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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9年第5期|任林举:去永康,探寻中国文化基因

来源:《浙江散文》2019年第5期 | 任林举  2019年11月13日07:28

仲秋一过,天地间的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氤氲了一春一夏的江南,呈现出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象——天如海,云如帆,人未动,却已在时光中疾速远航。于是,空间的概念消失,仿佛到处都充满了无色、透明的时光,无边无际,浩浩汤汤。

登上永康方岩山的崖顶,再回首,突然感觉这座明丽的江南小城已经在时光中被埋藏得太深、太久,而其本身也拥有着太深、太久的埋藏。如果说,历经久远的埋藏而不朽即为宝藏,那么永康城中最大的宝藏便莫过于胡公精神。遗憾的是,关于胡公,关于那个被一方百姓奉为神明的“胡公大帝”,却一直被中国14亿人中的大多数所不知,所“未识”。

1959年8月21日,毛泽东从庐山返京途经浙江金华时,在专列上接见部分地县委书记。毛主席问永康县委书记:“你说你们永康什么最出名?”永康县委书记脱口答道:“五指岩生姜很有名。”毛主席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是什么五指岩生姜。你们那里不是有块方岩山吗?方岩山上有位胡公大帝,香火长盛不衰,最是出名的……其实,胡公不是佛,也不是神,而是人。他是北宋时期的一名清官,他为人民办了很多好事,人民纪念他。”随后,毛主席又语重心长地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很重要啊!”

从“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胡公精神提出到现在,转眼60年过去,我和我身边的很多人,却仍如从前一样孤陋寡闻,不识胡公真面目。惭愧之余,我下决心抓紧时间,补上这一堂历史的“课”、人文的“课”和增加灵魂成色的信念之“课”。数日来,我频繁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穿行,从人们口口相传的言语之中到白纸黑字的书籍;从抽象的信息符号到可触可感的金石、碑刻;从山下的胡库村到山上的胡公祠,从山上的胡公祠又到了山中的五峰书院……寻寻觅觅,思思量量,寻找着胡公于历史于人心所留下的印记。

指尖一动,翻过的竟然是千年时光。

公元963年,正是大宋初年,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在江南小村——胡库村诞生。因为母亲将他生在厕所里,所以就取了一个胡厕的名字。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男孩竟然天资聪颖,勤奋好学,27岁上中了进士,成为永康第一位进士,开宋代八婺科第先河。及第之时,太宗皇帝觉得厕所的厕,与他的新科进士有些不相称,便钦赐一名为则。从此,胡则走上了崎岖、凶险的仕途之路,一生77岁,为官47年,由人世的最低处——五谷轮回之地盘旋而上,最终位及人臣。曾十握州符,六持使节,两扶相印,几起几落,折腾了几十个地方,换了几十个岗位,光朝代就经历过三个,可以说,历经宦海沉浮。

大宋初期,虽然天下太平,但对于一个从政者来说,并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期。由于朝廷内部的党争激烈,很多当时的重要人物比如欧阳修、范仲淹、包括王安石、苏东坡等都遭受过贬谪。而胡则却能够在波谲云诡的政治生态下历宋太宗、真宗、仁宗三个朝代,年逾古稀,依然手握重权。

为什么?我和几个同行的文学朋友,坐在五峰书院的砂岩下,那个古人用以授业解惑的地方,很认真、很投入地讨论起这个对我们来说有点儿“过大”的问题,仿佛这些前朝往事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风,越过水塘那边高大的泡桐树,无力地吹到了我们的脸上,让人怀疑它们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达这里。有一会儿我甚至在想,它们不是来自遥远的大宋吧?

讨论的结果,大家还是一致认为,这就是一个“初心”的问题,权利无所谓大小,关键是看“权为谁所用,利为谁所谋”。因为胡公手里的权从来不是用来为个人谋私利,而是为国家尽心力,为人民谋福祉的,所以他的权利并没有成为别人攻讦的把柄和自己前行的羁绊。

天圣三年(1025年),时年63岁的胡则出任福州知州。福州原有大片海涂、荒滩,太宗时授予民耕。后因朝廷财政紧张,朝廷便打算将福州一带庄田转售为卖,加租收税,引起农民愤慨。胡则一上任,即查明实情,上奏保田。然而,奏章一去没有回音;胡则便再一次深入察访,二次奏本,仍无音讯。胡则明白,朝廷不予回答已经是明确的回答,但他却觉得此事涉及民心民愿,绝不可以“糊涂”,便义无反顾上了第三道奏折,这次胡则动了真气,态度已经没有前两次那么柔和:“民有疾苦,剌史当言之;而弗从,剌史可废矣!”这是在和朝廷叫板,如果一个只顾及自己头上“乌纱帽”的“官”,谁肯,谁敢如此?只有胡则,他深知民如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民心就是国家之本、政权的基础,做一个地方官,如果不能审时度势把基层矛盾处理好,把国家利益和民众利益放在同一个天平上兼顾好,就是失职,就有辱使命。胡则三保庄田之举,终于引起皇上重视,下旨租赋减半,宽限至三年。三年后又予全免。

在胡公生活的那个年代,还没有“初心”这个词,也没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说法。但古今的民心、民愿和民众的诉求是一样的,从政的行为规范和道德标准也是一样的。而胡公几十年官宦生涯中最难能可贵的正是他的“守一”。始终如一地“以国家为重,先忧后乐,鞠躬尽瘁”;始终如一地为民请命,心系黎庶;始终如一地坚持至诚、至信、至忠、至义的人生信念。也就是说,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时局如何变化,他的初心始终如一。

直到70岁高龄,胡公还在凭着自己的良知和勇气顶着压力为民请命。明道元年(1032年),江南大旱,赤地连绵,饿死者众,百姓的疾苦和哀怨之声不绝如缕,但满朝文武却无人敢发出声音,身为工部侍郎、集贤院学士的胡则,则又一次把个人的安危置于脑后,斗胆上奏,建议:“永免江南十四州的丁钱。”此奏一上,便有不少朝臣攻讦胡则只顾百姓的粮袋,不管朝廷的钱袋。胡则却毫不动摇,详述民众之困苦,尽诉丁钱之积弊。仁宗皇帝又一次被这个三朝元老、古稀老人胡则的忠君爱民情怀所动,最后下旨:永远免除衢婺两州丁钱。何也?此心此念天地可鉴!

也正因为不忘初心,胡公才经受住了历史和时光的淘洗。终一生的修为与熬炼,由一个出身贫寒的从政者,终成中华文明史上的一件“大器”和“美器”,上承天意,下合民心,不但被黎民百姓所拥戴,也被历代国家的管理者所敬重,先后受到宋太宗、宋仁宗、元成宗、明太祖等共10位皇帝的12次封赏。一代名相范仲淹在为胡公撰写的祭文中对他做了中肯的评价:“惟公出处三朝,始终一德,或雍容于近侍,或偃息于外邦,动为至诚,言有明理……性至孝,富宇量,笃风义,轻财尚施,不为私积……义可书,石不朽,百年之为兮千年后。”千年之后,各地百姓为了表达自己的崇敬、感戴之情,将胡公奉为神明,于是“天下有胡公庙三千。”

胡公,就这样最终以一种精神存在或“神”的姿态,抵御住无情的时光,在这个渴求“好官”的国度里继续“活”了下来。千年以来,胡公在全国各地的胡公祠里接受众人的膜拜。在大破“四旧”的文革期间,一切与“旧”有一些瓜葛的古迹或文物都被“砸个稀巴烂”唯有永康方岩山上的胡公祠完好无损,说来也是一个奇迹。

立在在胡公祠内的胡公雕像,身材伟岸、相貌堂堂,目光炯炯,头顶官帽,身着长袍,威风凛凛,一看就是一个虚怀若谷、刚直不阿、令人敬重的君子。随大家一起拜祭之后,我开始站在一旁仰望和观察。看人流如水,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却突然感觉到,那雕像并不是胡公。因为人们祭拜的胡公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抽象的精神。既然是一种精神,定然也就无形,世间没有人能精确地雕塑出他的形象,也没有哪一个祠堂能装得下他。那些木、石、铜、铁的物质总会在时间的侵蚀中腐朽、消逝。多年之前,这些建筑和雕像还没有存在的时候,胡公精神就已经存在了,而多年之后,这些建筑和雕像消失了,胡公精神仍会不死。它们的生命长度,显然和胡公精神的生命长度不相匹配。

我转过头,问一个身边的年轻人:“你为什么要来拜胡公?”年轻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胡公是一个很灵验的神,他能保佑我的平安、幸福。”我友好地冲他笑了笑,但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这是一个空间很小的心灵,至少暂时不会成为胡公精神的“殿堂”。毋庸置疑,并不是现实中每一个人的心都能装得下胡公。一种高尚的精神存在是要靠同样干净、温热的血液和同样真诚、美好、高尚的灵魂来滋养。胡公的殿堂只能存在于世世代代胸有信义、呼唤仁爱的人心里。

抬头远望,目光就轻松越过了胡公祠下那排整齐的台阶,再向前便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头路,不宽也不窄,一端通往山中,一端通往山下的“红尘”街市。路两旁的草木葳蕤繁茂,错落交杂,有可以作为栋梁之材的高大乔木;有生在乔木之下安享阴凉但无意成材的各色灌木;有的是已经存活了百年的“老”树;有的却是一岁一枯荣的蒿草;有只开花不结果的山桃;也有只结果不开花的桫椤……此时,正是金秋季节,显眼处和幽暗处的银桂和金桂,纷纷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这些姿态、禀赋、寿命各异的草木,到底是怎样一代代生存下来的呢?它们靠什么保持了自己的样貌、品性?又是靠什么延续了它们的生命?这让我想起了“基因”这个概念。

不可否认,神奇的基因是打开所有生命秘密的一把钥匙,也是生命得以存在和传承、种群得以延续和壮大的关键。基因在,个体的生命和物种就在;基因不在,个体和物种就自然消失。当基因的概念被引申到社会学领域,也同样激发了我们对于人类精神和文化根基的想象。“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胡公精神为什么能历千年而不衰?就因为它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和心愿。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世世代代的人民经历了太多的动荡、搜刮、贫穷和压迫,人民从灵魂深处盼望优秀从政者身上那些“道德完美、心怀悲悯、勇于担当、公而忘私”的文化基因能够永远地传续下去。

就在五峰书院和胡公祠之间的路边,有两棵国共合作时期周恩来总理亲自栽种的白花泡桐。高大、粗壮的树干挺拔、伟岸,直接云天,让围在树下观看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抬头仰望。人们在热烈地谈论着树的品种和品质以及种树人的故事,但我却想到了山上的胡公祠以及胡公祠中不曾间断的香火。

如果说树木是靠着阳光雨露存活,靠扦插和播种传续基因;那么,胡公祠中的香火大约相当于为一种精神的不灭而做的“浇水”和“施肥”吧?但一种文化基因的永续,依靠的却不仅仅是缭绕的香火、枯燥的文字和易逝的记忆,更重要的还需要一代代人在自己的“心田”为其预留出播种和生长的空间。

告别人文和自然资源都很丰富的永康,还是觉得方岩山的胡公祠是永康最有份量和价值、也最让人难忘的“景观”。虽渐行渐远,仍忍不住再一次以心遥望。惟愿,来胡公祠祭拜的人们或没来胡公祠却也对胡公予以关注和敬仰的人们,都能将一颗承载着中国文化基因的“种子”揣在心里,并将其传播到空间和时间的远方。

 作者为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