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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6期|盛可以:女工家记

来源:《江南》2019年第6期 | 盛可以  2019年11月15日06:17

这部作品讲的就是保姆的故事,讲述她们的劳苦,她们的情感,她们的无惧,她们随风飘拂的悲喜……星移斗转万物乾坤,一方水土的变与不变都是故事。这些给别人洗地、煮饭、带孩子的女人,像浮萍般在城市的水面生长,长高的愿望、开花的梦想、枯萎的结局……她们也红尘滚滚,她们也熠熠生辉,她们付出全部的精力来应对生活,期望获得更好一些的日子。

我是乡下人,在街上做事,当保姆。我自己没什么好讲的,有点麻烦,但不算个事。做了二十年保姆,有人看不起,有人看得起,一样米养出百样人,这也没什么好讲的。见过很多事,没钱的,各自作孽,有钱的,偷生偷养。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没什么奇怪的。

父亲死时,我回去住了几天。离开的年数久了,到处变了。房子越砌越多,坟墓也添了不少。空气是臭的,池塘里都是黑水。村里铺了水泥路,有了路灯,听说政府出的钱,有人拿提成,有人得了利,路修得不宽,没多久到处是坑。自来水也通了,水质一时绿,一时黄,检测两年了,一直没下文。

环境坏了,女人们在烂泥里开花,越来越爱美。学城里人的做法,纹眉毛画眼眶,穿超短裙、黑丝袜,不管是水牛腿、罗圈腿,什么都往上面套,穿着高跟鞋去园里摘辣椒,踩得地球咔咔响。有的女人脸上浮肿,因为整了容,割双眼皮,磨腮,抽脂,在脸上动刀子,搞坏了脸。

农业机器化,女人解放了,骨头也懒了,只爱动嘴皮子闲扯。我后来晓得,村里的女人,各有各的烦。满月脸的胖女人,男人经常上外面做道场,替死人超度,得了一个儿子,但不是她的;有呼吸道病的瘪胸女人,肋骨一道一道,她男人爱乱搞,病是气出来的;穿超短裙的黑女人,经常被男人打,嗓门大,心眼窄,婆媳关系不好,碰面就吵,吵死了男人,四十几岁就守了寡。

最有故事的是李脆红。李脆红离了婚,在街上做工,换过几个男人,还带过一个回乡,在菜园里摘辣椒,最后还是分了。她经常回来,和前夫睡觉,又不肯复婚,把前夫毛三斤吊得黄皮寡瘦。后来,毛三斤留下一个姓马的女人,比李脆红小两岁,手脚粗,皮肤不白,对毛三斤好,人也贤惠,到处收恰得干干净净,但她还没离婚。

毛三斤养父死时,两个女人抵了面。没人通知李脆红,她自己来的。来了就和马姓女人争地位,比资格,隔着棺材对骂,最后短兵相接,揪头发厮打。旁边人看热闹,都晓得这一架是打给毛三斤看的,看他维护哪一个。

乡里丧事有规矩,讲究名分,毛三斤不晓得该选谁披孝,两个女人斗鸡一样,互相啄脑壳,拿眼睛瞟他,他就像一丁点赌注都没下的局外人。

毛三斤觉得风光,女人公开为自己打架,这种荣耀没几个男人有,巴不得她们久打一阵,反正死的是他没有感情的养父,老头不死,他还不晓得自己这么重要。

妇女们讲起这件事都很来劲。

“我跟李脆红是老同。她嫁毛三斤时,我刚生头胎。老一辈讲,坐月子不能下床,不能洗澡,那些迎风爱流泪,变天骨头酸的女人,都是坐月子不守规矩落下的病。我不信这个邪。一个月不洗澡,不洗脑壳,人跟猪一样臭。一个月不见天光,更要不得,又不是阴干做咸菜。新媳妇进门不去看热闹,就像看见地上有钱不动手,眼睁睁看着别人捡了。我当时就站在地坪上,鞭炮噼哩啪啦,烟雾笼天,我看见李脆红跨进大门槛,大腿夹得绷紧的,抬脚的姿势,是个黄花闺女的样子。当然了,生完崽就不是这样了。”

“女人生崽就变,跨沟迈坎,不怕撕破胯。再说了,我们乡下人,要斯文有什么用?”

“变成女人,就没人再说你,姑娘家,不要这样,不要那样。”

“做女人好,要多自由就有多自由。”

“我看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值钱。”

她们忽然讲到李脆红的女儿:

“小花啊,我是看着她长大的,真的是个好姑娘,又乖,又会读书,可惜了。几条命哩。”

“听说她是后背落地,两只手抱着小孩,好像怕他们摔坏了。血像蛇从她的脑壳里钻出来,爬到草丛中。她身体是好的,裤子崩开了,里头的肉白得晃眼珠。两个小孩,一边一个,好像睡着了,没伤口,也没血。雨像蚂蚁爬上他们的身体,衣服慢慢变了色,脸上也是水。小男孩穿的蓝睡衣,打赤脚,小女孩裹在一件袍子里。两个小孩雪白的,都有一双大眼睛,眼睛眯起来,像白纸上画的两道黑括弧。”

我给毛小花当过保姆。毛小花长得乖,死得惨。我没看现场,怕做噩梦。两个小孩我都抱过。出事时我在厨房煮饭。警察找我问话,好像我晓得她为什么会从十八楼掉下去。他们问这问那,我一身都在颤抖——我也是有孩子的人哩。

“案发前,毛小花有什么异常表现?平时精神正不正常?夫妻关系怎么样?”他们的问题很多,我脑壳里头一片白,没答上几句,说得也不连贯。

老李开摩托车带我回家,我像个傻子,脑壳里头放电影。我想不通,毛小花为什么掉下去。老李也跟警察一样发问,好像我晓得她的秘密。我跟他讲不清。

女人们说,毛小花读大学,被有钱人搞大了肚子,毕业生崽,住两百平米的大屋,一天班都没上过,生的小孩漂亮得要命。关于小花,她们只晓得这个大概,说些“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风凉话,还挖苦小花,说她势利眼,只爱钱,这种不晓得内情的话,我听了都替小花感到难过。

有些事情,后面我会讲出来的。

小花的男人姓钱,大她二十岁,她平时就叫他老钱。身高、相貌都好,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老钱经常出差,家里像酒店,一个月回来住两三天。给小花留了张信用卡,随她用。她有时一个月刷几万。易城这种小地方没什么买的,她在网上代购进口货,一双拖鞋都好几百。有的东西买回来不喜欢,顺手送给我。

小花还小的时候,人们就讲,凭她那双大眼睛就值一栋房子,毛三斤将来会享女儿的福。那时大家都穷,饿一餐饱一顿,但毛三斤家额外穷。他尖下巴,话少,不爱笑。李脆红嫁过来,他笑得皱巴巴的,亲自在门窗上贴“喜”字。

听老一辈讲,毛三斤本该姓柴,生下来被送人,没生育的毛一龙两公婆领养了他,就姓了毛,抱回来过秤,只有三斤重,顺手取名毛三斤。过了三四年,养母忽然怀孕了,而且开了头并停不下,接连生了两男一女。毛三斤被挤到一边,没人搭理。就算他使劲劳动,也没人爱。讨老婆也没人帮忙,自己挖泥巴做砖,砌了两间茅草屋。

毛三斤不高兴,有他的道理,这种生活,他怎么笑得出来呢。看他那张脸,都担心他夜里拎把砍柴刀,将养父母一家人的脑壳砍下来,或者自己抹脖子。直到他结了婚,人们才松了一口气。

毛三斤会捉蛇。没有哪一条蛇能逃得过他的手掌。毒蛇价格好,尤其是竹叶青、银环蛇,不易遇到,但他总有好运。有人看他就这样盘活一家人,便学他穿长水靴,拿根棍子在野草里拨来拨去。有人捉不到蛇,有人被蛇咬死。后来连水蛇都难看到,全被毛三斤捉光了。到了五十几岁,真的享起了女儿的福,不晓得毛小花拿了多少钱回来。毛三斤身上和脸上长了膘,眼睛放光,比年轻时还有精神。

毛三斤家里起过火,烧得一干二净。我那时上中学,夜里被吵醒,起来一看,一片火海。大火像一场电影,一桶水泼过去,好像朝银幕吐痰。都晓得无能为力了,放下水桶,默默地看着大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第二天清早,有人看见小花用棍子在烟灰中扒拉,她哥哥毛小树裹着一张破毯子陪她。李脆红的哭声像刮北风,一阵紧一阵。大火没烧掉值钱的东西,因为没一样值钱的。衣服和口粮都抢出来了,还抢出一件连猫跳上去都会散架的家具。心细的人讲,毛小花将来是毛家最值钱的东西,她脸上的大黑眼睛,像闪闪发光的宝石,那值一整栋大房子。

“狗日的毛三斤,怎么生得出这么漂亮的女儿?”有人不服气,好像毛三斤和李脆红造小花时作了弊。

村里人都喜欢小花。她聪明,爱笑,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只要李脆红洗干净她脸上的泥巴,她就像一截白莲藕,乖得要死。我没有文采,画不出她的样子,我只能讲,活了这么多年,莫说乡旯旮里,就是在电视上,我也没见过小花这么漂亮的女孩。

那是1989年前后,还没有进城做事的潮流,日子都是穷日子。有人讲火是毛三斤自己放的。扶贫政策下乡,他想政府会出钱盖瓦屋,于是放火烧成特困户,不晓得为什么扑了空,指标没落到他的头上。大火之后,养父母送来几百块青瓦,一些断砖,房梁枕木,另有几斤大米,半罐子猪油。大家猜想,毛一龙的儿女成人了,担心嫁女收媳妇门前冷清,开始笼络人心,也可能是人老了,心好了,总之与毛三斤重建了关系。村里也不想小花没屋住,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帮毛三斤盖起了两间砖瓦屋。

我进城不久,老李也来了,剪花草,修公路,有什么做什么。我们最早住的房子没窗,报纸糊墙,屙尿洗澡都要到外边找地方。崽女留在乡下,老人照看。我们是结婚后分家,欠一屁股债逼出来的。一万多块钱现在不算什么,二十年前,对乡下人来说,是笔巨款。

乡下没出路,地里种不出值钱的,借钱喂猪,发猪瘟,欠债更多。一身是劲,换不来钱。到了城里拼命干,不挑拣。过了几年才喘口气,换了有窗的屋,带厨房,还有厕所。我这时也有了工作经验,活干得好,东家喜欢。歧视我的,我就辞工换地方。虽是做保姆,人格上还是平等的,这是我对东家唯一的要求。

我和老李赚的钱,只够崽女用,尤其是升了初中,动不动就要补课,收费又贵,老师上课不教什么,留着补课抓收入,这个风气不好,城里的家长都不作声,我们乡里人更没办法,只好跟着补,不补就落后,落后就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没有学历专业,只能像我们一样做工,住老鼠洞。

我给毛小花当保姆,凤嫂是线人。她是我的前任保姆,因为勾搭张大爷,被张翁妈赶出来的。张大爷八十岁,退休老干部,一个月六七千退休金,张翁妈七十三岁,小个子,手脚利索。凤嫂走了以后,舍不得张大爷,缠着我问情况,一来二往,就跟我搞熟了,处得好,经常讲点心里话。

凤嫂身架子好,眉眼细淡,脸上也平整,就是一嘴夹牙齿,所以总是抿嘴笑,这使她显得做作。她有时涂了粉,不希望别人看出来,手总在脸上抹,好像溅了水,后来形成习惯,隔一阵就抹一把脸。

凤嫂和张大爷之间的事,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凤嫂的,一个是张翁妈的。

先听张翁妈讲。

“骚猪婆,”张翁妈说起凤嫂,气得手指打战。老太婆吃醋的样子好笑。她鼓起眼睛,以为自己表情狠。人老了,连愤怒都像假的。张翁妈身材小巧,这种体形不经老,老了一萎缩,就只剩一小把了,盖被子都显不出人形。

我看过她的旧照片。当年被张大爷追求时,眉目清秀,笑眯眯的,两条辫子搭在奶子上。张翁妈想告诉我,凭凤嫂这种姿色,比她差远了,“张大爷看不上凤嫂,他只是老了,被她身上的骚气熏糊涂了。”

隔一阵,张翁妈又讲气话:“公狗闻了母狗的尿都要兴奋的。”她生张大爷的气,越讲越远,讲起年轻时的事,才真的伤心起来。

凤嫂是个引子,搞得张翁妈翻旧账。四十年前,张大爷搞外遇,她一直记在心里,凤嫂倒霉,当了一回替罪羊,张翁妈炒她的鱿鱼,为四十年前的事出气。那时她不敢吵,不敢闹,都忍下去,努力保住家庭。张大爷算是有良心的,没有丢下她。张翁妈心里头一直有条裂缝,闪电一样。

“我一世都记得。”她说。一想到张大爷跟别的女人睡过觉,就觉得他身体邋遢,经常跟张大爷分开睡,理由是他打鼾。张大爷不晓得张翁妈心里那道坎,她藏得太深,没人看得出来。

张翁妈信任我,一概告诉我,不想把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她有两个女儿,不晓得为什么都不亲,一个在外地,回来得少,一个跟她见面就吵,搞不到一起。张翁妈对我额外好。有一阵说要认我做干女儿。我一般吃了早餐到她家搞卫生,煮两餐饭,但她老给我留早餐。

“对他好,就是报复,要让他为自己做的丑事羞愧。”有一回她这么说,好像已经得逞了,听起来怨恨,表情却是幸福的。

我搞不懂。也许张翁妈有点老天真。她这种报复,男人恐怕都巴不得吧。

张翁妈很节约,冬天舍不得用热水。张大爷喜欢穿白的,白衬衣白裤子,像个归国华侨。白衣服只能用手洗。别的方面,她不抠钱,过年过节,就几百几百地给我,我婆婆生病住院,她也几百几百地给,连我儿子过生日,老李买摩托车,她都会给钱。

我搞不懂她。不晓得是不是过去穷,穷久了,习惯就改不掉了。现在也不算富,只是有需要、有能力请保姆。我跟老李挣的钱,都用在崽女身上了,衣服都没买几件。张翁妈晓得,她帮我时,总能让人舒舒服服地接受她的好心。

“发现男人外面有女人,千万莫吵,一吵,就把男人推到那边去了。”张翁妈给我传授经验。

我讲老李没钱,没人看得上。

“小周啊,话也不能这么讲,不是每个女的都爱钱哩。四五十岁的男人,没试过外边找女人的,到了这个年纪,多少都有点想法。”

老李没钱,没有哪个女的会搭理他,别的我不敢讲,这件事还是拿得稳的。

“不是讲李成功一定会在外面搞鬼。我是讲这个社会,女的很主动,男的挡不住。就说欧江凤这个骚猪婆吧,嘴巴蜜甜的,只听见她喊张大爷,张大爷喝茶不,张大爷你下楼去走动一下,张大爷你晚饭想吃什么……我在旁边都这样,我不在的时候,鬼晓得会骚成什么样子。”张翁妈讲起这些,就好像浑身痒。

她早就不蓄辫子了,一头蓬松的花白短发,像个鸟窝,随时会有小鸟从里面探出脑袋叽叽叫。张大爷喜欢穿出老干部的样子,干净,时兴,张翁妈不太讲究,存款都上了七位数,还爱在外面捡瓶瓶罐罐,张大爷骂她,女儿也讲她,她就是手痒,忍不住要捡,不捡不舒服。

张翁妈又讲别的,哪个女人走条路不正经,腰扭麻花一样,崽女都比自己高了,还画黑眼眶,穿超短裙,“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张翁妈讲够了,回到现实,心情就好了。她并不是那种过得不好,整天垮起一副脸的女人。手上捏着家庭权力和银行卡,家里的钱统统归她管,没什么不顺心的。张大爷已经有点老年痴呆,不抽烟,不喝酒,不嚼槟榔,像婴儿吃饱睡好,没别的要求。有时耍脾气,特别清醒时就会吵架。张翁妈巴不得他再糊涂一点,那样他就老实了。

“只要他听话,傻掉、瘫痪,我都会照顾他。”张翁妈讲得很平淡,那一小把老骨头好像天塌下来都顶得起。她没想过,如果老年痴呆得厉害,小脑萎缩,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屎尿都不晓得屙,那很快会要了张大爷的命,我父亲就是那样走掉的。

我忽然觉得,张翁妈是个厉害角色。

张翁妈恨生活不平静,总是有麻烦,四十年前婚姻差点散架,到八十岁,还有这种事发生,凤嫂一来,张大爷就不依安排了。

“你晓得不,那个骚猪婆图什么,就是图他的退休金。易城街上,没几个退休工资比他多的。我是看走了眼,请了她。开始还蛮老实的,要她怎么做就怎么做,菜怎么切,水怎么省,衣服怎么洗,饭煮几分硬,到处收拾得熨丝熨帖。过了几个月,我发现不对劲了。那个骚猪婆,反过来调摆我做事。要我去超市买这个给张大爷吃,买那个给张大爷用。我想了好久,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情况,我硬是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别人不讲我都不晓得,人家亲眼看见的。那骚猪婆箍着张大爷的腰,箍得绷紧的哩。你晓得吧,老头子在背后撑腰呀,所以她就不得了了,只怕还想要一脚踹我出去哩。”

关于张大爷和凤嫂之间的事,这是张翁妈的唯一证据,对她来说足够了。听起来有点好笑。我劝她,箍得紧,箍得松,旁边人看不清楚,可能张大爷走路不稳,凤嫂扶他一把,别人误会了。

“不是的,一路箍着走,有讲有笑。”张翁妈气的是,张大爷以前不爱散步,不跟她出去吹河风,凤嫂来了以后,他就精神十足,吃了晚饭就要出去散步消化,“我要陪他去,他不肯,要凤嫂陪。他说凤嫂会唱歌,会讲故事。你想想,那个骚猪婆,在他面前搞些什么名堂?”

我没再多讲,作为保姆,少作声,多干活,不掺和别人的家事,这是我给自己订的规矩。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但张翁妈不要我沉默,不把我当保姆,她要我痛痛快快,有话照直讲。

我只好讲,张大爷不是那样的人,他有老年痴呆症,凤嫂把他当小孩子哄。我父亲老年痴呆时,就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喜欢听表扬,不让他下床出去耍,就发脾气,他那时鼻孔里插着管子,不能乱动。没事就骂我妈,说她是个蠢婆娘,有时骂我是妖精,要孙悟空来除妖。直到穿白大褂的孙悟空过来,说妖怪已经铲除,他才肯闭嘴休息。张大爷的病没那么严重,但症状已经很明显了。

我说:“有凤嫂这样的保姆让张大爷开心,给他唱歌讲故事,可能比药还管用。”

张翁妈脑壳直摆,“没这么简单。你不晓得,后来欧江凤有多威武。她不肯走,还说张大爷不让她走。我都不晓得老头子有私房钱,他悄悄地给她钱,不晓得给了多少回了。这还了得?我一秒钟都不能忍了。这不是四十年前。四十年前,你不晓得,那女的住到我家里,我都忍了哩。他说她没地方去。1977年“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她脑壳上还戴一顶不光彩的帽子。我们三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个屋里睡觉,他半夜里摸到她房间去,我假装不晓得,假装得很好,假装得我自己都相信他只是睡不着,过去跟她聊天。她很会逗小孩,她们喊她阿姨。她带她们出去耍,别人都以为是她的崽女。她也是个脸皮厚的家伙,也晓得假装。假装跟张大爷是朋友,她一喊献君哥,血就往我脑门心冲,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压下去的。”

我通常边做事边听张翁妈讲话。我拖地,浇花,她要是没讲完,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继续讲。我不时嗯一下,哦一声,表示我听着。她没说那个女的什么时候搬的,也没说那个女的长什么样。如果长得丑,张翁妈应该会像对凤嫂一样,刻薄几句。十有八九把她自己比下去了,没人会表扬勾搭自己男人的女人。

张翁妈耍起小性子来,跟小姑娘一样。我喜欢她一这点,糍粑心,嘴上狠。

凤嫂不在,张大爷不开心,要喝茶,要散步,大声喊凤嫂,根本不搭理我,要么故意刁难我,挑我的刺,搞得我很尴尬。他想气走我,气走任何一个保姆。他就像一个要玩具的小孩,只要凤嫂。没有凤嫂,他不吃饭,不喝茶,连话都不讲,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子外边,盼凤嫂来。

我跟张翁妈说,张大爷习惯了凤嫂,凤嫂也晓得照顾老人,把她请回来,我走。

张翁妈骂了我一顿,“你想走你走,我谁也不请了,累死算了。”

张大爷跟她吵架,很生气,大喊她的全名,“张满秀,你这个榆木脑壳,蠢得要死。”

我这才晓得张翁妈的真名。

张大爷私底下又对我讲,对我没意见,是对张翁妈这个“鬼婆子”不满,“我跟她搞不到一块,我要这样,她要那样。榆木脑壳,几十年都不开窍,又死犟,有话不讲,闷在心里面。这个鬼婆子,我要跟她离婚,一个人过清静的。”

张翁妈后来告诉我,有两回,她和张大爷差点离了婚。第一回,她实在忍不得那个女的了,要离婚,张大爷同意,她走到民政局门口就折回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过日子,照旧对那个女的好。那女的不晓得这回事。张翁妈就是以这样的方法,让那女的心服口服,觉得对不住她,最后自己搬走了,还认了她做干姐姐。后来还有联系,过年过节来看她,直到她嫁到美国,才没有音讯了。

我问张翁妈,那女的长得乖不乖,她反正不讲。她总是这样,什么讲,什么不讲,很有分寸。她把自己砍成两边,一边我认得,一边我不认得。她对我好,好得她的女儿心里都不高兴了,背底里说我坏话,说我骗她妈妈的感情,想从她妈那里得好处。

我听了有火。

张翁妈说:“你是给我做事,跟她没关系。她又没养我,我又没吃她的、用她的。你是什么人,我晓得。”

第二回离婚,张大爷不同意。那时张大爷都五十几岁了。张翁妈看准他不想折腾,提出离婚,将了他一军。这样一搞,她就赢了,高出一截,张大爷的银行卡也放到了她的手心,由张翁妈当家做主。

张翁妈一直在战斗,有时输了,有时赢了,最终不晓得是输是赢。

没有凤嫂,张大爷一天要闹几回,想让张翁妈辞掉我,让凤嫂回来。他情绪一直不稳定,有几回,想凤嫂想得哭,叫我去找凤嫂,掏出些钱来,还讲他银行里有几百万,只要我把凤嫂叫来,钱全部给我。

不管张大爷什么表现,张翁妈都没有改变主意。张大爷的病明显加重,出现妄想和幻觉,也许他真喜欢凤嫂,像被亲娘拆散了婚姻,精神一路垮下去。我不晓得。可能他的病本身到了转折点。过了大半年,张大爷才忘了凤嫂,痴呆症加重,有时都不认得人了。

张大爷死的时候,我在毛小花家当保姆。我请了半天假,参加张大爷的葬礼。

张翁妈哭得要死。最后几个月,张大爷屙屎屙尿都在铺上,我走后,张翁妈真的没请保姆。她的崽女间或回来,帮张大爷翻身,换衣,多数时间张翁妈一个人料理。我看见她那把小骨头又缩水了,小脑壳上的头发蓬飞,有蛮伤心。她总是看张大爷。张大爷睡在棺材里,脸上又白又年轻,过去可能就是这副样子。

我辞工时,张翁妈哭。张大爷在屋里撕纸条,咬破布。

“小周,张大爷都这个样子了,你莫辞工,我这把老骨头转不来哩。”

听说她后来跟女儿吵过一回凶狠的,母女俩关系更差了。

张翁妈被张大爷磨得身体也差了,叫我回来给她煮饭搞卫生,“别人给两千,我给你两千八。小周,就算我求你帮忙。”

老李反对:“只要你去,我就什么事都不做了,天天耍。”

我有点为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