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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4期|张庆国:老鹰之歌(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4期 | 张庆国  2019年11月12日08:31

老鹰起飞

终将坠落

黑夜之光

洞穿我心

黄卷 翅膀

1

公路挂在天上,一侧靠山,一侧临渊,塌方随时发生。司机不清楚危险在哪里,小心翼翼,听天由命。路边轰隆塌落,卡车就从山崖滚下,变成老鹰飞走,在空中张开告别的翅膀。峡谷两百米深,云雾滚滚,底部是大河,细若蛛丝,看不见反光,听不见呻吟。

小林驾车翻越东山,就很小心,手握紧,眼瞪直,双脚忙乱,在下面的踏板上快速交换。这条滇缅公路盘旋上下,弯弯拐拐,穿越云南群山,横跨澜沧江和怒江,是世界奇迹。沿路的村民伐木炸石,砍树劈岩,手刨人背马驮,用不到一年时间,在高山的原始森林中,挖出一条从昆明直通境外缅甸,跟国际援助相连的长途汽车路。小林和他的车队,就在这条山路上来回奔跑。

地上危险,天上更凶,有日本飞机追击。这是最早的云南现代公路,也是最原始的高山公路,是最重要的运输通道。

山太高坡太大,汽车发动机猛吼,烧得滚烫,轮子却不动,爬不上坡。只好踩紧刹车,叫车上的助手下来,用铁棍在路边撬一个石头,抵住车轮,等车子的发动机冷却,再重新发动,继续朝坡上爬。

陡急的拐弯处,司机也要下车,在弯道上垫木板,慢慢行驶。前轮小心碾轧路边刚垫上的板子,后轮跟着谨慎通过,稍不留神,就会车轮悬空塌落,翻车坠入山谷,变成空中绝望的老鹰。

司机们都在运货的卡车上带了一堆厚木板,也带了些空汽油桶,前方出现公路塌方豁口,就垫上木板驶过去。下暴雨山洪倾泻,公路出现大面积塌方,助手就冒雨下车,把空汽油桶从车上滚下,装满土石,填砌路基。一个汽油桶不够,填第二个,或第三个。一个助手干不了,等下一辆车,几个助手一起出力。最大的公路塌方豁口,填了二十个汽油桶。

有个司机单独驾车,落在车队之后,车子驶到山腰公路的塌方处,碾到路边匆忙垫好的汽油桶,突然轮下松动,车身倾斜。他毫不犹豫地开门跳车,纵身抱住路边的树。卡车轰隆消失,从眼前飞走,滚下山谷,他抱在树上幸免于难。但不是所有跳车的司机都能像他一样捡回性命,好几个司机跳车后摔昏,滚落江中淹死,也有人被翻倒的卡车压死,还有司机坐在驾驶室,被暴雨中倒下的路边古树砸死。

有个司机在雨过天晴的烂泥中翻车,被车子压住,动弹不得。路上无人,只能等死。半夜暴雨突降,山洪一泻而下,冲走了地上的泥浆,他摸索着发现大腿被一根车厢的铁钉刺穿,钉在地上,用力挣脱铁钉爬出,才拖着伤腿逃走。

有个司机驾车翻山,头顶的日本飞机追来,投下炸弹,车没炸烂,人也没炸死,可是腿炸断了。他把驾驶室里的铁锤绑在断腿上,用锤把踩踏板,继续开车,挣扎着下山求救。

如果三五辆车或十几辆车结队出发,出事就可以互救。可小林爱冒险,经常自己一辆车行驶在山路上,他喜欢单独开车,不喜欢凑热闹。

逃脱路途的危险,驾车驶进东山,他另有害怕,想赶紧冲出山中的铁丝窝。

他不想遇到那个鬼。

但总是会遇到。

他的车在坑坑洼洼的滇缅公路上奔跑六百公里,路过铁丝窝山坳,黑夜的翅膀收紧,漆黑一团,车灯像两条发抖的手臂,战战兢兢地朝前摸索。很快那个女鬼就在车灯前出现。一团人形幻影,紧贴山壁爬动。小林看得很清楚。她穿了女学生的蓝罩衫,黑裙子,剪短发,失血的脸呆板麻木,眼珠枯黄,反射出两朵小小的火苗。

这一带被日本飞机炸死的冤鬼太多,有过路的士兵、赶马人、村民,也有从缅甸返回的卡车司机。小林在马来西亚槟城长大,从小求神敬鬼,相当迷信,认为铁丝窝就是有鬼。

风大路窄坡陡,峡谷上方的夜空里,月亮瘦骨伶仃,星星悲伤沉默,风把夜空中最后的微光一扫而空。小林握紧方向盘,低头再看,车窗前方的鬼影已渗入峭壁,无迹可寻了。

如果白天遇见这个姑娘,他会下车,辨清是人是鬼,黑夜中他不敢,只能赶紧驾车驶过。黑夜是白天的影子,三个月来,小林驾驶的卡车驶进铁丝窝山谷,日光就飞逝,黑夜马上降临,鬼就随风飘出,这让他丧气。

他试过很多方式,在山下的运输队停车场留宿,拖延时间,天亮再出发上山。无论怎么算计,总有一只黑手把时间拖住,把他的车轮拖住。总有一条鞭子猛抽黑夜的屁股,暮色尚未消失,黑夜就连滚带爬跌落,追赶在车后。他的卡车进入铁丝窝,黑夜就轰然而至。

很奇怪,非常诡异。小林驾驶卡车驶进铁丝窝这段山路,肯定天黑,永远是黑夜,密不透风的黑夜,有鬼出没的黑夜。除了车灯战栗的光亮,黑夜把整片山谷大口吞下,让他呼吸困难,头晕眼花。

漫长的滇缅公路上,铁丝窝是中途的一个点,位于龙山的半山腰。下山后,驶出一段幽闭峡谷,绕过苍山,小林的卡车就进入名声远扬的下关镇。

2

小林是马来西亚华侨,十四岁进梁叔叔的汽修厂做学徒。在马来西亚槟城的华人汽车帮中,小林年纪最小,最兴奋,爱打架。他不怕死,不怕棍棒刀枪,换成别人,像小林这般玩命,二十岁做成帮派老大也有可能,可小林不想做老大,只喜欢冲锋陷阵,享受打打杀杀的感觉,看到别人抱头逃跑和跪地告饶,他就笑得满地打滚。

来到中国云南,驾车上千公里,去缅甸拉军事物资,他很兴奋。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对死亡早有准备。在马来西亚,海洋季风催促每个人迅速成长,小林这个岁数的男人早就结婚,养老婆孩子了。他也认为自己不算小,但战争突如其来,世界被撕碎,人生乱套。他不能娶妻生子了,要考虑怎么去死,男人就应该战死,报名回中国,打日本,死在抗战的荒山野岭。

小林来到昆明,是一个复杂故事,后面再追述。

只说他乘坐远洋邮轮,辗转来到中国云南省的昆明,参加了抗战运输队驾驶培训班。毕业的第二天,就正式上路,驾车翻越云南的连绵群山了。整个中国都乱,到处是眼泪流干的难民,遥远的昆明城里,却洒下1939年冬天的平静阳光。这座城市万里无云,在没有空袭警报的日子里,天空蓝得空洞,危险深藏不露,让人捡到零碎的微笑。

小林的运输队弟兄,都是会聚新加坡,再同船归国的青年华侨,都说会开车,其实好些人不会开,只是头脑发热,满腔激情,报名回国抗日。小林陪着不会开车的华侨弟兄,集中睡在昆明小西门城外的运输队驾驶学校里,每天上操,排队和跑步,学开车和修车。两个月的培训仓促结束,他们每人一辆卡车,孤立无助地上路,翻越高耸群山,盘旋在挂在天上的公路,像老鹰飞在天空,前往一千公里外的缅甸拉货,为中国运送抗战物资。

3

1939年,中国的身体呼吸困难,手脚被砍伤,脖子被掐紧,只能依靠云南滇缅公路这根神经,传递最后的思想和勇气。北方沦陷,首都南京落入敌手,政府一撤再撤,从南京迁往武汉,武汉迁往重庆。呜咽悲鸣的诗词破碎,飘荡在狼烟滚滚的空中。

北方宽阔的平原上,奔跑着日本军车,火车呜咽,日夜运送表情呆板的日本士兵。东部和东南沿海,铁路、公路、港口均被日本军队封锁和占领。只有崇山峻岭中的云南,被世界最高的山脉严密保护,网开一面。群山中的滇缅公路,保证了中国之口的急促呼吸。这条路被切断,中国就麻痹,陷入瘫痪,接近死亡。

滇缅公路把上千公里的苍茫群山缝合,这根敏感而粗壮的神经,全长一千二百公里,连通了中国、缅甸和印度,运来抗战的枪炮弹药和汽油。运输军用物资的车辆,全部是美国卡车,道奇、雪佛兰、捷姆西等牌子,也有烧木炭的百氏牌卡车,每辆车载货三吨到五吨。

卡车从昆明出发,奔跑九百公里,驶到云南西部中缅边境的畹町镇,进入缅甸,再跑三百公里,到达缅甸的腊戍,全程结束。在腊戍装货,返程回昆明。全程途经散落于群山之间的无数小镇,诸如云南畹町、龙陵、保山、盐田坝、旧寨、瓦窑、永平、下关、楚雄等,翻越无数空寂的山峰,穿过怒江、澜沧江,九死一生。

顺利的话,从缅甸载货归来,日夜兼程赶往昆明,要七天到十天。但意外随时发生,日本飞机从越南起飞,穿过万米高的云层,直奔云南西部山区,每天轰炸滇缅公路十余次。卡车司机们听到空中的声响,看到头顶飞过黑影,就赶紧停车。

几天前,小林驾驶福特卡车上山,像一只老鹰,在峭壁上哀鸣,龇牙咧嘴,喷吐热气,缓缓朝坡上拱。车轮在悬崖处打滑和下移,车轮下的沙土向后射出,山壁摇摇欲坠,车子无法前进。危险的巨兽大步走近,一屁股坐到车头上,震得整个车身轰然下陷。

右侧是幽暗绝壁,左侧是呼啸的深谷。狭窄的天空里,日本飞机突然出现,五只真正的老鹰张开翅膀,滑翔盘旋,杀气腾腾。忽然老鹰散开,迅速下降,直插公路,小林赶紧刹车。

飞机机身上的太阳旗,一粒红点,像充血的眼睛,一晃而逝,划过弯曲狭窄的天空,轰鸣撼动着山谷里的森林,小鸟乱飞,被疾风吹落。

飞机忽然屙出黑色的屎,山谷里响起爆炸声,大树翻倒,岩石崩塌,老鹰、斑鸠、绿豆雀、八哥和乌鸦,冲出爆炸的黑烟,整齐地射向天空。

两辆卡车被炸翻,司机烧死。

小林侥幸没死。

还有危险。

半路遇上暴雨,山摇地动,落石翻滚,泥浆滔滔泻下,小林只能停车,在驾驶室里坐等。山洪把汽车卷走,埋葬在江底,也就认命。沿途的深山老林里,野兽出没,毒蚊袭人。风雨中路烂泥泞,坑洼不平,货车满载军用物资,东摇西晃,半路抛锚,无可奈何。只能等过路司机来到,相互帮助,把求救信送往几十公里外的修车站。修车站师傅几天才能赶到,他一直停车在山上等,饿几天是常事,生病发热,只能忍耐,求老天保佑,不要把自己的命收走。

躲开车毁人亡的危险,驶进休息的城镇,还有麻烦。夜晚睡觉,司机把汽车停在露天,军事物资被盗,要被问罪。睡在驾驶室里,可能被土匪枪杀。住进小客栈也会出事,客栈里有妓院和烟馆,人员混杂,杀人夺命的事,时有发生。

还会遇见鬼。

小林在下关镇的小客栈里,听说了龙山铁丝窝山谷的女鬼传闻。

他很好奇,这个传说中的女鬼,他不怕,很想见识。

好像真遇见了,又好像很假,只是幻觉。

4

下关镇上的女人,不是幻觉,是真实的等待。

美国卡车马达轰响,从山上冲下,车后追赶的滚滚尘灰,像一千头奔跑的黄牛。卡车蹦跳摇摆,轰隆隆砸进云南大理的下关镇,在小旅馆门前停下,旅馆门前空寂无人,没有好奇的眼睛。云南西部著名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财源滚滚,客栈老板对过往卡车见惯不惊。

下关镇上,有三个女人等着小林的到来。

想到她们,小林心花怒放。

苍山起伏环绕,围住一大片沟壑和田野,阳光懒洋洋散开。下关镇上的小旅馆,都有大户人家的感觉,石砌门柱整齐粗壮,门头拱顶的石雕花饰,远看像鸟,近看似蝶。石脚坚定有力,墙面粉刷得雪白,明白亮堂。深厚门洞里的敦实木门涂了褐色土漆,推门入院,嘎吱震动,吐出沉重的呼吸。

几百年中,下关镇上商队往来,马帮络绎穿行,运来茶叶、盐巴、药材和兽皮。镇上富人增多,美女成群。男人外出经商,女人在家开旅馆,迎来送往。

旅馆雪白的墙面,反射着慵懒温暖的阳光,翻山越岭的卡车兴冲冲赶来,司机都是华侨,出身马来西亚、新加坡和泰国,他们是福建、广东和海南岛人的后裔,相貌特殊,脑门突起、厚嘴唇,皮肤被马来半岛的海边阳光晒成咖啡色。

运送抗战物资的卡车驶进下关镇,路程过半,险途渐少,敌机绝迹。司机大汗淋漓,灰头土脸,从高高的驾驶室里跳下,大声叫喊,庆幸捡得性命。赶紧钻进小旅馆,漱口洗脸,头发左右分开,梳得光滑,哼着东南亚民歌,有的哼英国歌,叼着烟出来,找小旅馆的老板娘说笑。

酒足饭饱,出门散步,田野里晚风轻摇,暮色被一丝一丝抽走。乌鸦归巢,喜鹊不言,狗夹着尾巴归家。月亮理直气壮地升起,照亮下关镇疲惫的夜晚,司机丢掉烟头,打着哈欠进屋,沉沉入梦。

小林踩下油门,冲进下关镇,心急火燎,热情万丈。铁丝窝的女鬼,变成记忆里的水迹,渐渐散尽,不见踪影。眼前浮现三个女人,一个是母亲,两个是女儿。母亲坐在床上,俯身注视他。两个女儿在院子里奔跑,辫子甩来甩去,衣摆飘摇,小小的乳房隔着衣服晃动。她们不停地转圈子,尖声呼唤小林的名字。

小林在下关镇留宿的旅馆,就由这个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共同经营。

5

美国卡车驶下龙山,整个下关镇都会震动,地下升起嗡嗡摇晃之声,杨家客栈后院的茶花树上,褐色瓦雀闻之骚乱,响亮鸣叫。鸟在卡车的轰鸣中飞起,蹿到旅馆二楼的房顶上张望。

阮秀贞无动于衷。

她蹲在后院的水池边洗菜,院墙摇晃,石板地面微微震动,轰隆隆的卡车声由远而近,她不慌不忙地洗菜。菜洗净,装进竹篓,竹篓抬起,搂稳了朝前走。水从竹篓缝隙往下流,淋湿了她的裤子,大半截裤管贴在腿上。她搂着竹篓回厨房,提刀切菜,砧板剁得咚咚响,信心十足,盖住了院门外的汽车马达声。

忽然她停住手上的动作,偏过头来,目光投向厨房门外的小院,手在潮湿的围腰上抹几把,慢慢走出厨房,支棱起耳朵,倾听门外的汽车声。再抬起头,看着房顶飞起飞落的瓦雀。她朝房顶挥手,瓦雀飞走,汽车驶近。

熟悉的声音从院墙外传来。

她微微一笑,低头返回厨房。

很快,她的两个女儿从小屋里冲出,奔向院门,叫喊小林的名字。

阮秀贞的祖籍在越南。

十多年前,中国商人杨贵祥去越南做生意,把她带回大理下关镇成亲。她生下两个女儿后,不幸降临,丈夫外出经商,再没有返回。现在大女儿十五岁,小女儿十三岁,丈夫还是杳无音信,想必已客死异乡。

阮秀贞无力改变中国丈夫失踪的现实,也不会把他忘记。她留在中国下关镇,就是为了永远记住中国丈夫,开这家旅馆用的也是夫姓,叫杨家客栈。

小林驾车到下关,只住杨家客栈。

杨家客栈是三房一照壁的四合院,院内两层楼,上下各八间房。大院后面另有一个小院,小院里有一株茶花和一个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边是厨房,厨房旁边,是阮秀贞和两个女儿的卧室。

阮秀贞的女儿一个叫桃花,一个叫梨花。小林每次驾车来到下关镇,在杨家客栈门前的菜地边停车,拖着沉重的双腿,跨进客栈院子,桃花和梨花都会闻声跑出。两姐妹满脸通红,无比兴奋,一前一后忙给小林端茶水、递一人一把,塞给桃花和烤面饼。然后,桃花提水给他洗脸,梨花催促他把脏衣服换下。

小林掏出英国糖,梨花。

两个姑娘捧着小林的水果糖,衣裙翻飞地跑开,去厨房找母亲。她们很孝顺,小林的英国糖,一定让母亲先吃。

两个姑娘都漂亮,桃花年长,身子浑圆,更成熟,顾盼生姿,满含深情。梨花直率,快言快语,举止青涩,含苞未放。小林住杨家客栈,就因为喜欢桃花和梨花。

小林离开马来西亚时二十一岁,早就谈过恋爱,勾引姑娘有经验。他知道杨家客栈的两个姑娘对自己情有独钟,为此得意。想到下关镇上有两个美丽姑娘,正坐在芬芳的茶花树下,屏声息气,倾听隆隆而至的车轮响动,等待着自己出现,他就深感欣慰。滇缅公路上孤独而漫长的生死奔忙,也就无所谓了。

可是,他不敢轻举妄动。

6

小林负罪在先,背叛了马来西亚的未婚妻,不敢在外找姑娘了。

在马来西亚,小林瞒着家人,报名参加回国抗日的司机预备队,乘远洋邮轮去新加坡,从那里再乘法国的达尔文号邮轮,到达缅甸仰光,然后换乘汽车,来到云南昆明。马来西亚的父母已经在为他准备婚礼,他要跟梁叔叔的女儿结婚了,要去继承梁家的汽车修理厂家业。

可是,他逃跑了。

不是逃婚,是退出了人世的希望。

朋友死了,他活着也没有意思。

父母和梁叔叔一家欢天喜地筹备婚事,他临阵逃脱,辗转来到中国,投身抗日,踏上了死亡之路。

他认为投身战争,活下来的机会很少,可以死得轻松。

在昆明受训出车,踏上滇缅公路,他才知道尽管驾车出行危险,司机却不是士兵,公路也不在前线。卡车长途跋涉,驶往中缅边境,生死相伴。但云南没有被日军占领,司机出行未必会死,这使他减轻愧疚,对梁叔叔和他的女儿恢复了思念。

这不是他拒绝阮秀贞两个女儿的理由。

他对桃花和梨花两个姑娘送上的爱情视而不见,原因是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活到明天,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翻车死亡并抛尸荒野,更不能保证自己能成功躲过日本飞机的炸弹。战争结束前,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找姑娘。

他来中国,是因为失去了好友,见识了痛彻骨髓的死亡。那天,在马来西亚槟城,他去酒吧会见好友,日本间谍混进来,藏下炸弹,酒吧爆炸了。正在看英国人拍的中日战争电影的几十个人,死了大半,其中有他最好的三个朋友。大火烧光了半条街,烧干了几百人的眼泪。

日本间谍制造的爆炸让他深受打击,巨大的轰响在他的脑袋里半月不散。半个月来他无法入眠,夜晚睡在床上,浑身冒汗,手脚发抖,体会到什么叫作空虚和绝望。他想哭没有泪,想喊叫发不出声,想杀人却不敢,要强烈忍住。可他快要忍不住,快要提刀出门,去杀自己的师傅,日本人松田了。

他的师傅,日本人松田,是梁叔叔厂里的高级技工。松田永远一副笑脸,小眼睛弯弯的,见人就鞠躬点头,脸上的皱纹里堆满了友善和谦卑。他会是日本间谍吗?有可能。可他教会了小林修汽车,教给了小林吃饭的手艺,现在,他也可能是杀死小林好友的凶手。就算他没杀,就算那颗炸弹不是他放的,他以后也恐会再杀别人,他的床下也可能藏有炸弹。小林忍无可忍,想杀这个松田师傅了。可松田真的是间谍吗?他满脸的笑容真是假的?

小林慌乱害怕,他躲开梁叔叔,从马来西亚逃走,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了躲开日本师傅松田。

现在,他远在中国云南的深山,不再敢接受别人的爱,他是来赴死的,是来为朋友报仇。他只能用水果糖和巧克力,回报桃花和梨花的爱情。

而且,另有一座更大的山,横在他和桃花梨花两个少女之间。

那是她们的母亲阮秀贞。

小林躺在杨家客栈的客房睡觉,总能感觉到老板娘阮秀贞的脚步从窗外移过,总能看见阮秀贞的目光在窗纸上停留,总能听到她的呼吸在月光下缓缓上升,萦绕不散。铁丝窝的女鬼传闻,是阮秀贞上个月告诉小林的。

7

小林驾车上路两个月,结识了阮秀贞。

两个月出生入死,在险象环生的滇缅公路上成功往返,很幸运。那天下午,小林和他的朋友结伴,五辆卡车驶进下关镇。落日在晚风中高声叹息,恋恋不舍地下沉,金黄色的余照升上苍山之巅,卡车碾轧着暮气笼罩的土路,驶向路边的段氏马店大门。

段氏马店是下关镇最出名的旅馆,三个大院子相连,客房很多,还有储货的仓库和足够关一百匹马的大马厩。院内有人租房开烟馆,烟馆养着三个妓女,一个四十岁的半老女人,两个十六岁的姑娘。三个妓女不够用,他们会想办法,烟馆的一个瘸腿少年,在生意好时跑遍全镇,请人用马车送来女人。

小林的司机朋友吴六一,一路辛苦,在下关镇停车,心急火燎地进旅馆洗脸,匆忙换上干净衣服,拉着小林出门找女人。

段氏马店烟馆的妓女少,去晚了找不到女人。吴六一比小林大五岁,也是马来西亚人,最胆小,最害羞。从前司机弟兄约他找女人,总被他拒绝,完事回来,还被他唠唠叨叨教训。那天他变得急躁了,这个有些女人气的忸怩男人,变成一只关得太久的公猪,憋得满脸通红,哼哼叽叽。

吴六一说,赶紧找个女人吧,就算下趟死了,也值得。我要死在女人的床上,不想死在山上啊!

小林说,哈哈,翻车把你吓醒了?

吴六一说,你年纪小,但比我敢玩。

小林说,反正活不了多久,该玩要玩。

这趟从缅甸回来,吴六一半路几乎吓死。他的车在山上抛锚,小林和三个司机陪他,困了三天。如果不是遇上两个外出捕猎的山村少年,他们可能饿死。那两个山村少年把肩上的麂子放下来,送给他们烤了吃,他们才活着等到了修车师傅赶来。

可是,走进段氏马店的烟馆,他们来晚了,三个妓女已经有主。烟馆的曹老板,弯刀脸,翻鼻孔,门牙硕大,眼珠子白多黑少,长得太像坏人。他拱手道歉,对小林和吴六一说,二位先生抽口烟,曹某马上给你们找女人,放心!镇上来了好几个姑娘,都是十几岁的丫头,漂亮死了,嫩得很,我马上把她们找来,二位放心好了!

吴六一说,大烟嘛抽了干什么?我不会抽,不会抽的啊!

曹老板说,抽两口很舒服的,你们路上辛苦,该养养神啦!

小林说,找姑娘就是养神。

曹老板笑着说,是啦是啦,胯里的小雀雀,叽叽喳喳叫啦!

吴六一脸红了。

曹老板用力弯下腰,鞠两个躬,脑袋抬起,一双鼓胀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朝他们送上巴结的笑容。

小林说,算了我们走。

曹老板急忙拦住说,小兄弟不要走,看你们很讲究,头发油光水滑,是有钱人。睡在烟床上喝茶好了,抽饱了烟,姑娘就送来,愿意的话你们可以带走,回房间玩个痛快。

吴六一赶紧说,我们回房间等,你把姑娘送来如何?

曹老板搂住小林说,小兄弟先抽几口烟,来抽吧,还有空着的烟床,等下来人就没烟床了。

小林冒火了,一把掐住曹老板的脖子,把他摁到墙上说,什么小兄弟?老子不抽烟你不让我走是不是?我杀过人你晓得吗?

曹老板被掐得两脚猛蹬,双手乱摇。

吴六一急忙拖着小林退走。

他们返回旅馆房间,吃过饭,躺在床上睡觉。黑夜压下来,院子里挂出三盏马灯,窗外模糊的光亮,照见屋檐下一拐一拐走来的烟馆瘸腿少年。他低着头,瘦小的身子一摇一晃,急急忙忙赶路,身后跟着两个女人。女人慢吞吞,走得不慌不忙,拉开了好几步距离。

瘸腿少年站住,恶狠狠地回头说,赶快!磨洋工还想挣钱?

女人鄙视地站住,咕咕咕笑。

瘸腿少年冲过去,猛地一掌,想把一个傻笑的女人推倒,没想到反被这个女人捉住手,用力一扯拖翻了。

两个女人尖笑着闪开,从瘸腿少年身边跑过。瘸腿少年爬起来,一摇一晃地追,撅着屁股,跑到两个女人前面,抢先敲开房门。

小林看到瘸腿少年带来三十几岁的女人,哈哈大笑。

还说是小姑娘呢,小林笑得趴下身子,用力擂几下床说,这叫小姑娘吗?可以做我奶了。

瘸腿少年走近,伸出一只手说,拿钱来。

拿个屁的钱!老子不要,小林说。

拿钱来!瘸腿少年斩钉截铁地说。

小林冷笑,没有人唬过他,他不吃软,更不怕硬。面前这个瘸腿少年,看上去不怕死。这个人目光迟钝,面无表情,固执而愚蠢,脸上坑坑洼洼,像山路,每个小坑注满悲伤。看上去像死过一万次,刚从阎王殿爬出来,身上飕飕冒冷气,伸出的手布满伤疤。

小林抬起头,看一眼瘸腿少年身边的女人,这个女人很漂亮,头发整齐盘起,窄小的蓝布褂子把胸部裹得很紧,饱满鼓胀,下身的黑色长裤轻柔修长。她咧嘴一笑,朝小林猛眨几下眼睛。

小林的身子被点燃,热烘烘烧起来。他掏几张钱丢到地上,坐在床边嘿嘿怪笑。瘸腿少年趴下去,残疾左腿痛苦地蜷曲着,身子艰难地压低,像一只伸长脖子找食的狗,一手撑地,另一只手迅速捡起钱,抬头送给小林一个感激的笑容。

瘸腿少年退出房间,随手关上房门。

站在小林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阮秀贞。

8

瘸腿少年忽轻忽重的脚步声从门外远去,小林呵呵冷笑,拍拍身边的床,对阮秀贞说,来吧上床,我出过钱了,你老得像我奶,也只能要了。

马来西亚男人对女人的年龄并不计较,尤其对出钱购买的女人。小林刚才很生气,是因为烟馆的曹老板说过,保证送来十几岁的姑娘。可这个阮秀贞,眼角已经有皱纹,她的年纪让小林感到好笑。

这个女人有些面熟。

我好像见过你,小林说,上床来讲话吧。

阮秀贞笑了笑,朝小林再挤几下眼睛,她没朝前走,反而退后几步,靠到门边的板壁上,静静地看着小林。

过来,小林说。

阮秀贞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说,呸!

小林吃一惊。

你混蛋!阮秀贞轻声说。

小林更惊奇。

你欺负烟馆的小跛脚,要不得!阮秀贞说。

小林眼前浮现瘸腿少年挣扎着弓身捡钱的可怜相,脸有些发烧,嘴却很硬。

他说,我已经可怜他了,不然才不想要你。如果我不要你,你挣不到钱,他也挣不到钱,回去他还要被曹老板收拾。

阮秀贞咕咕一笑,慢慢走过来,伸手摸小林的脸,猛地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揪得后仰。小林疼得龇牙,想抽阮秀贞一巴掌。可阮秀贞面露凶光,毫不畏惧,让他迷惑不解。

阮秀贞把小林拖下床,摔到地上,小林哎哟叫一声,膝盖摔疼了。阮秀贞接着把小林推倒,骑到他背上,猛抽他几个耳光,又把手伸到身后,在小林的屁股上狠掐了几把。

小林疼得嗷嗷叫,打个滚把阮秀贞掀翻,扑上去想揍她,却看到阮秀贞坐在地上微笑,不慌不忙,把紧身褂子脱下,扔到小林脸上了。

小林火气顿消,哈哈大笑,把阮秀贞摁倒。阮秀贞是老手,躺在地上扭几下屁股,就让小林失控,一泄而空,无奈地趴着喘气。

阮秀贞把小林推开,走到床边躺下说,来吧,睡在床上说话。

小林睡到床上,听阮秀贞慢吞吞解释,才知道她也是旅馆老板。

原来这样啊!小林恍然大悟地说,你开旅馆,我在路上肯定见过,难怪觉得面熟啊!

到了下关,你应该住我家。阮秀贞说。

你开旅馆,还要做这种事?小林奇怪地问。

阮秀贞说,我不想做,是来叫你去住我的旅馆。下关镇不只段氏马店,还有我的杨家客栈。段氏马店这边开烟馆脏得很,我那边很干净,要女人我也可以帮你找。

小林说,要你就够了。

阮秀贞在小林脸上掐一把,咕咕捂着嘴笑。

相识阮秀贞后,小林丢魂失魄,再到下关镇,别的司机去住段氏马店,小林换旅馆,跨进阮秀贞的杨家客栈。

小林第一次走进杨家客栈宽大幽静的院子,看到阮秀贞的大女儿桃花。她穿红褂子白裤子,提一把铜茶壶,从走廊看过来,迟疑地站住,眼睛慢慢睁大,露出久别重逢的惊喜。

小林朝她笑了笑。

她慢慢走过来,在距离小林两步远的地方停住问,你认识我吗?

小林摇摇头。

要住店?她说。

小林说,那个阮什么在吗?

她说,是我妈。

傍晚,桃花端着饭菜,送进小林的房间,又问,我长得跟我妈像吗?

小林说,不像。

你今天怎么那样看我?

哈哈,小林说,我认识你妈。

对话混乱,牛头不对马嘴,桃花听不懂,气得一跺脚,转身出门。

小林狼吞虎咽地吃完饭,阮秀贞来敲门了。他从门后闪出,一把抱住她。阮秀贞不慌不忙地推开他说,我不是来找你干这个,你年纪小,太小了,做我的姑爷还差不多。

小林说,好啊,你女儿很漂亮,我喜欢。

阮秀贞坐到床上,瞪一眼骂道,你当真?动了我的桃花和梨花,要你狗命的。

小林嘿嘿地笑。

上次跟阮秀贞在段氏马店相识,小林对她的直率印象深刻,一夜太短,次日匆匆分手,重逢时已隔半月。小林不怕女人,更不怕上过床的女人,对阮秀贞充满好奇和渴望。他称赞桃花,只是一个玩笑。阮秀贞的女儿他不认识,没有兴趣,再说,勾引少女桃花,会徒增痛苦。生死年代,找阮秀贞最好,你卖我买,现场交易,了无牵挂。

小林赶紧赔笑脸,表示歉意。这个女人善解风情,让小林想起马来西亚的海边姑娘。

你休息一下好了,阮秀贞从床上滑下说,我是来看你,那边还有事。今天住进一个当兵的,有些麻烦,我要去照应,晚了再来陪你。你先睡,路上开车很累的。

阮秀贞在小林脸上吻一下,小林愣住,身子呼地发热。她咕咕笑着,后退一步,再退,用屁股顶开房门,退了出去。

阮秀贞说得对,小林翻山越岭,累得只剩半条命。阮秀贞走后,他疲惫地躺下去,很快睡熟。半夜,小林惊醒,懵懂坐起,身边冷清空洞,他在床上摸索,寻找阮秀贞的身子。

几声吼叫在窗外的黑夜里翻滚,好像风中落下干燥的石块,小林听到女人的哭声,想起阮秀贞,猛地从床上跳下,拉开房门。冷风扑进来,他打个寒战,跨出房门。

苍白的月光落下,照见院里的一男一女,女人跪在地上,捂着脸哭泣,男人端一支枪,冲女人狂骂。

小林走出门去,那男人转过头,用枪指着他说,不要出来捣乱!

那女人止住哭泣,抬起头,朝小林投来迟疑的目光。

正是阮秀贞。

9

站在院里的男人是个当兵的,月光在他的枪管上仓皇跳跃。这个人像棍子一样高瘦,手中的枪指向小林。小林很兴奋,好像被女人挑逗,咧嘴笑起来。

他笑着走过去。

阮秀贞慌忙跳起,惊叫着跑来,想把小林拦住,端枪的士兵跨前几步,追上来把阮秀贞踢翻。

小林大怒,飞身一步,扑上去扭住了枪管,他如此玩命,让端枪的士兵不知所措,稍一迟疑,小林已猛地一抽,夺枪在手。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枪托砸下,士兵赶紧躲闪,被枪托砸到肩膀,晃两下跌倒在地了。小林跨上前,把枪口抵在了倒地士兵的脑袋上。

小林吼道,滚出去!

阮秀贞坐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

起来!小林再次发出命令。

躺在地上的士兵赶紧坐起来。

小林猛踢一脚,踢得士兵仰面跌倒,他在地上打个滚,顺势爬起来,站着发呆。看到小林的枪口指着自己,士兵后退一步,高高地举手投降。小林用枪押着发蒙的士兵,朝院门口走去。忽然咔嗒拉一把枪栓,要射击。他会玩枪让阮秀贞意外,敢开枪杀人,更让阮秀贞惊愕。这个士兵吓得跪下,阮秀贞手脚并用,爬过去抱住小林的腿说,不要开枪,不能开枪啊,小林,算了让他回来睡觉,他够辛苦的。

士兵跪在地上哆嗦,磕头告饶。

惹了当兵的很要命,缴人家的枪更要掉脑袋的。下关镇长年驻扎军队,当兵的都是抗日英雄,把这个当兵的放走,他带人来,血洗阮秀贞的杨家客栈,算一次正当的军事行动。

庆幸的是,这人是过路的逃兵,胆小愚笨,他被小林解除武装,以为遇上追逃兵的便衣,赶紧哆嗦告饶。

兄弟饶命,哦长官饶命,我逃走是不得已,家有老母,不回去不行啊!

瘦高个子逃兵涕泪俱下。

小林哈哈大笑,他跑滇缅公路几趟,听说过逃兵的事,这人如此解释,让他大概听出了端倪,于是说,枪我留下了,你要命就赶紧走,小心我改变主意。

当兵的再次磕头道谢,站起来试着朝门外走,出门后拔腿就跑,像被踢了屁股的狗,一溜烟消失在夜色中。

阮秀贞的女儿桃花,站在院子墙角边的黑暗中拍手。

阮秀贞说,怎么办?他再来闹事,我对付不了。

小林说,枪留给你,这个杂种再来,开枪打死。

阮秀贞摇头说,不可能的,我怎么能开枪杀人。

10

笨拙的逃兵半夜殴打阮秀贞,不是为色,是劫财。他带枪从军营逃走,没钱走不了远路,无法回家。来到下关镇,住进杨家客栈,打起了阮秀贞的主意。可是遇上阮秀贞,就很麻烦。这个女人最不服气被劫财,哪怕送出自己的身子,也不能丢失钱财。她哄这个当兵的上床,是为了保住钱。没跟他要钱算好了,还要我的钱,哪有这种事?可当兵的在床上占了她的便宜,还坚持打劫,要她给钱,阮秀贞大怒,在床上跟他打了起来。两人从屋里打到院中,把小林吵醒了。

幸好有小林,他是个野种,胆子最大。

小林缴了逃兵的枪,把人赶走,天亮后驾车离开。阮秀贞留着一支枪,提心吊胆半个月,不见逃兵来,松了一口气。

这天傍晚,小林从缅甸驾车回来了。

阮秀贞看到他,满脸笑容地说,死小林,怕你出事呢。

小林说,我也怕你出事,那个杂种没来吧?

阮秀贞说,那个逃兵他不敢来啦,我是怕你遇上女鬼,龙山的铁丝窝,听说有一个女鬼啊!

小林说,怕女鬼勾引我吗?

阮秀贞说,怕女鬼要你的命啊!掏了你的心吃掉。

她怕小林死掉,变成鬼,就对龙山女鬼的传说特别敏感。还怕那个被缴枪的逃兵回来,杀人放火,自己和女儿也变成鬼。小林活着,自己就有依靠,这个司机是好人,不能出事。

更重要的是,传说中的女鬼先前她见过,是流浪在下关镇上的一个大学生,流浪的女大学生死了变成鬼,让她心痛,更害怕。

阮秀贞说的女鬼,原来在昆明读西南联大,是来自湖南的女孩。湖南姑娘的男友辍学参军,不知去向,她就独自举着破败的爱情旗帜,从昆明一路寻来,在下关镇上住了两个月。

那些日子,她每天站在下关镇的路口,拍打过往军车的驾驶室车门,向所有士兵打听,把男友的姓名向过路士兵重复数百遍。天黑之后,她才消失在夜色中,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两个月后的一天,她像黄昏中的最后一丝余光,逐渐缩小,变成一个黑点,在山梁上消失。

不久,有人发现她变成了铁丝窝的一个女鬼。

女大学生的绝望,跟阮秀贞的痛苦很近似,她的丈夫不知所终已经十年。

小林说,日本飞机丢下的炮弹太多,女鬼可能炸飞啦。

阮秀贞说,你半路遇见她,就把她带走吧,用车子送她回家。

小林说,我不可能送她回湖南。

阮秀贞说,你把她送来下关好了,我收留她。

小林说,你是一个好人。

阮秀贞说,可能她真的死了。

这天,小林坐在旅馆后院的茶花树下,阮秀贞蹲在水池边洗菜,一边洗一边叹气,告诉小林女大学生的传闻。小林喝着碗里的茶水,目光在阮秀贞凹陷的后背和凌乱的头发上爬动。

这个下关镇开旅馆的女人,原先把小林当客人。自从小林勇猛制服捣乱的逃兵,阮秀贞就对他另眼相待,情不自禁,把残留在苍山月夜深处的真情,倾注到了马来西亚青年司机小林的身上,把小林当作一个男人了。

可他太年轻。

她跟小林上床不要钱,让小林激动,也让他羞愧。

阮秀贞三十多岁,头发漆黑浓密,在脑后盘成一个饱满的发髻。她整天带着女儿忙碌,天黑后,上床陪小林睡觉。她进屋不着急搂抱,站在床边,抬手理一下头发,把衣服抹平,慢慢脱去裤子,光腿上床,坐在枕头边发呆,俯身看躺在床上的小林,好像在欣赏床单上的一幅图案。这个上床要抹英国香水的青年司机,做丈夫太小,做儿子稍大,只能做朋友,一个过路的男人。

她轻轻地叹息。

月光在窗外的白墙上摇晃,无声无息,透过格子窗的绵纸,照进客房,弥漫在木床四周。阮秀贞微笑着解开衣扣,露出摇颤的双乳,举臂拔出发钗,一团黑发泻下,疾风拂过小林的脸,吹灭了墙上的马灯。

阮秀贞送给小林的是爱情吗?他无法回答。

也许,她送给小林的,是对男人的思念。

阮秀贞把对男人的思念赠送给小林,无所顾忌地向他展示女人的渴望,不只是因为小林勇敢,还因为小林单纯,很诚实,对她万分珍惜。小林不像阮秀贞见过的住店男人,那些人粗暴恶臭,口水流满床单,天亮后拍屁股走人,毫无牵挂。

11

小林驾车出行,在下关镇的杨家客栈留宿,兴奋之余,又有慌张和空虚。小林和阮秀贞都心照不宣,知道他们的关系不牢靠。阮秀贞见到小林很高兴,半夜溜进房间,抱着他亲吻抚摸,嘀嘀咕咕说话。次日天色将明,阮秀贞一骨碌坐起,穿衣下床,头也不回地开门闪出。那一刻,睡在床上的小林,目送阮秀贞开门逃离,顿觉背上飕飕吹来凉风。

阮秀贞很老练,年长小林十多岁,交往次数多了,感情上出入自如,在旅馆里忙忙碌碌,迎来送往,对小林的到来满无所谓。相比之下,小林对阮秀贞更依赖,也更迷恋,每次离开,都难分难舍,不知所措。

他驾车来到杨家客栈,住下就不出门,整天陪在阮秀贞身边,看她做事,听她说话。又一天上午,小林坐在后院的茶花树下喝茶,阮秀贞蹲在水池边洗菜,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阮秀贞的女儿梨花忽然赶来,从门框边探进半个身子,两手慌张挥动,大声求助。

阮秀贞显然受到惊吓,从水池边猛地站起。大概起得太快,脑袋发虚,身子晃两下,眼看要摔倒。小林跳起来扶她,她丢下手里的菜,慌乱地扒开小林的手,急忙离开后院,跟着女儿出去了。

小林追出去,看到前院的墙边,两个刚住店的男人,正哈哈大笑,一左一右,拦住阮秀贞的大女儿桃花,把她逼到走廊的板壁上。一个男人抓起桃花的手,轻轻抚摸,一个伸手捻她的头发,两人都厚颜无耻,兴致勃勃。阮秀贞做客栈老板,出租房间,偶尔也出租身体。但两个女儿桃花和梨花,她看管得紧,不准男人靠近一步。

阮秀贞踏着院心的石板跑过去,跨进走廊,把两个男人扒开,推一把女儿桃花,骂道,洗菜去赶紧,不要偷懒!

桃花逃走,跑过小林身边时,吐舌头微微一笑。

小林站在院中,提了一根粗大的柴棍在手,已经做好打架的准备。在马来西亚槟城华侨帮派的火并中,小林冲锋在前,打架最狂热。他的玩命已让阮秀贞见识过,有他在场,阮秀贞底气很足。

刚才闹事的两个男人,是一对赶马的兄弟。他们赶着三十多匹马送货,翻山越岭,前往云南西北部海拔最高的遥远藏区,每隔半年会在下关镇出现。他们常年出入的地区人烟稀少,民风剽悍,打打杀杀是家常便饭,马帮两兄弟也就磨炼得粗俗狂妄。

他们从未住过阮秀贞的客栈,多半投宿段氏马店。这两兄弟爱抽大烟,段氏马店能让他们过足烟瘾,马店后院的大马厩和存放货物的大仓库,也够他们使用。但是,昨晚旅客多,段氏马店住满,两兄弟把马送进段家大马厩,货物存放在段家仓库,人住进了阮秀贞的杨家客栈。

两兄弟一个叫赵大,一个叫赵二。他们站在杨家客栈的院子里,看着桃花跑远,一时发蒙。赵二摸一把脸上横七竖八的粗硬短髭,无奈苦笑。赵大不服气,朝赵二嚷道,老子不住这个烂旅馆了,还住段氏马店,我们出去看看。

赵大骂骂咧咧,跨出院门,赵二跟在后面,也出了门。

阮秀贞朝他们的后背吐了一泡口水。

12

小林把手里的柴棍放在墙角,跟着赶马的两兄弟出门。他没把赵家兄弟放在眼里,小林连持枪的逃兵都不怕,更不怕赶马人。何况杨家客栈还藏了一支枪,有了枪,土匪打劫也可以对付。

他只想出去走走。

院子的树上,两只喜鹊飞来,大声叫唤。粗涩响亮的鸟鸣越过房顶,飞向远处,牵引着小林朝远处走。他走出院门,跟着赶马的两兄弟,拐弯沿一条土路,朝下关镇的街上走去了。

阮秀贞说有女鬼,小林好奇,想见鬼,又害怕。开车路过龙山的铁丝窝,都想赶在天黑前,可事情蹊跷,越怕,车子越开不快,路过铁丝窝山洼,总是天黑。

后来他真的遇见了女鬼,一个弓身而去的背影,在山路上出现。那天,小林拼命摁喇叭,鬼置之不理,挡住车道,走在山路中间。待小林驾车慢慢驶近,鬼影立即像灰尘散尽。

车子驶过,小林从车窗里探头,向后张望,看见一个人形的灰白影子,从路边的山壁上渗出,像一片水迹,缓缓洇开变大。小林诧异地踩刹车停住,打开驾驶室的门,站在踏板上,拉紧车门朝后细看。漆黑的公路上转过来一张白脸,长发在夜风中拂动,小林清楚地看到女鬼整理头发,目光亲切,嘴巴微张,欲呼唤小林过去。

小林吓得腿软,从车门边摔到路上。

风猛吹,山路漆黑,小林跳起来,爬进驾驶室,关上车门,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踩下去,空挡。马达撕心裂肺,震得夜色发颤,他趴在方向盘上想吐。这个不怕刀枪的男人,被女鬼吓晕,发动汽车后,踩着油门就逃。

后来,小林再驶过铁丝窝,山路上空空荡荡,夜风疾吹,空气里飘飞着女鬼的脸。

那天亲眼看见的是人是鬼,他无法辨别。

小林一边走,一边回忆铁丝窝的经历,走进了下关镇的街上。女鬼传闻在脑袋里打转,像一片水中的枯叶。他忽然有异样的感觉,认为传说中的女大学生没有死,活着走出了龙山铁丝窝,来到下关镇的街上了。

他心头一紧,目光落到街边一个姑娘身上。

这姑娘坐在街边,衣衫褴褛,脸却洗得白,戴一副眼镜。她两手抱膝,目不转睛,盯着来往车辆。小林从她身边走过,心中咯噔一沉。他在驾车送运货物的路上,从来没有见过戴眼镜的流浪女孩,好奇地站住,多看了这个姑娘几眼。

一条人马拥挤的下关镇街子走尽,返回时,小林发现街边的姑娘不见了。

他的心被黑暗中伸出的手抓紧,身子收缩,腿发软。刚才坐在街边的戴眼镜女孩,像记忆中的鬼影。疑问飞出,像一群张开翅膀的鸟,拍打他的脑袋,呀呀聒噪。她真是鬼?跑来找我?

他在街子慢慢走。

街两边是卖货的小摊,刚到达的马帮络绎穿行,铃声和蹄声响成一片,跨着短刀和弓弩的马锅头满脸漆黑,头发蓬乱,脸上堆满长途跋涉的疲惫。留宿下关镇的司机和士兵三五成群,在小摊前流连,讨价还价。小林的目光穿过人群,又看见那个姑娘了。她缩着脖子,背微弓,两手把褴褛衣服拢住,像一只脱毛的鸟。

她来到一个卖烤饼的小摊前,抓起一个饼,夺路就逃。卖烤饼的女人早有警惕,大骂一声,跃过去把她踢倒。

她趴在地上挣扎,哇哇大叫。

小林跑过去,把中年女人拉起来。

我出钱,小林说,你放了她。

姑娘在路边站着,大口吃完烤饼,跟着小林来到了阮秀贞的杨家客栈。

13

那是一个决定性时刻,无可言说的神秘瞬间,两条生命线索相交,不期而遇。六十年过去之后,八十余岁的老人小林,身体里只剩最后一口气,头发稀少,牙齿掉光,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身边围绕着他和马来西亚老婆的儿孙。他目光凝固,坚硬而纤细,像两根生锈的铁丝,在空气中轻轻划动,扒拉下窗户上的积尘,模糊看见记忆的老鹰猛扇翅膀,挣扎着飞回中国云南遥远的下关镇。

那天下午,他救了那个姑娘,并没有跟她说话,没有问她的来历,也没有问她是否愿意去阮秀贞的杨家客栈,只朝前指了指,姑娘就默不作声地跟着,穿过弥漫着灰土味和嘈杂市声的下关镇街子,沿着被一览无遗的阳光照耀的土路,走进了阮秀贞的客栈院子。

这个姑娘太脏,把她带进旅馆,让人不解。小林没有在前院停留,有些难为情地把她直接带进后院。阮秀贞刚洗好菜,从水池边站起来,看到小林带来一个脏得发霉的姑娘,大吃一惊。

阮秀贞问,哪里的人?

小林说,让她洗洗澡,看脏成这样。

姑娘抬起头,怯怯地看着阮秀贞,她脸上的眼镜让阮秀贞一愣,阮秀贞皱了皱眉说,奇怪了,跑来个什么人?好吧跟我来。

阮秀贞把菜篓交给小林,朝后院的墙角指了指,让臭烘烘的姑娘朝前去。后院墙角处有一个小屋,小屋只有木门,没有窗户,屋里摆了一个大木盆和两个小凳,专供住店客人洗澡。厨房里烧了两锅热水,提进去倒进木盆,可以洗尽途中的惊吓和疲惫。

洗澡是杨家客栈的一大特点,下关镇上的旅馆中,段氏马店也有洗澡房,其他旅馆均无法洗澡,住店的客人只能端水回房间里擦洗,很不方便。

后院厨房的大锅里,正巧烧好一锅开水,阮秀贞提两桶滚烫的水进小屋,倒进木盆,关紧门退出来,在屋檐下的小凳上坐下,对小林说,你从哪里捡来的脏姑娘?

小林张口结舌,有些蒙,无法解释,不知道自己为何把一个乞丐领进阮秀贞的杨家客栈。

我可怜她,小林说,洗干净,给她吃点饭,再让她走。

阮秀贞说,你想洗干净带走做媳妇吧?她年纪跟你很般配,不像我,可以做你的妈。

阮秀贞的话酸溜溜,她对一个脏姑娘吃醋很可笑,但话说到了要害,小林脸红了,张口结舌。他对阮秀贞很依赖,却是火暴脾气,被阮秀贞尖酸调侃,不知如何应对,立即发火,跳起来骂道,放你妈的狗屁!

阮秀贞大笑,身子后仰,嘴巴张得老大,一边笑一边说,哈哈,捡一个媳妇回来!还让我去把人家洗干净,哈哈!

小林气得眼冒金星,垂头丧气地走出后院,回自己房间去了。

阮秀贞敲门喊小林吃饭时,天已黑尽,他在床上睡着,晚饭忘了吃。事实上不是忘记吃,是阮秀贞没有把晚饭送给他吃,很奇怪。他住在阮秀贞的杨家客栈里,在房间睡熟,阮秀贞都会端饭菜进来,陪他吃。可是,那天晚上,阮秀贞没有送饭来,天黑了,阮秀贞才来敲房门。

小林开门,阮秀贞在门外喊,大事啊小林,赶紧出来。

小林睁开眼,慌乱地跳下了床。

阮秀贞再敲门喊,小林赶紧!出来看!

阮秀贞的喊叫像拳头一样砸到小林头上,小林把门打开,看到门外阮秀贞身边站了一个陌生姑娘,这个姑娘满身散发出小林熟悉的新鲜香皂气味,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戴了一副眼镜。

他问,出了什么事?

阮秀贞说,看我带什么人来啦?

什么人?

戴眼镜的姑娘嘿嘿地笑。

阮秀贞说,我带来了一个鬼。

戴眼镜的姑娘抬手在空中抓几下,张牙舞爪,模仿吊死鬼,长长地伸出舌头,她的活泼可爱让小林迷惑。

14

小林从缅甸买来几箱英国香皂,送给了阮秀贞,香皂的味道相当好,清幽淡雅,让人有浮在空中的感觉。当时,中国人很少用肥皂,何谈香皂?小林送给阮秀贞几箱英国香皂,算一份厚礼。阮秀贞非常兴奋和感激,每次小林来,阮秀贞都用英国香皂洗澡,小林闻到阮秀贞身上的香皂味,立马欲火中烧。

现在,这个陌生姑娘身上散发出的英国香皂气味,让小林不知所措,他傻笑几声,站着不动,阮秀贞伸出手,把小林拖出了房间。

阮秀贞一手拉着小林,一手牵着戴眼镜的姑娘,领着他们朝后院的厨房走去。小林的步子拖拖拉拉,刚才睡得沉,现在出门,还脑袋迷糊。阮秀贞身边这个戴眼镜的姑娘,他已经看清,这个人他不认识,很好奇。她是谁?为什么朝我比画吊死鬼的样子?他拖后一步,偷看姑娘的背影。她穿了阮秀贞的外衣和裤子,衣服显得宽大,空空地晃荡。

突然,小林的脑袋里电光一闪,姑娘的眼镜和穿在身上的阮秀贞衣服,让他恢复了睡觉前的记忆,想起从下关镇街上捡来的脏姑娘。是她。

走进后院,厨房门口摆好了小桌子,桌上有几只碗,碗里装着肉菜。煮腊肉、炒豆腐、煎辣椒、一碗咸菜和一盆煮青菜。肉菜香气滚滚而来,小林感到饿,肚子咕咕叫。

他赶紧坐到桌子旁。

他看着肥腊肉,伸手想抓,忽然停住手,偏头看坐在身边的姑娘,姑娘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微微一笑。

小林觉得奇怪,他从来没有在后院跟阮秀贞这样吃饭。从前,他都是在房间里跟阮秀贞一起吃饭,两人关起门,亲密地吃,像一对小夫妻,也像融洽的母子。现在,阮秀贞把他拖进后院,摆出小饭桌,让他不解。

阮秀贞从厨房里出来,又端来一只菜碗。

小林问,怎么不把饭菜送到房间去吃?

阮秀贞说,哈哈,来了客人呢,还不庆祝一下?

戴眼镜的姑娘说,谢谢你帮助我。

小林这才惊醒,睡意全消。

哈哈!阮秀贞说,洗干净认不出来啦?

戴眼镜的姑娘害羞地说,我太脏了,真脏,洗了澡好舒服,还换上阮姐的衣服,真是感谢啊!

小林认出这个姑娘,还是吃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戴眼镜的姑娘笑着问,你为什么叹气?讨厌我吗?

小林摇头说,我不敢相信。

姑娘说,来吧,吃吃我做的菜。

小林说,我觉得你像刚才我找来的那个,可还是不敢认啊!

戴眼镜的姑娘给小林夹了几片肥腊肉。

阮秀贞说,像小两口呢。

你姓什么?小林问。

我姓陈,她赶紧放下筷,恭敬地回答。

小林再问,你就是人家说的那个大学生吗?

姑娘点点头说,我是从大学跑出来的。

阮秀贞说,原来就是陈小姐啊。

……

张庆国,昆明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作家协会主席,《滇池》文学杂志原主编,云南师范大学硕士导师。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花城》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400多万字,出版著作16部,小说作品《如风》入选2011年中国小说排行榜(10佳),小说《如鬼》被《2011年中国小说年鉴》高度评价和重点推介,小说《马厩之夜》被中国著名理论杂志《南方文坛》专题讨论,中国陕西《小说评论》杂志开设“张庆国辑”,全面介绍张庆国的创作成就与文学思考。张庆国的小说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本,多次入选国内所有知名选刊,曾荣获十月文学奖、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小说最佳叙事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