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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11期|龚学明:记忆荒原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11期 | 龚学明  2019年11月19日09:13

 

一条闪着波光的河

是喜悦,还是布满了眼泪?

无辜者的寂静

以岸与岸的距离,隔出

两个世界:传统有荒原的

沉默和不甘

而现实闪烁,玻璃上的

迷离,如一次进展中的幻剧

 

泾上村的名字

今天我再次走近:这是公元

2018年10月的下午——

记下时间,只是自我安慰

(时间淹没时间,时间抽象理由)

夕阳西悬于蓝天

干净而单纯的表情

是掏空了全部的过程,疲弱不堪。

那过去只可在河的这一头

远观:童年的柳叶披散

不能回到逆光中灰黑的背景

 

多么无趣:

漂亮的浮生植物也为我爱

微风轻晃翠绿的欢喜;

我只张望这遥远而临近的荒原

——让我沿着时间之岸

找到返回的裂隙

生命之河葳蕤:亲切的狗尾巴草

黄背草,鸡眼草,地锦草

紧紧相聚,急切张望

窃窃私语——

像泾上村的先祖们

因失去家园

而惶恐失措……我泪流满面

 

 

为什么会死

因为生活不过是重来一遍。

那些微笑和小小的诡计

并未出新(我们也曾有过)

对人世的贪恋永远是贪恋

但生死必须我们愿意

 

泾上村狭小,而荒原浩大

明亮的泾上村暗去

灰色的荒原无边:

成为远方的不是远方

走向深处的不再回头

 

荒原中的泾上村下沉

今天,天高云远,唯风劲吹

我陌生的脚步小心翼翼

只恐踩到不堪重负的往事

——十年和百年并无区别

陌生叠压着陌生

荒原已成物人皆非

 

(异乡人,你们的笑声飞不高

不要在泾上村的悲伤里

放风筝,不要放飞你们的梦)

 

覆盖是一种罪过

时间的覆盖压着心痛

站满泥土上的并不只是酢浆草

 

这些相似的脸名字不同:

荷莲豆草,南苜蓿……

他们如泾上村不同时代的先人

纷纷从地底探出古老的脸

在询问原委

 

让我向我的家走去

(对不起哦,我只属于历史的片段)

荒路已成,沟渠阻隔

人世的冷漠一天天构筑

一个试图走回少年的人只能

痴心妄想:什么是参照物?

空寂的风绕身

光线无形滑过

记忆中的船没有拴缆

 

梦境和幻想

回忆和张望连成一片,又

无影无踪——

桥的两头连着古今

我在荒凉的书脊上放牛。

一条湿布路家家冒炊烟。

战争的铁蹄静止已久

生活宁静,夜晚恬然

纳鞋的妈妈

紫竹调像一缕缕明月的丝线

单纯而又清晰。

 

文化在文化中轻移。

竹林绕水,生长茂盛

泾上村的先民

有进取之心

也存归隐之意

(有没有赴京城赶考而取功名的)

我的曾祖父辈擅说《三国》

《杨家将》,《水浒传》

面对修篁的孤独和沉静

在清高的失望里

用心灵对话一个朝代

的清风明月。

 

哦,鸡犬相闻于历代历年。

稚子垂钓于稻菽

蛙声在月下争鸣。

笑声哭声,都为美声

浪花雪花,开得真切。

肥沃的绿色铺展

相邻的关爱推涌。

 

 

天地分离,人行其间

圣洁之光照亮了屋舍

和居住者的温暖

也轻拂荒原上的寂寞,寒意

 

鸟飞远,人遁形

蒿草如追兵遗下的踪迹

零乱而布满深浅不一的温度

若隐若现的时光残局中

没有闪光的金子

青铜器和竹简(过于久远哦)

 

我找到碎裂的啤酒瓶

和疲劳而又惬意的宽大嘴形

但没有刻上呐喊的音符

找到撕裂的毛毯

和一个冬季中保存的些微温暖

 

青瓦如黑色的乌鸦遭驱赶

泾上村的恬静失去完整

这陷于无意识的残片

轻轻唤我:

 

我看到洁白的雪花

遥远的诵经声婴儿不完整的哭

老人临终前的欢乐

失踪的赵浦江的辛酸史

 

 

“这是冬天的早晨

我不是叙述者,你们

在找回值钱的家什

而我从遥远中来,向遥远中去

 

你们没有认出我的悲伤

但认出我的面容

你们读出我深藏的泪水

以血地两字相赠

这是个冬天,2010年

风吹寒了沉默者的沉默

 

泾上村寂寥,有人弯腰

有人汲水,没有更多的鸟鸣

阳光下的残砖碎瓦也是生命

你有没有听到

神秘的呻吟,从

一堵堵孤独的墙中发出……”

 

(异乡人,谁是异乡人

 

去寻找你们自己的血地

不要在我的血地上放风筝

不要,不要)

 

“是泾上,不是锦上”

这名称之美岂为所识看:

一条河的身影透明

它的欢喜自北而南流过

清澈见底的心情多么平静

养育于此的子民寡欲

淡泊如水——正所谓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

我的乡亲不慕虚荣

我的爸爸不求富贵

荒原上的爱不多,但纯正

 

 

湛蓝的底色,悬于天穹千年

为了变化而不变

为了延续和相认;

像先辈的眼神,比家谱亲切

 

当土地不再开口,天空慷慨激烈。

“天动地静,天清地浊”

云卷云舒,抒发村庄的安谧

而突然的剧烈翻滚

是地上变故的投影

 

泾上村人哭过

但从不慌乱

在对时间的埋葬中

他们抬起头颅,在肥沃的

泥土上种麻养蚕,生儿育女

 

制造荒原的人

被浩大无边的气息笼罩

他们不是神的孩子

故而屈服

时而自负,时而自卑

 

天空是关爱,也是震慑

乌云翻卷着劲暴的语意

太阳当为神谴的表情

在黑色中穿越

并镀亮绝望的边缘

 

哦,在灾难中的人不知

灾难的有无

乌云覆盖着无辜的空气

高低的杂树不动声色

没有生命愿意陷于等待

未来是无理由的话题

 

我在荒凉的记忆里行走

在加深的凉意中跃过

光线的神秘。

当我绝望告别——

突然的亮光从天下垂

 

瓷白的云正在造景

人间丢失的村巷尽现

白马扬鬃,喜悦环绕

——善良的天空

在宽慰遥远的失落

乌云的愤怒不知所踪

 

 

我的泾上村,我爱的相思

我的荒原,我无奈的宿命。

我的时间不多

天将黑——真正的黑

将消灭万物:我们一无所见

 

让我走近这最后的芦苇

夕阳的象征让你们烦躁

劲风吹出力的坚决

——每一株高大芦苇的

心中都住着一个男人的不屈

 

我的影子被光扭曲

镀红的芦苇有愤怒的摇曳

千年的沉默和忍受

在平静中宣泄

——而黑色的逼近不会犹豫

 

文化和文化不分优劣

文明只是一次脱缰的臆想

新造的河上波光下沉

历史镜头中的

高耸物,是一座墓碑:

我将在墓碑里

朗读诗歌,走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