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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5期|梁豪:鸭子飞了

来源:《十月》2019年第5期 | 梁豪  2019年11月13日08:39

比赛刚刚散场,一片暗绿色像一摊泼出来的水,汇入人行道和街道车辆之间的每一道缝隙。已经跳了两次红绿灯,车子还是纹丝未动。

徐臻拿掌心甩脑门,真不该周末晚上把车开到这种地段,逛街的和看球的,都是祖宗。这时一位穿着热裤亮出白嫩大腿的女孩,正擎着两杆长腿大踏步向徐臻这边走来。所有的车灯都把她的腿打得很闪耀。她在球衣下摆处编了一个结,从而让上身变得更加紧凑和立体。毫无疑问,这是一位很懂得经营自己的美女。徐臻觉得此刻没有男人会不往她的身上寻找些什么。他扭头瞟了一眼左侧车道副驾驶上的男人。果然。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生出一点坚挺的醋意。

当她快走到徐臻的车前盖时,徐臻很利落地把车窗摁下来,探出半边脑袋,用自己的眼睛盯紧女孩的眼睛,问一声:“赢了吗?”

“赢啦,二比零!”

女孩比想象中的要热情,把自己表现得很像一个铁杆球迷。多么善良的一个女孩。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众人紧跟着女孩的话音,发出一声绿绿的呐喊。

车喇叭又开始此起彼落地炸响。徐臻赶紧将头缩回,像一位刚意识到自己站错了队伍的小职员。拽下手刹,摁上车窗,车子在微微地往前挪动。他看见女孩背后的球衣号码是十号。

只有母亲拨来电话,先说了几句多加两道菜这样的客套话,然后很快切入正题,敦促徐臻赶紧谈对象。“奔四啦,还玩儿哪!”徐臻只得嘻嘻哈哈地糊弄过去。同事们在微信工作群里轮番复制粘贴上一个人的祝福,稍加改动,再吐出来,把徐臻的手机屏幕弄得很热闹,塞满了虚情假意的生日祝词。

是有两年空窗了,徐臻对女人、对感情都变得有点生疏。没谈恋爱,不是徐臻自身太糟糕,恰恰相反,因为当年少不更事,伤害过几位女孩纯真的心,徐臻觉得自己还很不够成熟,所以干脆挂起免战牌,先去拼事业,积累一些阅历和磨难。两年的工夫,他顺利拼成了公司事业部的第一把手。刚入职的小孩私下偷偷喊他钻石王老五,他愤愤地听见了,假装不在乎。

一个人,自给自足,自娱自乐,或者自顾不暇,徐臻也不觉得非得有个女人做伴。只有某些夜深人静的关头,他才想说,如果有一位心仪的姑娘在侧,也许生活会更加富有声色。他这时又想到了那位十号女孩。徐臻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北京那么大,有十号球衣的长腿美女,估计能坐满工体的半边看台。他的想法太宽泛了。

其实一个人的苦恼,很大一部分在于不适宜下馆子。别人都是一窝一窝吵着吃,就你一人待在角落里埋头啃,吃什么都串味儿。而且一个人,点多了吃不下,点少了不尽兴,怎么样都别扭。总可以约朋友吧,但徐臻越来越怀疑自己在北京就没什么朋友。到底有没有人,愿意在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情况下,跟他来一场此事无关名与利的饭局,徐臻持怀疑态度。那些嘴炮朋友,本质上他们吃不到一起,到一起了,吃的也不是饭,是各怀鬼胎。

那天徐臻实在馋得紧俏,把车直接开到了簋街,打算吃一次心心念念的小龙虾。好在这时不需要排队叫号,徐臻贼也似的一脚跨进店门。一看就店大客足,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小妹引路,问说先生您几位?徐臻不好意思发话,探出一根手指。小妹赶紧刹车,问,要拼桌吗?那里有一位姑娘,也是一个人。徐臻想都不多想,连说我不介意的。小妹带着徐臻走过去,说先生请坐,小姐麻烦挤一挤。徐臻屁股刚碰上凳面,愣住了。坐在他对面的姑娘,不就是那位十号女孩吗?辣椒油把她的嘴唇涂抹得分外鲜艳。肯定错不了,他们曾经深情地对视过,就是这样一双挂着双眼皮的媚眼,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这双眼睛现在用力地眨了眨,它在说,你看什么看?徐臻赶紧躲去看菜单。他点了最贵的龙虾品类,麻辣和蒜香各十只,再来一瓶北冰洋。既然要吃,就要吃出一种不是被迫孤单而是享受孤单的感觉。他的心跳得有些动荡,因为手心都是汗,半天没把手塞进一次性手套里。

“怎么想到一个人出来吃小龙虾的?”徐臻在把麻辣的十只吃完的空当,鼓足干劲,抛出了问题。他觉得待会儿吃了蒜香味的,就不那么好意思冲着人家发言了。这纯粹是没话找话,好在徐臻的脸皮一向不薄。他想像那天一样,接上她的目光,结果并没有得逞。女孩依然稳健地把虾线完整剥出,将虾肉送进红通通的嘴巴里,嚼得很大声。她这时才说:“想吃就吃咯,你不也一个人?”徐臻故意笑不露齿,说:“挺难得的,这么大一店面,就咱俩是在全心全意品尝小龙虾的美味,绝对称得上真正的饕客。”徐臻闻到了对方口中的蒜味,一点也不难闻。

“咱们之前应该见过。”徐臻灌了一口北冰洋,皱着眉头说。他把汽水喝得像烧酒。

“你七〇后吧?这伎俩太有年代感了,到网上学些土味情话吧,真的,现在傻白甜都爱吃那套。”她难得笑起来,一个看起来很艰难的笑脸。徐臻看见了她的虎牙上塞着白白的虾肉。他看得很仔细,却并不觉得掉价,相反,他觉得格外可爱。

“没玩套路,上礼拜六,在工体东路那儿。你是不是去看了比赛,二比零。”

女孩突然停住,抬头认真打量徐臻。他的三七分头弄得很整齐,没有一根发丝掉队,额头上冒着密密麻麻的汗珠,也很整齐,好像经过了彩排。

“咱们什么时候碰上的,我怎么没印象?”

“怪我过分平庸吧。那时你正在过马路,我坐在车里,然后我问了你一句赢了吗?你回答说赢了,二比零。这个消息是你告诉我的。你当时穿了一件十号球衣,在下摆那儿打了一个结,没错吧?”徐臻越说越得意,像一个在卖弄成功学的臭奸商。

女孩重新淡定地剥起虾壳,她低着头说:“大哥误会了,那人不是我。”

“怎么可能,难道你没有说那句话?”徐臻差点就想弯下身去瞅一眼她的腿,好作进一步确认。

“我当时并没有穿球服,我喜欢的球员是守门员。”女孩的话里,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淡漠。

过了一会儿,女孩问:“你也是球迷?”她还是不抬头看徐臻。

“我不是球迷,应该说我不是国安球迷,算半个恒大球迷吧。那天我只是路过,好奇比分。”徐臻其实一点都不关心比分。

“切,一看就是不常看球的,哪支球队战绩好就喜欢哪支。你肯定还是巴萨的球迷吧?”

徐臻不置可否,他确实很喜欢梅西。

“你老家哪儿的?”

“我的家乡没有中超足球队。”

“哦,那还情有可原。”在擦手的时候,她终于用目光叮了一口徐臻的脑门。

不管是不是一场误会,在彼此都清盘以后,徐臻还是很绅士地提议送她回家。女孩思考了片刻,到底答应了。她用那种徐臻已经很熟悉的冷漠语调说:“这点儿打车是真难,别想太多,你不是我的菜。”

最近每晚十一点左右,徐臻都能在房间里听到窗外传来有人开共享单车智能锁的声音。嘀、嘀、嘀、嘀,嗒——滴、滴、滴、滴,嗒——这最后一个嗒音,像动画片里配制的电击声,意味着解锁的失败。谁会在大晚上,不通过正常途径,而是锲而不舍地碰着运气去解锁,然后迎接嗒的一声失败呢?声音消失以后,徐臻接着看几页书,然后睡觉。

他们加了微信,她的名字叫沙安,大学刚刚毕业,进了一家图书出版公司。他们后来又见了一面,去798看一个画展,徐臻提议的。徐臻每次看着沙安,就像望向一片无尽的荒漠,看不到任何解渴的希望。徐臻去网上搜过北京国安守门员的照片,不管是先发还是替补,都跟自己长得差十万八千里。他真的不是她的菜。所以徐臻也并不奢求得寸进尺,他以一个事业部主任的眼光去看,任何对沙安的投资,注定是一桩亏本的买卖。两个人平时偶尔聊聊聚聚,也挺好,徐臻总体上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

他们的第三次见面,是在沙安的家里。沙安当时在微信语音里说,我男朋友托他一哥们儿,寄了一箱阳澄湖大闸蟹过来,我一个人不可能吃完,放久了又不新鲜,你要不过来替我瓜分瓜分?徐臻先假装淡定地发了一个OK的表情。上了一个厕所回来发去语音问:你居然有男朋友?沙安过了很久才打字过来:不可以?

这一次沙安领徐臻去的不是那条胡同,而是望京的一个青年公寓。沙安说,这里离单位比较近,而且她不是很喜欢胡同里的生活,不够精致,所以工作日她都住在这里。

房间里有很多不同尺寸的公仔,放满了玄关柜、电视柜和床头柜。徐臻对这些公仔很好奇,这不是他的世界会存在的事物,所以凑近细看,不时用手抚弄,有种在抚弄沙安的感觉,弄得他内心有些慌。在沙发上方的墙壁上,挂了一张沙安本人的艺术照。人居右,身子前倾地坐着,腰挺得有些不够自然,脸上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好像但凡时尚就不能跟高兴沾边。背景是一片模糊的树影,底下是一排露出尖角的紫花。徐臻觉得画面整体有些亮,如果弄成黑白,说不定会更好。电视液晶屏幕上头,挂着一条葱绿色的围巾,上面印着一行黄字:国安永远争第一。是挺像真球迷的,徐臻暗自冷笑一声。

这个小开间了不起就五十平米,徐臻竟然清楚明白地闻出了几段不同的香味,厕所、大厅和床边的味道全不一样,徐臻不知道沙安是怎么弄出来的。他自己现在的住处,待了足足两个年头,每次推门而入,迎面飘来的还是刚搬进来时就长眠于此的馊饭味,怎么通风透气也赶不跑。

按着百度经验把蒸蟹弄好,两人就着饭,看着点播台里的电影,各吃下三只有余,他们纷纷对蒸蟹的味道赞不绝口。没坐一会儿,徐臻胃里突然猛烈抽搐,然后是恐怖的宁静。大事不妙,赶紧跑去厕所,瞬间大珠小珠落玉盘。沙安倒一点事也没有,从冰箱里又取出一瓶酸奶吸得滋溜溜响。

这时传来徐臻在厕所里的一声惊叫:“你家里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因为排气扇的声响,徐臻根本听不清沙安在外头说了什么。厕所里有一个粉色笼子,里头是一只白羽红蹼的鸭或者鹅,正拿褐红色的长喙对着徐臻嘎嘎猛叫。徐臻从小就对怕带喙的禽类,他闭紧双眼,一气呵成,慌不择路跑了出来,缩到沙发上。沙安说,还好你提醒了我,差点忘了给嘟嘟喂饭,饿坏了吧小宝贝。她把米饭用温水泡开,走进去喂食,捏着鼻头喊:“你拉的屎真臭!”

沙安把那家伙抱了出来,笑说:“鸭子你也怕?”她说这是她一闺蜜的宠物鸭,名叫嘟嘟。闺蜜分手后,跟公司休了长假,不久前一个人跑去青海疗伤了,这家伙就一直搁这儿寄养。沙安说,她一直觉得它更像一只鹅,丑小鸭变成的白天鹅。徐臻说,你童话看多了。

他们聊到沙安的男朋友。她男朋友之前是一名音乐电台主持人,主要工作就是跟听众扯扯皮,放放歌,念念读者来信。“在业内还算小有名气,我这么说,你可以理解成中国人一贯的谦逊。”沙安把右腿放到左腿上,又长又白。徐臻觉得这双腿跟那天晚上看到的,根本就一模一样。

他并不喜欢电台的工作,所以辞了职,去美国进修音乐,他想以后成为一名职业的说唱音乐人,然后回国参加一档类似《中国有嘻哈》这样的节目,不是去做选手,是做导师。”像徐臻这种每一步都按着世俗对成功的定义往前赶的人,很难理解这类人对于冷门的梦想的偏执。也许,这就是他的土鳖所在吧,太过商务,不够嘻哈。

在回家之前,徐臻又跑去上了一趟厕所。

因为屁股生疼,他今晚只能侧躺在床上刷手机。他在微博的搜索栏里输入沙安男朋友的名字,点击出现的第一位加V账号。居然有几十万的粉丝,简介栏里依然标注是电台主持人。两小时前他发了条状态:伯克利的阳光是鲜橙味的,国内的朋友们,你们睡了吗?位置显示一堆英文字母,徐臻懒得细看。再点进相册,很清瘦的小男人,不够高大威猛。新近的照片里,他的发式改成了美国黑人喜欢捯饬的脏辫,衣服垮垮塌塌,至少在装备上挺嘻哈。总之他的样子,跟国安守门员绝对不是一个类型,甚至都不是一个型号。徐臻有点犯迷糊,不知道沙安到底喜欢什么,或者是在将就什么。好在不是自己的女人,徐臻按灭手机,侧身躺向另一边,酝酿睡意。共享单车的解锁声就是这时候响了起来。

徐臻这段时间一直在操心公司O2O业务的广告设计和投放。在他的率领下,团队顺利标得在地铁一号线隧道内和国贸站一号转十号走廊上的广告牌位。徐臻在工作上喜欢亲力亲为,所以在他身上具备了一切喜欢亲力亲为的领导的优点和缺点。

等再一次跟沙安碰头,是在大概半个多月以后,沙安凑的局。她在微信里说,给你介绍一位大美女,鸭子嘟嘟的主人。

三人是在鼓楼附近一条胡同里的小酒馆碰头。看样子沙安她们是常客,跟老板的黑泰迪混得特熟,所以这只小色胚对徐臻就有一点凶,害得徐臻不敢乱动。徐臻要了白俄罗斯,两位女士分别点了龙舌兰日出和大都会。沙安在介绍身边的闺密时,徐臻听得很认真。闺密名叫杨琦,王大可的琦。带点婴儿肥的杨琦居然是空姐。这话有两重意思。第一重,杨琦是徐臻认识的第一位空姐,稀客。第二重,到底是国产空姐,相貌并不见得异于常人,至少跟沙安比还是稍逊风骚。但正是这样一位杨琦,却让徐臻看到了希望,解渴的希望。

三人闲来无事,又不够熟络,不免幼稚地玩起真心话大冒险。在微信里组了个群,掷骰子比大小,点数最大罚最小。徐臻运气很差,总输。其实他早有预感,今晚自己的运气都不会太好,他觉得她们也有这种预感。很快徐臻的个人简历就被悉数供了出来。等到杨琦问徐臻喜不喜欢沙安时,徐臻很直接,说我觉得咱俩更合适。他支棱着眼睛盯着杨琦,脸上是由于酒精过敏的红。就是这种直接,以前害苦了不少姑娘。

氛围就是在这时候变得有些暧昧,沙安很识趣地给两人搭桥牵线。她问杨琦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介不介意三十岁就长开肚腩的老帅哥。杨琦总是把问题回答得很艺术,让徐臻在确定和否定之间犹疑。沙安在赢了一盘以后,说家里临时有事,得先走了,我也不为难你们,隔着纸对嘴亲一个,抓紧时间,快!杨琦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但还是维持在大型国有控股航空公司空姐的基本仪态范围内。两人都不马虎,本着愿赌服输的契约精神,轻轻地碰了一下。徐臻觉得自己只感受到餐巾纸的材质,也就是说,很不过瘾。

孤零零的两个人,周遭的气压开始节节攀升。他们隔靴搔痒了半天,竟然聊到杨琦的前任。徐臻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个很八卦的人,他那时问,可以说说为什么分的吗?杨琦说,你跟前女友又是为什么呢?徐臻不知怎么修饰自己的荒唐,只得说不合适。杨琦说,分手哪有那么多理由,就是不爱了。徐臻很认同地点了点头。徐臻又问——他对杨琦的感情有着别于他人的兴趣——他是做什么的?“自己开了家公司,没成气候。”对于前男友,杨琦总是说得很笼统,借用了许多外交辞令。徐臻识趣地就此打住。

倒是对于那番散心的行程,杨琦似乎有很多感悟急于分享。“分了手,也好有借口跟公司申请年假。平常总是目送乘客在不同的城市穿行,现在自己也可以去走走了,不是走马观花的那种。我去的是德令哈,就是海子诗里写的那个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我最喜欢这两句,把它背了下来。德令哈有两个湖,托素和可鲁克,去的人少,十分空旷、幽静,感觉像拔光了所有游客的地中海。”她接着说,这次她算得上深入基层走进民间,就借宿在藏民家里,每天醒来喝一杯酥油茶和两块糌粑。

“那里的人们都很善良,比我们都要善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光,自带的光,又或是从雪域高原上偷回来的。

这晚起,杨琦纤柔的声音就一直躲在徐臻的耳洞里,时不时泄漏出来,“德令哈”“荒凉的城”,把徐臻重重地吓一跳。徐臻在加了杨琦微信以后,就自觉避开那个三人群,有事没事,单线找杨琦聊天,分享自己的心路。徐臻凭男人的直觉,如果不是杨琦拥有超乎寻常的礼节,那么她肯定对自己也有好感。

徐臻后来问过沙安关于杨琦上一段感情的情况,他真的是一个很八卦的人。沙安说,她的前任是从迪拜飞回北京的航班上坐在头等舱里的一名乘客。临下飞机前,他主动向杨琦要了联系方式,然后以土豪的方式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这男的离过一次婚,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自己是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怎么说呢,钻石王老五吧。他们谈了得有个两年,杨琦是动真感情的,不像以前。所以她不是为了钱,或者最起码,不单单是为了钱。结果这男的还是劈腿了,还是一位空姐,估计好这口子。那女的杨琦还认得,以前一起培训上岗的。这件事她一直不愿多谈,可见伤得不轻。唉,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道理大家都懂,可还是不能幸免。”

那天杨琦突然打来电话,徐臻当时在开会,正骂着人呢,见是杨琦的号码,他打破从不在开会期间接电话的原则,急忙跑到走廊上接通了。杨琦电话里说,你能不能帮我搬个家,东西不多,你的车一趟就能拉完。她的声音还是如此春风沉醉。徐臻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杨琦最后说,顺便帮看一下皇历,择个好日子,散散霉运。

原本杨琦跟前任住在望京。前任说,你可以先住着,我不差房。但她还是打算搬回机场南楼的出租房里。她的东西确实不多,三个行李箱,她说里头都是衣服,一个双肩包,她说都是化妆品,外加一个装着鸭子的粉色铁笼。

“对了,还没跟你介绍我的同居室友,嘟嘟,后排这位。”他们都坐上车的时候,杨琦扭头说。

“见过见过,老相识了。”徐臻用车载蓝牙放起小野丽莎的歌,沙安说这是七十年代生人的品位,没不好,很有年代感就是了。

“嘟嘟,快叫叔叔。”鸭子真的嘎嘎叫了两声。

“我一直觉得我还是个哥哥,但别的小女孩都开始管我叫叔叔了。”

“我都想叫你叔叔了。”杨琦在把玩自己衬衫袖口上的一根线头。

“在我们老家,只要没结婚,别人过年还会发红包,没长大嘛。”

“要是老光棍呢,也发?”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妈。”

“她怎么说?”

“她说不上来,她只说我是在无理取闹。”

两人都咯咯笑了起来。杨琦笑起来的时候很全情投入,不像沙安笑得那么艰难。这一点徐臻很欣赏。

徐臻帮忙打扫卫生,擦擦玻璃,拖拖地板。杨琦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很多字画,有西洋的写实油画,也有中国的写意山水,杂而处之,显得热闹非凡。他对杨琦说,没想到你那么懂文化,真的还是仿的?杨琦随口回一句,瞎闹。

很多飞机从房间窗户的上沿飞过,徐臻的心里突然泛起某种告别的惆怅。徐臻此后经常往这边跑,跟天上一架接着一架的飞机赛跑。他经常幻想杨琦就在某架飞机上,然后他就拼命追赶,最后迎接必然的失利。住在这片小区的基本都是空乘人员,不得不说,还是有很多空姐是很养眼的。当然,杨琦也很养眼,是那种跳一跳,就能够得着的养眼。

他们开始公然地结对出现在沙安面前,沙安偷偷给徐臻发微信:恭喜啊,拿下空姐了。徐臻并不表态,发去三个可怜的表情,既是深藏功与名,也有点求饶的意思。

如今每次出门前,徐臻都要在镜子前花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打理头发。先弄湿,吹干,然后塑形,用发泥抓头发,各个侧面都得兼顾,按照黄金分割比例划清刘海的走向。每到这个时候,徐臻总会想起以前老家的那间理发厅。那家理发厅里所有的理发师都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像一群牙医。地板铺了黑白间隔的马赛克瓷砖,像马列维奇的作品,散发着简约的至上主义气息。理发厅的进门方向是一面茶色的玻璃墙和玻璃门,门内和门外,时间似乎会发生某种不易觉察的嬗变。

每回徐臻去理发,母亲从不看那些被人翻烂的杂志,她就站在徐臻旁边,对理发师下指导棋。她的年纪比理发师要轻不少,照理该管理发师叫一声叔或婶。她的样子有点像监工,好像她不这样做,理发师就会偷工减料,或者任意妄为,把徐臻的头发变得违背公序良俗。理发师自然很不乐意,所以脸摆得很臭,偶尔回呛几句,依然我行我素,把电动推子弄得嘎嘎响。徐臻很害怕,却并没有吱声。要换作过去国营的时候,没人敢这么对他们指手画脚。时代变了,人也不得不跟着改变。徐臻从前的头发总是剃得很短,小平头,将过扁的后脑勺暴露出来。母亲说这样很精神,只是光精神,根本无法吸引任何女生的关注。精神不一定就好,忧郁一点,犹豫一点,并不见坏。彻底摆脱小平头,成了徐臻渴望长大的动力,在当时,可以说是最大的动力。时代在改变,发型肯定也要变,就算母亲不乐意,也不得不服从。

那天晚上,徐臻邀请杨琦到家里吃自制火锅。徐臻本科在成都念的企管,他的学业很对付,但对火锅、冒菜、干锅、串串等蜀地美食均研究甚深。当年他就抱定了想法,要是混不下去,就跟几位志同道合的失意者一起开家火锅店。那天他们吃得很尽兴,聊得更热烈。快到零点的时候,杨琦说太晚了,我得走了。她正慢慢挪去门口穿鞋。徐臻赶去送别,却不知怎的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杨琦挣开,却是转过身,再贴上去。这天夜里,徐臻似乎没有听见那个人开单车智能锁的声音。

两人躺在床上,杨琦枕着徐臻的手臂,一点也不觉得麻。一米五乘两米的床,徐臻现在嫌它太大。杨琦讲起了故事,她说小时候家里穷,父亲工伤被玻璃厂辞退,全家就靠母亲在菜市口边摆摊卖水果营生,还是要提防城管的那种摊位。“有一回我把红领巾弄丢了,要两块钱一条,那时我一个月花五毛钱都觉得心疼,所以不敢跟爸妈要钱。学校每周一升旗仪式结束,高年级的先锋队队员会逐个进班检查同学们佩戴红领巾和校牌的情况,没有佩戴的同学,会被记在本子上,扣掉班级的分数。我还记得缺红领巾扣一分,校牌是零点五分。我不想给班级抹黑,所以实在没辙,就去文具店里偷了一条。这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干坏事,心里愧疚了好些天,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个好女孩,更不是一名优秀的少先队队员了。”

徐臻又从眼睛开始吻起杨琦的脸蛋。等徐臻忙活完,杨琦接着说,有一次母亲跑不快,被城管没收了秤砣和计算器,水果也给打翻,烂了一地。她当时正往母亲的摊位走去,目睹了这一切。当时她赶紧掉头,尾随城管的三轮板车,趁他们检查其他摊位的时候,把秤砣和计算器又给拐了回来。杨琦躺在床上以后,话变得特别多。徐臻只好管住自己的身体,老老实实憋着听。不时捊一捊杨琦其实很齐整的发梢。她就像一个被家长哄诱上床的小孩,毫无睡意,通体洋溢着失之简单的生龙活虎。杨琦还说到小时候一直想看熊猫长什么样,于是有一回逃票进了动物园。她把每一次的偷逃都说得像如厕一样简单。结果杨琦发现里面并没有大熊猫。“不是每座城市的动物园,都有你想要的动物。”后来工作人员发现有一个小女孩身边没有家长陪伴,以为走散了,最后把杨琦送回了家。

“你说还能挽回吗?”杨琦的眼睛再度浮出那种偏冷的亮光。多可怜的孩子啊。“你现在也偷走了我的心。”徐臻潦草地说完这句很有年代感的套话,把她搂得更紧。他多想让她变成碎玻璃渣,大面积地刺进自己的身体,好让他痛个酣畅淋漓。

杨琦猛然抓住徐臻的手腕,轻轻晃了晃,问:“你喜欢孩子吗?”徐臻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杨琦这话用意何在,于是说:“我将来会喜欢的,家里有备着,这就戴上。”他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杨琦把手松开,她终于没再说话。

那天沙安突然给杨琦打来电话,她的声音轻易地穿透了手机的听筒,坐在旁边的徐臻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有志成为说唱节目导师的前电台主持人被爆出轨。有游客在洛杉矶女人街,拍到他跟一个女孩搂搂抱抱,场面相当热烈。这位游客兴高采烈地将之上传到微博。他名气不大,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反响,但只要搜索他的名字,就会在第二行的信息里出现这条猛料。沙安保持每天在微博搜索男友的习惯。

杨琦陪着一块控诉这位电台主持人的丑恶嘴脸,两个女人隔着电话,把他平常诸如抠门、邋遢、懒散、打鼾、不喜欢陪女友逛街等生理缺陷和性格缺点通通挞伐了一遍。徐臻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听得惊出一身冷汗。

母亲最近打来电话,她老人家这次放话说,我反正是退了休的人,你要今年还找不着对象,别怪我飞去北京,每天到中山公园撑把伞,摆摊倒卖儿子。徐臻犹豫要不要把杨琦的照片发给她,思前想后还是作罢。都再等等吧。

那天徐臻在家拟写公司季度规划,脑袋发胀,想来一根烟疏浚疏浚,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只从旧金山带回来的之宝防风打火机。烟瘾犯上,不抽,肺就空溜得慌,于是只得凑到燃气灶上救急。他发现自己最近经常丢三落四,前几晚临睡前,原想温习几页《金瓶梅词话》,这是托朋友从台湾捎回的里仁书局梦梅馆校本,徐臻很珍惜。结果在书架上翻了半天,愣没找着,气得他一肚子的火。工作往面前一摊,脑袋的马力就不足,好像东西都长了手脚,跟他玩起了躲猫猫。徐臻不服,买了三盒健脑补肾丸,藏在保险柜里,一个人的时候拿出来吃。

徐臻央了杨琦很多回,让她穿一穿制服,叫他也过一把制服诱惑的瘾。杨琦都给正色拒绝了,她说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咱得拎清了。他悄悄翻遍了杨琦家里的衣柜,没有一件套装。她说制服都放在公司的个人衣柜里,杜绝隐患。徐臻现在在女人面前,一点都没有领导的模样,更没有领导的威望。

徐臻想起跟前任分手的时候,貌似并没有把对方扔回的钻戒给处理掉。他有想过,这枚在周大福选购的零点六克拉裸钻,也不是不可以重新登场再利用。毕竟,物的符号意义可以更新,但物本身的价值却一直都在,浪费了怪可惜。他把跟前任相关的一些隐私物品,比如忘带走的耳环、记录两人点滴的手账、徐臻采买的情趣内衣,都放进一个小箧,搁在床头柜最底层。这位前任是徐臻此前唯一考虑过给出一个名分的女人,遗憾的是日子拖长了,竟丢失了迈出那一步的心力。女人的年龄等不起没有结果的拖延,两人就这么分了。母亲骂了徐臻很长时间,她很喜欢这位说话嗲里嗲气的南方姑娘,说以后你就知道后悔了。徐臻说,那我就守着那个“以后”出现吧。

与其说徐臻恋旧,不如说他恋物。除去偶尔喝大了会伤春悲秋,他总体是一个不断朝前看的乐天派。现在,他把那个小箧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并没有发现那枚钻戒。也许是给处理了吧。徐臻想,到底物的价值不变,但某个时段的意义不容轻易抹杀。他本质上还是一个高尚的人、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这周六排到了国际线,杨琦显得很满意。她说她喜欢飞国际线,不仅可以到陌生的国度转上几天,飞行小时费和驻外补贴也更加丰厚。晚上在杨琦这边过夜,徐臻竟然失眠了。他能不时听到隔音玻璃滤进来的飞机掠过时低沉的隆隆声,有点像两年前他跟前任去杭州观潮时,那由远而近传来的钱塘江的潮声。第二天大早起来,徐臻强打精神,他像平常一样走进厨房,给杨琦做一颗心形的煎蛋,再温一杯牛奶。

他还是像不加班的周末一样,一直把杨琦送到机场入口,然后用右手轻轻拍一下她丰满的左臀,再献去一枚势大力沉的吻。整个仪式下来,好像徐臻自己是机场土著,而杨琦不过是一名过客。

临登机前,徐臻看到杨琦发了一条朋友圈。照片是一架飞机正从窗台飞过,照片底部一只大号熊本熊公仔靠在床沿。这张照片是徐臻拍的,杨琦加了滤镜,算是联合创作吧。她配这张照片的文字是:每天有多少架飞机,从窗框内的天际掠过,里面有多少种心情,不管日晒风吹,全被挂在天空。徐臻很自觉地点了赞,再在底下发送三支玫瑰花。

那一整天徐臻都窝在床上看《我们这一天》,这部美剧是杨琦极力推荐的。徐臻看得一抹鼻涕一抹泪,才发现迟迟没有收到杨琦的消息,照理她应该已经落地。徐臻打去电话,通了,但无人接听。之前每平安到达一个地方,杨琦总会发来一个韩国童星宋民国飞奔到镜头前亲吻的表情。现在这个表情迟迟没有现身,徐臻也就无从回复那个《悬崖上的金鱼姬》里波妞冲向宗介来一个熊抱的动图。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徐臻又等了半小时,把电话打给沙安。沙安说她这边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不过她说了,天上的事比地上的更没谱,很可能遇到一些突发情况,飞机延误了。“放心,大航空公司,出不了事儿,咱都再等等吧。”

再捱一个小时,徐臻坐不住了,打电话给航空公司客服,报了班次。客服检索后说,飞机早就到达了目的地。徐臻心里嗡了一声。再进一步问,客服表示据她了解到的情况,本次航班的空乘人员里,并没有叫杨琦的女士。徐臻说你们这系统是什么破玩意儿,连自己的员工都查不到。客服人员憋了几口气,轻声说,先生请不要激动。他挂了电话,越想越不对,再试一次拨打杨琦的电话,依然无法接通。于是徐臻报了警。电话里,女警员以一种稳健的嗓音让徐臻少安毋躁,情况她都记下了。“有情况随时跟你联系。”

这一等就是一宿,床上徐臻的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睡不着,又起来看电视,看不下去,干脆望向窗外的天空发呆,眼看着天一点一点透出亮光。云层之上似乎有飞机缓缓划过,像一只候鸟,懂得去,也懂得回。徐臻突然有种感觉,杨琦就坐在这架飞机上,最后一遍叮嘱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将遮光板打开。然后她就一直保持适度的微笑,脸上浮出两团可爱的婴儿肥。

她在静静地等待降落,等待他们全新的相遇。

清晨八点一刻,警方的联系人终于拨来电话。是一个男士,那人先打了一个嘹亮的呵欠,然后说:“人你甭找了,就在我们这儿,你抽空过来一趟吧。”徐臻喊着说:“你是骗子吧,要下地狱的!”

徐臻在接上沙安以后,一起赶到了机场派出所。民警用一次性纸杯给他们分别泡了一杯碧螺春。徐臻没有落座,说:“先不废话,把人保出来,多少钱,我现在就出。”那位长得很像金士杰的老民警坐着,跷着腿说:“年轻人别急,你先坐。首先,你们的这位朋友,她人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其次,她的情况应该比你们想象的要复杂一些,眼下不是钱的问题了。”

徐臻说,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个复杂法。

警察点起一支烟,说,你家里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徐臻说,少没少,就不劳您费心了。警察佯笑一声,说好吧,是这么着,有人向我们报案,说家里的很多AJ球鞋没了。这些洋人的鞋真他娘的贵,一双三四千起步,我现在这双千层底,上百块封顶了。那人说,这些鞋具有收藏价值。他统计了一下,说是缺了八双,都是他的心头宝。我们核实信息以后,赶紧立了案,调取了附近监控,最后发现杨琦有很大的作案嫌疑。经过调查取证,这事儿基本撂定了。后来,我们还在杨琦的住所搜出了其他一些东西,拉拉杂杂,价值不菲。据杨琦交代,都是从别人那里顺来的。怎么说呢,这些人,大都是跟她过从甚密的男士。当然,这对你而言,应该没什么价值。警察似乎笑了一下,烟跟着咳了出来。

“杨琦是头等舱空姐,不加年终奖,税后一个月也有上万收入,怎么会偷呢?动机是什么?”沙安试图辩争。

老民警捻灭烟头,说:“动机,不是我们关心的重点,我们更在乎事实。还有,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杨琦并不是所谓的空姐,她负责地面工作。至于具体是干什么的,我并不清楚,也不想了解。”

沙安和徐臻都没再说话。老警员站了起来,把警帽从桌上搬到头顶,说:“要没什么事儿,请回吧。如果有进一步需要告知你们的消息,会联系你们的。”他的声音都有点像金士杰。

在回去的路上,沙安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她看过杨琦穿制服的照片,就在机舱里。“难道是P图?不可能,是不是P图,我一眼就看得出,而且没必要啊。”沙安说,以前杨琦经常在她家里过夜,她从没少过任何东西,不但没少,家里那么多的公仔,大部分都是杨琦从世界各地买来送给她的,这东西骗不了人。

“你家里缺斤少两了?”

徐臻现在很烦躁,但还是很标准地摇头,说:“没有。”

几天之后,警方约谈了徐臻。

“你是杨琦男朋友吧?”这是一位年轻的男警察,有着一颗大大的喉结。

“她这么说的?”

“难道不是吗?”

“是,当然是。”徐臻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她是一个好姑娘。”

警察点了点头。

“这玩意儿是不是你的?”这位警察拍了一把垒在桌面的三本书。麦色封面,《金瓶梅词话》。

“我翻了翻,不就那么回事儿。”

“是啊,不就那么回事儿。”徐臻又奋力地笑了笑。

“这个呢?”警察半天才从裤兜里摸出一枚钻戒,“是不是你的?”

徐臻摆头说不是。

“你确定?你都没有细看。”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徐臻将目光锁定于警察的眼睛。这是一双很有力度的眼睛,敏锐,像高空上的鹰隼。

“杨琦说是你的,我们在她办公室的储物柜里找到的。”

徐臻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钻戒。好一颗裸钻。

“真的不是,警察同志。还有,你们虽然有权,但最好别乱翻别人的东西,更不能刑讯逼供,精神刑讯也不可以。”

警察摊了摊手,感觉有一点无辜。他说,那就没你什么事了,充公也好。

徐臻正欲离开,警察插来一句话,他说他们会酌情宽大处理,毕竟杨琦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什么孩子?”他第一次觉得警察是如此讨厌的职业。八卦,上帝视角,还认死理。

“还以为你知道。”徐臻感觉这句话有一点揶揄的色彩。警察告诉徐臻,据杨琦自述,这孩子是她跟前任的,现在放老家,让父母给养着。

“女孩子,男人没要,杨琦偷偷把她生了下来。到现在那男的还不知情。”

徐臻第二次打算走出门时,这位警察再度从背后喊住了他。

“对了,她有一句话托我带给你,”徐臻转过身,警察在室内构成一个模糊的暗影,“她说,搬家那天,你肯定没看皇历。”他对警察突如其来的厌恶并没有改观。

徐臻没有休假,依然正常上下班。他的一丝不苟仍旧让同事们赞叹,也让同事们在私底下偷偷抱怨。

这天晚上,徐臻在家里构思一个并购案。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在嘀、嘀、嘀、嘀的声音之后,是一串嘀哩哩的连音。这是成功的讯号。那个坚持了那么长时间的解锁人,终于将一辆共享单车的密码锁给解开了。徐臻赶紧趴到窗台张望。角度并不理想,加之夜色太深,他没能看到那人究竟长什么样。

杨琦出庭前一晚,沙安打来电话,问说要不要一块儿去。

徐臻来了个深呼吸,然后摇了摇头。电话那边的沙安什么也看不到。

那天徐臻把车开去了机场南楼的小区。他猛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打电话给沙安。

“你能不能闭嘴。”徐臻抢先来了一句开场白。

“嗯?我没说话啊。”

“那为什么我满脑子都是你的声音。”

那边的笑声让徐臻感到某种安慰,像一缕阳光漏进来,漏进他阴暗潮湿的体内。“下周末恒大客场踢国安,有空的话,咱一起去看呗。”一直等到笑声消失,确定没了,徐臻才补上一句。

电话那头剩下一片混沌的空白。

现在这时候,小区里有很多屁股塞到楼道口的豪车,它们在等候换上日常服饰的空姐们下楼。相较之下,徐臻这辆福特锐界显得非常逊色。

他有她家里的钥匙,她也有他家的钥匙。杨琦当时说,我把唯二的这张房门感应卡交给你了,第一回。徐臻说,为了你,我配了一把新的钥匙。此前,徐臻从未动用过这张卡片。现在,他按了电梯的上行键。他的心跳得比第一次来这里过夜还要忐忑。

徐臻不由得想起前天他跟杨琦的见面。徐臻动用了一点关系,让他们得以在会见室面对面地聊。没有防爆玻璃,没有铁栅栏,也没有镣铐。只是杨琦的服装多少有些刺眼。

杨琦苦笑说:“现在,终于给你看见制服诱惑了。”她的嘴唇有一些并不均匀的白,但更显清秀和含蓄。

徐臻笑得有点尴尬,抬眼偷瞄了几下站在不远处的警员。

杨琦后来聊到自己的父亲,她又讲起了故事。她父亲当年高考被人冒名顶替,是当时的校长在临终前,把这件压心底的事告诉杨家的,整整三十年以后。后来杨父中专毕业,被分到县玻璃厂,负责切割玻璃。一次意外事故,他把自己的右手给弄没了。父亲早就蔫惯了,说木烧掉,就成了灰,灰没法儿成树了,不能再去毁了另一棵树,树倒猢狲散,到这时候,不必这样难看。他对杨琦说,我不留下来,哪能遇上你妈那么好的女子,哪能有你这乖女儿?杨琦自己气不过,跑了一趟某市。那位顶替者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所在的这座长三角城市,分配到检察院,副厅局级待遇退的休。他也有一个女儿,如今也在检察院,跟杨琦一般大,当时刚有身孕。杨琦说,看见她肚子的那一刻,她的气才消了大半。后来,杨琦只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这位女儿,她说信不信,有没有负罪感,那是对方的事。

徐臻呆坐着,什么也说不出。他其实一直不大喜欢杨琦的这些故事,太苦情了,他需要一些正能量。

“我曾很多次想过,如果事情按正常的轨迹发展,她会不会就成了我,我也就成了她?”杨琦管徐臻要了一根烟,接着说,“想想,还是不必了吧。老天爷估计也清楚,换作其他人,铁定没我这样的胆量和勇气。”徐臻想,这样的胆气,比他不再害怕鸭子要大多少倍?

她把手上的打火机交给了徐臻。是那只失踪的打火机。“物归原主。往后在里头点烟,应该没风了。”杨琦盯紧掌心那条合二为一的横纹说,她轻轻地笑了一瞬,“还是争取戒掉吧。”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徐臻突然说出这一句,他感觉自己只能这么说。他还是保持着僵直的坐姿。

“我偷,但从没骗人。瞒不是骗。我以前确实是空姐,后来想要这孩子,不愿被人说长道短,就申请转到二线,去了人力资源部。那里一个头儿以前是我相好,请假也方便。他也是个骗子,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骗子。但没有办法。”

“你说啊,这是不是一种癖啊?”杨琦换了一副类似商量的口吻对徐臻说。

徐臻如实说:“我不知道。”

随后他们还谈到了沙安。杨琦说:“沙安对人好,是那种不计得失地对你好,所以我只信她,也从没想过从她那里索取什么,不需要。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别又给坏人抢走了。”

徐臻突然涌动起一阵失望,是对自己的失望。

“是不是我对你不够好,所以你才不愿停手?”

“男人,我概不信的了。”杨琦抽掉最后一口烟,悄然站了起来。徐臻第一次发觉她是那么的高,高得那么的孤独又无所畏惧。

徐臻现在推开防盗门,杨琦心爱的牛奶香薰味将他紧紧环抱。他的心绪平复了很多。徐臻将房间的各个角落都巡视了一遍,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冰箱正常运转,零食躺在果盘里,保质期遥遥等在前方,厨房的砧板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水汽。就是墙壁变得有些空,单剩下一些错落排布的无痕钉。说是无痕,岂能真的无痕。

徐臻突然跑进卫生间,紧接着他又来到卧室,整个人贴在地板看向床底。嘟嘟呢?那只鸭子。他并没有在房间里找到鸭子,也没有找到那个粉色的铁笼。

鸭子飞了?

梁豪,1992年生。北师大文学硕士。小说见《十月》《人民文学》《山花》《天涯》《江南》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另有诗歌和评论文章见《诗刊》《南方文坛》《小说评论》《文艺报》等报刊。现为《人民文学》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