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黄河文学》2019年第7期|毕亮:所思在远道(外一篇)

来源:《黄河文学》2019年第7期 | 毕亮  2019年11月11日08:56

手中孙犁的《远道集》,是1984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的小开本。经过三十多年的辗转,到我的手中,还如新的一样。当时,它正挤在旧书店的角落里,因为开本的小,立在书架上,和其他的书比起来仿佛是营养不良。也正如此,让我在打量书架时,瞬间就“确认了眼神”。此时,正是午后,冬末春初的阳光在融化积雪,而这个以低矮平房为店铺的小书店,处在被城市忽略的角落,还未来得及拆迁。店中有一个用于取暖的火炉也多日未曾热过,门被帘子挡着,仅有的一扇小窗,不足以用来取光,灯也未开。书在架上,要凑近着才能看清。书脊上蓝色的“孙犁《远道集》百花文艺出版社”就是在暗淡中进入眼帘,并迅速伸手抽出。

十年前买了《孙犁全集》后,孙先生的单行本著作,除了《书衣文录》外,其他的基本就不再买了。但遇到百花社这套小开本“耕堂劫后十种”,免不了要破例。数年间,值得破例的缘分并不多,唯两三次而已。

书在手中,回去路上就随便翻翻,也翻出了一点感慨:以前书的设计,也是讲良心的,体现在方方面面。即以目录论,大标题下的小标题,也都一一列在目录中,以便查阅。然而放到现在,已是稀罕事;尤其在一些作家的文集、全集中,更是罕见。

拿到《远道集》后几日,接到通知,我被选派去驻村入户数日。这样的通知已经习以为常;收拾被褥,换洗衣服,带着《远道集》就出发了。过去一年,化用孙犁《住房的故事》中的句子来形容我在村中的生活,是贴切的:“我穿百巷住千家,每夜睡在别人家的炕上。我住过各式各样的房屋,交过各式各样的房东朋友。”于我,“穿百巷住千家”是夸张的,但穿十巷住百家,是有的,有住户记录为证。

以前看《远道集》时,没注意短短的一篇《火炉》。这回在村里重看,最先看的就是这一篇。无他因,看书时,我正围着火炉取暖,就着房东的昏黄灯光翻书。灯光映在三十多年前的纸页上,纸页愈发显得黄了,显得旧了。旧得如同孙犁用了三十多年的火炉,从“热情火炽的壮年”相伴着度过“衰年的严冬”。不论壮年还是衰年,不论是在大屋还是小屋,火炉都“放暖如故”,“小屋大暖,大屋小暖”。孙犁爱吃烤的食物,每天下午午睡起来,他就在上面烤两块馒头,然后慢慢咀嚼。火炉真是给了孙犁许多温暖。他在给贾平凹写信前,“先把炉子点着,然后给你写信”。

书中还有一篇《芸斋短简》,是一组书信,写信的对象多为基层作者,孙犁的写作不端架子,短简同样如此;信虽短,却都是经验之谈,饱含真心真情。他给江西都昌县文化馆王萍慧的信中写道:“写什么人物,首先是熟悉他,不能想当然,或者是首先确定应该如何写。”可能有人对此觉得仅仅只是正确的废话,不以为然,待走了弯路回头再看,可能又是另一番感悟了。我的经历,曾就是如此。

和《书衣文录》一样,晚年孙犁被人常提及的还有《芸斋小说》系列,《远道集》中仅收了五篇,我是翻来覆去地读。读得越多,想得也就越多。在作品的思想之外,越能感觉孙犁的用功之深,斟字酌句,对字句的锤炼,让我们看到了一位老作家对文字满怀敬畏的心。

在当年,近于足不出户的孙犁,就敏感地发现了文坛和创作中的种种弊病以及不良陋习,在《谈作家的修身之道》《文林谈屑》《小说杂谈》《芸斋琐谈》等文章中指了出来。孙犁谨小慎微,熟读史籍,对历代以文罹祸的教训更是心知肚明。他在《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中就写及:文字是很敏感的东西,其涉及个人利害,他人利害,远远超过语言。作者执笔,不只考虑当前,而且考虑今后,不只考虑自己,而且考虑周围,困惑重重……即便如此,但对许多问题和看法,他依旧不吐不快。尤其是总题为《文林谈屑》的十一篇短文中提及的问题,在三十多年后看来,不仅依旧存在,部分甚有愈演愈烈之势。

写《远道集》中的文章时,孙犁七十岁,真是笔力苍劲。以前常见人以“冲淡为衣”来形容他的晚年文章。他的回忆、故乡、人生经历、梦里梦外……如元曲中的“枯藤老树”,在文字的春天里发新枝,吐新芽。

汪曾祺和王安忆

最近看王安忆的长篇新作《考工记》时,不知为什么会常想起汪曾祺。王安忆早在1987年就写过一篇《汪老讲故事》的,莫非就因为此?不仅因为此。

近五千字的《汪老讲故事》,是一个小说家在分析另一个小说家,从小说结构、故事、语言等一路展开。我在看王安忆有些作品时,也会出现王安忆读汪曾祺的那种感觉:“汪曾祺老的小说,可说是顶顶容易读的了。总是最最平凡的字眼,组成最最平凡的句子,说一件最最平凡的事情。轻轻松松带了读者走一条最最平坦顺利简直的道路,将人一径引入,人们立定了才发现:原来是这里。”

从王安忆分析汪曾祺作品来看,她是很懂汪曾祺的,在她看来,汪曾祺是“洞察秋毫便装了糊涂,风云激荡过后回复了平静,他已是世故到了天真的地步”。她在谈陆文夫、王蒙、莫言的时候,顺口就拿他们和汪曾祺做比较,汪曾祺如是参照。说明王安忆是常想到汪曾祺的,汪曾祺给她的印象也是很深的。在王安忆看来,汪曾祺是“比较民间”的,常“把最复杂的事物写得明白如话”。

王安忆从小就跟着保姆在家,保姆是扬州人,所以她“从小学会的不是普通话,不是上海话,是扬州话”。而汪曾祺是扬州高邮人。所以,王安忆读汪曾祺,尤其是汪曾祺写高邮的作品,其中的方言味儿肯定让王安忆倍感熟悉,肯定也很亲切。在多年后的一个谈话中,王安忆谈到了这个扬州保姆:我的那个保姆,她是扬州的乡下人,她却带给我一种地方色彩,就是扬州的风气,很浓烈的风气。

汪曾祺的许多作品,不就有着很浓烈的高邮风气吗?这个保姆,在王安忆家待过很多年,带王安忆,带王安忆弟弟,带王安忆姐姐的孩子……很难想象,王安忆在看汪曾祺带有浓郁高邮风气的作品时,会不会想到这个带她长大的保姆呢?汪曾祺小说里的一些人物的性格或形象,也许小时就曾听她的保姆聊天时讲起过?

汪曾祺的作品,王安忆基本都看过。所以,分析起汪曾祺的作品,尤其是小说,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她谈汪曾祺的小说结构:“汪曾祺貌似漫不经意,其实是很讲究以结构本身叙事的,不过却是不动声色,平易近人。”她也谈汪曾祺的小说语言:“汪曾祺讲故事的语言也颇为老实,他几乎从不概括,而尽是详详细细、认认真真地叙述过程,而且是很日常的过程。”“汪曾祺可将作者们不大看得起的字用得出神入化,这与他将字放在什么样的句子里,句子又放在什么样的段落里,段落再放在什么样的体裁里,大有关联。”当然,她也很注意汪曾祺讲过的故事:“汪曾祺老用最平凡的材料说一个不那么平凡甚至还相当要紧的故事,可谓大道不动干戈。真是大智若愚了。”王安忆的这些分析,一针见血,如白话,都能看得懂,或许会是让许多理论家汗颜。

十多年前,王安忆和张新颖有过几次谈话,并结集出版了《谈话录》,其中就汪曾祺专门谈了一节。谈话一开始,王安忆提到了汪曾祺给过她的三次教诲:第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初,他们一起领奖时,汪曾祺让王安忆要学习好的语言,一定要学习北方话;第二次是1987年在香港,汪曾祺说了“短篇最好,短篇就是把你必要说的话说出来,长篇是把你不必要说的话说出来”;第三次也是20世纪80年代,在金山国际会议上,汪曾祺听了王安忆发言稿里用了“聒噪”,便问王安忆“聒噪”的由来,追根溯源到了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谈话录》出版于2008年,也是在这一年十月,王安忆和爱人跑到高邮汪曾祺故居串门去了,回来后她写了一篇《去汪老家串门》,记录串门的过程。关于这次串门,时为高邮宣传部部长的张秋红在《一汪情深门庭暖》中也有比较详细的记录:2008年10月,作家王安忆夫妇也走进了高邮。不过他们是自由行,事先我们并不知道。但缘分就是这么巧,那天我正好在镇国寺接待上海《解放日报》的一行新闻界人士。在大殿里,上海的记者嘟囔了一句:刚才在山门见到的好像是王安忆。“怎么可能?她来会与我们联系的。”“好像不错哎。”于是我立即返回寻找,没找着,于是大家又都猜测可能是看错人了。哪知道,傍晚时分接到了汪老妹婿金家渝先生电话:“王安忆来了,你们见一下吧。”果真是王安忆,见面寒暄后,我说了下午的经历。王安忆说:“错过了,又来了,缘分。”关于这个细节,王安忆在她的随笔《去汪老家串门》里有描述。王安忆对高邮印象很好,她说原本打算在高邮逗留一天,但高邮的风土人情吸引人,花一元钱在“王氏纪念馆”里听说书,还免费提供茶水,感觉真是好。坐三轮车去汪老故居,三轮车夫一直送到故居门口,仿佛到自己的亲戚家,正如汪老作品中的人物,这座城有人情味,有温度。

王安忆有一篇小说《雨,沙沙沙》,算是她写作成人小说的开始,许多年后朱伟在《重读八十年代》一书中写王安忆,一开头就是:“王安忆第一篇给我印象深刻的小说是《雨,沙沙沙》,发表在1980年《北京文艺》上。”朱伟当时是《人民文学》的编辑,责编过汪曾祺的《故里三陈》等作品,他看到这篇作品后,马上就写信找王安忆约稿,王安忆寄去了《庸常之辈》。《雨,沙沙沙》不仅给朱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同样给汪曾祺的印象也很深。1992年3月,汪曾祺给上海作家姚育明寄来了“一张大信封”,里面有两张画,一张是给姚育明的,一张是请她转给王安忆的。在和张新颖的谈话中,王安忆提到过这幅画:“他就画了一窝小鸟,好像上面还有雨,就躲在树叶底下。”画的名字就叫《雨,沙沙沙》。

有一次,汪曾祺给王安忆寄一本书,却将签给他人的书错寄给王安忆了,然后汪曾祺就给王安忆“写了封信给我说你把你的书寄给某某人,第三人会把那本书再寄给你”——原来,三本书都寄错了。王安忆在和张新颖聊起这些时,汪先生已经走了十年了。

汪曾祺去世时,王安忆打了个唁电到汪先生的单位,内容中有“天上人间共此仙”。王安忆大概搞错了汪曾祺的单位是北京京剧院而不是中国京剧院,最终这封电报没有发到汪曾祺的家属手中。王安忆收到退回的电报时,忍不住感叹:“可是我觉得哪个京剧院都应该知道这个人啊……”

毕亮,1985年生,安徽桐城人。2004年到新疆至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多篇。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现居新疆伊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