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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9年第11期|刘荣书:雾夜坦途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11期 | 刘荣书  2019年11月15日06:14

像我们这种开出租车的人,一般都喜欢跑远一点儿的路。窝在县城,把整个县城跑遍,打表收费也超不过十块。况且乘客大多熟门熟路,你走偏一点儿,人家都会跟你较真儿。跑市里可不一样,即便“拼车”,能拉四位乘客,每位收费四十,一趟一百六,来回脚,便是三百二。

我却轻易不敢跑市里。那天下午之所以去市里,是因有一位熟客事先包车。他是一位老板,从外地出差回来,坐晚八点的火车抵达唐山。我接上他,到家也不会超过十点,时间恰到好处。空车去市里接站,又拉了三位散客,凭空多挣了一百二,算是这一天的额外收入。

别人会问,一辆车能拉四位乘客,你为啥只拉三位?这正是我轻易不敢跑市里的原因。

平心而论,生活待我不薄。能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便是一种幸运的征兆。在哪儿都一样,当一名出租车司机的先决条件,先要有驾驶证、资格证、上岗证。车辆倒好说,随便买一辆车,只要符合当地运管部门的要求就够了。最难办的,当数那一套营运手续。不是你买了车,说跑出租就能跑出租。不经允许,便是“黑出租”。有时较起真儿来,黑出租等于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种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我可是尝过……即便在我们这座偏远小城,出租车的数量也已达到饱和。要想增加一个名额,何其难也。我之所以幸运,是因为原来的车主在外找到一个更好的发财机会,才肯将这辆手续齐全的出租车,转让给了我。为此花掉家里的全部积蓄,又从亲戚手里借了一大笔钱,我那身居乡下的老父亲,更是倾尽所有,才勉强凑够。我却足以感到幸运——因为出租车刚到手不久,运管部门虽增加了几辆车的名额,却采用了竞拍的形式,一下便将出租车手续的价位,提升到六位数。

我是一名幸运的出租车司机。我开着自己的车,像一个在自己的牧场放牧牛羊的人,心里别提有多踏实了。正如我对老婆所言,开自己的出租车,等于有了一台吸钱的机器,只要舍得出力,别人腰包里的钱,迟早会跑到咱的腰包里来。

就真的是这样——几年时间下来,我便仰仗它,还了一半的外债,供儿子上了大学,还在城西新开发的一处楼盘,预交了一处楼房的首付。别人会问,外债还不完,你还有钱缴首付?其实剩下的外债,都是“软饥荒”,是借亲戚的。预交楼房的首付,也是亲戚提醒我,他说你儿子都上大学了,转眼就该结婚买房,趁着楼价稳定,先下手为强吧。不然等楼价涨上来,你非但买不起,到时候又该向别人借钱了……正如亲戚所料,首付刚缴三个月,房价就呼呼往上涨。你看,作为一名出租车司机,我是何其幸运!

过日子,我有一套很实际的打算。接下来,我需仰仗这辆出租车,赚到还房贷的钱、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给父亲养老送终的钱。怎么着,等儿子结婚成家以后,也得给自己和老婆攒点儿养老钱吧——我们劳苦人的命,其实也就这点儿念想了。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我父亲得了病。听医生讲,这种叫作“帕金森综合征”的怪病,若病情严重,有可能会瘫痪在床。我妈早几年过世,我上面只有一个姐姐,如今远嫁外地,也是做了奶奶的人。大家活得不易,没人能够帮我。我把父亲接来身边,也算遂了一桩心愿。以前我总劝他过来和我同住,他却总是拒绝。他一个人在老家,除了种地,莳弄菜园,还养了一只羊。每年粮食打下来,能卖俩钱;菜自己吃不完,拿到附近集市去卖,还能攒下一些零用钱;那只羊,则被他当宠物养着……他一辈子要强,一辈子想活得体面,这下倒好,啥都顾不上了,啥都由不得他了。

过了没多久,病情果然加重。记忆力减退,除了认得我,就连他最喜欢的孙子有时也认不得;四肢无力,用勺子吃一口稀饭,没人帮他,也甭想吃到嘴里。这还不算最糟糕的——后来他连上厕所都不利索了。有时坐着坐着,便会尿了裤子。每当尿了裤子,我的父亲便会像个孩子般哭泣。我给他换裤子,他用手掐我,表情夸张,却使不上劲儿。我开玩笑说,爸啊,裤子又不是我尿的,你掐我干吗啊!他便再次哭起来,边哭边说,儿啊,我活够了。

我不能留在家里专门伺候他,我得出去挣钱养家呀。即便我老婆,也不能。她在县医院当清洁工,临时工身份。丢了这份工作,饭碗不保。况且,做儿媳的照顾公公,有着诸多不便。即便我老婆同意,我父亲也不会答应。请一个保姆?我和我老婆两个人,每月只挣这么多,若能请得起保姆,哪有我自己照顾得尽心。

过日子可不就这样——老天爷偏心眼,有时会给你颗糖豆吃,有时会发给你一副烂牌。你不能说不玩就不玩了吧?不玩下去哪能成呢,大不了别人赢大头,咱们不赢,少亏点儿就当赚了。况且还有那句老话在:天无绝人之路。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婆,她瞪大眼问,这能行吗?我说,能行,咋就不行!

自此,我的出租车里,便多了一位特殊乘客,那便是我的父亲。有时我会同他开玩笑说,爸啊,你可是得了大便宜,每天坐出租车,不用花一分钱的出租车费。他难为情地笑。我说,算了,你也别不好意思。坐儿子的车,硬气着呢,让你白坐。只是拉上客人的时候,你别老是跟我嚷着要“解手”,就当付了我的出租车费吧。

每天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我要五点钟起床,做饭的间隙,伺候父亲洗漱。吃完了饭,帮父亲上厕所。通常六点半,最晚七点,我们父子俩便会开车上路。我父亲坐出租车后排,多了这样一位固定乘客,也不全都是坏处。好处通常是,能揽到更多跑市里的活儿。除那些坐长途客车去市里的人,总会有赶火车或图便利的散客拼车去市里。如果不算绕远,可以想坐哪儿就给送哪儿,比坐长途客车方便多了。我的出租车上多了这么一位固定乘客,虽少挣一个人的份子钱,也算有利有弊——只需拼乘三位客人,总能比别人及时出发。

最初我还是不敢跑市里。

市里离县城并不太远,跑完唐港高速,仅需三十分钟。但从城东跑到火车站(大多数拼车的乘客,要去火车站赶火车),要穿过整条南新大道,还需要三十分钟。有时堵车,时间就更没个准儿。接下来还要拼返程的客人,一趟折腾下来,有时要三个小时、五个小时,半天也说不定。时间这么久,我怕父亲吃不消。他若撑不住,总不能拉上他就跑回来吧,那样一分钱赚不到,等于我们爷儿俩免费旅游。乐呵倒乐呵了,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起初我们只在县城附近拉零活。十分钟或二十分钟,一单生意就做成了。若遇父亲内急,我可以从容应对。我们跑出租的人,胃大多不好,都是饥一顿饱一顿造成的。年深日久,也会形成自己的饮食习惯。早午饭要节制,你不能吃得贼饱,拉上客人,中途停车,跟人家解释:对不起,哥们儿去蹲大号。即便喝水,也不会狂饮一气,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我父亲是个病人,这样要求他勉为其难。但他虽是个病人,饭量却一如往常般大。早起喝两碗粥,外加一个鸡蛋。他是个病人,我还需格外对他关照,时常问他渴不渴、饿不饿。早起从家里带出来的一保温杯热水,他一个人差不多就喝完了。每天临近中午,我还要刻意地不去招揽生意,就近找一家小吃店,一碗馄饨,由他一人吃完;一屉包子,他吃一半,实在吃不下,这才会留给我吃。

记得带父亲跑出租,拉到的第一位客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乘客。她去乡下走亲戚。车还没出县城,父亲便在后面闹腾起来。女乘客不时回头看他,对我小声嘀咕:这老头咋了?这么大年纪,也没个正形,坐没坐相,靠没靠相。我无言以对,急得满头大汗。那段时间,我已谙熟父亲内急时的反应,他的表达出了问题,又或许觉得怯不开面子,只会像个吃奶的孩子,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我不再和那女乘客搭讪,而是拐向临近的一间公厕。县城一共有二十多间公厕,每一处位置我都记得清楚。那位女乘客说:我去油盘庄,你带我在县城兜啥圈子?车费事先讲好了的,你兜圈子也没用,一分也不会多给你。我尴尬地笑,只待将车停在公厕门口,将父亲拽扶下来,这才对她解释:不好意思,你多等会儿,这位乘客想上厕所。

父亲行动不便,像一个沉重的纸人,需我从后面将他扶住,才能迈开双腿。若遇台阶,我更要扶稳他,弯腰扳起他的右腿,送上一级台阶,再直腰,从后面推他一把(有时着急,干脆将他拦腰抱住,直接拖进厕所)……如此往复,其实是想让他平时多走几步路,免得丧失走路的功能。若坐车时间较长,我还会抽空儿给他按摩。所幸很多次内急都是小便,我只需帮他解开裤带,便能解决问题。若是大便,可就麻烦了。后来我自己做了一个简易马桶,相当于一个凳子,放在后备厢里。不管小便大便,都带着,父亲能安稳地蹲大号,我也能顺便“解个手”。

待我扶着父亲回到出租车上,那位等得心焦的女乘客问:先前说这人是顺路搭车的,你咋对他这么好?

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同人讲,坐在后座的这老头是我父亲,我只说他是一位事先上车的乘客。即便少收点儿乘车费,不也要顾及面子嘛。但父亲这次临时内急,一下便戳穿了我的谎言。也让我懂得,好面子没一点儿用。我顾不得尴尬,只好对她如实道来。女乘客非但不怪,还将砍掉的车费钱如数给了我。她说,你是个孝子,跑出租不容易。以后用车,我直接打你电话好了。

她是一个好人。像这样的好人,为数不少。但一些不太够意思的乘客,也不能说人家是坏人。又有一次,父亲内急,等我扶他从厕所出来,那个等在车里的乘客,早就不见了踪影,连一分钱的车费也没给我留下。除了这样的乘客,我还会时常碰到些爱端架子的乘客。拉开车门,见我父亲坐在车里,转瞬便撂下脸来,问:我自己包的车,咋还捎带了别人?我同他解释:这不是别人,这是我爸。我的意思是说,因患病不得不陪我出行的这个老头,和出租车是一个整体。你要坐我的出租车,必须要接纳他。况且他从不多言多语,只会听别人讲话,或呆呆看窗外的风景。但人家才不理会,下了车,还是会少付一些车费,扬长而去。

却有更多的乘客,因为我父亲,对我施予了格外的关照。时间允许,他们宁肯多等一会儿,也会成全我的生意。见了我父亲,老友般打声招呼。临下车,他们会将出租车费交到我父亲手里,而不是交到我这个出租车司机手里。他们这样做,只为博他一笑。他们还会开玩笑说,我爸是我的秘书,专门替我收钱的。又说我爸是老板,老板管财务天经地义。还有一位姑娘,见我父亲睡着了,头窝得难受,她便悄悄扶正他的睡姿,掏出纸巾,擦去他嘴角的口水。

就是从那一次(因为上厕所,乘客悄悄溜掉的那一次),我父亲感到羞愧的同时,也很气愤。他渐渐懂得了节制,早起只吃一个鸡蛋,便会摇头。一屉包子只吃两个,剩下的全都留给我吃。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壶水,一天下来还会剩下半壶。每次临出发前,我都会问他:爸,要不要解手?他便伸手拍拍前面的驾驶座,像御驾亲征,指挥我去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他变得开朗多了,不再对我念叨:儿啊,我活够了。有时为抢一单生意,他表现得比我还要着急。有时生意不好,他便会垂头丧气。而每次揽到一单跑市里的活儿,他都会比较开心。大概厌倦了周边的风景;又或许,他深知跑一趟市里,抵得上在县城跑一天的收入。

天色尚早,我们便把客人顺利送达目的地,而后在车站附近,吃了点儿东西,上了趟厕所,只等那位老板乘坐的火车准时到站,我们便能顺利返程。

晚上七点半,我给老板打电话,他没接。想必在火车上睡着了,或是在忙别的事。八点差一刻,他才将电话打来,抱歉地说,中午和客户喝酒,喝多了,在酒店睡过头了,错过登车时间。我那朋友比我还能喝,吹牛说认识火车站的人,给人家打电话,让火车等半个小时,被人家臭骂了一顿。没办法,只能等明天回去喽……他又说,没事哈,你放心好了,车费我照付,你只管空车回家就是了。

我当然信得过他,也不必担心车费的问题,毕竟我们打过不止一次交道。空车返回,自然心有不甘,随便捎上一两位乘客,也算白赚。待我醒过神来,朝车站广场寻看,这才发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不觉间已降临在了这座城市。

应该是这一年的第一场雾。因城市灯光稠密,驱车走完市里的那一段路,并不觉得雾有多大,影影绰绰还能见街上的行人。待驶出市区,这才发现雾壅塞了道路。高速路封了。只能选择另外一条“下道”。穿过市郊的荷花坑一带,因路灯稀疏,行车已觉不便。好在有行车在前,跟紧了它,也能应对自如。以前夜里出行,也曾遇到过雾天,慢慢总结出一条经验:最好找一辆同方向行驶的车,跟在它后面,保持安全距离。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车如同行船,顺风顺水,才好事半功倍。况且前有车后有辙,不会直接面对危险。你要知道,雾夜行车,即便前面的一星微光,也会成为你的救命稻草。

我便是采取这样一种策略,慢慢驶出市区。可等过了钱营,却差点儿跟错方向。前面那辆车向北,应该是快到家了,或是去往古冶方向。而我却要径直向东,过钱营,过青坨营、扒齿港、官寨,方能回到我寄身的县城。此时前方不见一星光亮,只有大雾,在夜色的掩护下,暗沉沉泼涌而来。望望车后,雾与夜狼狈为奸,绝了我的退路,仿佛将我孤零零一个人,放逐在一座荒凉的岛上。

我的父亲睡着了。侧歪着头,坐在副驾驶位置。我同他嘀咕一句,别急呀,要晚点儿到家了……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听不到他的回应。起初我并不慌乱。先下车,用仿制鹿皮擦了前窗,又擦后视镜。这才上得车来。我的这辆桑塔纳,车灯效果不错。开远光灯,能射穿十多米的距离。打开远光灯,这才发现根本不起作用。只见那两束车灯,刚刚拔剑出鞘,便在雾气面前败下阵来。雾像一堵高墙,看上去绵软,实则坚硬。况且这雾墙,仿佛具有吸食光源的能力,大部分光源都被它吸走,甚而连眼前的路面也难以看清。无奈只能换成近光,才能看清前面不足两米间距的路。

这是一段没有斑马线、虚线、行车线的县级公路。路只是路,灰突突地在雾气里翻腾,没有任何醒目标识,路面便成了一锅滚沸的水,考验着我的眼力。将头深深抵在挡风玻璃前,用不了多一会儿,便觉得头晕眼花。说是开车,车速慢得好似蜗牛,简直抵不上步行。即便行车缓慢,忽觉车身一震,知道还是出了点儿状况。

我下车查看,发现车的左前轮顶在马路牙子上。我往东行,靠右行驶,这便说明已完全偏离正常的行驶路线。马路宽不过十米,我从右侧直接开到左侧,竟没有半点儿察觉,可见雾气之深浓,算是伸手才见五指。左右寻看,根本无法确定方位。借着车灯的光晕,我摸到路边,身子撞在一棵树上。端详半天,发现是一棵杨树。我呆呆倚靠着树干张望,想到杨树以外的地方,应该是排水沟,收割过后的田野,或许隔不多远,还会有一个庄子,却不闻半点儿人声……太静了。竖起耳朵,恍然听到一阵窸窣声,像是下起了微雨,实则雾水在周围暗暗地凝聚。雾吞噬了一切。即便泊在身旁的出租车,也成了一只温良家禽,承受着大雾无情的戏谑。

重新坐回车里,这才害怕起来。我虽清楚地知道,从此地算起,离家不会超过百里,正常行驶,半个小时也就到了。但身处这大雾的围困,我便生出离家万里的感觉。我实在无法描述这大雾,因是深夜,不见天日,那雾气的湿重,又怎可用“遮天蔽日”来形容?雾不知出处,更不见来路,隐身在草丛中,悬浮在树枝上;如潮暗涌,不知埋伏多少刀兵;河水仿佛也被施咒,化身成无数雾状颗粒,在天地间撒豆成兵。

说起撒豆成兵,我倒知道这句成语的出处。因为曾听父亲讲过,这是出自《十样锦》的第二折——变昼为夜,撒豆成兵。我那做过几年乡村教师的父亲,还说这所谓的撒豆成兵,不是将黄豆或谷物变身为士兵,而是以谷物作法,告祭天地,画符召请地府阴兵现身世间。阴魂喜食豆腐,而豆腐瘫软如泥,无法承载天地的灵气,便退而求其次,以豆子代之……但我不禁要暗自发问:这不过是如常的良夜,春夏刚过,寒冬未至,人们都已进入了梦乡,又有哪一个居心叵测的人,要在这云淡风轻的世间,布一场无常的战事?

面对这样的质询,我的父亲自然置身事外。我小的时候,他常会像个说书人,唇舌鼓动,疯魔般哄我唱念:既有这剪草为马、撒豆成兵的本事,何忧大事不成!后来不需他的解释,我便知道这是《平妖传》的第三十一回……当我想起父亲的这一句唱念,再看车窗外的大雾,如巨石,似暗网,高墙垒筑,安扎营盘。要将孤零零的行人如我,犯人般囚禁起来。撕不透扯不开,我便只能坐以待毙。我又想起另一段父亲最拿手的唱念,是《封神演义》的第八十三回:面如赤枣络腮胡,撒豆成兵盖世无……闻仲与姜尚大战岐山,商朝军队得到申公豹相助,西周军队渐渐不敌。关键时刻,那姜尚得燃灯道人相助,撒豆成兵,反败为胜。

我却清楚,即便有撒豆成兵的传奇,那也不可能是我的救兵。此刻在这混沌的雾夜里,似乎隐伏着无数匹怪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会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曾喜欢过无常的天气。待在家里,看窗外的细雨和落雪,心里便会感到一种难得的安宁。我曾听父亲讲过,下雨天下雪天,那是老天爷看劳苦人可怜,故意给咱们放几天假呢……但那毕竟是小的时候,不会被生计所困。待到成年,待到我要像个战士,每天为生计劳神奔命,我便异常厌烦这天气的无常。我不愿见那些在雨中仓皇奔走的人,不愿见那些在雪中弯腰赶路的人,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迟早要遭遇一场无常命运的围堵。

仿佛皆是命定。这离奇的大雾,终是将我困住。深陷这样的困局,自然不会有人前来搭救。即便待我恩重如山的父亲,此刻仍旧荒芜地睡着。我不敢将他惊动,唯恐醒来,又会给我添乱。我也曾想过将车泊在一个安全地带,打开双闪,在车上将就一晚,等大雾消退,再驱车回家。但在这条县级公路上,找不到一处应急停车的地带。贸然停车,预示着数倍的危险。况且从早上出来到现在,十几个小时过去,我那拖着病体的老父亲,他也肯定会吃不消……我闭上眼睛,佯作镇定。手机这会儿忽然响了,是老婆打来的一个电话。

她说,刚下班,有雾,你到哪儿了?我问,家里也下雾了?大吗?不算太大,但你得小心点儿。她忧心地说。没事儿,这边雾也不算大,过会儿肯定就能到家了。都十点多了,你啥时候能到家呀?你别管了……火车晚点,客人误了时间也没办法。早点儿休息吧,别再打电话,不然一会儿开车,没法接你的电话,你又该担心了,还是先挂了吧。

挂断电话,揿燃马达,我只能义无反顾,再次慢慢行进在这夜雾重重的路上。

所谓“水生烟,烟凝雾”,直到驶上一座大桥,这才知道已过了钱营地界。这条划分县界的大河,常年蓄积河水,也难怪方才经过的这一段路,雾气会如此湿重。想必过了河,雾气定会淡些。虽有,也不至于肆虐成阻。若再小些,我便能从容应对,不消两个小时,也能顺利到家……想到这里,我略感轻松起来。或许因身心疲惫,又或许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下来,不遇行人车辆,开车便少了些谨慎。当时我并不清楚是靠路的右侧行驶,还是行驶在路的中间,总之驶下桥头的那一瞬,猛然间意识到出了大事。

——好像撞到人了,也可能是一只野物。

我汗毛奓立,觉得撞人的可能性较大。因为恍惚间,好像有一只手从雾中伸出来,鬼魅般摆动,令我措手不及。猛打一下方向盘,虽及时躲开,却听到车身右侧,发出一记沉闷的啪嗒声。若非车速缓慢,躲开得及时,这个唐突撞上来的家伙,有可能会直接丧命于车轮之下。

我惊出一身冷汗。迅速下车,往回寻看,却什么也没发现。正自惶惑,忽听雾气中传来一个声音:师傅,你是回滦南的吗?

是一个人。从路畔的浅沟中爬上来,伸出一只手,扯住我的裤脚,吓了我一跳。慌忙跳开。又上前几步,拽起了他。心有忐忑,却要先发制人:你这人咋回事!抽冷子冒出来,撞没撞到你?真要撞到了,撞了也活该!

他身子摇晃,雾气中看不清他的面容,扑打着身上的灰土,期期艾艾地说:没事,师傅,没你的事……都怪我,光顾了看路,也没看到有车从后面过来。恐怕开过去,这才……师傅,你是回滦南的吧!

我没好气地说:回滦南倒是回滦南,这么大的雾,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到滦南。

他随口改了称呼:叔啊!(说的是我们本地土话,“叔”发“shou”的音。)你把我带上吧。说罢,唯恐我丢下他似的,慌里慌张,朝出租车走去。

借着车灯的映照,我这才看清他个子瘦高,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穿一件红色运动衣,更像是校服。背一只双肩包,完全一个学生模样。他仓皇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见有人坐在里面,愣了一下,又闪身走到后面,拉开车门,仓皇爬了进去。

我踌躇片刻,觉得这孩子好不奇怪。捎不捎他,还没给他明确答复,他竟会这样自作主张。况且这深更半夜,他咋会出现在这里?好人坏人,总该容我验证一番。我上了车,打开车顶灯,扭头看他。见他表情局促,不安中又带着深深的疲惫——果然就是个孩子!瘦削脸颊,细长眼睛,唇上生着软软的胡髭。我随即心软下来,又觉得刚刚撞了他,有些过意不去,便好心对他说:动动胳膊腿,看有没有事。

他不动,只忧心看着车窗外的大雾,嘴里一个劲儿催促:没事……叔,有事也不会怪你。你快开车吧,把我捎回家就成。你是开出租的,我付你车费也成。

我吁了口气,踩一脚离合,将车慢慢开动起来,却又忍不住问他:你家哪儿的?

马城的。

这么晚了,雾这么大,咋跑这儿来了?是想走路回家?

他嗯一声,不想多说。我继续打问,他沉吟片刻,这才磨磨怵怵讲起来。

他说他在承德上大学,坐晚七点的火车到了唐山,因家中有事,打了一辆出租。刚驶出市区,便起了雾。紧赶慢赶,还是被挡在高速路口之外,无奈只能走“下道”。走不多远,雾却越来越大,司机和他讨价还价,敲竹杠似的,本来一百五的车费,又追加一百,他也答应。不料刚过钱营,雾更大,实在难走。司机说,我得回市里,不能送你了。他不答应,非要让出租车履行承诺。司机指两条路由他选择:要么跟他回市里,免了出租车费;要么立即下车,想回家自己走路回去。他硬着头皮,赖在车上不动。直到司机将车掉转方向,他这才不得不下来。

我听清因由,不禁插言:市里的那些出租车司机,操蛋是操蛋点儿,通常我们拉客,都要受他们摆布,有时把散客兑给我们,还要雁过拔毛。有时碰到一两个客人,他们觉得跑一趟不划算,要么加价,要么把你扔半道上不管……可今晚这么大的雾,也难怪人家。即便他能把你送到县城,回不了市里,要在旅店住一晚,你说他亏不亏?

他不语。

我说:你这孩子,不多言多语,忒任性!家里有多急的事,也不该急着回去……幸亏遇到了我,不然走到天亮你也到不了县城,从县城再到马城,多远的路?况且你一个人赶夜路,多危险!方才真要把你撞个好歹,谁也发现不了,你爹妈会担心死的。

他抽噎一声,黯然说:叔,不是我任性,是家里真的有事……

天大的事,也没“平安”事大。

他呆了片刻,长长的抽噎变为饮泣,说:叔,真的不是我任性……今天上午我正上课,家里忽然打来一个电话……告诉我,我爸……死了,等我回去下葬呢。

我吃了一惊,眼睛盯着前方,无法回头看那哭泣的孩子,心里感到阵阵难受。我无法想象,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接到他父亲的死讯,坐火车从承德赶回来,却遭遇了这样一场大雾。他独自一人,行进在雾夜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人前来搭救,该是多么恓惶、多么无助。

我沉吟半晌,心疼地问:自个儿在这雾里摸黑走,害怕了吧?

他哽咽道:叔啊,怕倒是不怕,就是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离家还有多远。越走心里越没底,也碰不到一个人能问问路,碰不到一辆车能捎上我……我一边走一边接家里的电话。我妈问我到哪儿了,我怕她担心,又不敢告诉她。走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手机又没电了,真的是有点儿绝望了……

我说:孩子,你别哭了,也别绝望。你这不碰上我了嘛,我是来帮你的。说完这句话,我忽地想起那句“撒豆成兵”,想到,我可不就成了这孩子搬来的救兵!

他仍是哭。他的哭声终是让我明白,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其实是在表达着他的哀恸。他边哭边说:我爸身板不好,供我上学不容易……其实我能上更好一点儿的大学,上承德的大学,白瞎了不少分数。只为少花点儿学费,毕业后能当个医生。等以后工作了,也好给我爸治病……我爸心疼我,有病不舍得吃药,上个月还给我发了五百块钱的红包,让我买双旅游鞋。可现在他死了,再也不能跟我说句话了……

他的诉说,顿然使我落下泪来。借由他的哭泣,我忽地想起那么多难堪的往事。最终明白,像我们这种劳苦的人,必是要在这相同的境遇中相遇。可是老天爷呀,你为何要让一个孩子,遭这样的罪!既已让他的父亲死去,便不该在他回家奔丧的路上,布设这样一场大雾的困局,让他小小年纪,便要经受一场无常命运的围堵。

我说:孩子,你别哭了……你看看我旁边这个人,知道他是谁吗?

他不哭了,哽咽着发问:这是谁呀?

我说:这是我爸。去年病了,生活不能自理。我没办法,只能带他出来跑出租。我有一个儿子,比你大不了两岁,正上大四,也总想买一双名牌旅游鞋。你们年轻人,谁不想有一双好看的旅游鞋呢?可他始终不好意思跟我开口。去年暑假,他们一帮要好的同学想结伴出去旅游,他也没好意思跟我开口,最终也没能去成……

他不哭了,发着愣,说:叔,你活得也不容易。

我的父亲此时醒了,愣怔着发问。我停车,敷衍他几句,问他饿吗,是否口渴。找来找去,发现从家里带出来的食物和水,一点儿没剩。坐在后座上的孩子,此时打开旅行包,说他那里有面包和水,是临上火车时同学买给他的。为调节气氛,我打趣般问他:是女朋友买了送你的吧?他嗫嚅一声,脸上现出一丝羞怯神色。我拍拍他的肩膀,照顾父亲吃了几口面包,喝了些水,忽然想起什么,提醒他:快用我的手机,给你妈打个电话吧,省得她在家里担心。

他拨通电话。语音平静,诉说了方才这一路上的遭遇,大概觉得委屈,又险些哽咽起来。当说到遇见一辆出租车,碰到一个好人时,语调又变得欣悦多了。

我在一旁插话:告诉你妈,甭担心。等到了县城,不管多晚,我都会把你送到家里。

他关了手机,对我说:家里的亲戚,开着三马子,从家里出来,正一边走一边找我呢。

等再次上路,我便把父亲挪到了后座,好让他躺下来休息。让那孩子坐到副驾驶位置,一是能跟我说说话,另外也能帮我看看路。

雾并非如我此前想象的那样,过了河便会淡去。从青坨营到扒齿港这一路,雾气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愈发深浓。此时已近午夜。我再次将车从路的右侧,开到路的左侧,没有一点儿察觉,不由同那孩子打趣道:这都没你走路快了吧?

他认真地说:不,叔,能跟你搭上伴,心里就踏实多了。

我的话,恰好将他提醒。他出主意说:叔,不如这样,我下车为你引路,蹚着马路牙子走,你就不至于从左拐到右,又从右拐到左了,这样能走快点儿。

不由分说,他便下了车。

车灯照在他身上,将一件红色运动衣浸染得像一面旗帜。他走在车灯的光照里,不时扭头冲我挥手,指挥着我前行。便见他稚嫩的脸上,除了忧郁,还有一种决绝。除去这件红色运动衣,穿在他脚上的一双白色旅游鞋,也成了两点最为醒目的标识。谁承想在这雾夜里,它们竟会有了降妖除魔的能力,此前萎靡不振的车灯,仿佛也得了神助,两相辉映,恰似杀入铁桶阵的奇兵……这双旅游鞋,想必是那已逝的父亲,买给他儿子的吧?它们上下踩踏,使那混沌如垢的雾气,纷纷朝两厢避让。那孩子走一会儿,还要跑上一会儿。跑起来的时候,看不清他瘦高的身影,只见两抹虚白,在浓雾里闪转腾挪,如入无人之境……我忽地意识到——我又哪里是这孩子的救兵!分明是上天派来这孩子,前来将我搭救。我们两人合在一处,方能逃出这大雾的围堵。

我那浑噩沉睡的父亲,此时也不知怎么就醒了。趴在后面,嘴里哦哦叫着,拍着椅背,好像在为我们呐喊助威。

过了扒齿港,雾果然淡了些。不用在前引路,我便喊他上车。过了官寨,有路灯接驾相迎,行车速度更是势如破竹。只待近了县城,我忽地发现,前方左侧的一条岔路上,两辆三马子缓缓驶来。通常这种农用车,车灯都经过了改装,车灯雪亮。更为醒目的是,挂在左侧后视镜旁的白色布缕,随着车行速度,缓缓拂动。我清楚地知道,在我们这一带的乡下,每有逝去的人,前去帮忙的车辆,必是要以男左女右的形式,在车前系一块孝布——是对死者表达的一种敬重,也更像一张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通行证。

停车一问,果然是来接那孩子回家的亲戚。

第二年,我父亲离世。至于我,仍在开出租。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如意,我却仍旧觉得,日子还算过得去。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雾夜里邂逅的孩子。不知他可否像我一样,前路都是坦途。因为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道路于我,终将都是坦途。

刘荣书:满族,河北省滦南县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刊,有多篇小说被选载并收入年选。出版有长篇小说《一夜长于百年》等,中短篇小说集《冰宫殿》《追赶养蜂人》。曾获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奖项。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