的?”

瑗琦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声音低了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处理这个孩子?”

“你们?珍妮会听我的?她已经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瑗琦有些委屈,珍妮初中的时候还乖顺得很,到了高中简直换了个人。

“啊?”他再度惊诧,“这么小就生孩子!她以后怎么办?!”他把水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瑗琦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他,这个男人,还是这样孩子气,脾性都写在脸上。那么多的事物在堆积的时光里慢慢扭曲,衰老或是变质,唯独脾性,却是时间之风里的一根牛皮筋。

“你们两个真是一模一样,性子都这么刚愎。”辛鸣气呼呼地说。

辛鸣的手机响了,他说了几句,然后转向瑗琦:“我就不吃了,得先走了,王思萌说凯文在学校发烧了,我得立即去把他接回家,回头我同你电话上说。”他说着起身就走了。

服务生推着小车过来了,把七八个饭前小菜摆了上去,再加上一个砂锅豆腐汤和一大盘烤牛肉,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瑗琦看着这一满桌的菜,心里发恨,这个男人,总是留下一大堆残局等她一个人收拾。

 

吃过饭,她一个人走出餐厅,一阵寒意瑟瑟而来,瑗琦像猫一样抖了抖身子。加州今年的天气怪异,往年春天去得快,几场雨几阵风就打发了。今年却是抽风似的忽冷忽热,谁能信这是快到六月的天?

她们约好去那个准备领养孩子的家庭看看。新港在尔湾的南面。车子一路向南。向南,便是奔着大海的方向,很快便开上了通往新港图书馆的那条大路。那是条下坡路,海就在脚下,这个时刻的太平洋平静如绸,像一个浅蓝色的梦。她向着大海而去,像是一踩油门,车子就会开进一个迷失了方向的梦里。

她想起珍妮小时候,她们几乎每周都要去新港图书馆。每次开到这条路,眼前便顿然开阔。海是那么辽远浩瀚却又近在咫尺。时光是怎样把那个扎着小翘辫子的丫头一下子变成这个一意孤行的少女妈妈的呢?她觉得似乎命运把所有的起伏不定、莫测幽远都深藏海底,而她看到的却只是梦幻寂静的海面。

爱玛和迪伦已经先到了。女主人叫瑞秋,灰绿色的眼睛,留着一头精干的短发,酒红色,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染的。她热情地把瑗琦和珍妮引到客厅。她们的房子就在新港图书馆对面一条街的小区里。

“你知道,新港图书馆扩建之前,我这个房子还能看到一点点海,现在是一点都看不见了。还好,政府赔了我们一笔钱。我们也知道,图书馆对于孩子有多重要。”瑞秋可真是能说啊。瑗琦想,这也好,是个活泼外向的性格,对孩子也好吧。

四个人坐定,瑞秋很快就说到正题了:“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了,领养手续稍微有些麻烦,但是还好啦。跟拥有一个孩子比起来,这些麻烦简直太微乎其微了。”

“哦,珍妮说你的工作是咨询,会不会经常要出差?”瑗琦以前最怕公司派她出差,还好辛鸣在附近,能把珍妮暂且放到那。

“哦……这个,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是有办法的。”瑞秋一时有些支吾,瑗琦心里咯噔了一下。

“是啊,瑞秋特别能干。我们以前在杜克上学的时候,她就是全校闻名的活动家,女权运动的领袖呢。”

“哦。”瑗琦不好再说什么。

“我们……哦……我一直想要个孩子。”瑞秋说,“你放心,我的经济条件不错,新港的学区又好。你瞧,图书馆就在对面,我可以经常带孩子去那里看书。”

“啊,我小时候也常去那的。”珍妮说,“我最喜欢他们的讲故事时间了。”

“那太好了,我们会保持这个家庭传统的。”瑞秋脸上露出笑。

回去的路上,瑗琦问珍妮:“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怎么,你不喜欢她?”珍妮反问。

“也没有,就是有些不大对劲。”瑗琦说。

“找起来很费劲,这个人正好是迪伦妈妈的老同学,知根知底。她看起来不是挺好的吗?”珍妮看着瑗琦。

瑗琦没有说什么,看起来,可是真实的生活是看不见的 ,当然不会让你看见。看见的都是体体面面的人,规规矩矩地办着事,那些男盗女娼,或者说刺激苟且的事情怎么能摆到台面上说呢?人人都在演戏,正儿八经放到台面上这戏就演不下去了。

 

珍妮这几天早上一起来就吐。瑗琦听到她在洗手间一阵阵呕吐。珍妮走出来,一屁股坐在餐桌旁,脸色比墙还白。瑗琦心里有些发疼。这孩子受苦了。她把做好的面条放到珍妮面前,可是珍妮一点也不想吃。

“不吃怎么行?你待会要上学,不吃没有力气啊。”瑗琦劝她。

“吃了还是要吐出来,为什么要吃?”珍妮说。

“唉,这不是你自找的吗?你真的想清楚了?会耽误你的学习和大学申请的。”瑗琦还想说耽误一辈子的前途,想想有些夸张,就没说了。

“你就是这样,什么都要管着我!”珍妮皱了眉头,“我早说了,这件事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都是为你好,你现在太年轻,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瑗琦声音大了些。这一阵她心里一直有一种沉闷的情绪,乌云过境一样压过来,堵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想,不能再这样了,这件事太大,她不能再由着珍妮的性子了。

“Control freak!Psycho!”珍妮看着她,冷冷地用英文回了一句。她的中文其实还行,和瑗琦常用中文对话。

“你说什么?”瑗琦的火气顿时就生了起来。

“Control freak!Psycho!”珍妮撇撇嘴说。

“怎么说话的!”瑗琦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子升到嗓子眼,她平素最恨人不尊重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居然骂自己是控制狂、精神病!愤怒夹杂着一股无名之火,她一巴掌就甩在了珍妮的脸上。

珍妮惊呆了,捂着自己被打过的脸颊,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瑗琦。瑗琦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没想到自己会真的动手,她沮丧极了,坐在那一动不动。珍妮长这么大,她这是第一次打她。

珍妮跑回了她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瑗琦听到她房间传来一声尖叫“蚊子!” 瑗琦依然坐在那,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之中。珍妮房间听不到一点动静了。瑗琦回过神,走了进去。珍妮趴在那,一动不动。瑗琦心里一软,把手伸了过去,怎么了,她问。

别碰我!珍妮尖利地叫了起来。瑗琦吓了一跳,还是把手伸了过去。珍妮手一抬,把她推开,不要碰我!她突然就大声地哭了起来,瑗琦又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触碰她。但是她更强烈地反抗。“别碰我,我厌倦了这个家,厌倦了你,什么事情都管着!迪伦就不会,他什么都顺着我!”珍妮一边哭,一边嚷着,她说的是英文,Iam so sick of you!瑗琦怔在了那里,心里又沮丧又懊恼,还夹杂着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墙上那只大得惊人的蚊子爬了过来,瑗琦一巴掌伸过去,把蚊子打了个稀烂。

再看看表,马上就到上学时间了,她忍住气说:“好了,我送你去上学。”珍妮是今年初开始自己开车去学校的。她怀孕以后,常呕吐,精神又不好,瑗琦就主动要求重新做司机。

“不用你送!我已经给迪伦打电话了,他来接我。下午也不要你接!”珍妮冷冷地说。

珍妮侧坐在那,只露出半张脸给瑗琦,可这半张脸已经让瑗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晚上瑗琦公司有个活动,她给珍妮发了个短信,珍妮没有回复。瑗琦回到家里,珍妮的屋子还亮着灯,瑗琦拧门想进去,才发现珍妮已经把门反锁了。瑗琦有些生气,也不好发作,便闷了气回到自己房间。快十二点,瑗琦看到她的屋子灯还是亮的,她忍不住敲了门:“这么晚了,还不睡?”房间里没有一点声响,瑗琦突然有些慌:“珍妮,你说话啊!”房间还是悄无声息,过了片刻,灯灭了。瑗琦放了心,只是心里更堵得慌,这个孩子,是在惩罚自己吗?居然学会了冷战。她想起女儿还小的时候,会跟她说那么甜蜜的话:“妈妈,你放心,将来我生了孩子,还是最爱你。”那是九岁的女儿,穿着学校抵制毒品的T恤衫,在野餐会上说的话。“妈妈,你永远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是十二岁的女儿,穿着绿色的运动衫,在去女童军旧金山之旅的路上说的话。那时候,她也确信,女儿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上帝给她最好的礼物。她不知道那个甜蜜得像天使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离经叛道,这样一意孤行。她努力思索她成长轨迹上的蛛丝马迹,试图给现在的她一个合理的解释,自己真的是女儿口中的控制狂吗?还是这不过是女儿青春反叛期的必然?她无法找到答案,似乎答案已经藏匿在坚硬的地核深处。她脑子里氤氲着薄薄的白雾,她在那白雾里穿梭,辗转起伏,毫无倦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