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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李浩:会飞的父亲

来源:《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 | 李浩  2019年11月14日07:46

父亲,你很少浮上来。

当海浪冰凉地冲过来时,

你与潮水一同浮出,被白色的泡沫

所覆盖……

—普拉斯《五英尺深》

在一场并不剧烈的风暴中我父亲滑落到水中,被苦涩的、有着太多杂质的海水所吞没—这当然是他们说的,他们从那种风暴里顺利地归来却带给我们这样一个消息。“你的父亲死了。”他们告诉我和我的母亲,一脸木然的悲戚表情,“海浪那么大。我们曾试图找到他的尸体,可是……”

我父亲落入水中。巨大的、蓝黑色的海水竟然消融了他,让他一米八二的高个子连同他的坏脾气和刚刚患上的胃病一起变成了一则没有重量的“消息”。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你们都知道他那么熟悉他的船,有那么好的水性—他们的脸上尽是木然的悲戚,任凭我母亲伸出手来推搡着他们。我拉开渐渐瘫软下去的母亲,“他们已经尽力了。他们,和我父亲那么好。”

是是是,那些木然的脸一一地点着头,“是啊是啊,我们怎么会……可是风浪太大了。人一滑下去就没了踪影。你们不知道,老李这个人……”

三天后,我们安葬了仅剩下“消息”的父亲,但这个“消息”依然占据了一口红松的棺材,上面同样涂上了厚厚的红漆,钉上了钉子,仿佛这个仅剩的“消息”依然是完整的、具体的、真实的父亲,仿佛他和他的身高、体重依然完整地塞在了这口棺材里—其实,塞在棺材里的不过是些父亲的遗物,像一条穿旧的棉裤,三件衬衣和一件雨衣,一双布鞋和一双雨鞋,他经常佩带的一串崖柏手串(常航行在海上,当地的渔民都习惯有一些能够庇护的东西,譬如手串或者开过光的菩萨挂坠,或者道士写在黄纸上的符。但那次出海,父亲竟然将他的崖柏手串丢下了),一本在空白处写满了各种数字和电话号码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讲义》,一个烟嘴(它并不常用。父亲更喜欢有过滤嘴的红河和云烟)……他们作为父亲的替代品代替父亲进入到棺材之中。本来,我母亲还想将父亲的渔网和一条粗大的绳索也塞入棺材,里面还有不小的空隙,但被邻居五婶给制止住了。“这样……不好。”她说得吞吞吐吐,但我们明白,这里一定有什么禁忌,它们也许会影响到父亲的灵魂。在我们渔村,各种各样的禁忌实在太多,层出不穷,而且随时可能增添与减少,我们的规则是,宁可信其有。

我和母亲、弟弟一起安葬了父亲,经历了种种的仪式之后,他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将消失,像另外的死者那样。按照习俗,我们还将一些和他相关的用品烧掉或者丢进大海,这样,被抹掉了痕迹的父亲才会真的算是消失,进入到死亡,不再回来打扰到我们的生活。母亲试图保留下更多的痕迹,但我和偶尔来往的亲戚们并不同意:我们得有新的生活,我们不能总活在一个阴影之中,他不再管我们不再为我们做任何一件事,可我们却要受他的影响和困扰,这样不行。

好吧,我母亲一向通情达理。她被说服之后,反而表现得更为严苛和认真:这是他的,这是他的,这个也是。我们不要了。都烧掉吧。这个……我们也换成新的。就这样,我们只保留了一张父亲被放大的旧照片,大约三十多岁。在照片里,父亲甚至还有些羞涩,没有坏脾气的样子,他张开的嘴巴里也没有那半颗被铁锚磕掉的黄牙。父亲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而且再也不会变老,他应当不会不高兴。

需要处理的还有渔网,父亲的那条绳索。我弟弟不想要渔网,它太破了,但那条结实的、粗大的绳子则是他所喜欢的。但母亲坚持,给你父亲送去吧。她所说的“送去”,就是让我将它丢进海里。暴虐的、浑浊的大海是我父亲的另一个家,至少在他死后,我们慢慢地认可了这一点。

将父亲的渔网和绳索“送去”的时候天还没亮,这也是我们那里的禁忌之一,所有好的、坏的灵魂都害怕天亮,好的、坏的神灵也怕。按照我们的禁忌和规则,我先是在海边的沙地上划了一个圆,将印有“阴府冥币1000000万元阴府银行发行”的纸币和用来上供的纸一起放置在那个划出的圆中,标明它将归我的父亲并且只归我的父亲使用,在人间,他可一直没有机会获得这样大的面额的钞票。我跪下,将它们点燃—按照规则和禁忌我还要说些什么的,母亲和五婶已经反复叮嘱过,我熟悉我要说的内容,当时,我对每个字都熟悉,我相信一个字也不会错—

可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了我的父亲。

他从水中浮了上来。

从水中浮起来的父亲并不能说是完整的父亲,而只是父亲的一条影子。

这条影子和父亲一样高大,甚至更为高大些,他从水的底部慢慢地升上来,我甚至能看清他略显悲戚的面容。或许是从海浪所堆积的白色泡沫里升起的缘故,水中升起来的父亲竟然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从头到脚—“父亲,”我冲着水里面呼喊,那一刻,我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悲痛突然地锤击着我的胸膛,让我不得矮下了身子。

“你是真的死了吗?”过了许久,我才有再次抬起脸来的勇气。我觉得,我的身体就是一个盛满了悲伤的大水瓮,里面的悲伤一晃一晃,几乎可以从我的口中溢出来。“你,是真的死了吗?”

水中的父亲并不回答,他只是保持着,安静地、满含着悲戚地立在那里。

“父亲啊,你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啊?你是不是……”我说不下去了。我的泪水让我所能看见的面前一片模糊,连同父亲立在水中的影子。

我将渔网送给了这个父亲,但他似乎没有接受,没有向我移动半步。然后,我又将那条绳索送给了这个父亲,他似乎也没有接受,没有向我移动半步。我想了想,从母亲给我准备的网兜里掏出纸钱,黄色的烧纸,在海滩上点燃这并不容易,海滩上的风一向显得阔大而凶狠,我连续五次才终于将烧纸点着:可父亲似乎还不准备接受。他,没有向我移动半步。

“父亲,你是说……你想要什么?”

面对沉默的影子,我只好自己去猜想。我猜测,他或许是有什么无法释怀的牵挂—他会牵挂什么呢,或者说,他牵挂的会是谁?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弟弟。

他不放心李恒。

他也确实不让人放心。不止一次,我父亲对着他的背影和名字叹气,他不愿意见到他,也不愿意我们提及李恒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的里面包含着某种的毒素,或者是令人羞愧的东西—说实话我和母亲也不愿意提及李恒。许多时候,我们都当他不存在,这个名字是一个阴性词,是一个飘忽的、不确实的事物,我是这么想的,我母亲应当也是。我们回避着“李恒”,“李恒”也回避着我们,他也很少在我们面前出现。

但现在,父亲死了。死掉的父亲最为牵挂的,恰恰是他的这个儿子,我觉得。

我是在赌桌上把他拉出来的,屋子里那么浓重的烟雾,让我一时无法从模糊的、太过相似的面孔中认出他来。“李恒”,我问,“你出来一下。”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我—他有着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和一双布满了红色血丝的眼睛。“你要做什么?”他甩开我,用一种很不屑的眼神斜着我的脖颈。我告诉他,咱父亲想要见见你。

“别拿他来吓唬我。他已经死了。你知道我刚刚输了多少钱不?”他竟然准备返回。他是不吸烟的,可他的影子里包含着重重的、劣质的烟味。我再次冲过去拉住他。

咱父亲是死了。但他现在又出现在了海上。怎么说呢,可能是灵魂。

“灵魂?什么灵魂?”李恒笑起来,“哥,你现在……跟他们一样了?你可是最最不信这套的,咱父亲还因为这打过你。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是真的。我也不信,可我看见了。我有意识郑重,平静,我承认我的平静是不得不的伪装,那时刻,我不得不一次次按下自己的冲动。李恒,你觉得你就这样混一辈子,这样混完一辈子?你别把自己毁了。

“我就毁了怎么着?我的生活用你来管?你们过得好,怎么还呆在渔村里当渔民?”他又一次甩开我,“说这个有意思么?”

可咱父亲,放心不下。你……

“他还要打我是不是?他还要骂我是不是?他还要把我关在船屋里砌上墙,让我不能出来?他还要用酒瓶砸我?”李恒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咱父亲已经死了,他做不到了。就是还能做到,我也就这样子,我也就这样子啦。他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你……我又一次按住自己的冲动,不得不。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啦!你自己做的那些事,你怎么能怪父亲!他是恨铁不成钢,他是怕你……

“得了吧。”李恒从牙齿的缝隙里挤出冷笑,“他是钢么?他活得是什么样子?我们,不过是他的出气筒罢了。”

我不想和他再纠缠这些,我告诉李恒,父亲其实最最牵挂的是他,活着的时候是,就是他进入到死亡之后也是。他现在依然放心不下你,若不然他也不会不进入到往生,还在海水中出现。你应当见见他,告诉他你会改……

“我不去。再说我为什么要改?我改成他那样子就好了么?反正,我这辈子。”

……我不能说服他,他有自己坚固的、却毫无道理可言的理由,这样的理由让我愤怒却又毫无办法。不过,他最终还是答应,去海边“见一见父亲”。至于时间,我也向他做出妥协:李恒继续回到充满着烟味、算计和脏话的屋子里去,我会等到牌局散场然后再与他一起去海边,陪父亲说几句话。

一路上无话,我是说我和弟弟无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他也根本不会带着耳朵。他也无话,对他来说见一见死在海上的父亲不过是他的不得不,我知道,我甚至知道在这一路上他积攒着什么……他走得萎靡,踢踢踏踏,那种不情愿直接地体现在他的腿上。天色在慢慢地变昏变黑,阔大的水面涌动着有节奏的喧响,那么多、那么多的白色泡沫从幽深的海水中泛起,积累于海与岸的连接处,一层层地涌动。父亲,父亲的白色影子再次从水底升起,他出现在那片同样属于白色的水流的泡沫中,只是他看上去更为黯淡。

“你说的父亲,在哪儿?”李恒朝父亲的方向张望。可是,李恒并没有看见他。“有意思么?非把我拉到这里来。”

父亲在那儿。我指给他,可他告诉我,他看到的只是黑灰色的海水和白色的泡沫儿,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看不到我所说的“父亲”。“你让咱父亲和我说句话吧!”

我做不到。出现在海面上父亲并不说话,他也许被什么样的力量给禁锢住了,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我朝着海面呼喊,朝着那个影子的父亲,他只是伫立于那里,一声也不哼,不靠近也不飘远。“你说的父亲在哪儿?在哪儿?”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说谎的人,我的手根本无力再指向他的那个方向。

毫无半点儿的预兆,李恒突然低低地哭起来。

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然后蹲下身子。他哭起来,哭得那么痛彻,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我想这也是我们的影子父亲没有想到的。我感觉海面上的父亲朝我们的方向飘近了一些,然后在一个地方停住,依稀,还是那副悲戚的表情。我再次指给李恒,然而他还是看不到我们的父亲,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大海和海浪,以及延伸到远处去的昏暗。

“我,我……”李恒哭得痛彻,他的肩膀在抖动着,仿佛半生的痛苦、委屈和侮辱都压在上面,让他抬不起头。哭泣着的李恒让我有些心疼,我试图劝慰他一下,然而却找不到理由。“别哭了。”我说。

“算了,别哭了。”我说。

过了好久我弟弟李恒终于止住悲声,他擦着自己的眼,“我这辈子,我这辈子……哥,我为什么看不到咱父亲?”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不出理由。我能告诉他的是,我看得见,即使天已经黑到这个样子了我也看得见,父亲在那儿,就是我手指的那个位置。“可我看不到他。你说,是不是他不想见我啊?”我说,不会的,父亲想见你,是想见你的。至于为什么看不见,我也不清楚是怎样的缘故。我说,我拉住李恒的手:你是不是告诉咱父亲,你以后不再赌了,也不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待在一起了,不再去找小姐了,不再合伙偷人家东西了……李恒甩开了我的手,“我不和你一样,说一套做一套。咱父亲要是愿意见我,我就是这个样子,要不愿意见,我也还是这个样子。”

—你就不能改么?你就愿意这样下去?

“还能怎样?你说,我还能怎样?像他那样出海打鱼,给人打打小工,还是像你一样做点儿小生意一天卖个三五十块钱,还要算破脑袋,无论多不愿意也得给别人好脸色?不说这个啦,我累得腰酸,回去啦。”

……在李恒的眼里我也许是个骗子,因为他看不到从海面上浮起来的父亲,他感觉,我之所以把他叫到海边来无非是想劝他改邪归正,但他实在没什么好改的,改了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说实话也不想向他解释。我们总是话不投机,他有那么多的歪理在等着你,可是你却又没力量做出反驳。算了,不再去管他,我现在要面对的还是我的父亲,从海水的泡沫里升起的白色的父亲。“你不是牵挂他么?你不是牵挂他,又是……”水里的父亲湿漉漉的,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戚的表情,就像我想象得那样。是的,从我的距离和此时的天色,我完全看不出父亲的表情但我却仿佛真切地看到了一样。他把那种悲戚也传染给了我,我一阵阵心酸。

“好吧,交给我吧。”

我用吞吞吐吐的方式,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方式,拐弯抹角的方式,一针见血的方式……总之我使用了浑身的解数才把我母亲叫来。她不信。她不信我父亲的“影子”或者说“灵魂”会出现在海水里,她不信我父亲会有话对她说,这么多年他们之间几乎是……事实上,她也不信我父亲会有“灵魂”,“就他那样的人—他就是有灵魂也是一个傻灵魂。”

我母亲还是跟着我来到了海边。海风呼啸,它一直在那里呼啸,远处没有半点儿帆影,只有一片连绵的、看不到尽头的灰。父亲还在那里,他的头似乎低得更沉,面容更加模糊,而那种悲戚的气息却似乎更重。“他在哪儿?”母亲也并不能看到他。我指着悲戚的父亲,“那里,他在那儿。你看到了么?”

“没有。”母亲伸长脖子,她的脖子本来就更长一些。“我看不到。不就是海浪么?”母亲继续伸着她的脖子,“还有泡沫。现在的海水太脏了。”是的,母亲说得对,现在的海水是有些脏,泛起的白色泡沫也不能说是完全的白色,它混合有油污、铁锈、破碎的蓝藻的颜色,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色彩,那些复杂的色彩混合成一种复杂的灰,在沉浮,在碰撞,在混合,在撕裂。那个时刻我不关心水的浑浊还是洁净,我关心的是我的父亲—母亲怎么也看不到他呢?他就在那里啊。他在点头,是的,他的头偏向了另一侧:我向已经变得不耐烦的母亲描述,可她怎么也看不到。

“你,不是瞎说?”母亲盯着我的眼,“你确定?我怎么看不到?”

他就在那,真的,我看得清楚,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不过这件衣服我从来没见他穿过。

“你这个死鬼,死了死了还不安分些,还装神弄鬼地吓人!”母亲冲着我指给她的方向喊,有些含混,她的声音里仿佛有一团湿透的棉絮在动。“你这个死鬼,有什么话你快点说!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要什么?”

我看见,父亲还是一脸悲戚,他摇摇头,然后半转过身,朝向远处,那里是更大的空茫,似乎有几只船正行驶在海面上。

“你想要什么?吃的?喝的?用的?在哪里藏了钱?你这个死鬼,我把家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你要是藏了钱,你就,你就……”母亲看着我,“你就和咱儿子说一声。给他指出方位也行。”

我说,娘,他怎么能有钱,有钱他也是藏不住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哎。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死鬼。上辈子就欠他啦。”

从水中浮起来的父亲并不能说是完整的父亲,而只是父亲的一条影子。是的,他还在,他又一次从水里浮起来了。这条影子和父亲一样高大,甚至更为高大些。

父亲,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为什么要在这里现身……你能告诉我么?

或者,我猜一下,猜对了,你点点头,就可以。

可是,水面上的父亲并没有表示。他只是以那种在我看来属于悲戚的表情看着我,看着我,他看着,我的心就会酸,就会疼,就会忍不住。“好吧,父亲。我再想想。”

我猜测,他或许是想他的弟弟啦?有这样的可能,因为我二叔自从搬离之后便音信全无,近二十年的时间就从没回来过。听了我的猜测母亲立刻摇起头:不可能,你爹和你二叔……这么多年,我就没从他嘴里听到你二叔的名字!一次都没有!他伤透了你爹的心,再说,你爹也不是那种,心里装着别人的人。

但还是要一试,值得一试。尽管音信全无,尽管两家没有来往,但二叔的家并不难找,我知道他所搬至的村子。一打听,他还在,然而先后两次我所遇见的都是门前的铁锁,邻居说我二叔在一家保安公司当保安,至于是哪家公司就不太清楚啦。

经历了诸多的周折之后我终于见到了二叔,他并不认得我:“哎,说你呢,干嘛的?找谁?探头探脑的干嘛!”我告诉他我找的是你,二叔,我是谁谁谁家的儿子—二叔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然后把叼在嘴角的烟卷儿吐到地上。“你找我干什么?你爹怎么不来?”我告诉他我父亲死了,死在了海上,现在也没能找到他的尸体。然后,我又把我所见的水中的父亲,以及前前后后与他说了一遍。二叔听着,他竟然蹲下去又拿起刚才的烟卷来捏了捏,似乎准备再放回嘴中—就在他把手抬起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就站在他的对面,于是他把那个剩下的烟卷头丢出很远。“我不去。”他斜着头看着对面的墙角,“你二叔,有个犟脾气,要不是这个脾气也不会混成现在的样儿。你回去,告诉你爹,或者你爹的魂儿,我和他没什么说的,他也不用见我。我混好混坏都是我自己的事,他也不用可怜我。你不用说啦,这事儿是我和他的事儿。”

好说,歹说,都不起什么作用,最后,我不得不拿我所知道的旧事来威胁:二叔,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件事儿我爹也有他的不对,我娘说起过,当然你们长辈的事儿我做晚辈的也不好多评价……可它依然不起作用,二叔走进他的警卫室然后摔上了房门。“你走吧。说什么也没用。”

我没能把我二叔劝来,他不肯见我的父亲,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肯在他死了之后更不肯了。我只好和水面上浮起的父亲说,二叔……他不能来。他来不了。他说,你还是忘了他吧,他现在的日子还行,该惩罚的都已经惩罚过了—其实这并不是二叔的话,它是我想到的,替二叔说的。我想,他这辈子都可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尤其是当着我的面儿。

可父亲,还是会从潮水中浮出来,在我来到海边的时候。他模糊地看着我,但那种悲戚就慢慢地渗到我身体里。“好吧,我再想。”

我再想父亲会牵挂什么,有什么是他所放不下的。一,二,三。然而都不是,我请来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像我一样看见,他们看不到水面上浮出的我父亲,他们看到的都只是泡沫,带着种种肮脏的颜色的白色泡沫。“看来,他想见的不是我们。”他们摇摇头,或者拍拍我的肩膀:“大侄子,你也别太伤心……人总是得死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我们渔村里的人死在海上,也算是死得其所,看开些吧。”

我觉得自己已经把脑汁都想干了。我已经无计可施,不,施的倒不是什么计,而是我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人、什么事会让父亲放心不下,他还想再次见到。我去海边的次数在减少,甚至开始变得不情愿—为完成父亲可能的“遗愿”已经让我耗尽了力气,自己的事也因此有不少被耽搁下来,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处理它,完成它。有时过一两天,三四天,我选择正午或下午的时候来到海边:我猜测父亲是不太会在那样的时间里出现的,正午的阳光那么强烈,而下午他应当已经等得疲惫,想不到我还会来—然而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只要我来到海边,哪怕阳光灿烂地让人睁不开眼睛,哪怕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时光,我总能看见海水拥出的泡沫越积越多,然后,父亲的身影就出现了,他从翻滚的泡沫里一点点升起,又一次升起—“爹,你到底要什么,到底放心不下什么啊!”

他不回答。

他只是出现。让我心惊肉跳、百感交集地出现。让我手足无措地,出现。

“爹。我实在是,想不出啦。”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母亲来找我。“是那个小狐狸。这个死鬼,这个死鬼。”我愣了愣,马上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娘,你别瞎说。根本没有的事儿。你总是疑神疑鬼。”“是我疑神疑鬼吗?那你说,你爹还为了什么不走?”“反正,他们之间没什么。人家也看不上我爹。”“谁知道呢。你爹当年可是挣了些钱的,说不定她看上的是钱。”“不可能。”“怎么就不可能?”“我爹……他不是那种人,再说他也没那个胆儿。”“那他是哪种人?总往人家跑,说闲话,一说半晚上,你说他是哪种人?”“你知道他。他没那个胆儿。他也就是家里的汉子。”“哼。”“不会的,娘,你总爱瞎想,当时你还说过……”“哼。”

去往赵言婶家的路是一条泥泞的路,是一条布满了沼泽的路,是一条……我不知道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走到她家,该怎么开口。但这条路,我还得硬起头皮走过去。

“你娘有完没完?一盆脏水沷完了还来第二盆,你们家是一家什么人啊?”果然。果然赵言婶突然间就变了脸色,她那样愤怒我是理解的。“婶婶婶婶,我知道,我娘也知道……我也不能把这个盆扣到我父亲的头上是不是,何况,何况他已经去了……我承认我是有病乱投医,你也知道这件事儿让我实在是,实在是……”“怎么,我也就纳闷了,你爹的魂儿在海上怎么只有你看得见,别人都看不见?十里八村都在议论你,说你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你知道就好!你叫赵四给你收一收,你肯定是中了邪。告诉你,你疯就自己疯去,我可没空跟你疯,我也没这么不要脸,非跟着你疯!”

“婶婶,婶婶……”

不是,依然不是。带着悲戚面容的父亲依然无动于衷,他还是会在我再次来到海边的时候出现,从涌过来的泡沫中升起来,一身让人不能直视的白色。需要承认,我有些厌倦他了。我想不通还有什么是他牵挂的和可以牵挂的:亲人不是,他爱抽的香烟不是,麻将不是,某些物也不是,常去串门的赵言婶婶不是,爷爷的画像不是,离别多年两人也多年不再来往的二叔也不是,他的渔网雨鞋也不是。那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我知道因为这件事,我总是被人指指点点,他们有时会认为我已经疯了,有时又会觉得我实在可怕,至于怕我什么他们也未必说得清楚。我不想解释,包括对我的弟弟和母亲—他们也开始不相信,或者说更加的不相信了:怎么他只找你?我们为什么就不行?“你在撒谎。”李恒盯着我的眼,他刚刚从一个牌局上下来眼睛里满是曲曲弯弯的血丝。“你想扮演孝子也不应该是这个扮法,有意思么,你以为你能骗得了人?你知道,他们都说你什么?他们都把你当成了笑话!我都替你害臊!你现在还不如我一个赌徒呢!”

我不想解释。人和人的沟通一直很难,我现在也开始理解,我父亲为什么总爱沉默,他大概是觉得没话可说,说了别人也未必懂未必认可他—现在,因为他的缘故,轮到我进入这个困境里了。但,有些话我可以和漂浮在水面上的父亲说,如果他活着,我是不会说的。话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说的这些父亲也未必懂,他甚至未必会带出耳朵来听,何况我的话里有对他的指责:在他活着的时候,这样的话我可从没说过。再说,他也不是一个好听众,从来都不是,他的坏脾气后来还影响到他的胃和牙齿,我知道父亲胃疼时候的感觉,他感觉大海、房子、桌子和椅子,以及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他,他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难以言说的愤怒。

从水面上升起,这个一向坏脾气的人,突然地变成了一条影子,他显得那么无助。即使我指责他的时候,他也不愤怒,他的脸上不是愤怒的表情而是悲戚—我开始可怜他。是的,他活着的时候也很可怜,但轮不到我可怜他,我的心里也不敢生出这样的想法,它可不是一个可以随意使用的词。“爹,你看你现在……你还是走吧。我大约,大约不来这了。我要出去打工。”我咬着牙,冲着水面上喊。是的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动了外出打工的念头,我也想躲开他—这条似乎没有重量的影子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我去报了名。体检。然后就没有了音讯,我不得不再次重复:报名,填表,体检,留下电话号码,等待。我还没有等来电话,船上的人们却找来了—他们和我父亲曾在一条船上,他们也目睹了父亲出事的部分过程。我看着他们的脸,依然是那种木然而僵硬的样子,黑黝黝地冒着油。

“大侄子,你可真是个孝子。”他们相互看着,沉默了一支烟的工夫终于有人开口。“你也知道,我们船上的,遇到这种事……这种事总是会有的,轮到谁,也没办法。”是是是,后面的人一阵点头。

我和他们说,我知道,叔叔大爷们不用多说,是我父亲的命。再说,之前你们也都……我母亲话不好听,你们也别怪,她是遇事着急。

“我们,我们……”那些木然的脸相互看着,大约一时想不出继续下去的词。“大侄子,你说,你真的能天天看到老李?”

倒不是每天。有时我也过不去,我不到海边的时候当然看不到他。

“他说什么?他和你说什么?”是是是,他说什么?

我说,他不说话,我看到的只是一条影子。我再次向他们复述:这条影子和父亲一样高大,甚至更为高大些,他从水的底部慢慢地升上来,我甚至能看清他略显悲戚的面容。或许是从海浪所堆积的白色泡沫里升起的缘故,水中升起来的父亲竟然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从头到脚—之前,我找他们去“见”我父亲的时候早就说过,不过他们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看见。

他们相互看着,又是一阵沉默,后面的几个人相互传递着烟卷。“他,还没走?”话是后排的赵四叔问的,他的舌头有些硬。

“是的。还没。”我点点头,你们喝茶不?我这里没什么好茶,只有茉莉花,还是我爹剩下的。不不不,不喝。不渴。黑黝黝的脸们一起摇着头。“大侄子,家里有什么难事儿你就说,我们和你爹……一条船上,大家不帮谁帮?有事儿你尽管说。”好的好的,那你们……吃瓜子?我去买。“不吃不吃,你别忙,我们就是过来坐坐。”“对对对,我们就是坐坐。”

那时候,我还猜不出他们为什么而来,真的猜不出来。要知道我父亲去世之后他们曾努力地躲着我和我的母亲,就是去海边“见”我父亲,也是我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求去的,他们有一百二十个不情愿,有的人甚至搁下了狠话。但这次,他们竟然找到了门上,而且是一起来的。

“小浩啊,你也该……张罗着再成个家了。也许你爹,是放心不下你。都几年了—有几年了吧?三四年?找个人吧,你不能就一个人……”我说是是是,我也想,可现在找不到。不着急。也不急。我岔开话题,我很不希望他们在这个话题上无聊地纠缠下去:叔叔,大伯,你们这次来……

又一阵的吞吞吐吐之后,他们说明了来意:禁渔期马上结束,船主要他们三天后出海,尽管已经有人替代了我父亲的位置,但他们还是放心不下我父亲。他们怕一旦出行到海上,我的父亲……“你带我们去,我们给老李烧烧纸,说说话,也再劝劝他。他总这么……也真不是个事儿。你知道我们在海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心里总是有些害怕。”

是是是。我们也都有老有小。

我们……

我和他们一起走向海边。沙地有些滑。叔叔、伯伯们走得熙攘,他们抬着铁锅,塑料袋里装着的不同纸钱,几个苹果和半瓶酒,他们把那片沙滩上的路走得熙攘。

蓝灰色的海水不断地涌过来,退下去,里面混杂着水草和鱼的腥气,柴油的、腐烂的枯枝的和盐水的气息,混杂着不断堆起的泡沫。

远处,几只空荡荡的水鸟在水面上起伏,有些无精打采。

“他来了没有?”有人低声地问。

“还没。”我盯着海面。一层层的白灰色泡沫向我们的脚下涌来,然后破碎成淡淡的水汽,可我的父亲还没有出现。他比平时出现得要晚—如果他还会出现的话。我盯着海面,那些曾和父亲在一条船上的叔叔伯伯们则盯着我,他们也在等待。

可是,只有泡沫。一层层的泡沫。“还没有来?”余强叔叔凑到我身侧,他刚刚点燃一支烟。“没有。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

就在我说着话的时候父亲从泡沫中出现了。他似乎比平时出现的距离远一些,穿过的海风吹着他的白色衣服,脸上还是那幅悲戚的表情。“父亲,”我冲着海面上喊,“他们都来了。他们来看你。”

身后的叔叔伯伯们又一阵忙乱,苹果和香烟一一放好,铁锅里的纸钱也已点燃。“老李,我们来看你啦。”“老李,你的盘缠是不是带得不够?我们送给你,到那边,可别舍不得。”“李哥,兄弟,兄弟们……求你保佑。我知道你虽然脾气不好,但一直是热心肠。”

“人死不能复生。老李,别想不开,该走就走吧。”

“老李,你知道……那天的事儿不能怪我。我也不是非要那样。”

“就是就是,强哥也是无心。都过去啦。酒是强哥的,你知道你走了强哥有多悲痛……”

“我疼啊……老李,我的脾气你也知道……”

“那天你们俩要不是喝酒,李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再说你们也就喝了……有半瓶?咱们船上这样的争执多着,上次强哥还把赵老六的脑袋打破了,再上次……谁也没在意。没想到……”

“李哥,也怪我,我当时就没看出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意思?我愣在那里,感觉巨大的潮水一下子没过我的头顶,而海水那么凉,它几乎可以冻住我的骨头。

“大侄子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们七嘴八舌,费了很大力气我才弄明白他们的表述,我才知道我父亲出事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当然这也是他们所描述的,这一次的描述已经和上一次很不一样。

那天,已经出海三天的父亲和船上的刘强发生了争吵,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鸡毛蒜皮,大约是对时事的某些判断,而那件事还发生在美国。可两个人都喝了点酒,可那几天天气实在太糟,它自然而然地影响到船上所有人的心情。而我父亲的脾气尤其的坏,这在船上也是出了名的。船上,许多的人都支持刘强,而我父亲偏不,他那天喝了点酒,而且天气那么坏。刘强也喝了。各不相让的争吵演变成对骂,别人拉不开他们,何况我父亲也骂了周围的那些人。最后,两个人开始动手—刘强说是我父亲先动的手,赵老六和余强支支吾吾,说记不得了,而刘世明说,是刘强先动的手。“强哥,老李在看着呢。这个,还是……我们没必要撒谎不是?”

我父亲遭到了殴打,刘强也承认,我父亲打不过他,在整条船上数他的力气最大。那天他们都喝了酒,那天风雨交加,坏天气也影响着他们的心情,感觉受了气的我父亲从地上捡起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硬东西(他们的说法不一,没有谁记得到底是什么,只是猜测大约会是什么)砸在了刘强的头上,然后跑出了船舱。

“我那时太冲动了……不过我也没怎么着他,真的,我没怎么着他,不信你问问老李—老李,我没再追你不是?你可不能……”

是的是的,我们作证,当着老李的魂儿我们作证,强哥真的没再冲出去。不过,他关上了舱门。他就想惩罚一下你父亲,让他在甲板上淋会儿雨。

“我听见老李踹门来着。”

“瞎说,我就没听见。他要是踹了,我也就开门啦。”

“风太大了。听不清。”

“大侄子,你不知道你父亲的脾气……他……”

“后来我们想看看他到底干嘛了,我们也想看看外面的风雨,检查一下,就打开了舱门。”

“老李,已经不见了。”

“当时我还怕他躲在哪里,等我不防备的时候再给我一家伙。”

……你们当时告诉我的可不是这样。我说,你们当时说,因为风暴,大家都躲在船舱里,闲着也是闲着,就一起喝点儿小酒。你们说,我父亲也喝了,但没醉。他心思重,顾着大家,就和余强叔叔两人一起到甲板上检查。你们说,他太认真了,死脑筋,什么事都较真儿,本来可以不到船舷边上去的,可他非要去,结果踩到了湿透的绳子,结果滑下了船……

“我们,是说了谎。那时候,那时候……大侄子,出了事儿,我们心里也不好受。但我们真的没有想害他。”

就是就是就是。没有人想害人。

“你强伯伯脾气更臭,但他真不是……他也没那个胆儿。至于赔偿,我们兄弟几个也又商量了一下,你看,这样行不……”

你看行不你看行不行你看看行不。

“至少半年白干了。再加上休渔期……小浩啊,你也得体谅一下我们。我们兄弟几个,把你爹就当亲兄弟看,你问问老李,是不是?他能说不是么?出了这个意外,我们真的很……”

我们真的我们真的我们真的很心疼。老李是我们兄弟。他的脾气不太好,都是因为酒,都是因为天气。

“各位叔叔,伯伯”,我反复地劝告自己冷静冷静,可是依然没能从没顶的海水中挣脱出来。“你们说的,我明白。可我明白没……没用。”我的牙齿兀自抖动了七八下,它们根本不受控制,“这事儿,得我爹答应才,才行。”

好吧好吧,可是……可是他怎么才算答应?

“我看得见他。我知道他是不是……”

旧铁锅里的纸钱又烧起来了,它们在变轻,变灰,没有了重量,而在风中飘出很远。我母亲和我弟弟李恒也在。他们站在略略的远处,风好像也能把他们吹走。

“报警么?”我压低了声音。母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海边的泡沫,她的大脑里完全是空的,装不进“是”也装不进“否”。突然,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为特别的嚎叫,它只冒出了一半儿。后面的部分,木然的母亲竟然将它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这时,我看见海面上涌过来的灰白泡沫一下子堆积很高,而站在水面上的、穿着白衣的父亲则像一张抽掉了支撑的纸片,缓缓地落下去。一只水鸟,一只叫不上名字来的白色的水鸟骤然地从来来回回的泡沫中飞起来,它飞得缓慢而笨拙,但越来越远。

“鸟!”“你看见了吧,一只水鸟!”

在岸边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只飞远的水鸟,它是从海水的泡沫里“变”出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相信,那只飞走的水鸟就是我的父亲,他,终于可以离开这片大海和这片被污染的泡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