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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1期|肖江虹:悬棺(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1期 | 肖江虹  2019年11月14日08:43

第一章

十四岁那年,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棺材。

不只我,在我们燕子峡,所有的男娃到了十四岁,都会有一口属于自己的棺材。

我们燕子峡管棺材叫“老家”,我的“老家”是蛊镇的王木匠做的。前日有人从蛊镇带来消息,说我的那口“老家”将在昨夜下水。根据猫跳河的水势,该是今天正午左右抵达。燕子峡所有的棺材都是在猫跳河上游的蛊镇打制 的,山高谷深,陆路运送极其不便,只能顺水而下。多年来,燕子峡的乡人棺材接得多了,就有了经验,根据水势就能判定棺材到达的时间。

太阳还没探头,我和来辛苦已经粘附在陡峭的刀劈崖上,如同两只壁虎。

崖下是猫跳河,早不见了秋冬的枯瘦,露出了夏日繁茂雨水后的狂暴狰狞,黄龙似的扭动着粗壮的身子咆哮远去。

我跟在来辛苦身后,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峡谷里头有雾,一小团一小团,像是母亲纺出的纱线,从我身边无声无息飘过。抽抽鼻子,我闻到了云雾的味道,湿湿的,带点腥味,有点像乡村饭桌上凉拌的鱼腥草。

来辛苦在我脚下,身子倚挂在半壁,抬头看着我,我的四肢随着他的喊声抖索着移动。

“右靠,腾左手,左脚蹬右壁,右肩抵上崖,弯腿,弓背,右手托住上半身,转半圈,对,沉左身,日你妈,耳朵聋了,是左,不是右。”

我不敢往下看,不是怕高,是怕来辛苦的眼神。

从我懂事起,来辛苦的眼神就成了一把刀,刀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锋利。

这段崖其实不高,也不算险,在我们燕子峡的悬崖峭壁里头,屁都不算。我一点也不怕,来辛苦从来没看到过我和四喜他们梭下这段悬崖时有多麻利。

在来辛苦上方,我一直装得小心翼翼和战战兢兢,可娴熟和本能有关,时不时还是会探头探脑。在崖上过了大半生的来辛苦自然不是憨包,他看得出我和这段悬崖的关系。看我熟练地绕过一段凹口后,他不说话了,蛇一样很快梭到了地面。

下到河岸,红日腾腾升起,十多个族人赤身裸体蹲在地上接棕绳。红光照着他们的脊背,发出黑亮的光芒。河水裹着枯枝败叶,隆隆直响。水面上,已经抽顶的玉米秆跟着河水流动的方向挣扎。沿着河岸放眼过去,一个月前还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已经没了踪影,雨季一过,河水跌落,就会看到全都倒伏在河滩上的玉米秆,从头到脚裹满泥浆,早已死得透透的了。打我记事起,从来没看到燕子峡的人从河滩上收走过一季庄稼,年年栽种,年年发芽,年年抽顶,年年挂包,同样的,年年绝收。可还是年年播种。我曾经问过母亲,说明明年年绝收,为啥还要白费力?母亲当时正在烧山灰,风把一股浓烟送进她眼里,她就泪流满面跟我说:燕子峡最肥的土地就在河滩上,一季成了,赛过你在其他地头种十季。

泥土在燕子峡是稀罕物,放眼出去,只有石头,单独的石头,抱成一堆的石头,细碎的石头,垒成悬崖的石头。墨黑是这里的主色调,要见到绿色,得等到庄稼伸腰,那些大豆玉米在气势汹汹的石堆里格外扎眼,一小块一小块的,最宽的半间屋子大,窄点的八仙桌大小,还有那些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孤孤单单,在风里扭动着孱弱的腰杆,遇上狂风,呼呼几下就倒了苗,挣扎几日后,又慢慢直起了腰。

看我蹲在河边发呆,来辛苦就朝我吼。

“憨毬了?自家的事情呢!”

我悻悻过去,几个人已经把绳套扎好。一个黑瘦的汉子站起来,正往腰上绑绳子。他是我族叔,叫来向南,我叫他二叔。他眼睛很小,还不聚光。来向南爱笑,一张笑脸从年头挂到年尾。

绳子绑牢,来向南跺跺脚,对着对面的山壁大喊一声:日绝娘哟!

对山的回音还没有散去,来向南的目光倏地就变了,仿佛出鞘的利剑,立时精光暴涨。他走向河边,步伐沉着坚定。赤裸的身体刚才还粗糙无光,此刻却变得油亮赤红,连下体一直耷拉着的那个物事都绷得笔直。

一个鱼跃,我的族叔来向南就扎进了湍急的河流中,岸上一帮人死死拽着绳子,不停地收收放放,河里的族叔时隐时现。

无数次的起起落落后,干瘦的来向南居然爬上了对岸。甫一上岸,他就把自己扔在一堆乱石里头,仰着头,没有声息,只能远远看见他起起伏伏的白肚子。喘了一阵,他才爬起来把绳子拴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来辛苦笑笑,沉声说:“好得很,好得很。”把绳子这头在一棵大树上绑牢,来辛苦对人群说:“大家抓紧点,把绳套布好,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太阳还未当顶,远远就看到了那口棺材,被浑浊的河水携裹着,蹦跳着往下游来了。来辛苦大喊一声:落河咯!十多个光丝丝的汉子跃入水中,沿着绳子一字排开,目不转睛盯着那横冲直撞过来的棺材。啪的一声水响,沉重的棺材撞在绷得笔直的拦棺绳上,立时抢出了一个锐利的枪尖。河岸上绑缚绳索的大树一个哆嗦,树叶飘飘洒洒。一个反弹,棺材剧烈旋转,原地转了好几圈。一阵白黄的水花四溅后,两股绳套已经驯服了远来的桀骜,在十多个汉子的推拉中,乖巧地落了岸。

上得岸来,湿漉漉的男人们沿河立成一排。来辛苦一声吼:“跪咯!”

扑通,沿河的肉身全都矮了半截,齐诵:河神松手,族人得走。这一拜是为了感谢河神在众人接棺时的高抬贵手。我八岁还是九岁那年,也是这样一群汉子在这里接棺,下去了十个,上来了八个。河神收走了两个。依旧要跪拜,但没有人哭,也不会有人哭。我们燕子峡的男人天生就不会哭,生离死别,火烧房塌,饥寒浸体,顶天了,也就猛一跺脚,大吼一声:日绝娘哦!

太阳当了顶,阳光落在那口黑漆棺材上。我扭捏着过去看了看,榉木,黑漆,圆挡,滚刀盖,头部的凸起处雕了一只正展翅的燕子。这种燕子据说只有燕子峡才有,叫做鹰燕,不光体型像鹰,还有眼神。

从此刻起,我未来的人生将和我的父辈祖辈们一样,大多数光阴会在燕王宫那面高耸入云的岩壁上度过。

忽然落雨了。

燕子峡的天气就是这样,从笑模笑样到哭流洒涕就一转眼工夫。棺材还没绑好,雨就下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得手背生疼。雨点在一群赤裸着身子的男人肩背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棺材绑扎完毕,两根粗壮的杠子从绳索之间穿过,八个男人矮下身,肩膀抵着杠子,高喊一声:起。

八个壮汉抬着那口棺材险象环生爬行在雾谷岭上。雾谷岭是石头的天下,那些白亮的石头立成整齐的排排,形似马牙,燕子峡的乡老管叫马牙石。十六条粗壮的腿骨在碎石中踩出凌乱的嚓嚓声。刚把雾谷岭丢在身后,雾就从河底爬上来了。不怀好意的夏雾,顺着阴森的峡谷铺天盖地漫过来。很快远的近的那些瘦削枯败就看不见了,只有白雾团里的那口黑棺材,影影绰绰向着燕王宫的方向飘去。棺材飘到极陡的悬崖边,定住了,八个人抡转身子,换了肩,使劲跺跺脚,歌声就起来了。

刀劈斧削哟

行路的山

云山雾罩哟

脚下的路

窾天磕地哟

胯下的卵

追狼逐虎哟

汉子的胆

都说生来为了死 咳呵

又说死是为了生 咳呵

生生死死调个头 咳呵

好似睡觉翻个身 咳呵

歌声和脚步一样,笨重踏实,顺着岩壁,稳稳当当向着天的方向攀升。

很快,雾团被踩在了脚下,头顶露出了朗朗的青天,太阳又露了面,抛下刺目的白光。极目望去,能看到燕王宫,横跨在猫跳河上,直插云霄。我的记忆中,燕王宫似乎一直都这样高,那些幼时觉得高不可攀的沟沟坎坎,尖山峭壁,随着自己年岁和攀爬本领的增长,它们都在一天天矮下去。只有燕王宫,一直都觉得它还是那样高。

太阳急痨痨下到山的那一面,一行人才到了燕王宫崖下。两扇峭壁,左面是天梯道,右面是悬棺崖。天梯道直通燕王宫,抬眼看去,崖壁上那些巴掌大小的红布条在风里左右摇晃。燕子峡的攀岩人每攀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系上一块小小的红布,做个标记,下一次爬过这里,解下来,然后把它系在更高的地方。那些飘在风中的红布,有些簇新,有些已然泛白。簇新的,是比我年纪稍长的新手;泛白的,这一生都没法再继续攀爬了。立在壁间,一个恍惚,一次错误的转身,甚至一闪念的走神,人就成了断线的风筝。十之十死,归宿地就在对面的悬棺崖,那里有他们十四岁时就已经置放好了的黑漆老家。

从上往下细数,悬棺一共十一层,代表了十一代,每层都密密麻麻一字排开。最上的几层,已经枯朽残破,还有散了架的,隔上几年,燕子峡的攀爬好手们会上去收拾一回。选个好日子,腰上别着篾条,噔噔上去,把那些散架的棺木并拢,捆牢。先人是见不得光的,那会散了魂灵。

把棺木放下,我的父亲来辛苦对着悬棺崖点上香蜡纸烛,把昨夜母亲煮熟的刀头和一升山谷端出来放好。然后把我唤过去,并排跪在崖前。

来辛苦高喊:

列祖列宗,来畏难十四岁,成人了,根据燕子峡的规矩,他从今天开始就算是真正的攀岩人了。从今往后,他就要在对面的岩壁上行走了,列祖列宗要拿只龙眼观照住他。我晓得,悬崖路上无老少,运气不好,我就把他送过来。今天是来畏难老家升崖的日子,祖宗保佑,万事顺遂。

把我撂一边,来辛苦带着一帮人开始准备棺木升崖。先把棺木绑缚好,绳索留出足够的富余,另一头缠在腰上,一齐攀到置放棺木的岩壁,找个可靠的支撑,齐喊,“走咯!”喊一声拉一段,喊一声再拉一段,直到棺木升到指定的地点。

我对这个没兴趣,这些年看得多了,就远远找块大石头坐下来,才发现黄昏从远处漫过来了。此时浓雾已经散尽,夕阳的光芒从燕王宫的岩壁上淌下来,像面巨大的金色瀑布。那口棺木在耀眼的金色里,逆着光芒正一点一点攀升,对面绵延而去的岩壁上,回响着男人们粗壮厚实的喊声。目光投向更远处,清澈的天幕下能见到曲家寨,一个全寨人都姓曲的寨子,房屋东拉西扯悬挂在高高矮矮的山崖上,有几处炊烟已经升起,袅袅地,顺着石壁,往天的方向蔓延。

第二章

夜晚,来辛苦在饭桌低着头喝酒。酒是深山的青杠树上的青杠籽酿就的,又暴又辣,我曾偷喝过,剐喉咙的,像是吞下一把锋利的刀子。有一年,一个远方亲戚来看来辛苦,带来两斤高粱酒,本以为会得到来辛苦的夸赞,哪晓得吞了一口,来辛苦眉头就皱起来了,只说了一句:寡淡了些。亲戚不高兴了,说这是纯粮食酿的呢。来辛苦更不高兴,瘪着嘴答:我们燕子峡可不敢这样糟践粮食,我们的粮食得留着活命。

兴许是喝惯了,来辛苦喝青杠籽酒的模样很享受,连眉头都鲜见皱一皱。往嘴里扔了一颗锅煸黄豆,来辛苦睁着血红的眼睛对我说:明天上祖祠崖吧!

我心头一哆嗦,脱口而出:“我不去!”

来辛苦眼睛血红,恶狼似的瞪着我,沉声说:“你再说一遍!”

看着他那副吃人的凶相,我没敢出声。

祖祠崖在燕王宫西侧,是个穿洞,进口到出口大约六七里地,隐在一片枯藤老树中,洞口很小,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这个隐秘的所在一直是男娃们心头多年的恐惧。稍大一些被送进祖祠崖待了一夜下到地面的,大多好几天连抻抖的话都说不了一句。缓过来问起,也就一句话:尽是死人,哦,不是,尽是活人。没进去的嫩娃刨根问底,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对面的费劲地想了半天,面上的恐惧云山雾罩了,才戚戚答:活死人。

要上燕王宫,先上祖祠崖,是我们燕子峡的规矩。有被送达崖下准备进洞的娃娃求大人,说怕得很,不进去?大人黑着脸,一巴掌扇在稚嫩的脸上,吼:日绝娘,连这关都过不去,还想上燕王宫?

天刚放亮,来辛苦就踹开了房门,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扔在院子里。在心头我跟自己说:不要哭,不要让狗日的来辛苦看笑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本想憋住,没成功,温热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来辛苦看不见我的悲伤,把装物事的背篓往肩上一挎,往院门边走去,看我不动,又回头吼:收起你那两滴狗尿,这个地头不兴这个。

立在崖下,我胸口冰冷。来辛苦把两支松烟火把递给我,又把一盒火柴和几个煮熟的洋芋装进我的兜里,指指崖壁上的山洞说:“上去吧,我在穿洞那头等你两天,两天不出来,我就当你死在里头了。”

爬到洞口,崖下的来辛苦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朝着黑点狠狠吐了泡口水,我摸出火柴把松油火把点燃,弯腰掀开洞口的藤蔓,一股阴风扑面而来。打了个寒战,定了定神,我才抖抖索索迈出了第一步。

其实昨晚我就想好了对付恐惧的办法,除了看脚下的路,绝不东张西望,就想这些年燕子峡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在床上想了大半夜,还是觉得来高粱最有意思。

低着头钻进洞子,路不太宽,仅容一人通过,湿气很重,脚下有些黏糊糊的感觉。风好像更大了,还夹着呜呜的声响。

嗯,还是想想来高粱吧!算起来,来高粱算我曾祖辈,来辛苦喊他二公,我喊他二老祖,今年七十二了。他是同龄人里最先爬上燕王宫的人,技艺高,胆子大。听寨上其他老人说,那年天旱得特别厉害,来高粱在燕王宫的拱洞里连续装了一天一夜的燕粪,下岩时犯了黑头晕,枯叶样地落到了地面。

那一年,来高粱二十三岁。

在燕子峡,攀岩人摔死算平常事。不平常的是,尽管摊在地面的来高粱像一只摔碎的土碗,可他居然没有死。十多天才醒过来,发现一条腿没了,就拿脑壳撞墙。来高粱爹妈死得早,他从天梯道上落下来时还没有成家。从那时候起,他就被寨人供养了起来。排好顺序的,每户负责他半月的吃喝。到了年终,该添衣添衣,该置被置被。

刚想起来高粱的断腿,我发现脚下开始变得陡峭,紧接着是一道齐腰的石门坎。翻过石门坎,路不再湿滑,路面上还有薄薄的一层灰,脚踩上去,会发出噗噗的声响,继而腾起朦胧的烟雾。

四周没一点声响,我不敢抬头,只能接着想来高粱。

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来高粱没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下地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拄着青杠树做成的拐,晃荡着一只空裤管,蹦跳着去到寨门口最高的那块大石头上,开始高声咒骂:“那些把我抬回来的听好,哪个喊你们把老子抬回来的?我日绝你娘的,我日绝你娘的。”

这成了来高粱此后几十年的习惯。午饭后,他就会准时去到那块石头上,开始长声吆吆的咒骂。有次我和来辛苦从寨门口经过,来辛苦招呼他:“二公,口不渴呀?”

来高粱摇摇头,满脸悲戚说:“日绝娘,崖上那口老家,我是进不去了。”

来辛苦怔在原地,也不晓得如何安慰,低声说:“二公,你忙,我先走了。”

我和来辛苦走出没多远,又听见了来高粱的声音。

“那些把我抬回来的听好,哪个喊你们把老子抬回来的?我日绝你娘的,我日绝你娘的。”

我问来辛苦:“二老祖为啥子要这样子?”

来辛苦悠悠叹了一口气:“上不了悬棺崖,进不了祭棺簿子,生不如死,你说难受不?”

我说他可以再从崖上滚下去一次呀。来辛苦瞪着我,看样子是想冒火,盯了半天,语气软了下去,瘪瘪嘴说:“只有从掏燕粪的天梯道摔下来,才有资格睡在悬棺里头,懂不懂?”

来辛苦最后说:其实当年把他抬回来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死完了。

后来我慢慢晓得来高粱为啥会那样难过了。在我们燕子峡,有个最重要的日子,叫做祭棺,就是每年阴历九月初三,寨人都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全都聚到悬棺崖下,将供品齐齐摆成一排,焚香点烛。再烧上六堆火,男人赤膊,女人赤脚。围着火堆先跳丰收舞。接下来是拜棺,男女老幼跪倒在悬棺崖前,有专门的香灯师,翻开簿子念诵每一个躺在悬棺里头的人名。三拜过后,开始唱歌。

走了

走远了

越走越远了

向着太阳的方向

双脚踩着山

踩着水

踩着白的云

踩着来时的路

快跑

跑过猛虎

跑过雄鹰

快追

追逐狂风

追逐落日

……

从小,老人们就告诉还未长成的娃娃,这里其实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老家在有海的地方,那里水草丰茂,鱼肥米香。因为一场战争,才不得不背井离乡,沿着大河一直往上游走。走啊走啊,实在走不动了,就选了这样一个地方扎下来。又说,在这样的地头活命,就要抛得开生死,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星宿,死了,就是换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活着而已。

燕子峡的细娃,时逢繁星满天的夜晚,都会聚在一起仰望夜空,找寻死去后活在天幕上的那些人。

每次讲述完毕,老人们就会说:总有一天,我们是要回去的。

松油火把摇着昏暗的光,穿过一段狭窄的巷道,洞内开始开阔起来,忍不住举头看了看,火光能照见四壁,一间堂屋大小。我有些累了,气息不太均匀,本想歇一阵,没敢停下来,催着自己赶快闯过这段漫长的恐惧。

折过一个弯,心思刚回到寨门口大石头上,来高粱的面容还没有完全清晰,我就在折过的弯道口呆住了。

白色。

壮观的白,透明的白,晃得我眼睛生疼。松油火把微弱的光,在四面石壁上完成数次折射后,瞬时光芒万丈。怔了半天,我惶然移过去,伸手摸了摸晶莹剔透的石壁,凑过去仔细看了半天,才晓得白昼的来历。

这种石头我曾经在猫跳河里捡到过,大人说这叫仙宿石,是天上的先人成神之前褪掉的外壳,神人冉冉升起,外壳则落到地面。谁要捡到了,好运气就成了屁股后面的尾巴,甩都甩不掉。

沿着四壁转了一圈,我才发现靠东的墙角还有一处低矮的入口。猫着腰举着火把进去,也是一间完全由仙宿石构成的屋子,只是比外面那间好像更宽大一些。

举着火把的手往里一伸,我立时惊骇。

石屋里挤满了人,老的小的,或坐或卧,借着茂盛的白光,能清楚看到他们的衣服的颜色和质地;能看清细娃们还泛着亮光的脸庞,老人们额头上密集的皱纹。他们没有半点死人的模样,倒像是群体劳作后的小憩,又像是晚饭后一次随意的讲古。慢慢地,恐惧被眼前的景象逐渐抽空,下意识往前跨了几步,看得就更清楚了。最里面靠着石壁的全是细娃,中间一段是老人,外面一层看起来都是些气饱力胀的汉子,手里都握着锄头扁担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我慢慢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地上一个歪坐着的人。他年纪和来辛苦差不多,有浓密的胡须,眼睛微闭,双手紧紧攥着一根扁担。那手粗壮有力,指甲微微后翻,他该是个攀岩高手。我想这双手一定攀爬过燕子峡那些高高矮矮的石壁,我甚至能想象到这双手有力地嵌进石缝时的情景。

盯着那双手看了好久,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布满青筋的手背。

眼前荡起一股淡黑的烟尘,那只鲜活的大手瞬时化为齑粉。

我对自己的粗野很后悔,给他磕了三个头,才慢慢退出了石屋。

坐在外室的壁根下,我掖了掖衣服,半天才平息下来。我想这样多人,怎么会全死在这里?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十四年里,燕子峡没有人能把这个山洞里的事情说清楚,就算年岁最大的来稻谷也不能。

插在石缝里的松油火把,火光渐渐微弱。我感觉到有些累了,索性伸直腿,想歇一阵再走吧!火光慢慢收拢,虚弱地颤抖了几下,终于熄灭了。

黑暗没有如约而至,白光还在,氤氤氲氲。渐渐地,四壁开始有更强的白光射出,如同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丝丝白雾。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好像从洞外跑来,急促慌乱。我绷直腰,刚想听清楚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忽然更多的声音开始响了起来。细娃的啼哭声,大人的呵斥声,老人的叹气声,这些声响夹杂在一起,仿佛一锅沸腾的稀粥。

最清晰的还是那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后脚步声在石室入口处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喘息声,喘了几声,虚空中有人说话。

“不好了,土匪在山洞两头燃起了火。”

我边上忽然有东西重重杵在地上的声响,接着一个声音吼:“烧火怕啥子?只要掐住石门坎,土匪能奈我何?”

“不光烧火,我看见他们还搬来了两架风簸,开始往洞里头送烟了。”门口的声音说。

话音一落,石室里掀起一阵慌乱的嘈杂声。

“不要闹!”我边上的声音吼,“老人娃娃,全都退到里头去。”

白雾渺渺中,竟然开始有人影晃动,我头皮一炸,后背紧紧贴着石壁。

幻影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老人和娃娃们拉着手,依次退进了里面的石屋。剩下的几十个壮年男女,手里操着家伙,分别把守着两扇石门。

接着我看见了烟,开始有人咳嗽。烟雾越来越浓,咳嗽声响成一片,还夹杂着细娃的哭声。这时手握扁担的壮汉站了出来,他挥手扇了扇眼前的浓烟,开始点名。

“来黄杨、来石头、来小树、来明白——”他喊了一串名字,然后对喊到姓名围拢来的人说,“你们二十个人从地下的暗河马上走,明天正午就可以从猫跳河的鲢鱼洞出来。”

话音没落,众人都嚷着不走。

“卵话多,今天这一劫看样子是过不去了,”他沉声说,“你们不走,燕子峡就绝人种了。”

还有人嚷。

朝着嚷得最大声的那个一巴掌甩过去,扁担往地上狠命一杵,他大声吼:“祖宗千辛万苦才找到这样一块栖身的地头生育繁衍,难道就这样子在我们手头化苗了吗?”

“我们去里头跟婆娘娃娃道个别吧!”有人哽咽着说。

“都火烧眉毛了,道个卵的别。”他又吼。

“走!”他横起扁担一扫,拨得一片踉踉跄跄。

一群人爬起来,开始陆续往门口退。

“等一下,”他声音矮了下来,走过去,把手按在一个年轻人的肩膀上说,“出去后分成两拨,不要住一个寨子,另立寨门的重新改个姓,免得大难来临了遭一锅端。”

送走那群人,他回身对剩下的人说:“退进去,守好老人娃娃,土匪进来,有口气就拼他妈个逼的。”众人捂着嘴,咳咳亢亢退回了里面的石室。

浓烟很快塞满了石屋,可我一点也闻不到。窝在原地,我心里怦怦乱跳。里屋间或有咳嗽声传来,都压得低低的。没多久,咳嗽声也听不见了。我想肯定都死去了。这一刻,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变得硬硬邦邦。我的心也被冻成了冰凉的一坨。死寂中,忽然有微弱的声音传来。我往石门那边移过去,侧耳仔细听了听,歌声,熟悉的歌声。

走了

走远了

越走越远了

向着太阳的方向

双脚踩着山

……

唱到这里,歌声消失了。

我心头一热,想接着唱下去,嘴巴动了动,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浓稠的烟雾瞬间就散得干干净净,我挣扎着站起来,从腰上取下另一支松烟火把点燃,咬紧嘴唇,向着出口走去。(节选)

……

选自《人民文学》2014年第9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1期

肖江虹,生于1976年,贵州修文人。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中国作家》《天涯》《山花》等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和入选各类选本。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奖项。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