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第9期|王小木:夜巡(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第9期 | 王小木  2019年11月14日08:07

1

康康给她打电话,要她去看他爸。说他爸的腰又疼了,疼得站不起来啦。她还想狡辩一下,结果康康直接把电话给掐断了。

下班后,她找到了蔡子乔。子乔正推着剪草机在剪球场上的草坪。天空长满了红鲤鱼的鳞,五彩缤纷的鸟儿飞来飞去。子乔看到她,便用手示意她坐在裁判铁椅上,等他剪完草就一起回。

她俯瞰着蔡子乔。蔡子乔穿着一件军绿色的短袖上衣,兴许是热的缘故,扣子都解开了,露出棕色的腹肌和胸肌。她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而且额头上还蹦出来一层细细的汗珠。她站起身,走下铁椅,绕着球场走了两圈,额头上的汗珠才消散些。

蔡子乔剪完了草,把剪草机推到了工具房里,到水龙头边洗了身子,换了件浅黄色T恤,把电动车推了出来,拍拍后凳,让她坐了上去。

他们路过草坪的时候,上空飘荡着青草的苦腥味儿。

学校还没开学,偌大的校园没有几个人。她看到莲池旁边有几个石凳,凳子中间还有一个石桌。莲池里的花正开,叶正绿,霞正艳,知了像人一样地叫。她喊,停下,子乔!

子乔忙把电动车靠边停下,稍带疑惑地望着她,脸上被夕阳一照,竟然有小时候看皮影戏的视觉。台上灯光一照,那些假木偶就活了,宇宙乾坤,人世万物,无一不在操纵者的手里,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有成就感的事了。子乔非木偶,却甘当木偶,把线单单直直交到自己的手里。

她笑了一下,说,我想和你坐一会儿,有话给你说。

蔡子乔把车锁了,说,我也想歇一会儿。今天不用着急买菜,我中午出去,顺路买了猪头肉和薯尖。

你个猪脑壳,中午买的,现在不馊了呀?

我放在食堂冰柜里,现在刚刚拿出来。

他是职院后勤部的业务骨干,见事做事,有什么事后勤部长都得找他。他走到石凳边,坐下。脸上还有汗珠,身上一股咸咸的味儿。她觉得很好闻,像童年时奶奶用竹帘子晒咸菜的味儿。

她咳了一声,说,康康给我打电话了,说那个人的腰又疼了,疼得站不起来了。

那我们去看看吧,真不行,送到医院查查,别小病挨成大病了。

哼,这种人,就是要有个什么报应,老天才算开了天眼。

春娥,可不能这么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恩恩怨怨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他是个砍脑壳的酒麻木、赌博佬!喝醉了还打人,你知道的,我右眼角上的伤疤就他留下的。说着说着她眼睛又酸了起来,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就像补丁打了补丁,叠加起来的痛就像集腋成裘,厚厚地覆盖,让她喘气都疼。她打了个寒战,忙背过脸去,不想让蔡子乔察觉。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赵梅生的妈都去世三年了,没人惯使他了,想必也省事了,不会犯年轻时的错误啦!

子乔,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不都是为儿子么?走吧!先去看看他,看他怎么想的。

2

他们来到赵梅生的家里时,他家里还有四个男人正在和赵梅生扯皮,地上和门外面躺着两三个纸箱子、一些衣物,还有三个塑料盆倒扣着,不知道扣着些什么。半空中的吊扇呼呼地转着圈,散发出一股闷臭味儿,吊扇上面的蜘蛛网像秋千一样地荡来荡去。蜘蛛瞠目结舌地荡着秋千。

四个男人中有三个男人都很年轻,都剃着鸡冠头,手臂上都纹着龙啊凤啊刀剑什么的,他们把赵梅生堵在门外,趾高气扬地吆喝着,似乎他们才是这老房子的主人。屋子沙发上坐着另外一个春娥认识的男人,是赵梅生的邻居,以前和他经常打麻将的麻友。麻友从人缝中看见了春娥,忙喊嫂子。

春娥纠正道,我的老公是蔡子乔,不是你的嫂子!

麻友嘟噜道,不就是随便一叫么。

这是怎么回事啊?

见是熟人,恐可以结个交什么的,也就不用太费事了。三个年轻男人让他们侧着身子挤进了屋。

麻友说,梅生不是和他们赶过场子么?找他们借了钱,把房子押给了他们。

什么场子?我都不懂。

嗨,我的嫂子,这都不懂么?场子就是用于赌博的地方。嫂子你瞧瞧,这是押金单,我还是担保人。

什么?!只押了十八万就要了这套老房子?要知道,这套房子至少要五十万。还有这地皮,寸土寸金的地方啊!

没办法。当初就这么写的,你家赵梅生也签字画押了。

不是我家赵梅生。

对不住,嫂子!是你儿子的父亲赵梅生。

不要叫我嫂子!我们给你们十八万,你们马上给我走人!

走是不得走的,嫂子!还有利息呢?古话说得好,无利不起早。没有利息,哪个借钱给你?利息算下来,恐怕早就超过五十万了,我的嫂子!

你……那好,我们报警!由警察来管这个事。

三个年轻一点的男人听说报警,就不再围劫赵梅生了,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以贵妃醉酒的架势,大眼瞪着小眼,既凶狠又缠绵地望着春娥。

蔡子乔忙站到前面,挡住了那帮人的视线,说,春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有什么事大家心平气和地商量商量。

我不想报警!报了警,我虽是被奸人所害,但我也要蹲号子。赵梅生终于能喘出一口气了,蹿进了屋。他长得白而瘦,一双无神的双眼皮大眼睛,穿一件半旧的、灰不喇唧的长袖T恤。他快速地颤动着眼皮,一坨黄而大的干眼屎在上面跳舞,他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蔡子乔的手。子乔,我能到你那住几天吧?只要有本钱,不出一个月,我就会把房子赢回来的!

春娥扯开蔡子乔的手,冲到前面,呸!赵梅生,康康说了,如果你再赌博,他就不再认你这个爹了,也是,他本来就叫蔡康康,与你赵家无关。

赵梅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子乔,春娥,我发誓,我再也不赌了,再赌就被雷打死,被火烧死,被汽车碾死!只是,求你们别让康康知道,好啵?虽姓了蔡,但他还是我的儿子。菠菜青柳树青都赶不上血亲,他不认我这个爹我不如死了算哒!

春娥用脚踢了踢,快收起你这一套了!戏演多了,还有人看么?

蔡子乔推开了春娥,把赵梅生拉了起来,问道,赵哥,这个事你自己打算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哪,子乔!靠你们给我拿主意。

春娥拉了子乔一下,走到门外,说,子乔,我们走吧!各人的事各人解决,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见子乔没动,想着这么走掉也是拉不开脸面的,她便自己先走掉了。

来到大街上,看了一会儿车水马龙,吃了一会儿汽油味儿,还不见子乔出来,便掏出电动车的钥匙,把坐板打开,把子乔买的菜拎起,将电动车锁上,坐上公交车回了郊区御河村的家。子乔自己也有钥匙,到时候他可以骑电动车回家。

3

说是郊区,其实离南门不到一公里路,快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春娥住的房子是她和蔡子乔结婚后两年自建的,地基是蔡家老房子,子乔和他哥哥平分,横向只有八十多米,而纵向却有三四百米,前后都有院子。前院与村子里的自建马路连接,后院可种菜种花,还可搭棚养鸡养鹅。不过,现在的村委会不准养家禽了,只准养花草,但还是有人偷偷养。每到凌晨,鸡叫声此起彼伏,可见,偷偷养的人还很多。据说,现在这一片的地基都涨到了十几万一块了,拿上钱还并不一定能买得到。有些开发商已经开始对这片村子蠢蠢欲动,探头探脑,拆迁只是迟早的事。

进了屋,换了鞋,到厨房把菜饭都做好了,见天色已晚了,蝙蝠已经在院子里没头没脑地飞来撞去,还是没见子乔回来。她便到路口去望子乔。村子里有很多人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吃饭,然后吃西瓜、喝啤酒,大声地聊天、咳嗽,然后吐痰。

迎头碰上夜巡队的人。夜巡队都是村里四十以下的青壮年组成的,轮班值勤。去年子乔还是夜巡队的成员,今年夏天满了四十,就从夜巡队退了下来。每到晚上和深夜时,夜巡队的人都会打着电筒带着黄彪,到村子里转上几圈。所以,村子历来都是区里面的安全文明村。

黄彪见了她,跑过来和她亲昵,挨挨擦擦的。黄彪是一条退役的警犬,虽由村委会专人伺养,但村民们很是宝贝它,有些爱热闹的村民家里来了客人,还会接黄彪到家里去陪客,然后向客人讲黄彪服役时的故事。有的人家还专门准备了狗粮,隔三岔五地给它送过去。黄彪平日里眼神温和得像老太太,走路也是一摇一晃的,但是一旦有情况需要它,奔跑起来,还是像箭一样彪悍的。

她表面上和夜巡队的人说着话,摸抚着黄彪,听着夜巡队那些小伙子们的恭维话,心里却想到了别处,想到子乔竟然和赵梅生在一起,唏嘘不止,心尖上像插了一根细细的银针一样刺痛起来,就像当年刚刚被赵梅生暴打时的感觉。那时候,她才刚满二十岁,每一次被他暴打的时候,她的身子就麻木了,所谓的尊严、面子都变成了狗屎,踢脸和踢胸都是一样了,眼泪已没有实质的内容,只是卑贱而本能地排泄,就像那些看热闹看稀奇的邻居们脸上的笑脸一样。不不,还是不同的,他们是那么自然,那么轻松愉快而又悠然自得,有的甚至还吃着西瓜,一边看,一边吐着瓜子。她一直心存疑虑:同样是她这个人,同样的言谈举止,同样的地位,为什么那时候的邻居如此麻木不仁,而现在的邻居又是如此喜欢她热爱她?连黄彪都如此热爱她。那时候,面对赵梅生的愤怒,没有谁伸出怜悯之手拉她一把,更没有谁来谴责赵梅生阻止赵梅生的暴行,似乎赵梅生暴打年轻的妻子理所当然,似乎她被打也在所有人的情理之中,似乎只是在表演了一场见惯不怪的戏而已。蓦然之间,赵梅生突然就酒醒了,他慌忙跑过去抱住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妻子,痛苦流涕叩头作揖,邻居们开始哈哈大笑,一场戏终于有了完满的收山……于是,有了第一次的表演者和看客们的愉悦体验后,第二次也很快就来临了。没有前奏,没有原因……不,不,还是有原因的。原因只是她收拾碗筷的时候把鱼汤泼了一点在桌子上,鱼汤很不识时务地顺着桌子流到了他的腿上。于是,他就掀了桌子,一脚踢倒了她……那时候的他,进屋从来不脱鞋,还总是穿着皮鞋,皮鞋的后跟上还钉着铁掌。脚一踢出去的时候,总会发出咣呤呤咣呤呤的伴奏效果。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就抱着刚刚一岁的康康往居委会跑,居委会那个年轻的大姐就带着她到派出所报了案,向法院提出了诉讼,于是,婚很快就离了,她带着康康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

她是怎么抱着康康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嚎啕大哭的,她不想记得。她毫无顾忌地哭,手一松,康康差点摔在地上,幸亏有个老头眼疾手快把康康接住了,才免去了头破血流之灾。很多人站在那里看着她哭,人群来了一拨又一拨,还好,没人笑她,还有几个劝她的。那个接住康康的老头就劝了,还拉她到家里去哭,别在大街上哭,这是很不体面的事。她没听见,她只是哭。恍惚中还有人恍然大悟地问她是不是哪个中学的学生,孩子是谁的之类的话,以为她是个不良少女。她不管,什么人的话她都听不进耳朵里去了,兴许是听到喉咙里去了,然后顺着食道吞到肚子里去了。老头见劝不住,就把康康还给了她,免得别人误会他。老头摇着头走了,又有一个老太太顶替了他的位置。她管不了这么多了,眼泪和涎水把康康淋湿透了。她哭了,康康却不哭。康康只是伸着小手挠她,都一岁的小孩了,明显懂事了许多。其实他是想哭的,只见他嘴巴瘪了瘪,就是不哭出声来。他用小手抱住妈妈的脖子,不停地挠她,妈妈妈妈地叫。等她恢复了知觉,就觉得脖子痒了。她低着头一看,吓了一大跳,然后就止住了哭,然后就舔干了康康脸上身上的水,然后她就抱着康康回到了老家农村,把康康交给了母亲,又回到了城里,应聘当上了第一批超市的营业员。

真相就像一道锈迹斑斑的大门,总是在你的眼前晃来晃去,每每想走近它的时候,它却狠狠地给你一掌:为什么每次赵梅生暴打她的时候,他的妈妈都不在家?难道是早有了预谋?或者是经他妈妈默许了的?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仅仅因为她是个农村女孩子向往城市里的生活而用婚姻搭的桥梁?因为她还没有生活能力就当了母亲?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是不配得到别人最起码的尊重的,当然,也不配得到生活的恩宠。谁说青春是无价之宝?浑浑噩噩的青春必定是风刀霜剑严相逼。

她是御河村里公认的美女,及腰的长发,黑黑的杏仁眼,高个子,因为有了前一段往事,为人又极谦和。夜巡队的小伙子们及其黄彪见她心不在焉、言不由衷的样子,便相继离去了。

终于,黑夜里依然明亮的马路上,有了电动车的影子,她忙迎了过去。从电动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蔡子乔,另一个却是她的前夫赵梅生。赵梅生背着个大蛇皮袋子,冲着她谄媚地笑。

4

村子里的路灯很亮,家家户户的灯也很亮,于是,路上和院子也很亮。御河路离这儿远了,人们的谈笑声就响亮了许多。黄彪的叫声特别有混响效果,就像被关在一个遥远而空旷的地方发出来的。黄彪轻易不叫,但闻到了生人的味道,它也会叫的。

子乔把厨房里的小桌子和椅子也搬了出来,进厨房端菜的时候,春娥狠狠地用倒肘子拐了他一下。

哪个叫你把他带回来的?

哎哟,疼!不带回来,叫他到哪里去,露宿街头?

他就是一粒老鼠屎,会坏了一锅粥的。

嘘……小点声!你想得太严重了点。他现在倒了霉,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人活一辈子,哪有不犯错的,犯了错,就要判死刑,是不是太严了点?

你就是这样……执拗,不听话。

你还不是一样?

子乔出去了,还从里屋拿了一瓶酒和酒杯出来,给赵梅生倒了一满杯,自己倒了小半杯,陪他喝着。春娥端着饭碗出来,扭扭捏捏地坐在子乔身边,正眼也不看赵梅生一眼,夹菜也从子乔旁边夹,像躲传染病一样躲着赵梅生。

赵梅生心知肚明,低着头闷了一小会儿,才端起了酒杯。来,子乔,我敬你们两口子:幸福恩爱、健康快乐!感谢你把春娥照顾得这么好……这是男人最大的荣耀了。只可惜,我没福气……春娥跟着我的那两年,吃了不少苦。

春娥像吞了苍蝇一样,三两下把饭扒完,回了厨房,把水龙头开了,哗啦啦地洗碗,企图用水声掩盖赵梅生的声音。

见赵梅生喝干了杯中的酒,子乔忙陪了一小口,拿起酒瓶说,赵哥,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哪个没年轻的时候?又有哪个年轻时没干过傻事呢?来,再加点。

春娥关了水龙头,出来说道,子乔,别喝多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

赵梅生只好捂住了酒杯,说,不喝了,不喝了。喝多了误事、误家……还误国。

子乔放下了酒瓶,呵呵,也行,我不胜酒力,下次再陪赵哥喝。

收拾好了桌子和碗筷,子乔拎着赵梅生的蛇皮袋就往正屋走,春娥忙过来按住了袋子,说,厨房旁边的偏厦里还有张小床,收拾收拾还是可以睡人的。

子乔说,康康的床反正空着,给赵哥睡也是可以的。

春娥说,康康床上前几天长了虱子,还没来得及捉呢。

子乔惊道,长虱子?怎么长的虱子啊,我怎么不知道?

春娥没好气地说,那只又丑又恶的老野猫来睡了几天,你还不知道哇?

子乔低着头,把袋子交给了春娥,对赵梅生说,那赵哥,只好委屈你住偏厦了。等把虱子捉干净了,你再搬进来住好了。

赵梅生忙说,子乔,我就睡偏厦,我喜欢睡偏厦,还自由一些,又不会打搅到你们。

赵梅生佝着腰,拎着蛇皮袋子,推开偏厦的门。子乔过去开了灯,把排风扇也打开了,一股灰尘味扑鼻。

5

偏厦本是用来放闲置物和喂养家禽的,后来村子变成了城中村,家禽不让喂了,就改装成了厨房和客房。屋顶不高,比正屋一楼矮了一米多,都是用边角废料建的,不过,用彩色板吊了顶,躺在床上就看不见檩子和油毡了,但太阳的热情还是会正大光明地进来,久久不肯散去,清晨时还能很清晰地听见公路上的人欢马叫。不过,已经立秋了,到了晚上,气温还是会凉爽一些。如果睡熟了,那人欢马叫的声音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春娥洗漱好了,只穿了一件吊带,把电风扇对着自己吹,才凉快了一些。蔡子乔跑前跑后把赵梅生安顿好了,才关了大门,洗了澡,过来躺下。

他把手搭在春娥的大腿上,拍了两下,说,娥呀,朝儿子看,一切都想得过去。别编些虱子啊蛇啊之类的了。

她翻过身去,摸着他手臂上的肌肉,说,子乔,我知道这个……我也觉得自己心眼小,你知道的,我不是个心硬的女人。

你不仅不是个心硬的女人,你还是个心善的女人。我们结婚十好几年了,我还不知道你?村子里的人,哪个又不喜欢你?

嘿嘿,有点小肉麻。别人喜欢不算,只要你喜欢就行了。讲真话,子乔,我还是想给你生个伢,趁我们现在还能生。

你想清楚哦,我们都快四十了!要生你也是大龄产妇了。再说,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康康,一样的。

看到了赵梅生,我就觉得不一样了。

随你的心意吧!生,也可以。不生,我们有康康,也行。

原先吧,总想等经济条件好些再要,现在,修房子时的外债终于还清了,虽没什么存款,但吃穿还是不愁的,养个伢应该不成问题。

要生就生个女孩吧,我一定会把她养得好好的。

你就想有个小情人……这个,哪能由我做主的。明天我就到医院把节育环取了,明天我们就开始。

明天,还要等明天?

他把她的脸摆正,细细端详着,那黑圆眼睛的光,永远都是新鲜的。她羞怯地摆动了一下身子,轻声道,傻呆瓜,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从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这一口。这小嘴巴、这高鼻子、这黑眼珠子,还有这小脸蛋。

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厌么?

是哦,这么多年,为什么就不厌呢?我也很烦我自己,对你厌烦一些,我就有心思看看别的女人。

讨厌!

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他呼出来一股淡淡的甜酒味儿,让她突然有种想吃甜食的感觉,她毫无顾忌地把嘴朝前伸过去,就像鱼嘴里有无数的泡泡要吐,不吐完就无法觅到食一样。他反手把灯关了。

毫无例外地,全身涌现了无数条温暖的小管子,然后朝脑子里喷射而来,叫她情不自禁地想叫。子乔衔住了她的嘴。缠绵的黑暗几乎是和身体变轻的时刻接踵而来……然而,窗外突起的声音让他们同时坠落。先是春娥惊得坐起身。你听,子乔,那是什么声音?

侧耳细听,窗外一会儿传来唔——唔——唔,像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掐住了脖子;一会儿传来咔——咔——咔的声音,像猫咪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

他们起身,掀开窗帘一看,赵梅生正佝偻着腰在院子里转圈,偶尔还对着他们的大门吭吭唧唧。蔡子乔惊道:这是怎么啦?难道是热得睡不着?他的腰真的有问题?明天不能让人家睡偏厦了。

春娥说,现在还热?晚上都下凉盖被子了。他就是一根搅屎棍!

子乔说,你这是隔着门缝看人呢。哪有这么坏的人?我还真不信。

切!你心好,那你惯使他吧。

说着,俩人又躺回床上。睡意不知不觉中袭来,外面再有声音他们也听不到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起床洗漱完,赵梅生还在呼呼大睡。他们没和他说上话,就上班去了。

……

作者简介

王小木,原名王君,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学员。二〇〇一年开始写作,已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时代文学》《钟山》《小说月报》《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小说多次被各种选刊和网站选载并评论。出版中篇小说集《香精》《代梅窗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