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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6期|陈谦:哈蜜的废墟(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6期 | 陈谦  2019年11月19日09:06

我和昔日好友哈蜜失联二十多年。其实,我们一直知道对方也到了硅谷,却有默契地刻意回避着重逢,直到哈蜜用社交网络与我相认,并邀请我参加她父亲的葬礼。记忆和现实,一起慢慢梳理起那些曾经困扰我至深的谜团。二十多年前的深夜,在美国西北那个叫莫里斯的大学城,年轻的我和哈蜜轮流驾驶一辆小汽车,进入校区边缘一处肺结核隔离医院旧址废墟,车灯照亮了时代深处一个归国华侨家庭的“秘事”,但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与熄灭……

哈蜜出现的一瞬,长青殡仪馆窄小的门厅像闪进一片雨云。阴湿的暗影追到脚尖,我下意识地缩回双脚。走廊尽头涌出一团压抑的低声。有人在张望。我坐直了,想象自己定成了停车场里的乌鸦,浓黑的毛色带着隐隐的亮。

我已在小门厅的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正在犹豫是否还要等下去。下午两点与中关村来访团队的会议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敲定,对做跨国咨询的人而言,除非要送的是亲娘老子,否则很难更改既定日程。接到哈蜜父亲的葬礼通知不过一周,掐来算去,早已确认不会有时间随送葬队伍去往墓园——通知上注明了告别式后是土葬仪式。我打算慰问了哈蜜就走。没想到作为丧家儿女的哈蜜兄妹竟迟到了足足二十多分钟。

手袋里放置静音的手机在振动,我犹豫了一下,没忍住。“已经登机。爱你!”——女儿杰西卡正在启程,开始她为期两个月的尼日利亚医疗援助之旅。我快速打出“一路平安!”她肯定懂得我担心的不止是她这一路的平安。我将手机塞回手袋,抬起头,双眼被天花板上低垂的仿古大吊灯四射的光芒刺了一下。

我和哈蜜在失联多年后才刚通过社交网站联上,在人到中年的时光里,第一单来的就这个。对曾经熟悉的哈蜜母亲已经离世的伤感还未及消化,又接到了从未谋面、却一直在记忆中带着神秘色彩的哈蜜父亲去世的消息。我的反应是必须来,虽然后来我意识到丧礼通知很可能是群发的。

“来了来了!”人们压抑的低声在窄窄的过道里轻撞。四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人们开始向过道尽头走去。丧家儿女竟会在丧礼上双双迟到,着实离谱。一些看上去跟哈家兄妹较熟的长者,上前将他们围住,低声说着什么。

一身乌鸦般墨黑正装的殡仪馆职员迎上,引领家属去往小礼厅。有黑白光色在闪动。我认出了走在头里的哈田。在莫城念书时,我曾见过假期里从洛杉矶到我们小镇上探望母亲和妹妹的哈田,总记得他大雪天里上身穿着羽绒服、下身一条短裤的挺拔身影,现在突然看到他的头发已见花白,有点回不过神来。他与太太携手并行。我一眼认出走在他们和一双少年男女之间的哈蜜。她的身型已从丰腴蜕变成瘦削,却仍有一股挡不住的女孩子气,连步态都还很有弹性,好像随时能从人群中蹦出来。我立刻从沙发里站起,打算跟上。走在头里的哈蜜好像感应到了我的动静,忽然侧头回望。我们目光相遇的瞬间,她站定下来,张开双臂等我上前,引得人们一齐望过来。我快步上前与她相拥。这无法用喧哗表达的久别重逢,令我们都使着劲儿将对方搂紧。听着耳里灌入的轻声啜泣,我咬住嘴唇。“谢谢你来——”哈蜜的哭腔清晰。

二十多年前在美国西北那个叫莫里斯的大学城匆匆别过之后,这是我们这对当年按哈妈所希望的、曾“亲如姐妹”的女友首度重逢——哈妈是我们对哈蜜母亲童教授的昵称。我忽然意识到,当年深夜从莫城郊外那早已废弃的结核病院遗址出来,我正是被浓黑的死亡气息震慑,才匆匆从哈蜜身边逃走的。这闪念令我心头一紧,松开了搂着哈蜜的双臂。在我们交换的眼神中,我看到两点火苗在哈蜜深棕色的瞳仁上闪灭。她瞬间垂下青白的眼帘,让人想起动漫里护城河上忽然跌落的吊桥。

我们一直知道对方也到了硅谷,在微信出现之前。彼此却从不曾寻找过对方。我甚至在“脸书”不停推送来的交友名单上多次回避过她,想来她也作过同样选择。这些年来,有时在深夜里惊醒,哈蜜会在梦境中刺目的车灯光柱里跳出,向着一扇锈迹斑斑的颓塌铁门急步倒行而去,留我在黑暗里屏息而卧,意识慢慢苏醒,庆幸自己不用再与她相见。我喜欢将自己离开莫城后的生活想象成一段段的马拉松。跑道两侧,来来往往的日子将时光划出的缝隙填满,职场和家事的屏风上推陈出新,将一程程的过往洗涤筛净,只留我在大路中央独自狂奔。结婚离婚;将女儿带大,马不停蹄地学做硅谷精英。细想起来,这一路疾行,不过是以毒攻毒,只怕自己得空去对人生作细致的盘算和回想。不曾料到会有这一天,微信从天而降,路标一般横闪而来插到眼前,自己又正有了在半山腰上的亭子歇息乘凉的心思,赶忙跟着看起风景。眼见老同学老朋友的圈子越围越大,我隐隐心惊,预感到会在某天踩中地雷,与哈蜜狭路相逢。

果然。

哈蜜的名字在去年深秋的一个夜里从微信跳出来,“咚咚咚”地,像只不停弹击门板的皮球——要求添加联接。我后悔自己之前定力不够,还是没忍住要挤进“硅心似见”校友群。那是硅谷“爱大”校友的微信群,加上他们的亲朋好友,当时已有四百来人。我是被做咨询时碰到的海归老同学拉进去的。里面的话题从爬藤(校)、推娃,到养生保健、卖房修房、登山跳舞、养花种菜、投资创业、参政助选,无所不有,热闹非凡,话题又转得很快。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爱大”时,中国同学还不多,来往的人也有限,这下感觉是愣头愣脑地闯进了大杂货铺,群里各位又多用的是网名,招呼都无从打起,正考虑退群,哈蜜就撞了上来。她当年在“爱大”除了与我走动,几乎不跟其他中国同学往来,没想到如今竟会出现在这大卖场式的群里,而且没用网名。这是个意外。

我很快发现,只要群里有人转发新药研发、养生保健的信息,特别是与中草药制剂、抗癌药物相关的内容,平时深度潜水的哈蜜就会迅速浮出水面,海豚一般活跃,追着打探各种细节。这令人有点担忧。我又犹豫着看了几天,才将她通过。

深夜里,哈蜜的回复几乎是零延迟。我们交换着问候,一行一句,转眼就刷出几幅满屏,像滑行在长坡上的车子就要刹不住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手里已扯出一条越来越长的地雷引信,这令我感到隐隐的刺激,愈发不愿停下。当年被突发的莫城最后道别压抑下的所有疑虑,瞬间复活。

哈蜜的朋友圈是向我封闭的。在一片看不出是清晨还是黄昏的广阔瓜田边上,白色的“哈蜜”二字,标在一张小小的哈蜜瓜照片旁,下面由一条细细的浅灰线划出半屏的空白。我将她的头像拉大点开,才看清楚那是一枚被掰成两瓣的哈蜜瓜。照片是定焦镜头拍的,哈蜜瓜分裂得很不匀整,一看就是给用力掰开的。瓜瓣一半朝上一半朝下,分握在一个男人健壮性感的两只手中。在偏斜的光影里,朝上那瓣瓜色呈柔美丰满的金橙色,散乱的点点瓜籽儿让人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另一半卡在男人的虎口上,瓜皮纹路清晰细腻,被光影打出完美的弧形。瓜皮上有一条灰绿的曲线,我先以为是瓜藤的影子,定睛细看,才辨出在虎口和瓜瓣之间其实有一把薄刀,瓜皮上的曲线是刀子的倒影。照片上,灰绿的男人腰身和大腿连接部虚现在长焦深处,与背景里的瓜田融成一体。我愣着,目光落到下面灰线上端的那四个字上:“种瓜得瓜”。

在接下来的几个夜里,我的iPhone总会在接近十二点的时候跳出来自哈蜜的问询。“在吗?” 像短促的叩门声。我不总是在好状态,有时就懒得回复,她也不催,静得无声无息。可我只要有回应,她就会立刻跟进。这是久违的生活模式,一如我们当年,功课忙,又没手机,在深夜倒下时才突然想起对方,就可以不理会美国人那种“十点后不打扰人”的潜规则,抓起电话就打过去。彼此有兴致时,就聊聊天,对方不接也并不在意。我很快确认了哈蜜至今未婚。当然。真好——我自己又补一句。她若像我们一众女生这般也去结婚生子,倒是怪异的,那就不是哈蜜,或不像哈蜜了。令我震惊的是,她那曾如影随行的母亲已在四年前因心肌梗塞离世。一连几天,我脑子里总是跳出哈妈富态的面相。夜里闭上眼睛,又看到她在天暖时节吃力地蹬着英式仿古自行车,在莫城的浓荫下匆匆来去,车前车后挂着保温袋,来学校给哈蜜送饭。一片片的梨花飘落,天地煞白。过往以此种方式纠缠而来,令人有些焦躁,却又不舍得拒接哈蜜的微信。转头岔开,聊起各自的职场生活。哈蜜说她已从大都会保险公司市场部任上离职,眼下在家照顾罹患晚期直肠癌的哈老。

我盯住手机。保险公司市场部的工作不需要博士吧?而且她叫父亲“哈老”?“哈老?你是说你父亲?他来美国了?”我小跑似地追问。好一会儿,才等到哈蜜扔回两字:“是的。” “这太令人难过了。” 我怯怯地打回一句。哈蜜将我晾在深夜的暗里,好久没再回应,让人又想起莫城时代。统计系的在读硕士生哈蜜一直有母亲当陪读的事儿,当年在中国同学中如同传奇。而哈蜜父亲的缺席,本来并未引人关注。在我们成为好友后,我才发现,只要有人提及她父亲,便会引得哈蜜母女支支吾吾,很是蹊跷。只有一回,我和哈蜜单独相处,聊得高兴了,哈蜜才说,在大学教植物生理学的父亲还未到退休年龄,暂时没法出国。“植物生理学是什么样的学科?”我好奇地问。“唉,三言两语真讲不清,主要是研究植物的功能和生理学呗,像植物化学、遗传学、生物物理和分子化学、植物结构和生态什么的,都包括在里面,挺庞杂的,我也不太懂。”哈蜜耸耸肩,这个话题就跨过去了。哈妈则是教植物分类的,哈蜜又告诉我。“那你是植物学家们的女儿,怎么没接班?” 我随口问,哈蜜的脸色一暗:“没兴趣!”听上去很不耐烦,让人摸不着头脑。

没想到中年重逢,不仅永动机般的哈妈已离世,连素未谋面的神秘哈爸也已病卧人生边缘。我找不出更多安慰的话,连声道着珍重,说等有空就去看看她和父亲。哈蜜在那头赶忙说,你是大忙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值得为这种事挂心。没等我回复,她改用语音功能,留言说:你真别以为这种时刻难熬,我可不这么看。

……

陈谦,自幼生长于广西南宁。广西大学工程类本科毕业。一九八九年春赴美留学,获电机工程硕士学位。曾长期从事芯片设计,现居美国硅谷。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无穷镜》《爱在无爱的硅谷》及中短篇小说《特蕾莎的流氓犯》《繁枝》《望断南飞雁》及《下楼》等。曾两度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及郁达夫小说奖、中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小说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并入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