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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漏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荆歌  2019年11月11日08:40

先说捡漏吧。有人说,一串葡萄儿,先吃小的酸的,把最甜最大的留在最后吃的,都是悲观主义者。我是悲观主义者。但是,在这里,我权且乐观一下,好事儿先说。

我已经说过,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捡漏吃仙丹这样的好事儿,应该很难轮到。往往是在梦中和想象里。除非像姜师傅那种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好这口,就开始买东西的人。那时候机会确实多。那时候,大概是二十年前吧,艾丹和龙冬两位朋友从北京来我这儿玩。我陪他们去湖州。他们在一户人家,买了好几件良渚玉器。那时候我记得,也就大几百上千元一件吧。我是真正亲身经历,看着他们挑选成交的。但是我非但没有买,还反过来劝他们别买。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花上千元钱买这东西,好像有点不靠谱。因为那时候在我眼里,只有钱才是值钱的。虽然我知道,他们两位,那可是中国收藏高古玉很有造诣的。

后来,确实,捡漏的事是越来越少发生了。尤其是像我这样也没什么水平,运气也不是特别好的人,越是想捡漏,恐怕越是要被漏捡了去呢!

不过,任何事,似乎都是相对而言的吧。漏这个东西,也是。什么才是漏呢?似乎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没有标准。一千元的东西,被你五百元买到了,是不是捡了漏?或者,花一万元,买到了三万元的东西,算不算?当然,花一千,买了一件国宝;或者,一百万元的东西只花一万买到手了,这些当然是捡到漏了。

而在我身上,所遇到的一些便宜事,恐怕都算不上真正意义的捡漏的。只是买得不贵,即使在当时,也不算贵。而且又是自己觉得非常美,非常雅,又非常有意思的东西。总之是喜欢。如果那些东西,当时人家要的价还要更高,我也会咬牙买了。就是这样。

曾经在大成坊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一只印香炉。这个东西黑不溜秋的,缩在一个角落里,却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仿佛黑夜里的一点光,那么美,那么闪烁!你不知道印香炉吧?没错,它是炉子的一种,却是非常特殊的一种。它常常有多层。最上层是个盖子。盖子都是镂空的。或镂文字,或镂图案。第二层呢,是铺香灰的。香灰铺平压实,上面就可以放一个香模。香模上也有图案,通常是文字,而且是篆字。它九曲回环。铺上香粉后,提掉香模,一个由香粉组成的文字图案就出现了。使用的时候,点燃这个文字图案的一头,它就开始缓缓焚烧。香粉一般是用沉香,或者合香(以沉香为主,掺入其他香料,如檀香、冰片等)研磨而成。这样的一个篆字,转来绕去,能点上一两个小时。好闻的香烟,就从镂空的盖子里袅袅而出。除了除秽,除了赏心,印香炉似乎还有计时的功能。因为香模通常是一个来回环绕的文字图案,一般是篆字,所以印香炉又被称作篆香炉。

另起一行吧,连在一起说你读着累对不对?

印香炉的第三层,就放香粉。研磨好的香粉,就装在这一层里。需要焚香的时候,用一个精美的小铲子,把香粉轻轻撒到印模上去。有的印香炉,还有第四层。第四层就放工具了。一些小的工具,如小铲子、小括刀,还有就是至关重要的印模。如果只有三层,那么,工具就和香粉放在同一层内。

我在大成坊一眼瞥见这个印香炉,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因为我知道,这种炉子,比起普通的香炉来,不知道要少多少。它是真正文气的东西,是文人玩的东西。文人很酸,很无聊,除了读书写文章,就是玩点这种东西。把它放在书桌上,或者书斋角落的花几上,让香气源源不断地从里面逸出,整个屋子就弥漫了好闻的香气。心情就比较舒畅。而且,打印模,也是个比较风雅的事情。要仔细,要心静,轻轻地把香粉撒上去,填满印模的每一个笔画,然后轻轻压实。压得太紧,不易燃烧。压得太松,印模提去之后,就散了,不连贯了。所以说打印模,玩篆香炉,还有点参禅的味道。

机会难得啊!抑制住自己的欣喜,装得很不在乎的样子,让店主把它拿出来瞧瞧。买东西都是这样的,你看上一件东西,喜欢它,但是,必须不形于色。否则,店主有数了,不会给你便宜拿走。不斩得你鲜血淋漓没商量。印香炉一拿到手,我更喜欢了。它是一件锡点铜。虽然在当时,藏界普遍对锡器还不感冒,都不把它当回事。但是,我却很早很早就爱上了这种特殊金属所制成的器物。我就是喜欢锡器的古朴。旧锡器,或者说老锡器的表面那一层岁月镀上的包浆,最是漂亮。所谓锡点铜,就是在锡里掺入了一些铜。目的是为了增加它的硬度。但是锡的风貌没有变,它看上去是那么古旧,那么低调,那么从容而不争。

而且,里面的小工具一件都不少。这对于一只印香炉来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一般过去留下来的印香炉,都是“缺肚肠”的。也就是,或多或少会缺一些小工具。不是少了小铲子,就是少了小刮刀。当然,还有缺印模的。缺印模就不行了!印模是印香炉的核心,是它的心脏,是根本,是不可或缺的。

尽管我努力让我的喜爱不形于色,但是,古玩店老板是何等角色?他们从前都是自己玩古的,吃过无数药,也捡过很多漏,什么样的江湖风浪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我这三把刷子,他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因此,他咬定这件东西低于两千元是不会卖给我的。我清楚,他是知道我一定会买的。

但是,他报出的价,还是让我感到意外。这是真的吗?这果真是一位古玩店老板吗?他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难道是真的不知道这是件好东西吗?你瞧它,方正有度,比例合适,气息优雅,味道古朴。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它都是一件美品文玩。他开出这样的价钱,确实证明了,他是并没有把这件东西当回事。

我牢记着这样一条江湖铁律,那就是,再便宜的东西,要买的话,还是要还价。如果我很爽快地掏两千元给他,说不定他会突然节外生枝,或说自己忘了进价了,或者假装要打电话问一问合伙人,这东西是合伙人的,那人一直喜欢,不舍得卖。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就非常糟糕了。基本上就买不走了。因为,那样一来,你必然被他牵扯着鼻子走。你越加价,他越不卖。天知道最后会搞到一个什么样的天价。

所以,我只愿意给他一千元。虽然,我心里愿意出一万。

最后这只印香炉,是以一千两百五十元成交的。

我一直将它放在案头。无论是白天,还是灯光下,还是在暮色将临之时,我看到它,都会有一种幽幽的爱怜。它平静地端坐在那里,对于它身边流逝的时间,几乎没有一点儿感觉。窗外的流云和晚风,好像它也听不到一丝它们的声音。围绕着它,一百多年,发生过多少人间事?它诞生之初,是与一个什么样的人相守相伴?是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鸿儒呢,还是一个屡试不中的潦倒秀才?后来,它又到了谁的书斋?最后,又是怎样落到大成坊那家古玩店的?它始终不语。尽管它的镂花盖子里,经常冒出缕缕香烟,仿佛吐出一些篆字,仿佛吐出一些诗词曲赋。但是,依然无声。无声才是最牛的语言。无声才发人想象,才能引起我的幽思与冥想。无声才是入定,才是无人无我无世界啊!

另一件被我视为“漏”的东西,是在嘉兴月河街一家古玩店淘到。当时,我和南通藏友李坚兄一起去拜访收藏大咖俞星伟兄。之前,两人很随便地逛了逛几家古玩店。在那个店里,一把“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什么呢?随形的木柄,鬃毛是黑色的。我一向对有镌刻的古物钟爱有加。说到底,玩古玩什么?就是玩个文化嘛,对不对?凡是古人在器物上镌文刻诗,这物就不再是普通的物,而有了思想和情感的寄托,有了审美,有了故事,有了人生观世界观,有了超越器物超越时空的况味。这把刷子,随形的木柄,大小一握,拿在手里觉得无比的熨帖。上面所刻文字如下:“古无弦,今有拂;古今人,不相及。”花非花般似是而非的文字,正是我最喜爱的。

店主介绍说,木柄是沉香木,鬃毛呢,是马鬃。他这么一说,更让我对此物刮目相看。用沉香木做手柄,这又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呢?它怎么可能是一把普通的刷子呢?难道说,我们的古人,会用沉香木来做鞋刷吗?或者,一把掸米粉的刷子,它的木柄竟然是沉香木?有这样的事吗?

李坚兄高人,收藏明清印章,蔚为大观。同时,他又是一位篆刻家。而且雕钮也是他的绝活。他接过刷子,仔细看过,确定上面的文字,并非新刻。好了,现在需要确定的就是,木柄到底是不是沉香木。关于沉香,以及沉香木,我玩香多年,只凭视觉,还是不敢说就能一眼断定。但是,判断沉香,最好,也是最可靠的方法,就是闻其香。香味对了,那就对了。这把木刷,因为是旧物,表面包浆已经沉厚,再怎么摩擦,也闻不到一点香气了。和店主再三协商,他终于答应让我用打火机稍稍烧烤一下木柄。它只要一冒烟,我就完全能够确定它到底是不是沉香木了。

真是幸运啊!随着一缕淡淡青烟腾起,我闻到了我非常熟悉和钟爱的香气。是沉香木无疑啊!

为什么?我不禁在心里问,为什么店主知道它是沉香木,也知道这是一件老东西,为什么他只开出六千元的价呢?嘉兴月河街,是名重江南的古玩一条街,这里不仅有许多本土的玩古高手,大江南北的各路英豪,也常常光顾这里。为什么这样一件妙物只要六千元,却没有被买走呢?

我想,一定是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它的木柄,真的是沉香。也一定是没有一个人会像我这样,向店主提出烧一下的非分请求。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有一些人,真的是有缘者得之。这个缘,就是时间地点,以及你的性格。我的性格是坚决要掏出打火机,哈哈。

六千元,一分钱都不肯还价。这一次,我没有砍价。我以另一种方式,打消了他抬价的念头。我说,我还是怀疑这个不是沉香木!他说:“要不是沉香木,你就来退给我!”我说好啊好啊,你写一个保证书给我。他乖乖地写了。我就拿了刷子和保证书,高高兴兴地和李坚兄去见俞星伟了。

俞星伟在中国收藏界,绝对是一个无人不晓的大人物。他年纪轻轻就成名了。据说文物法都曾因他而作出了一点儿修改。个中细节原委,在此就不便详说了。他看到我手中的刷子,马上说,这是沉香木的啊!

哈哈,他果然了得!

当他知道我以六千元得到后,不无怨怼地说,我问他买他为什么要两万!

后来,我在一本嘉德拍卖图录上,看到一件拍品,形态尺寸大致相仿的刷子啊!那个木柄是紫檀的,没有刻文字,也是马鬃。图录上注明这是一件清乾隆的琴扫,成交价十三万八千元。琴扫!这是多么美妙风雅的两个字啊!原来是琴扫!就是风雅的古人,用来掸去古琴上的尘灰的器物吗?“古无弦,今有拂;古今人,不相及。”回头再看这四句,是多么是古雅有味啊!它说了些什么呢?它说了琴,说了拂,说了弦,说了古今。古琴上的微尘,是谁在时间的深处,将之轻轻拂扫?

大家都知道明清时期的铜炉很受藏界追捧。最早呢,就是明代宣德年间,泰国人,那时候叫暹罗吧,向我大明朝进贡了一批铜。这些铜是精铜,叫风磨铜,据说里面还掺和了金银。皇帝就用这些铜来做香炉。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宣德炉。据说当时仅仅铸了五百多只,之后就没了。之后也有,但已经不是那种概念的炉子了。所以,虽然宣德本朝和以后的朝代,直到民国,所有的铜炉,都称之为宣德炉,但宣德本朝的炉子,和以后的所有炉子,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然而问题在于,究竟哪些炉子,哪一只炉子,才是真正的宣德炉呢?宣德以后,直到民国,绝大多数的铜炉,底款上都有“大明宣德年制”的款。或者是“宣德年制”,或“宣德制”“宣德”和“德”。反正就是都想挤进真正宣德炉的行列,但事实上并不是宣德炉。真正的宣德炉,至今无考。

很多很多的文物,都是要依靠墓葬的发掘,来进行断代。比如妇好墓里出了一批玉器,这些玉器就成为标准器,可以明确定为商代。战国的墓里出来水晶环,白水晶紫水晶茶色水晶,这些环、管、珠子,它们的形状、工艺,都非常独特。所以就可以断代为战国。而且是山东淄博一带的墓里出的,和其他地方出的形制不一样。所以可以定为古齐国。但是铜炉没有在任何明代的墓葬里发掘到,因此什么样的炉子才是真正的宣德,或者哪怕就是定为明代,都不可能,缺乏依据。并且因为,明代的炉子,和清代的炉子,清早清中晚清,乃至民国初年,这些铜炉,几乎没有太多的变化。所以给断代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因此有人拿出他的铜炉向你夸耀,说他的是一只真正的明代炉子,甚至就是宣德本朝的,那么他多半是在瞎说。

以上是说宣德炉。为的是要引到宋炉。宣德炉常见,而宋代的铜炉并不常见。

其实宋代的时候也浇铸制造了不少炉子。宋代是一个收藏很热的时代。收藏热,宋代算,民国也算,今天当然更热了。宋代的时候,非常崇尚夏商周的青铜彝器。于是就制造了很多仿古的铜炉。但只是仿古,并不是作伪。因为无论大小尺寸,还是器物的形状风格,其实只在其仿,而不是完全伪造。仿是致敬,伪造是鱼目混珠志在渔利。宋代的铜器,虽然没有老三代的端庄大气,但倒也颇具古风。不过宋代好像有点缺铜。所以铸造的炉子,往往比较薄。

但是对于我来说,一件流行时尚的东西,尽管档次高价格不低,但还总不如我看出来更别致更有古韵更具备一点文化内涵的东西来得好。宋炉便是这样。宣炉被王世襄玩到了一定境界,现在又有那么多人追捧,在拍卖会上屡屡创下了价格奇迹。但从未听说过谁稀罕自己有一只宋炉。也没见多少拍卖会上拍它的。而它在我眼里,却是那么古雅,全身没有一点儿宣炉的那种媚。

下来就要说到我的一只宋炉是怎么得来的。

我有一个警官朋友,是发小。就是那种十多岁的时候天天泡在一起的。一起打篮球,一起游泳,一起练字,一起学乐器,也一起打架。后来他去当兵了,复员回来当了警察。我呢,上了师范,当了老师。后来写作、写字画画儿,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但是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玩。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彼此不讲礼数,知根知底,交往起来非常轻松随意。这是其一。其二,他和我一样,都对艺术品有点兴趣。当然,他工作比较忙,加上几十年如一日爱好体育,每天都要打上几小时乒乓球。他的乒乓球水平,实在是高。我直到如今,还没见过一个人打得赢他的。毕飞宇在作家中,算是球艺高的。老毕到苏州来看我,嚷嚷着要打球。我就把我的发小叫来了。脱下警察制服,换上了运动衫,他就和老毕对攻起来。在我心里,不希望他们谁输。一边是发小,一边是文坛上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发小棋高一着,怎么打怎么赢的。老毕似乎难以招架。事后老毕跟我说,他主要是吃发球。他说,你那个警官朋友的发球实在太刁钻了,我掌握不了。而我的发小,和老毕打着打着,就玩起花球来。我就对他说,你这样不行的,你把毕老师打得一败涂地,这没关系。但是,你不能调戏他。人家是著名作家,你要尊重他!

我说这个,是要说,我的警官朋友,其实是没有多少时间放在研究艺术品上的。玩古也好,玩艺术品也好,也是需要很充裕的时间的。有时间去看去听去琢磨。没时间就玩不好。所以警官朋友他玩东西,也基本上依赖我。他喜欢玉器,就让我帮他买。我帮他买了很多东西,我觉得我要为他把好关,不能让他出了和田玉的价,买到的却是俄料青海料。

有一次我到他家里玩,几个人坐在那里吃茶清谈。我突然发现,桌子上的烟缸,怎么那样特别?它竟是一件铜器。而且,我真的看出来了,它是一只宋炉。这是一件仿青铜鬲的炉子。盘口,三足,大腹,颈上有细密的云雷纹。他太牛逼了,竟然把这样的东西当烟缸!一伙人抽着烟,纷纷把烟屁股往宋炉里摁。烟头都装满了。而且,口沿上明显可以看到,被烟头熏得黑乎乎的。

我感到很心疼。就说,怎么把它做烟缸?警官说,我不喜欢香炉的,我不信佛,不点香的。听他这么说,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起了占有之心。我顺势说,那我喜欢点香的呀,你让我拿去点香好了!

他很爽快地说,你拿去好了。

我真的就一秒钟也坐不住了,拿过这个“烟缸”,仔细看了一下它颈间的纹饰,真是心花怒放呀!多么细致而好看的云雷纹呀!再看它的三条腿,简直比美人腿还要性感。我不顾他们没地方放烟头,拿了宋炉起身,跑到院子里,将里面的烟屁股全部倒掉,急急地就回家了。我一路走,一路担心我的发小突然追出来,来要回他的“烟缸”。

我后来觉得不好意思,就送了一枚核雕给他。这枚核雕虽然很不错,核子大,雕工也不俗。但是,怎么能跟宋炉比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嘛!

我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写这只炉子,写如何得到它,它又是怎样怎样的美。文章后来收进我那本《文玩杂说》的书里。出了书,自然是要送发小的。警官发小全家都读了这本书,都知道了这件事。知道他们家的一只宋代炉子,竟然就白白地送给了我。但他们一点都不见怪。不认为我是巧取豪夺。也不来问我,它到底值多少钱。这就是发小。再宝贵的东西,对于几十年的友情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后来武汉一所高校里的一位美术老师,也是玩古很有成就的,知道了我这只炉子,便来求让。他说,他也有这样一只差不多的,叫我让给他,它们便可以成为一对。我就对他说,那你的那只让给我好了,不照样是一对吗?

又后来,上海博物馆的一位朋友来苏州,看到我这只炉,也是非常喜欢。这些都是有眼光的人,是不是?他竟也提出来,我是不是能将它惠让?我当然舍不得。我觉得它不仅是一件古董,更是一种友情的象征。我对上博朋友说,别人要我让,也许我就让了。但你要,我是一定不能放给你的。因为你是行家,是大行家。你看中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我整个家里其实都没有一两件好东西的,这应该就算是一件了。你不能抢走的!

得到这只宋炉,算不算是捡了一个漏?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还有一件东西,也是从朋友手上得来。那是一尊清代的紫檀雕释迦牟尼佛。只有四厘米高。却雕得浑然大气,如果拍了照片,不标明尺寸的话,人家也许会以为是几十厘米高的一尊佛像呢。这尊寸佛,是盛世收藏版造像版版主“家常豆腐777”的。他贴出图来,我一眼就看中了。为之震撼!马上向他问价。他说不让,我则一定要他让。他于是说了一个很高的价。很有意思,他同时还告诉我,他的来价是多少。来价很便宜啊。他这么说,什么意思呢?就是让我心里不舒服,然后不缠着他要吧?但我不屈不挠,一定要。我让他让一点价。我说,你不能这个价来,却转眼那么贵给我!他说,便宜来没错,但我是捡漏呀!

他的道理是通的。他捡了漏,不见得就有义务把漏转让给我。我咬咬牙,就同意了他的出价。我立刻拿了钱出门,一脚油门,二十分钟就到了他家。你说我家离他家近不近!把紫檀寸佛请到手,我的喜悦难以言表。跟着他参观他收藏的无数古代造像,整整陈列了一间大厂房。但我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我完全沉浸在喜悦中。

不久,他就后悔了。他打来电话,说要请回这尊紫檀佛。他表示,愿意再加很多钱,把它请回去。是的呀,我理解他,他是专门收藏造像的大咖,他的收藏中,有身高两三米的“丈二和尚”,当然也应该有高不盈寸的微型佛像喽!他是怎么一时头脑发昏,把紫檀寸佛让给了我的呢?

按理说,我应该成全他。成人之美嘛!何况,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但是,我对这件东西实在是太喜欢了。我觉得东西不在大小,而在乎精美独一,在乎其艺术水平之高之雅,在乎其气场之博大。这件东西不仅都具备了,而且它的内涵和价值,还远不止这些。它是无穷大的。我实在不舍得还给他。就像面对心爱的姑娘,再铁的哥们,也宁可反目,宁可重色轻友一下了。

现在有点怕遇见豆腐兄。觉得有点愧疚。

作家简介

荆歌,号累翁,苏州人。出版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收藏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曾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是文坛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