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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张楚:崖的寺

来源:《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 | 张楚  2019年11月11日08:44

换了越野车,一路向峡谷深处蛇行。上午小雨初歇,空气中素香扑鼻,这香气混合了无根之水的澈然,松针、白桦、山杨、山柳、椴、箭竹等树木的清苦,还有野兽的喘息之气。没错,山并非高山,山体多为红褐岩石,却因植被的颜色显得层次分明,鹅黄、草绿、深绿、油绿、墨绿,间或有团巨大白影倚窗而逝,无疑是晚开的杏花了。据说,山里有金钱豹、梅花鹿、麝獐、锦鸡繁衍生息,在这阴雨绵绵的午后我们无缘得见,却仿佛听到了锦鸡的鸣叫声。如是而行约半个时辰,山路如肠顺势蜿蜒,竟有些晕沉,迷迷糊糊地想,这古代的僧人和信徒,该如何进出这古刹?听说本是有座水库,可划船入寺,如今却只能驱车进谷了。正在此时便听到有人说,到了。

确实到了,跳下车来,一眼便看到了云崖寺。心里一惊。

说实话,人到中年,常常会见到出乎想象的风景与物事:譬如三星堆神树天外之物般的诡异,巴音布鲁克草原九曲十八弯的坦壮,卢浮宫断臂维纳斯的圣洁,蒙娜丽莎神秘微笑中似是而非的讥讽,青州博物馆里背屏式佛像的端庄威仪,以及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外星飞船般的造型,甚至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音乐性复调结构……它们都让我对造物之神充满了敬畏,如今,我又不得不面对这隐匿在峡谷深处的云崖寺了。

这本是座黑魆魆的山,山并不高魁,山顶上的植被也并不茂盛,然而在山崖之上,我看到了火柴盒般的庙宇和走廊,远远望去,它们像是雕刻在玉石上的屏风,巧妙自然,可谓“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当你仰望它时,犹如冥冥中与头顶上的神灵默然对谈。据说平日里有“洞中出云,洞上盘云,洞前云驻,洞底云擎”的美色,不过那日虽飘着密雨,却无云也无光,一切都是沉郁的,似乎有种黑沉沉的巧力将山、将寺、将树木、将飞鸟都拽到溪水里、拽到盛开的花朵里,拽到蜜蜂的翅膀和大地的裂缝里。也许行前失眠,心脏有些不适,正在犹豫要不要扶栏登崖,友人们早已雀跃着踏上石阶了。我也就撑了把伞,独自徐徐上行。

山委实不高,边走边回头俯瞰,看那溪流、行人和花树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疏离。在山体转角处,雨似停滞,免不得歇脚,抬眼便见到一座道观。怕是有些年头了,青灰色砖瓦,檐下有野鸟啁啾,有一年老道姑坐于椅上,闭眼冥想。她的神态颇为冷清,与我在武当山见到的修行者甚是不同,我想这或许就是山与山的不同吧。名山有气势,历来帝王将相封禅祈福,唱和山的雄伟和高魁,因而那山也隐隐显露高傲睥睨之色,而有的山藏于窎远偏僻之地,观拜者寡,逍遥自在,我自妩媚,无求无欲,倒不失山的本色和孤独。又想到平凉。来平凉之前孤陋寡闻,对它知之甚少。抵达后才发现原来它是西北之地的小江南,龙口要地秀美恬静,古史传说中更是伏羲女娲诞生之地;而庄浪县山河面貌不变,兴修梯田不停,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山顶沙棘戴帽,山间梯田缠腰、地埂牧草锁边、沟底坝库穿靴”的治理模式,将贫瘠之山变成绿色良田;还有即将寻访的崆峒山,听说黄帝曾登临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

雨又飘了起来,我继续沿石阶上行。身边峭崖乱石之中生着叫不出名字的杂树荆棘,还有单瓣野花在风中颤抖。不久眼前开阔豁亮起来,却是座大雄宝殿。大抵修建年头不长,看起来亮丽雄伟,倒不似在崖壁之上。殿前粉色榆叶梅开得正盛,艳粉鲜亮。正在此时,前行的友人自顶上朝我呼喊,听语气仿佛见到珍宝般,于是一鼓作气攀岩直上,气喘吁吁时便看到了石壁上的佛雕。这佛雕悬在壁上,没有遮拦,正是佛祖释迦牟尼。他端坐青莲,右手抬起作说法状,宝相庄严,笑观众生,旁侧是两尊胁侍菩萨,也是含笑而立。这时听导游说,以云崖寺为中心,在方圆五公里内有八大寺及店湾、店峡、木匠爷崖石窟和三教洞,形成一条奇妙的石窟群,已发现的七十三孔中有塑像一百二十八尊,还有大量壁画题记等。我沿着只有一人宽的铁梯攀爬到悬顶,缓入石窟,挤入那人群中徘徊张望。

窟内灯光黯淡,但仍见众佛。窟正中是佛祖,两旁是罗汉和众菩萨。俱是单体石雕,罗汉神态各异,或身材修长面目慈善,或体态臃肿怒目圆睁,或正襟危坐双手藏袖,或袒胸露乳神态悠然。几千年前的工匠在雕刻众神时,是否将俗世的面容暗藏于那宝相之中?不得而知。而菩萨低眉,我也辨不出是文殊还是观音。但我知晓所有的菩萨都深谙这污浊尘世的愁容与欢喜,他们眼中,我们所受的苦,不过是宇宙中的纤舞尘埃,短暂或不如那郊野闪电。青州博物馆里的单体佛像也大都始凿于北魏后期,几乎所有佛像都面蕴浅笑。那些菩萨的笑容,携有浓重的人间烟火气,而云崖寺石窟里的菩萨,目光里更多的是悲悯。其中一尊石雕菩萨坐像,面如满月,长眉细目,高髻戴冠,天衣披肩,下着长裙,裙褶带风,左腿偏于宝座之上,右足轻踏千年青石。她目光平视,不似俯瞰众生,倒似细细听那众人如何喧哗,又如何忏悔。

出了石窟,细雨中,站崖上看那谷底,青树,溪水,游人,车辆,狗,鸟,眼眶难免有些润。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是我喜欢的导演,他曾经说过一句话:迷惑可能比理解更让人兴奋。我想他说的没错,我们栖息在这蓝色的行星上,而无数光年之外的众神,审视着我们的迷与惑,也审视着我们自以为是的幸福与快慰。然而,这也许是最幸运的事吧?

掏出手机,给朋友发了个定位。云崖寺,位于甘肃省平凉市庄浪县韩店乡关山自然森林峡谷深处。

那个城,那座山

前几日下了雪。故乡的雪总是美的,无论雪薄瘠或丰美,都会让一个常常游离故乡的人内心涌荡起欣慰和追忆。然而奇怪的是,那天雪后,我在县城的北河边游荡,怎么就忽然想起了涞源,想起了白石山。是的,没有来由的想念,譬如你少年时曾偶遇过的少女,她清秀婉媚,你只见过她一面,可是到了不惑之年,在某个清晨,你眼前蓦然飘过她的身影与言谈,就不得不让你有些意外和羞怯。没错,在故乡的雪后,在夜晚的河畔,我想起了涞源,想起了白石山。

涞源在我记忆中,是座宁静的仿若水墨画般的小城。我们常常想起某座城,对它会有种先天的印象,譬如说起绍兴,你会想起浙江,说起贵阳,你会想起贵州,说起大同,你会想起山西,可是想到涞源,我觉得它和保定毫无干系。这是一种奇怪的记忆错位,似乎保定只有白洋淀和一马平川的平原,所以想到涞源之时,我觉得它更是一座脱离了地理范畴的小城。如若将它归类,毋宁说它是一座属于新疆的城:干净,清爽,洁净,素朴,凛冽,没有雾霾和污染,只有在城里安静地生活着的人们。当你穿行在经纬交错得如同围棋棋盘的城中心时,内心会莫名地涌动起一种属于对19世纪中期欧洲小城的冥想和判断:那是属于骑士和少女、玫瑰和勇士、沙龙和文豪、草坪和天鹅的语境。当然我承认我缺乏对这座城更深的了解,也许它和华北平原上其他的小城并无更大差别,不过我们也必须承认,错觉和陌生造成的隔离美感,更像是印象画派的睡莲和池塘,远远围观,总是那般美轮美奂,这美中掺杂着好奇和观望,掺杂着误解和疏离。

更何况,涞源有那么雄伟的山峰,白石山。

这很像是你遇到的一个素朴干净的女人,在你仔细端详时,才察觉到她手腕上原来佩戴着一副天然去雕饰的绝美玉镯。

说实话,我向来对山峰充满了一种偏见和误解。在我的故乡,是没有山峦的,自我记事起,地球就是一个以自己为圆心、以自己的胳膊到天际的距离为半径的圆形。这圆是随时变化的、纯感性的,尤其是你站在麦田或稻田里时,你会觉得正站在整个宇宙的中心。你在宇宙中心呼喊、歌唱、奔跑,这些都影响不到你的视野。我第一次见到山峰是在北京,八大处,那里的山不高,可能比故乡的土岗要魁梧巍峨些,我在山上摘过野杏,逮过蚂蚱;第二次见到山峰,是在大同。光秃秃的黑黝黝的山,几乎没有树木,在岩石峭壁里,是野草荆棘,是羊粪,是单瓣小花,是春蛇蝉蜕过的皮;第三次见到山峰,是在大连,大连的山是跟海相呼应相勾连的,也不高,树很茂密青翠,能听到山林深处传来的野鸟叫声。然而对山峰的印象也只是如此了,我其实一直喜欢的都是水,小溪、山涧、瀑布、湖泊、河流、江、大海……站在透明液体的岸边,我觉得世界显得更从容,也更洁净。脚踏进水里跟脚踏上山峦时的感觉,或许就是天空和土地的差异。在水里,你有种未知、神秘的宿命感;在山上,则是种已知的、可以窥探的直白和裸露。也许,这就是固体和液体给人的感觉之不同,其间又掺杂了主观和客观的意念,因而,种种情愫和判断也显得更为模糊难言。

然而,白石山,在故乡大雪弥漫的冬季,我想起了白石山。想起白石山时,它的形象和风景似乎都被一种凛白所遮蔽。这种臆想中的风景可能更多地携带了我潜意识里对美的判别。我在雪中的河畔行走时,曾默默地想,如果是在白石山上行走,会是如何的美景?

肯定和秋季时不同。秋天的白石山,起初你会觉得它美则美矣,却难免慵懒,一样的山路,一样的树木和游客,一样的飞鸟和云霞,这些都是属于山峰的标识符。可是,你在白石山上行走,惊喜常常让你有种柳暗花明之感。本来平平的山路,忽然就崎岖起来,崎岖也罢,偏那山峰也突然陡峭起来,陡峭也罢,偏又陡峭得那么吊诡和脱离逻辑。在山路上行走,你挂心的是道路是否平坦,你关心的是同伴是否远远地将你甩在身后,你关心的是在拐角处是否要加十二分的小心,而白石山,风景是在你身后的。当你慢慢地走累了,回头观望时,你才察觉到,你背后的山峰原来是如此的奇峻险峰,它们如此陡峭,估计连猿猴也难攀援上去,而且,通常是三两座峰挽手并立。它们在你不远处高高地矗立着,让你有种虚幻之感:这是我刚刚路过的风景吗?我真的曾经从它的面前行走过吗?这种感觉很像是阅读爱尔兰作家小说的感觉,譬如威廉·特雷弗的小说,譬如托宾的小说。在你阅读初期,你会感觉到,这是多么庸常的故事,那些细节和一般山峦并无二致,可是等你读完,等你在深夜里细细怀想里面的细节和情节,你内心的火焰会忽然被它们点燃,这火焰会愈来愈烈,直到你被它们焚烧得彻夜难眠。白石山也是这般的感觉,你优哉游哉往前行走时,并未觉得山峰有什么奇特,可是当蓦然回首时,那山的俏丽和险峻、气魄和风度、孤傲和雄壮就一览无遗了。这个时候你会怀疑,到底是自己浅薄呢,还是这山峰太奇幻呢?

你爬得越高,你才发觉,这种身后有雄峰的错觉被慢慢纠正过来了。在眼前,就是一座座高矮不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的山峰。它们不再隐匿不再羞涩,而是直楞楞地将你的瞳孔吸引过去。它们在说,看着我吧孩子,把你内心最美好的词汇献给我吧。好吧,我只能羞愧地说,我的词汇太有限了。导游说,白石山峰林落差可达600米,是所谓“雄”;峰林峥嵘,峭壁陡崖,是所谓“险”;峰林如兽、如塔、如剑、如笋、如仙,鬼斧神工,是所谓“奇”;而夏秋时节,常常云雾飘渺,云海如梦似幻,若雨后初霁,波涌浪卷,更是一个“幻”字。我知道导游肯定是背诵的导游手册,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将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感觉准确地表达出来了。

而到了将近峰顶时,我几乎目瞪口呆。在刹那间我仿佛才明白过来,为何古往今来有那么多名人侠客为山峦折腰:极目四忘,全是高矮各异的山峰,一座连一座,一峰抵一峰,峰峰相望,峰峰相离。有的山峰是浑圆的、肥美的;有的山峰是高翘的、瘦削的;有的山峰则是庸常的连绵的。那山的颜色也不尽相同,有的是墨绿,有的是浅绿,有的是枫黄,有的是牙黄,有的是绛红,有的是霞红,有的则是赤裸裸的黑色。这种由颜色深浅不同造成的视觉差异和由于山峰高低不同造成的视觉差异混淆在一起,让你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美震撼了你、降服了你,你只能飞快地按动着手机,希望将这无边无际的山峦之美记录下来。而让你绝望的是,这白石山的美,又怎么是由定格的图片所能展现出来的?这个时候,你觉得词穷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不堪,面对山的壮阔、辽寂、绵延、层峦叠嶂和无言,还有什么可说的?也许,山的语言,只有风知道,只有飞鸟知道,只有树木知道,只有松鼠知道,只有那些在黑夜里现身的动物和神灵知道。

我站在山峰上,慢慢地由兴奋到失落。这失落是正常的,犹如面对伟大的经典作品,作家只能感叹和羡慕,却没办法去抵达。这种无以抵达的失落和绝望,可能是一个作家最悲哀的觉醒。可是,在白石山上,这种失落是幸福的。因为我知道,每一个来爬白石山的游客,都跟我是同样的失落,如果他们能将失落带回到他们的生活中间,也许会有更多的游客来游览白石山吧?据导游说,白石山也只是上个世纪90年代才开始开发,修建的山路也只是前两年竣工。由此可以得知,没有领略过白石山美色的人,应该不计其数了。我不想白石山的美是孤独的美。孤独的美向来是可疑的。

好吧,这只是白石山的秋天。如果白石山下了雪,是怎样的呢?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峰,会不会显得更为秀美?那些山峰以及他们的子民,是不是跟夜晚的平原一样,安然于自己的睡眠和酣梦?会有勇毅的登山者去欣赏那里的美色吗?这些,我都无从知道。念及此,怅惘即生。

故乡的雪,大而雍容,将万事万物遮蔽得洁净如处子。在河边雪夜散步,我想到了涞源,想到了白石山。我向来是个懒惰之人,对风景也从来没有热衷过,不过我也清楚,想念是风物最美好的邀请,我知道日后定有契机再拜访那水墨涞源,去游览那奇美白石山。想到这里,嘴角都不禁翘了起来。

北方那座岛

这座岛,与我而言,简直是太熟悉。第一次去是一九九一年,十七岁,父亲单位组织旅游,我们坐了许久的大巴车才抵达海边。小时候见过海,不过,青春期的大海跟儿时的大海怎么会是一样的呢?我只记得那次买了很多贝壳,回去送给了一个暗恋的女孩。印象最深的还是父亲同事的女儿,用装机油的空桶灌了满满的一桶海水回家。那时的她满脸雀斑,个子矮小如羚羊—多年之后我跟她成了同事,我总是不能把这个尖酸刻薄随时都像被点燃的火药桶般的中年妇女跟那个神情肃穆地怀抱着海水回家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第二次去是结婚之后,同事体检怀疑得了绝症,再去北京复检却是无恙,这种死里逃生的快感让他开车拉着我去岛上转了一圈。时隔十五年,再次见到秦皇岛的大海是在雨中,当车缓缓沿着滨海路行驶时,我怀疑自己到了欧洲的某个国家,正沿着地中海的海岸线漫游。正是在雨中,我们随性地各自从海边买了一处小房子—在交定金的刹那,我把房子在何处是否南北通透是否保证收益等疑问全抛诸脑后,换句话说,我似乎在雨中的风景中迷失了心窍。由此可见,这个地方,是多么魅惑,它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它,愿意为它倾囊相许。即便日后一想起这次失败的投资有些懊恼,可转瞬想起它的模样,它沉默着的眼神,一切又都释然。

第三次去,是冬天。我有个朋友在港务局派出所上班,每个礼拜四他都会发短信邀请他的表哥和我:来滑雪吧,还有比利时的啤酒和俄罗斯的姑娘。他的表哥,那个银行职员,以前是我们小镇最拉风的男人,很多女人为了看他一眼,专门到他所在的储蓄所存钱。不过他婚后就邋遢颓废起来,我们当然不能把婚姻和一个男人的变化牵强地联结,不过他那当警察的表弟很是挂念他。于是,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午后,我跟银行职员坐上了去秦皇岛的长途汽车。到了那里,忽然下起了大雪。我们在雪中看着大海,各怀心事。海边总是最好的驿站,它适合伤心的人闲坐、哭泣、读书、散步。不过,我们只是在海边站立片刻就离开了。秦皇岛有着渤海湾沿海城市最浪漫的酒吧。这座城市的文艺青年耿直、脆弱、柔软,因为临近东北,又携带着某种寒气萧萧的爽直与幽默。至于这个男人是否被这次旅行、被秦皇岛这座城市所打动抚慰,不得而知,不过关于这次旅行我写过一篇小说,叫《莱昂的火车》。火车知道自己通向哪里,秦皇岛也知道自己美在哪里,只有那些过路的旅人,依然瑟瑟地在海边的大雪中埋头行走。脚印很快被沙砾、贝壳和雪花遮蔽,犹如黎明的晨曦总会把黑暗的角落涂上金黄的底色。

后来去秦皇岛的记忆就稀薄了,去得多了,有些相似的事情就会重叠起来,变得模糊暧昧。而对于我这样一位身居唐山的邻居而言,秦皇岛更像是一位离得不太远的亲戚,它无疑美丽而高雅,蜚声海外,每年都有那么多的游客—除了北京、天津、东北的,更多的来自俄罗斯、哈萨克斯坦,来朝拜它,在它洁净的海水里浸泡,在它美味的海鲜里满足饕餮难慰的味蕾,在它的阳光下暴晒着有罪的皮肤和骨骼,在它的温柔的海浪声中,缅怀最美好的时光。可以说,在河北所有的城市里,它才最像一座城,与它相比,石家庄冬天空气里的青霉素的味道,唐山那些挖铁矿的暴富者,以及遥远的最富人文气息的邯郸,都显得有些下里巴人或陈旧难书—或许,寒冷的张家口和旧皇帝的后花园承德,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跟它相媲美。好吧,当我们赞美一个人的时候,没有必要贬低他的邻居或亲戚。不过,我还是想说,秦皇岛,真是一座不一样的城。我已然被它的大海和沙滩所迷惑,我没有料到,若干年后,当我穿行在它的山川里时,我再一次被它折服。

这次是深秋,随一帮作家朋友来到秦皇岛。从维也纳归来翌日便抵达那里,一路风尘仆仆,身心的疲惫让我感到不惑之年的人不该有的感伤。这或是秋天的底色?尽管千叶灿烂,可秋风涤荡着旧物,终归难免令人神伤。而当我们乘坐大巴达到板厂峪小镇时,当我站在散发着板栗味道的石板路上时,心情倏尔朗润起来。

这座小镇,坐落在燕山山脉东段南缘。此处山脉俯瞰平原大海,山势险峻,据当地导游说春花夏水,秋枫冬雪,晨观暮览,鸟瞰秦皇,很是怡人。小镇不大,却干净朴素,俨然有些江南水乡的神韵。在不远处的青山深处,是戚继光带领士兵修建的长城。同行的《河北日报》副刊主任崔立秋曾在董家口住过段时日,专门收集此处资料,撰著史文,也算是专家了。他说,董家口长城建筑与别处不同,特别是在李家楼、陈家楼、耿家楼三座敌台入口的石券门条石上,分别雕刻着莲花如意云、双狮绣球、攀枝莲、铁花等图案,雕工十分纯熟细腻。为何会雕有这些极富生活气息的图案?立秋说,当年,那些修建长城的兵将想念故乡的亲人,才在条石上将故乡的景物和习俗凿刻出来。如此,在雄伟壮观的长城,也弥漫着江南水乡的味道。站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望着不远处的青山和隐隐约约的长城,我头一次感受到了秦皇岛硬朗的一面。如果说之前印象里的它是柔美的、明丽的,那么,此刻的它,因为眼前的山脉与长城,因为古远的思念与信念,变得粗犷豪迈,它不单单是李清照的“误入藕花深处”,更是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看来,虽则我认识它近三十载,也只是窥得冰山一角罢了。

从板厂峪小镇往南,仍是延绵的山峦。山都不高,青黛如画,虽是深秋,但并没有萧瑟之感,当我们来到北纬37度公园时,山峦忽而都失色了。眼前是上百亩的花海。是的,只能用红色的海洋来形容它了,格桑花和柳叶马鞭草密密麻麻开得漫山遍野,在夕阳的照耀下简直有些惊心动魄。柳叶马鞭草跟熏衣草极为相像,不过颜色要深一些。我站在浓烈的颜色里,闻着丝缕幽香,竟有些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怅惘,当然,之后便是隐约的欣喜了。如果说北方的秋天是刽子手,那么,在这山峦与花海中,它显然是失手了。

我不知道日后是否还会常来秦皇岛,我也不知道,日后在那里还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当然,我来与不来,它都在,和时光同在。大海会继续将旅人的脚印冲刷掉,雨水也会将登山者的足迹淹没,只有那些蔓生的野花在春天或秋天,开得绚丽自在,花瓣上停驻着瓢虫,花囊里停驻着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