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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19年第11期|陈世旭:江洲往事(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19年第11期 | 陈世旭  2019年11月11日08:51

直等到上早工的钟响,

才见到匆匆从坝头上跑下来的陈青,

他浑身颤抖地迎上去,

嘴巴张着,就是发不出声音。

珠儿

珠儿浑身滚圆:眼睛、鼻子、嘴巴、腰和腿。就是缺心眼。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从小到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自己的手帕儿都没有洗过。睡着了像只猪,一夜都不翻身,只偶尔吧嗒嘴,早上醒来,口水湿了一枕头。醒着,就是笑闹,动不动就笑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读书好歹读到小学毕业,进了初中就怎么也读不下去。妈儿说,不想读就不读了,我珠儿不遭罪。

在家里荒了几年,居委会动员下乡,珠儿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妈儿起先想拦,她说,人家都走了,我跟你混?你有什么好混?妈儿说,也是,那你去。在她背后提起衣角抹眼泪。

珠儿是抱养的。两口子到了中年没有生育,吃药求医,烧香拜佛,什么也指望不上,到医院抱了个娘老子不想养的女伢儿。当时的珠儿一团肥嘟嘟的红肉巴,像个猪崽,一到他们手上就停了啼哭,睁眼咧嘴,不几久就成天咯咯笑。两口子欢喜得不得了,本来都做清洁工的,为了珠儿,妈儿辞了工,专心带伢儿。搂在怀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小到大,把珠儿惯得没有一点话份,没规没矩,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两口子有求必应,百依百顺,只要是珠儿说的,就是对的,就是圣旨。

到了江洲,珠儿跟在城里一样,只跟男伢儿混,成天滚在男伢儿堆里,斗嘴,打闹,喝酒,胆大脸皮厚,没羞没臊,哪个男人摸她一把屁股,她立刻抓你一把裤裆。

不过,也有禁忌。

有人撺掇:

有种你抓一把郭猫儿的裤裆!

珠儿朝那边瞟一眼,脸红了,骂道:去你妈的!

戴着一副酒瓶底一样厚的近视眼镜的郭猫儿是省城来的高中生。他们一块下来的几个同学还以为在学校里上课,上工下工都走一块,不跟别人搭壳。对珠儿这种居委会动员下来的男女,更是看不上眼,觉得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二流子,来路不正,不干不净。城里下放人员安顿好没有几天,大家就都知道,郭猫儿跟他一块下来的同班同学陈青是一对儿。

郭猫儿是全校有名的书呆子,有着大好前程。一进高三,老师就跟他打招呼,让他准备保送,到时候,全国的大学,他只管拣最喜欢的申报。从初中到高中,他的成绩一直排在全市学生的前几名。这样的高才生,每年全国重点高校来市里招生都是要抢的。但是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已经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郭猫儿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江洲农场到省城招工大获成功,一口气带回了两百多人。出发的那天,火车站人山人海,哭的,笑的,喊的,唱的,洋鼓洋号,铜锣铜钹,闹哄哄的吵翻了天。火车总算离开站台,出了城区,上了跨江大桥,忽然可以听见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咣当咣当”的时候,几个下乡的高中生才忽然发现了郭猫儿。他正吃力地在过道的人堆中朝他们挤过来。不等人问,他就说:

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疯了!

陈青叫起来。

郭猫儿看着陈青,松了口气,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担。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闪发光。

你坐这里。

跟陈青同座的女生站起来,把座位让给郭猫儿。郭猫儿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去。

你真是!

陈青瞪了他一眼,往旁边让了让。

学校里被招工到江洲的这几个初中和高中应届生,都是因为政审不合格不可以升学。陈青的父亲是全市数学界几大金刚之一,前几年因为说了错话,受了处分,留校观察,依据表现决定是否取消处分。

陈青是全校有数的学习尖子,不能高考,在市里哪所中学教初中都不成问题。社会上在动员支援农业第一线,学校想带个头。校长跟陈青父亲谈话,希望他说服陈青报名下乡,这样对他的取消处分有直接好处。最多就去一两年,到时候学校会把这批下乡的学生接回来安排工作。谈话的时候,陈青就站在外面,推门说:不必说服,我报名。

郭猫儿那天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学,正要去告诉陈青,忽然听到省电台播的新闻,一个长长的下乡人员名单,念到了陈青的名字。他跳起来就去找陈青。他希望陈青不下乡。陈青说,为了父亲,她不能不下乡。他说:那我就跟你一起去。

陈青说:为什么?

郭猫儿说:为了爱情。

为了爱情?你是苏联电影看傻了吧?你我什么时候有爱情了?

郭猫儿是陈青父亲最喜欢的学生,他父母忙,老是顾不上回家做饭,一放学,郭猫儿就待在陈青家里,一块儿做作业,吃过晚饭才回去。郭猫儿比陈青大几个月,两人好得像兄妹,但从来没人说过那是“爱情”。

我不管。这辈子,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太自私了吧。

陈青知道郭猫儿呆,但没想到他会呆到真跟她下乡的程度。

想过你爸你妈的感受了吗?

放心,他们从不管我。我做什么他们都高兴。

郭猫儿说的是实话。他父母都上过朝鲜战场,历经生死,对儿女很开通。

在乡下锻炼两年,证明你表现好了,陈老师的处分也取消了,我们再一块儿报考大学,报同一所大学。

郭猫儿的双眼在酒瓶底一样厚厚的镜片后面一片模糊,但一脸的憧憬格外明亮。

下放人员名单事先就到了农场。郭猫儿和陈青一个在二队,一个在三队。各队到场部领人的时候,郭猫儿一听就急了,说一定要跟陈青一个队。念名单的是场办梅主任,喜欢说笑话,停下来,朝郭猫儿举手的那块地方问:

你们是一男一女是不是?

是。

郭猫儿梗着脖子回答。

那还急什么,赶快成家,就住一块了。

全场哄笑。

好在两个队给下放人员盖的宿舍紧挨着,两溜平房,中间就是隔了条小巷,等于一溜。每天上工,他们一帮省城一个学校来的人在宿舍前聚拢了,一块下地,到了各队的地头再分成两队。

郭猫儿每次都跟定了陈青,把她的锄头跟自己的锄头并在一块儿,扛到肩上,要分开了,再还给陈青,恋恋不舍。下工的时候,他一定跑到三队的地头,等到陈青,把她的锄头接过来,才一块儿往回走。

要是三队下工早,只要他发现了,就立刻向队长吴毛俚报告,说要先走一步。下来不久,大家就都晓得了郭猫儿是个憨包。郭猫儿来报告,从来不声不响的吴毛俚懒得抬头,鼻子唔一声,算是答应。

白天歇工时,陈青去坝外的水塘洗衣服,他从头到尾陪着,直到晾晒好。反正他就像个影子跟着陈青,到哪都是出一对入一双。

晚上,郭猫儿就在陈青屋里眉飞色舞,谈天说地,坐到一屋子女生开口赶他才起身。实在不舍得离开,他就拉起陈青,走出宿舍,翻过堤坝,穿过防浪林,来到宽阔的江滩上,在场渔业队晾在滩上准备大修的破木船上坐下,面对着在无边的月光下静静涌流的长江,江对岸依稀起伏的山影,畅想一两年后他们一起去参加的高考,一起考上的高校,一起选择的专业,一起毕业,一起分到的城市和单位,一起……到必然会有的结婚成家那儿,陈青就说“好了好了”,让他打住。

在郭猫儿的深度近视眼里,全江洲只有一个陈青,没有别的女人。珠儿就是再没脑子,也不会拿这样死心眼的憨包男人寻开心。

郭猫儿后来想,事情坏就坏在邀陈青去场部看篮球赛。

人很奇怪。像郭猫儿这样的,拿掉眼镜就是个瞎子,却偏偏喜欢体育。在学校里,只要是体育活动,他一样不肯落下。永远没有名次,永远都有劲头。到了江洲,除了场部有个篮球场,什么体育设施也没有。场部有几个青年干部也闷,到了周末就吵着通知场部七站八所和中小学老师里的爱好者,赛篮球。只要地里收工早,赶得上,哪怕是半场,郭猫儿都不放过。去了,没人肯让他上场,替补的资格也不给他。他只能老老实实当观众。又离不开陈青,每次都苦口婆心求她跟自己一起去。

去了几次,陈青好像对篮球也有了兴趣,再不用郭猫儿求了。郭猫儿一喊她,她马上就欣然跟上。到了场上,站到最前面一排,只盯着场上农科所的大伟,盯着他又粗又长的腿,奔跑、跳跃、上篮,盯着他一来劲,把上身的背心兜头一扒,露出一身闪闪发亮的肌肉腱子。散场的时候,她磨磨蹭蹭地弄这弄那,直到场上的人走完了,已经走出好几步的郭猫儿回头喊了她好几遍,才迟迟站起,免得给人发现她座位上留下的秘密。那一刻,她心里明白,她是不可救药地爱上那个北方男人了。

大伟是省农学院毕业分到江洲农场农科所的,高大,健壮,一表堂堂,不该当农技员,应该演电影。他来江洲,好像就是专门来惹女伢儿,来害陈青神魂颠倒。白天黑夜,睁眼闭眼,面前都是大伟。陈青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郭猫儿却一直蒙在鼓里。每天快快活活细心体贴地围着陈青转。直到有一天,他在陈青床头的条桌上看到一张打开的信纸,上面只有一个字:

“喂”。

给陈老师写信,你喊“喂”吗?

郭猫儿从没有看过陈青给家里写的信,很好奇。

是呀,我在家不也这么喊吗?

陈青支吾,脸一红。

郭猫儿嬉笑:

跟我们家一样。

郭猫儿很快就笑不起来了。终于有一天,一吃过晚饭,陈青就没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她床上坐到她同屋的人要睡觉了,他就搬张板凳坐到门口,傻等,直等到上早工的钟响,才见到匆匆从坝头上跑下来的陈青,他浑身颤抖地迎上去,嘴巴张着,就是发不出声音。陈青往两边躲着他,实在躲不开了,说:

你应该想得到,我恋爱了。

是哪个?

你没有必要知道。

不!

你没有权力。

不!

你讲不讲理?

不!

你想怎样?

告诉我,为什么?

陈青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说:

我从没有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你。看在我爸几乎把你当儿子的分上,你把我当妹妹,好不好?

郭猫儿低下头,忽然想起陈青床头桌上的那个字:

“喂”。

忽然明白:那就是“伟”。

凡事都这样,不知底细的时候心最乱;一旦明白了,也就平静了。郭猫儿说:

我知道了。

他从陈青身边走开,两只脚像灌了铅。

求你……

陈青在身后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郭猫儿没有让陈青说下去。她是求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两个都是绝顶聪明的人。

从这一天起,再没有了郭猫儿和陈青腻腻歪歪地出双入对。两个人,陈青有红是白,水色娇艳,栀子花一样绽放;郭猫儿像霜打的秋茄子,半死不活。

正是棉花和杂草一起疯长的日子,每天两头不见光,个个累得贼死,谁也没有闲心管别人的事。郭猫儿每天吃过夜饭,就去坝外江滩,坐在那条他跟陈青一回回畅想未来的破木船上发木,鬼也不晓得。终有一天,坐累了,没有想头了,他站起来,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随手摔掉,高一脚低一脚往江里走。

长江的丰水期。汹涌的江水把江岸冲刷成笔陡悬崖,走过江滩,人就会直落下去。

郭猫儿!

黑暗中的尖叫特别瘆人。郭猫儿打了个冷噤。一个人突然扑到他面前,头顶着他的胸口,死命往后推他。

那一场哭,直哭得昏天黑地,直哭得长江倒流。总算哭得没有气力了,才发现自己的头埋在两个硕大的乳房中间,就像一个被母亲搂着啼哭的婴儿。

那是珠儿的胸口。

后来的好多年,郭猫儿都改不了这个习惯:老是要抱紧珠儿的腰,把脸埋进她胸口的深沟,随她像哄孩子一样揪着他的两只耳朵直摇晃,一遍遍地喊“呆子呆子”。

之前坐在破木船上发木的那些夜晚,珠儿一直就在后面的防浪林里看着他。只是他一直没有发觉。

郭猫儿和珠儿是二队城里下放人员中最早成家的人。队上把牛栏边先前放农具的两间草房腾出一间,做了他们的新房。

珠儿一下子变了个人,居家过日子的本事不晓得从哪里忽然就冒了出来。让郭猫儿做她下手,两个人把一间草棚收拾得漂漂亮亮。墙上新刷了石灰水,地上新铺了细沙土。桌子板凳是队上借的,床是两个人的单人床拼拢的,都擦洗出了木纹。小柜、茶盘、枕头和床沿,铺上了珠儿拿棉线编织的装饰,屋里隐隐约约地飘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和花露水气息。

小时候给妈儿伺候得身上容不得一丁点腌臜,珠儿差不多有了洁癖,每天不管怎么累,都逼着郭猫儿跟自己一样换衣服。两个人走出来,就像消过毒一样。一天三顿照旧吃食堂,但饭菜打回来,珠儿都要再加工。她隔些时就要请假回一趟城里,带回一堆妈儿早准备好的油、面、香肠、鸡蛋甚至饼干之类。

珠儿照旧大大咧咧,只是再也不跟人扎堆疯疯癫癫了,偶然被人拦着,她就说:对不起,我没空,我要养儿子。郭猫儿就是我的儿子。

萎靡不振的郭猫儿一天天丰满滋润起来。

珠儿嫁郭猫儿,把她娘老子吓坏了。他们大字不识一箩筐,扁担放在地上不晓得是“一”字。每天见的人多,哪个也没有把他们当回事。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个一肚子墨水的读书人女婿。珠儿头一次把郭猫儿带到他们面前,她爸站在屋角上不敢近前,她妈儿拉住郭猫儿的手不放,只晓得不住啧巴嘴:几好的伢儿,几好的伢儿……直到珠儿嗔她:你有完没完啊!

跟郭猫儿一起从省城来的高中初中同学也都得到福利。时不时跑到小草棚蹭饭不说,他们回省城,先是从农场搭早班船,快中午到县城,再从县城搭下午的火车。在县城的一个多钟头,正好去珠儿家吃中饭。

不管珠儿是不是同来,她娘老子都是欢天喜地,把一帮人当贵客招待,觉得这是珠儿给他们带来的福气。

这辈子他们单门独户地住在一条小巷的角落里,早出晚归扫马路、挨家挨户收垃圾,见面的人多,亲近的人少。不是珠儿,他们家哪会一下子进来这么多大城市的学生伢儿。每次他们都翻箱倒柜,倾尽所有,炒菜搁油像倒水一样。看着一帮在乡下馋极了的学生伢子一个个满脸油光,摸着鼓起的肚皮打嗝,跑上跑下的两口子心花怒放。全不顾这帮人走了,他们要苦熬好几个月。

一帮人呼呼啦啦来,呼呼啦啦走,走的时候衣兜里塞满了煮鸡蛋、炒花生,还有两口子满满的歉意:

慢待,慢待,莫怪啊,再来啊!

一直送出巷口。

各地下放的人回各地过了下放后的头一个春节,开春再在场里出现的时候有了许多变化。最明显的是三队的陈青和二队的珠儿肚子先后出了怀。

珠儿挺着肚子,嘻嘻哈哈,大摇大摆,生怕别人不晓得她怀了孕。

书呆子郭猫儿动不动就蹲下来耳朵贴着珠儿的肚子听里面的响动。

陈青低着头,佝着腰,一脸苦相,不管怎样把腰捆得一紧再紧,还是无法阻止它的一粗再粗。

大伟被请到场部。又干又瘦、说话行事都像男人的桂书记和颜悦色地用听得尽可能舒服的口气,跟大伟谈话:

本来我该去农科所看你的,考虑那儿讲话不方便,这才劳烦你跑一趟……首长把你放在我们场里锻炼,是对我们最大的关怀和信任,也是最大的鼓励和鞭策……

桂书记,有啥话你直说吧。

大伟受不了桂书记的语重心长。

就是……就是……

桂书记字斟句酌:

首长给场里来电话了,希望你……回省里去……

就这事?那你为难什么?我走不就行了吗,立马动身。

也莫那么急,场里总要办桌酒,给你饯个行。

尽管郭猫儿守口如瓶,但大伟和陈青的私情,早就是场里广大干群的下饭菜。他老婆去他老子那里大哭了一场,他老子把电话打到场里,把他好一通训斥,让他滚回省厅去。当初赶他下基层是为了丰富他的资历,没想到他给自己弄了一身屎。

大伟走得匆忙,甚至想不起让人给陈青带句话。

陈青太惨了。

晚上躺在床上,珠儿对郭猫儿说:

要不要去看看她。

郭猫儿不吱声。

在食堂打饭碰见陈青,郭猫儿说过:珠儿让我请你去家里吃饭。陈青凄然一笑:不了,替我谢谢她。

你想去就去,我不会吃醋。

珠儿抓住郭猫儿抚摸自己大肚子的手。

还是你去,给她送点吃的。

郭猫儿在黑暗中咕噜。

这才是男人。

珠儿用力亲了郭猫儿一口:

可惜陈青没有福气。

八月,棉花盛开,棉花林雪白一片。正摘花的珠儿大叫了一声“郭猫儿”就仰面倒下。等郭猫儿赶到的时候,一个老巴嫂已经帮珠儿咬断了脐带。女儿正“哇哇”地喊叫得闹热。

郭猫儿,我给你生小猫儿了!

躺在地上的珠儿嘻嘻哈哈,满脸汗水,满脸胜利的喜悦。

不是小猫儿,是小珠儿!叫郭小珠!

郭猫儿双手托着女儿,高兴得脚骨子发抖。

不晓得为什么,陈青的儿子比珠儿的女儿晚出来一个月。半夜里忽然发动了,同屋的人大呼小叫,把她送到场部医院。医生护士准备好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了。

难产。大出血。

挣扎着生出了儿子,陈青丢了半条命。

那个胖大小子成了一个极大的麻烦:抢救中的陈青没有气力说话,只能无声地流泪。三队队长一面找来几个正在奶伢子的老巴嫂把伢子先抱去几天,一面去场部报告。去省里招工的场办梅主任给陈青老子的学校挂了个长途,学校把他找去接电话。他说了声“混账东西”,接着赶紧补了一句“不是说你”,就放落了电话。

一起下乡的一帮同学围着陈青的病床一筹莫展。不知为什么都看定了郭猫儿。只有他成了家,老婆正在坐月子。

郭猫儿紧咬的嘴唇忽然松开:

我去找珠儿。

珠儿说:

还等什么?快抱来。

伺候珠儿的妈儿在一边急得跳脚:

就是就是。一个是养,一窝也是养。

不住口地嘟囔,不停地提起衣角抹眼泪:

有过啊,造孽啊,他老子!

…………

满六十岁,郭猫儿在江洲中学校长任上退休。珠儿一直在二队种棉花。女儿郭小珠在江洲中学读完高中,考上市师专,毕业后留校,也是教书。结婚后就住在外公外婆的老房子里。郭猫儿和珠儿的老人先后过世。

郭猫儿过六十岁生日的那天,陈小青在越洋电话里说:

现在你们总可以来我这里了吧?

之前,他们总是离不开:不想辞职,老人在世,理由都很硬扎。

陈青是在医院里突然消失的。她消失得很决绝,一个字也没有留下。什么时辰走的,怎样走的,去了哪里,一点线索也没有。唯一的可能是投江了。但场里派人沿江寻了好久,始终不见踪迹。

“陈小青”这名字是珠儿起的。他块头大,但眉眼跟陈青不走二样。郭猫儿默认。高中毕业,陈小青直接考上了国外一所有奖学金的大学,之后在那里成家立业。太太是当地华人,祖上好几代前就去了那里,是个大家族。盼望公婆早日过去养老,也欢迎小姑子一家。

郭猫儿对珠儿说:

小珠一大家子,走不开的。我陪他们。你去开洋荤吧。

这么好的事,郭猫儿躲什么?种了大半辈子棉花的珠儿伸手摘下郭猫儿那副镜片像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盯住他的眼睛,疑疑惑惑地捉摸了半天,忽然想到:看见陈小青,郭猫儿会想起大伟。

呆子死呆子,你一辈子都躲不掉那个打球的啊!你这叫差劲,晓得啵?

珠儿嘻嘻哈哈,揪住郭猫儿的两只耳朵直摇晃。

引弟

洲上的时间,染着农作物的颜色。眼下,是菜籽花儿黄的时节。

江洲就像浮在长江江心的一大朵黄花。

惊蛰的虫子从看不见的地方爬出来,飞起来了。夜里猫乱窜,惨叫,吵得人睏不着。日里江滩上的母牛正闷头啃草,一头骚牯忽然前脚跳起老高从后面扑到它背上,后蹄子在滩上刨出一溜深沟。蝴蝶、蜂子人前人后追着乱撞。日头晒得身上热烘烘、麻酥酥的,喝了酒样的迷糊。到处丝丝作痒,又不晓得该抓哪里。总想在哪里死命打一拳或是跺一脚。一种没来由的念头,说不清,又赶不走。

菜籽花开黄蹦蹦,

女儿想得人要疯。

……

钟国宝扯起喉咙吼叫。女人们不接嘴,只骂:死骚牯!骂过就嘻笑。他就更得味儿。棉花地上,入冬前种的菜籽已经齐腰高。歇坡的时候,女人就地坐下做针线,钟国宝鬼头鬼脑地弯下腰,从菜籽林里钻过去,在女人身上捏一把。被捏的女人大呼小叫,一群女人撂下针线围过去,捉手的捉手,捉脚的捉脚,把他拖出菜籽林,齐声发喊“一、二、三”,丢进地头的水沟,看见泥水溅起,钟国宝在沟里乱爬,笑得前仰后合。钟国宝从沟里爬起,一脸一身烂泥,也笑得喘不过气,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钟国宝打小流里流气,从小学到中学,老是偷看女厕所,偷看女老师洗澡,罚站,挨批,记过,都改不了,家里只好让他退学,免得丢人现眼。他不在乎。母舅早年被挑选到省里当干部,而今夹大皮包坐小轿子车,每次回洲上探亲,场里大小领导都要抢着摆酒。他迟早也是要到省里去的。他因此从来就是一副城里人做派:头发像鸡窝——城里叫爆炸头,裤子像扫帚——城里叫喇叭裤,一口“洲普”——洲上人的普通话,把自己看得很了不得,觉得自己在洲上是天字第一号的俏郎,没有哪个妹子他缠不上的:

十个妹子九个肯,

怕只怕你嘴不稳。

花开引得俏郎来,

肯是肯来要你缠。

虫咬梨子心里啃。

那你捏一把沈引弟试试。

有人挑唆。

引弟我不怕。我怕她老子。

钟国宝嘴硬。

还是怕。

众人哄笑。

引弟还没有说人家,男男女女打情骂俏,她不远不近地在一边勾头绣花,一边细声细气地哼:

女儿无事坐高台,

高台下面长油菜。

风不吹来枝不摇,

雨不洒来花不摆。

姐不风流郎不来。

……

引弟是总场沈会计的独生女,生成戏台上的花旦样。都说,沈会计两口子舍不得女儿嫁人。他们哪里晓得,两口子一肚子苦水。

沈会计是二队老职工中最有出息的人。从队会计到分场会计到总场会计,一路上坡,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搞得他原来的名字大家都不记得了。他人长得周正,田字脸,眉清目秀,皮色又白,小分头一丝不乱,身上粘上一点灰土马上要拍个一干二净,说话走路,比县里下来的大干部还像大干部。在场里的中学毕业回到二队,接替病重的老子当会计。他做的账目也跟他人一样一清二楚,比他只读过年把私塾的老子强多了。

总场会计就是吃商品粮、按月拿工资的国家干部了,跟洲巴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沈会计是极要面子的人,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当国家干部是光宗耀祖的事,自然是珍惜。去总场正式上班之前,特地去市里置办了一身簇新的灰蓝中山装,买了一个塑料公文包、一双黑色猪皮鞋,小分头也吹了风,抹了油。返回时,班船的船工有认得他的,问:沈会计变了个人啊,是要做新郎了么?他笑而不答,找到自己的座位,把公文包抱在胸前,端端正正坐下。

这一年,沈会计双喜临门:当了国家干部,女儿引弟出生。

总场会计一直当得很稳当,当得越久越有资格。只是着急引弟老也没有引个弟来。眼见得到了要说人家的年纪,沈会计不得不死了心。一想到引弟哪天一旦嫁出去,自己跟里头人就成了两个孤老,心下就辣痛。跟里头人商量:找个倒插门女婿。引弟在洲上不是独一流也是一流之一,不愁没有人上门。

提亲的人接索儿来,只是总也不能称心如意。沈会计的意思:一、吃农业粮的一律不考虑,起码要是国家干部;二、人要长得体面,起码要配得上引弟;三、人品要好,起码要保证引弟不受欺负。

(节选,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1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