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呔商:商道中的燕赵精神

来源:河北文学院(微信公众号) | 杨辉素  2019年11月14日23:17

多年后的一个夏日某天,我的双脚站在渤海边上的一方热土上。这里北仰燕山,南望齐鲁,东连秦榆,西眺京津,在她的东南方,浩瀚无垠的渤海永无休止的涌动着一排排滔天巨浪。阳光亮白,海风腥咸,天空又高远又湛蓝。

时空仿佛旋转起来,在这个晴朗的夏日,多年前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从历史深处走出来,他们性格迥然,眉眼鲜活。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景象:在这个近渤海的县域里,在东三省广袤的黑土地上,他们来来往往,挑担推车,呼喊叫卖,从一个个小本生意,聚沙成塔,逐渐发展为一个个跨越东三省,遍布京津冀的令人瞩目的繁荣商号。他们被赋予了特殊的名称“呔商”。而这方热土,这个县域,就是唐山乐亭县。

耳边是他们的“呔”音,几乎每一个字都用三声,末尾还拐一个小小的弯儿扬起来,听起来犹如说唱。当年,这样的口音在东北人听来,别有意趣,东北人闲时议论他们,把“乐亭”的谐音“老呔”作为对他们的特殊称呼。这一称呼最初还包含了对外乡人的讥讽和嘲笑,但随着“老呔”们将生意在这里越做越大,大到他们不得不刮目相看,肃然起敬,最初的蔑视早已不见,“呔商”俨然成了成功和财富的代名词。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燕”这是对燕赵精神最形象的概述,似乎燕赵人忠勇侠义有余,圆融变通不足,这样的人怎能做的了生意呢?生意场是枪炮之外的又一种战场,它属于机敏、灵秀,也许正是对燕赵人的误解,使“冀商”在中国缺乏应有的认可。晋商有“乔家大院”,徽商有“红顶商人”,秦商有“吴氏庄园”,此外还有浙商、粤商等,他们历史悠久,天下闻名,而“冀商”一直以来都“籍籍无名”。但事实真的如此吗?非也!燕赵人在经商方面一样具有非凡的才华和纵横开阖的气度,“冀商”的历史积淀和人文内涵,与其他商帮相比毫不逊色,仅举两个数字:冀商曾支撑着全中国78%的药业和超过90%的皮毛业!

在河北商史上,能称得上“帮”的有三个:一是“走东口”到蒙古经营的“张库帮”;二是以保定商家和专类物品行销天下的“冀中帮”;三是以乐亭人为主,兼有唐山昌黎、滦县等地人的“老呔帮”。这三大帮构成了“冀商”的主体,冀商,以独特的风格和经营理念,在历史的进程中书写了壮丽的篇章,留下了熠熠光辉。

1.呔商▪胆识

老呔帮的发轫,从一副货郎担开始。

那是一副最普通不过的货郎担,一根柳木扁担,前后各吊四根绳子,绳子上各拴一口木箱子。箱子里装着布匹,装着小孩玩具,装着针头线脑,装着岁月艰辛,也装着货郎担主人刘新亭的生活希望。

刘新亭,约乾隆四十年(1772年)出生在唐山乐亭县刘石各庄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其父经营着几亩薄田,风调雨顺年景还能混个温饱,遇到灾年全家食不果腹。刘石各庄两华里处的汀流河畔是个集镇,每逢集市便有穿着长袍马褂,背着钱褡子的商人在这里做生意。刘新亭自小常跟父亲赶集,一颗经商的种子不期然埋种在这个少年心里,并在日后生长起来。

乾隆末年,刘新亭娶妻成家。妻子勤劳贤惠,她用自家种的棉花纺纱织布,再由刘新亭拿到集市上去售卖。从新娘子进门,邻居们便日日听到刘家机杼声声,日日目睹刘新亭出出进进。虽是蝇头小利,日积月累竟也有所盈余。

刘新亭已不再满足于只卖妻子的纱线布匹,他的货郎担里多了更多内容;他也不再满足于只在家门口的集市上待价而沽,他挑着货郎担开始了走街串巷,他走出村庄,走出县域,走出市辖,越走越远,直到一座漫漫雄关横亘在眼前。

山海关,巍峨挺立。关上,兵丁把守。

“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这关,是一条地域的分界线,出了关,就远离了家乡,到了东北境内;这也是一条人生的分界线,出了关,前途莫测,是赚是赔是吉是凶谁也说不清楚。

到底还要不要再往前走?刘新亭有一刹那的犹豫。

关外,天寒地冻,刺骨北风像一双无形的大手要将他拒之门外。再看看那些陆续抵达的人,他们闯关东的目的明确——去东北垦荒种田。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东北的茫茫荒田招人开垦,一批又一批来自山东、河北的拓荒者经过漫漫长途跋涉,汇聚到山海关下,他们眯缝起被风吹得流泪的眼睛,仰望那高大的城楼,等待兵丁验明身份后颁发通行证。出了山海关,他们将离梦想近了一步,仿佛丰收的粮食已堆满粮仓。独有刘新亭,他肩上的这副货郎担与他们格格不入。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刘新亭毅然作出决定,去,大不了赔了路费,赔掉这副货郎担。

刘新亭不知道的是,他的胆识,将开辟一代“呔商”的滥觞,并打造出“京东第一家”的财富传奇。

刘新亭的货郎担颤颤悠悠,颤到绥中,颤到兴城,颤到锦州,颤到北宁……刘新亭在卖货中发现了商机,由于大批拓荒者的涌入,拓荒用的锄板等农具成了稀缺货,拓荒者基本生活用品也很匮乏,而当地的土特产又很便宜。刘新亭抑制着心中狂喜,他立即回到家乡订购锄板、镐、犁、铧等农具,再加上土布、棉花等生活用品,运往东北。回程时再运回东北的烟、麻、大豆。一来一回,稳赚一笔。

当然不能再挑货郎担,改为人力小推车。

人力小推车岂能承载一颗浩瀚的商心,改为大马车。

刘新亭以他的胆识和智慧,为刘家淘得了“第一桶金”。

在以后的岁月里,刘家经过几代人近百年的经商积累,其商业经营不断开拓新的领域,商铺、当铺、钱庄、粮栈、油坊、烧锅铺、大车店、海味店、瓷柜、布柜……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刘家商号已达100多处,分布范围北起黑龙江,南到大上海,覆盖了大半个中国,刘家富可敌国,曾任民国大总统的黎元洪亲笔为刘家书下“京东第一家”的匾额。

也许连刘新亭自己都没有想到,一副货郎担竟挑出了万贯家产,当他踏上那条闯关之路,当他谦逊地、卑微地站在东北那片令他炫目的土地上,售卖出第一件小物品,他的目光已飞跃广袤的东北大地,寻找到常人所未看到的,但已使他热血沸腾的商机。有人说,不要小看了那些低下头认真做准备的人,他们平凡却不平庸,默默为每一个可能性下着功夫,一旦机会来临,他们就会牢牢抓住,做大做强到极致,那不可估量的海水般巨大的成功,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想到。

刘新亭的成功,带动了一批又一批乐亭人走出山海关,去寻找改变命运的机会,以至于形成“呔商”,形成“东北三个省,无商不乐亭”的强大局势。

寒暑更替,月白霜冷,风雨矗立的山海关像一双眼睛,注视着这群无畏行进,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们,被他们成功的喜悦感染过,也被他们生意失败倾家荡产的眼泪打湿过,但这是一群勇敢的人们啊,他们敢为人先,勇于超越,不断拓展思维视野,任何一个商机都会让他们翻身、腾飞,蓄势待发也许是对其精神的最好诠释。

是的,这就是呔商,勇敢、创新、低调、踏实、勤奋、聪慧、坚韧……

作为冀商的代表,呔商在其后160多年的历史中,创造出帝国般的财富传奇,将冀商精神、冀商文化精髓,默默渗透进燕赵大地上,书写出燕赵人在商界史上的慷慨悲歌。

2.呔商▪信义

燕赵人骨子里的侠义,不仅表现在国难当头时可以抛头颅洒热血慷慨赴难,在个人利益面前,一样可以做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怀德,小人怀惠”,悠悠天地间以信义为本。这慷慨的君子之风,注定会给自己带来损失,甚至带来厄运,然而正是凭了“不忠不信,何以立天地间”的英雄情怀,这对他们来说是责任也是担当。

呔商之所以成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最讲信义。

信义,是呔商们行走于世的人生信条,他们将信义作为社会价值判断中的最高标准,以信义规范日常行为、商业往来,在他们这儿,信义是契约,是保证,是发展的根本。

长春日升栈的财东杨焕亭就是一位非常讲信义的人。

杨焕亭生于1858年,是乐亭县乐亭镇杨岗子村人。杨焕亭家境贫寒,十几岁就去闯关东,他从小学徒做起,因为聪明好学又忠实可靠,很受掌柜器重。等有了一定积蓄后,就开始单独创业。过程的艰辛自不必说,及至他在长春的满铁长春站前开设了日升栈后,他迎来了事业上的升腾。

日升栈由于地理位置优越,加之杨焕亭的善于经营,很快在四平、营口、吉林、哈尔滨、沈阳等大中小城镇开起了十多家分号。而长春的日升栈总号,则修建了高大的楼房,当时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贾旅客,只要一下火车,首先进入视野的,就是豪华气派的日升栈,其已成为当地的标志性建筑。

有了钱的杨焕亭从未忘记扶危济贫,民国《乐亭县志》上评价他:“好善乐施,梦寐不忘”。他连做梦都在想着怎么帮助别人,足见这份耿耿善心。“同行是冤家”是一句行话,但在他这儿一点都不适用。不但不是“冤家”,他还处处以助人为己任,遇有同行资金周转不开,他主动出资或为其借贷担保,据有记录记载,找其担铺保的就有100多家店铺。只要找他帮忙,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倾力相助,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或许有人会说,那是他钱多得不在乎了,大方是为了博取好名声。事实上是,后来由于日俄战火祸及,他的企业亏空,经营难以为继,他助人之心依然不改。县志评价他说:“前后累亏100多万元,虽荡产亡家,不失一言之信于担保,除清偿之余,而遇人之贫困者必助之,失业者必济之,无力婚葬者必补之,疾病亡者必恤之,荒旱无衣者必赈之,借贷无力还者,必举其券尽焚之。”他自己都荡产亡家了,为别人做的担保别人还不了,他变卖一切替人还债,这样的举动不是人品高洁又如何能作出?难怪旧志叹其“贤呼哉”!

杨焕亭的信义也在于他敢于为正义两肋插刀,他曾两次出任“客栈组合会”会长,这个徒有虚名的“官儿”,他却尽职尽责,全力维护同行客栈的利益。有资料记载,当杨焕亭去哈尔滨分号时,曾有华商们听闻其侠肝义胆,请他做代表与俄商打官司。换做一般人,与己无关的事何苦自找麻烦,杨焕亭非但答应了,还自己搭钱,与俄商开始了无数次艰难的较量。最终官司打赢了,维护了中国商人的权益。正是因为有杨焕亭这样敢于“出头”的人,俄商再也不敢欺负中国人了。这份侠气,和燕赵人“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又是何其相似!

人无信则不立,业无信不兴,一群来自小地方的商业群体,以信义创造了一个多世纪的财富传奇,从他们身上,可以感受到我国民族企业在漫漫发展途中的光亮所在,其光亮穿透乱世黑暗,烛照了历史,也对后世冀商的发展给予重要的启示意义。

3.呔商▪大德

乐亭县所在的冀东地区历史上在汉朝的统揽之下,深沐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中,元、明、清三朝都是京畿重地,统治者的“王民教化”更形成了当地人的道德规范。这里的人,以“德”至上,以“德”作为衡量人和人交往的准则。

《资治通鉴》中曾有对“德”的论述,“正直中和之谓德”,也许,这句话还不能涵盖“德”的全部意义。孔子将“德”做了更详细的阐释,形成了以“仁”为核心的伦理思想结构:孝、诚、悌、知、忠、礼、勇、恕、廉、温、恭、宽、良、耻、让、敏、惠……总之“德”是世间一切美好,是人类文明的行为指引法则。

呔商重“德”,“德”是呔商的灵魂。

如果要一定要选一位呔商灵魂人物做代表,当属乐亭县商人武百祥,他被世人称为“北方商魂”。

武百祥,又名武作善,清光绪五年(1879)生于乐亭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里。武百祥13岁便随其舅父何善荣到长春的一家杂货铺当学徒,后来自己摆地摊,做提筐叫卖的小生意。少年武百祥历尽坎坷,直到后来同赵禅唐、王熙瑞合资经营起“同记”百货铺,生意才算稍有起色。

当年,像“同记”这样的小百货铺在哈尔滨小如沧海一粟,没有人会预测到它的将来。但“同记”却在短短十几年时间里异军突起,在哈尔滨先后开设了大罗新百货店、同记商场百货大楼、大同百货商店,将整个哈尔滨百货行业牢牢掌控在一家之手。当时民间有句顺口溜:“不到同记、大罗新,等于没到哈尔滨。”武百祥的企业在东北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除了百货商场,“同记”还在哈尔滨、上海、日本等拥有自己的工厂,形成产、供、销一条龙联合企业,总资本近200万两,年利润超过32万两。

武百祥虽然只读过四五年私塾,但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早已在他身上根深蒂固,严于律己、博爱、慈悲、惠人、礼让……他的德,是大德。

对顾客,他定下店规:“言无二价、童叟无欺”,这在当时,绝无二家。所有顾客,不分男女老幼不论贫富贵贱,都能体会到宾至如归的感觉。在他的店里,从来没有假货,从来不会买贵,从来不让人扫兴而归。但他的店里也有不进的货,不进烟枪,不进赌具,不进伪劣产品,用他的话说,毒害人、昧良心的钱不赚。

对同行,他奉行“礼之用,和为贵”,共赢共生、长期合作,从不搞恶性竞争,从不相互诋毁,遇到同行有难处,鼎力相助。

对员工,他仁爱有加,视若亲人。他把每年赚到的40%的利润作为给同记员工每人相应的股份。鼎盛时期,他的雇员达2000余人,福泽背后2000余个家庭。

对自己,他生活简朴,粗茶淡饭,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逛戏园子,也无三妻四妾,每天拎个小包步行上下班,自家连汽车、马车和人力车都没有,衣服穿到有了破洞才更换,一辈子只买过一身西服……这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然而确实如此。在他的以身作则下,员工也都严于律己。这在所处的那个旧时代,简直是一股清流。

对家乡,他却又毫不吝啬,捐资助学,造福桑梓。1928年,武百祥与好友赵禅唐共同投资10万现大洋,在家乡何新庄建了一所乐亭县最好的学校——百善学校,他亲自为学校谱写校歌:“渤海之北,燕冀之东,海洋沃野,我校百善设其中……”百善学校有礼堂、图书馆、餐厅、医务室等一百余间,聘请了最好的教师授课,从这里走出的学生,有医学家、工程师、党政干部……

对祖国,他深怀爱国情。他不惧洋人找麻烦,更不与殖民者勾勾搭搭,“五卅运动”爆发后,武百祥作为“救国后援会”副委员长,积极声援和支援上海工人罢工,“九一八”事变后,他奋笔写下《倭寇奴我东北》长千余字的传单,印刷几千册,呼吁哈尔滨埠各界爱国同胞联合起来,抗日救国,将侵略者赶出家门。哈尔滨解放时,武百祥的同记商场在全国第一个成立了工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带头走公私合营道路。1955年后,武百祥先后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工商联执行委员等职。

有商如此,德耀桑梓。

4.呔商▪追溯

刘新亭、杨焕亭、吴百祥,他们只是呔商中的代表,在呔商中还有众多名字:张希孔、杨扶青、刘临阁、孙秀三、韩杏林、付春礼、李墨林、赵禅唐、母海岳……

他们,如高空上的星辰,在浩瀚的星空中闪烁着奕奕光彩,他们一样有着过人的胆识,有着无价的信义,有着人性的大德,他们“言必信、行必果”,他们“和为贵、信为本、巧取利、重商机、讲质量、任贤能、严管理”,他们急公好义,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赈灾义捐、修桥铺路、兴资办学……乐亭县之所以文化教育发达,新中国成立后,乐亭县出了25位授衔将军和10位两院院士,这怎离得开呔商精神的影响,呔商兴教的义举!

然而,从九一八事变后,呔商开始走下坡路了,个人和家族的荣辱兴衰与国家民族的命运又怎能分得开呢?早在九一八事变之前,东北地区的钢铁、煤炭、交通、金融、粮食、棉花等重要资源已经控制在日本人手中。至1945年日本投降,刚刚脱离了日本蹂躏的呔商,正准备重整旗鼓,但是国民政府的苛捐杂税又使呔商再度陷入了破产的边缘。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呔商迎来了新的春天,和其他民族企业一起走向公私合营的社会主义道路。

一代商帮,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但呔商精神已经成为冀商精神的血脉和骨骼。当我们追溯那段历史,那些曾经的人物又鲜活起来。

在这个夏日的某天,我在这方土地上听到他们的声音,一如多年前的那种“呔”,又亲切又悦耳,仿佛在讲述着曾经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