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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6期|程青:湖边(节选)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6期 | 程青  2019年11月12日08:17

实力作家程青的长篇小说新作《湖边》,事关一张扑朔迷离的保单,一个逐渐浮出水面的阴谋。

郑小松,再寻常不过的小人物。即便个人生活危机重重,仍自勉力抵御,渴求翻身。而今,身在牢狱,看着窗外的光亮,好友安卓越、姐姐郑小蔓、妻子樊文花、恋人曹紫云……一众人影浮在眼前,许多过往纠缠也从记忆中掠过。心下长久忍耐着的郑小松,遍寻路径,试图抓住每个一闪而过的机遇。一个震悚人心的决定渐渐酝酿成型,直到大梦初醒,才知每个人的人生已有了怎样的震荡颠覆。

作者以不同人物各自的视角进行回溯,带有冷静的旁观感,清丽细腻。随着案件悬念的渐次铺陈,透过忠诚与背叛的博弈,重见极有生活意味的世情众相。犹如穿越湖面弥漫的烟云,望向对岸尚存的微光。

1 郑小松

破晓时分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我刚喝完酒回家,头脑有点晕乎。四周黑黢黢的,路灯灭了,天还没有亮。突然,我一抬头看见天际有一颗巨大的导弹飞过,我清楚地看见导弹越飞越近,它飞行的速度并不快,我判断这个速度是飞不远的,刹那间感到无比惊恐。果然,远处冒起了阵阵烟雾,我意识到导弹可能已经坠落,马上就要爆炸。这时候我看见大街上忽然涌出很多人,他们到处奔逃,四周充满了灾难临头的紧张气氛。我心里被难言的害怕和绝望塞满,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死去,我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就在生命即将结束的这一刻,我的心头却有一股轻松感流水般涌过,在一个极短暂的片刻我甚至感到了难言的快慰,仿佛终于做完了某件事,或者说终于可以放下某件事了,也好像是马上要去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好的地方。就在这时,有一只手拉住了我,黑暗中我没有看清是谁,我甚至没有想到要看看是谁,只听一个声音焦急地催促我:“快点,快点,你怎么还不快走?”我被一股力量拉着飞跑起来,我不由自主,跑得气喘吁吁,想停都停不下来。跑到我实在跑不动了,我想松开那只手,可是却被拽得紧紧的。就在这时,爆炸的气浪滚滚而来,席卷了一切,我也未能幸免。我吃惊地感到这股带着熊熊烈焰的气浪居然不是灼热的,而是冰冷的。那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严寒瞬间把我冻僵,我被冻成了一座雕像,连心脏都结成了冰。我眼看着自己身体冻裂,一块一块坠落到地上……我挣扎着睁开眼睛,望着窗口幽暗的反光,麻木的头脑慢慢恢复知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仍然活着,刚才只不过是一个噩梦。

近来,类似的噩梦我做得很多。自从死刑判决书下来之后,我不是整夜失眠,就是被梦魇缠绕。梦里我不断被看不清面目的人追杀,那些人竟然可以从这一个梦追到另一个梦,从这一夜追到另一夜。偶尔,我也反客为主去追杀别人。我的梦差不多都和死亡有联系,梦里充满了幽暗和恐怖。不过像这样逼真的梦境却并不多,醒来之后我不但心有余悸,浑身上下甚至还带着梦里那股令人惊惧的寒意。

我胳膊枕在脑袋底下,两条腿向后蜷曲着,用一种并不舒服的姿势躺着,我觉得这样会让心脏好受一点。噩梦醒来之后我总会感到心脏特别沉重。我像反刍一般回味着刚才的梦境,我想起那个拉着我飞奔的人,他会是谁?我立马想到了安卓越。安卓越,我的好兄弟,你还好吗?我屏住呼吸,静下心来,下意识地在暗夜里搜寻和辨析着他的气息。也许隔着几个牢房,他正在睡觉,也许他跟我一样,刚从噩梦中惊醒,或者他正忍受着失眠的煎熬。好兄弟,是我连累了你,是我害了你!你单纯得像个孩子,是我把你带进了罪恶的深渊。记得你不止一次跟我说过,能不能不用行凶就达到目的,你说你不忍心下手。我也同样不忍心下手,可是不下手我们怎么能得到那一笔钱?我需要那笔钱,我知道你也需要钱,甚至比我更加急迫,你要救你妈妈,她躺在病床上,没有钱就只能死。要说我不该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不过,说实话也是因为我相信他。除了他,我没有这么可靠的朋友。他心灵手巧,追求完美,事情交给他做我再放心不过——他绝对可靠和忠诚,他就像是那个更有耐心、更有才干、能把事情做得更好的我自己。我找他也是因为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一个特别肯为别人着想的人,他是真正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有时候我看着他宁可委屈自己牺牲自己都要把利益和方便留给别人,我心里会忍不住替他难过,甚至会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懑。而现在,因为我的缘故,他和我一样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凶手,他和我一样被关在了这个比冰窖还冷的牢房里,在别人的眼里他也跟我一样罪有应得。谁知道一个凶手竟然是一个那么善良和仗义的人?一想到是我毁掉了他的人生,我心如刀绞,追悔莫及。

我细细回忆着那只拉住我的手,尤其是在抓住我的一瞬间,在混乱慌张之中我还是感到了细滑和温柔。那么,不是安卓越,那就是一只女人的手。我的眼前浮现出曹紫云好看却略带憔悴的面容,小腹间顷刻涌过一股热流。这对我真是久违的感觉,说老实话,被关押在死冈牢房里大半年,我心如古井,即便偶尔会想到女人,那也不过是泛泛地想想而已,就好比想到甜味,我不会去细想是糖还是蜂蜜或者是水果。曹紫云是我心里最甜蜜的女人,她经历曲折复杂,风光过,也倒霉过,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趾高气扬或者白哀白怜,相反,不论她是妩媚风骚还是清高要强,都收放自如,不失分寸,在我眼里她做人做得相当出色,什么时候见她都是漂漂亮亮的。她那份从容优雅的功力,真是可以叫顽石点头。她是我心中的天鹅,我对她心悦诚服。

说实话,最初我是因为她出众的相貌对她垂涎的,和她走到一起完全是意外的机缘,我真的就是这么认为的。尽管在跟她上床之前我确实是暗恋过她一段,但我自己也说不清那算不算得上是爱。她长得实在是太美了,水灵灵的会说话的眼睛,花朵一样娇艳的脸庞,凹凸有致的身段软软的就像风中的杨柳,她的一颦一笑都令我倾倒,我周围那些人也许比我本人知道得更早。那时候她是方大白的正牌女友,是“大哥的女人”,我顶多也就是悄悄多看她几眼而已。后来方大白兴趣转移,又有了新的目标,他嫌她碍事,把她推到我的怀里。我自然不会错失良机,我就像是一步登天,一脚迈进了梦寐以求的爱情殿堂。

也许你会说爱情不过是痴男怨女的心造幻影,说实话在遇到曹紫云之前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根本不相信有所谓的爱情存在,我认为那不过是男女为了上床找个漂亮的借口罢了。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之所以会那么想是因为我浅薄,缺乏阅历,见得太少。人家说好女人是一所学校,曹紫云当之无愧是我的好学校。我体会太深了,而且都是切身体会。在和她好之前我沉闷、多疑、小气、嫉妒,和她好了之后我变得阳光、开朗、自信、宽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这大概就是爱情的魔力吧。

曹紫云比我大了整整十岁,不过我从来没觉得她比我老,相反,我觉得她比我还要青春,她就是一个不会老的女神。我喜欢她穿着掐腰小方领白衬衣和素色的长裙子那副文文静静的样子,就像不解风情的女学生,我也喜欢她穿着式样时髦的裹身连衣裙,简直比《阿飞正传》里的女明星还要性感妖娆,当然,我最喜欢的是她脱得一丝不挂,就像一棵挂着饱满果实的椰子树,令我神魂颠倒。跟她在一起我总是情欲如炽,真的就是酒不醉人人白醉。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遇到一个真正好的性伙伴胜似周游世界”,我没有机会去周游世界,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但我至少没有另一个遗憾。跟她做爱,我仿佛进入到天堂。她让我尝到了爱的滋味,被她爱过之后,我忘掉了自己的不足和悲哀。和她相好的那一段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时光,我以为一直可以这样,而实际上,这种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我决定做那件事之前和她明确分手了。我很坏,我反正是要下地狱的,我不想拖累她。她之前已经受过磨难,吃过苦头,我不想让她因为我再受痛苦和煎熬,所以我十分果绝地斩断跟她的情缘,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记得那天结束床上的鏖战,我对她说我打算结婚了,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她听了非常惊愕,我不敢看她,逃一般离开了她家。之后我不再接她的电话,她发短信说我绝情。其实我哪是对她绝情,我是对自己绝情啊!跟她提出分手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在城外的公路上走到深夜。我泪流满面,这一辈子都没有那么伤心。

我以为爱情的大门从此对我关上了,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入狱之后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她寄来的,那还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信,而是一封情书。除了鼓励我好好改造,悔过自新,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懂得的看上去很普通的句子让我明白了她的心意:她爱我,她仍然爱着我。在信里她告诉我她给我带来了十件干净的衬衣,还给我卡里充了一千块钱,让我在监狱里买日常必需的用品。她写道,尽管她没有勇气跟我见面,但过些日子还会来看我。我能体会她的心情,也完全理解她的心情,读着她的信,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沐浴在爱情暖融融的光辉里。一个死刑犯人有着如此真挚动人的爱情,这是多么奢侈和不真实,听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笑话。

天还黑着,我从床上起来,走近窗户,透过微明的晨光,看见外面还在下雪,雪片像自由落体的羽毛,不紧不慢地飘下,投到下面白茫茫的积雪当中。这场雪已经下了三天了,这里很少这样下雪,也很少下这样大的雪。白天,雪花一片一片从铅灰色的天空落下,在道路、屋脊、汽车、树梢上聚积,一点一点把杂乱无章的颜色和形状遮盖起来,将一切都遮盖得一尘不染。入夜,路灯在漫天大雪中变得暗淡,灯光不像平常照得那样远,而是聚拢成一团,光线下的雪片就像飞蠓一般快速地打着旋,随风飞向不同的方向。下雪的时候格外安静,世界好像停滞了一般。在这高墙之内,除了每隔几个小时警察换岗时铁门发出的哗啦声,一切仿佛都在沉睡。而我却再睡不着,我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个同样是下雪的日子。

那天我在游戏厅看店,方大白给我打电话,叫我早点收摊到他家去打麻将。他说买了酱鸭,炸了花生米,烧好了滚烫的野鸡,还温了好黄酒,落雪天,热乎乎喝点正好。难得那一阵学生放假游戏厅生意特别好,我舍不得早早关门,交给方大白指派来的小伙计又不放心。等我忙好过去,他们早喝过酒吃过饭,铺上桌子玩开了。他们面前堆放着旧扑克牌做的筹码,一看就是拉开架势来钱的。我刚看了一小会儿,方大白就叫圆头阿三起身,让我坐下来打。没想到这一打就是五天五夜。到第五夜,我困得实在熬不住,方大白还不肯散局。他就像打了鸡血一般,话特别多,喋喋不休,说个没完。他一赢就炫耀,一输就骂人,半刻也不停歇。方大白长得人高马大,身体壮得像头牛,我们都晓得他特别经熬。他不止一次得意扬扬地跟我们吹嘘,他祖上是北方人,骑马打仗出身,他不折不扣遗传了他们的好基因。他除了身体特别好,还有个本事是随时随地都能眯上一觉,他自己说是撒着尿就能睡着,所以玩上几夜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麻将打到后来我昏头涨脑连手里的牌都记不清楚,有时居然和了也不知道,方大白却是头脑清醒,越战越勇,他又是连庄,又是开杠,而且和的都是大牌。本来大家说好打到当晚十二点钟散场,但方大白赢在兴头上,他借口天黑路滑不好走,拉着大家继续玩。那两个输得比我还惨,他们扳本心切,一声不吭又接着玩下去。我们一直打到早晨,结果方大白又赢了很多。台上的扑克牌差不多都堆到了他的面前,最终是他一家卷三家大获全胜。

结账的时候我呆掉了,一共输了三万多。我没带这么多钱,方大白说不碍事,记在账上就好。这是我第一次欠他赌债。之前我也跟他借过钱,不过那些钱都是派在装修房子、买摩托车这些正经用途上的。我说不出有多懊恼,想到自己耽误了好几天相当于黄金档的生意,还输掉了三万多块钱,心里就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噬咬。想想这些钱要花多少工夫去挣,而且花了工夫还不一定能挣上来,我真是后悔得要死。我在心里发誓再不去赌了。

之前我跟方大白他们也打过麻将,不过都是打着玩的,有时候来钱,有时候不来钱,就是来钱也是小来小去,一晚上顶多就是百八十块的输赢,而且也从来没有过像这样拉开架势一玩就是通宵达旦连续好几天的,一般也就玩个八圈十二圈就散了。我也是思想麻痹,以为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想到方大白会玩连轴转这一出。其实之前我也听见常跟他一起玩的人背地里说过他摆麻将局敛财,弄不到外面的人就搜刮自己小弟,不过他从来没有找过我。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我有了切身的体会,之后再有人叫我去打麻将,不管来不来钱,玩多大多小,我都一口回绝。我打出牌子,从此不沾麻将。

方大白的牌局还是照开不误,我听说他家那张麻将桌子上不断换人,不少人都欠了一屁股债。照理说那些输了钱的人心中也该有点数目吧,可是我看他们对去方大白家打麻将还是趋之若鹜,好像他们对能上他家的牌桌都很得意,没被叫到的反而有些失落,明里暗里这些人甚至还为此争风吃醋。当然,我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还不是因为方大白有市面?跟着他即使吃不着肉,也能喝上几口汤吧。要说方大白还是很有大哥派头的,平常求他帮忙基本上是有求必应,而且他帮人办事很卖力,高兴起来不管是谁都肯照应。手头阔绰的时候他花钱如流水,对我们这些他看作小弟的人相当大方,请我们吃请我们喝,经常一摆就是好几桌。我们没钱问他借,他也是二话不说。我以前缺钱都是和他借的,股市好那阵子还跟他借过钱炒股,不过因为股票跌得太狠,那些钱基本都亏进股市里去了。方大白喜欢在我们面前摆有钱人的派头,他也确实比我们钱多,当然他挣钱也比我们容易得多,尤其是头几年,更是这样,因为他得天独厚,有个当驻京办主任的好爸爸。尽管他不爱听别人这么说,但这是事实。他父亲有官位,人缘好,路子广得不得了,我们都知道他是我们当地通天的桥梁,据说多高的关系都能攀得上,多难的事情都有办法摆得平,就连我们这里的当大官的和大老板都拍他的马屁。有这样一个爸爸,他想做点啥不容易?他父亲在位的时候他手上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做啥成啥,确确实实挣了不少钱。他找我合开游戏厅,尽管他拿大头,我只占一小份,看店的事情还得我来,那我也是沾了他莫大的光。我们这家游戏厅因为地段好,房租便宜,加上游戏机都是他找关系批发来的,有的是半送半要弄来的,所以赚得还是不少的,特别是头几年,生意兴隆,就像种了一棵摇钱树。要说如果我守着这么一个买卖,勤勤恳恳,遵纪守法,日子也是过得去的,可是,事情常常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我想安分守己,可我却无法安贫乐道。一方面我确实是想过有钱人的生活,我也想挣些轻松钱,没想到另一方面我却诸事不顺,压力巨大,想翻身翻不过来,迫不得已,最后别无选择才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我赌博输钱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我家老头子的耳朵里。那时候我和他还没有闹翻,只是关系比较冷淡。记得那天我回到家里,他正一个人坐在桌子边端着青花小酒盅喝酒,看见我进门扬手就把手里的酒盅向我砸过来。我吃了一惊,以为他喝多了发酒疯。我假装没看见他这个举动,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爸,他就像没听见,脸红脖子粗朝我一顿痛骂,说我不务正业,好吃懒做,成天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只知道鬼混,给他丢人……他气势汹汹,骂了足足一顿饭工夫。我听着他骂,不作一声。妈妈和姐姐都吓坏了,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来。她们不时敞开一条门缝,偷看外面的情形,也不敢出来劝架。我以为老头子骂完就完,没想到他越骂越气,从腰间抽出皮带,扑过来狠狠地朝我抽打起来。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当时就是一股热血往脑子一冲,手就伸了出去。他举着皮带,抽不下来,气急败坏。这是我第一次挨他打反抗,以前不管他怎么打骂我,我都是逆来顺受。老头子被我这个举动激怒,他大声吼叫着叫我滚出去,说他没有我这么个赌棍儿子。我二话不说,摔了门扭头就走。他不知道我心里早就想跟他一刀两断。

和老头子翻脸其实并不是我一时冲动,而是老话说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我和姐姐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和妈妈吵架,吵急了当着我们的面就劈头盖脸打妈妈,好几次把她打得头破血流,街坊四邻几乎没有没来过我家拉架的。对我和姐姐他更加凶蛮暴戾,稍有不顺心,大巴掌就扇上来了,我心里对他有说不出的恨。在我眼里他不是爸爸,他是恶魔。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他有了外遇,经常不同家来。他在外面不只有一个姘头,而且还不断换人,我们都知道,有两个还是我们一家人都认识的,妈妈看到她们就骂,见一次骂一次。每次她骂过她们,他知道了回家就会穷凶极恶地跟她大吵一架,甚至痛打她一顿。他提出要离婚,可是妈妈死活不肯,说是为了我们,怕我们成了没爹的孩子在外面被人欺负。我和姐姐看不过去,都劝她离了算了,她还是不肯,说好女不事二夫,她跟他结了婚就不会离婚的,只当他死了,绝不会便宜那些狐狸精的。她闹到他单位里,本来他人缘就不好,更加被人排挤,同家又拿我们撒气,成了恶性循环。后来他在单位待不下去,只好辞掉了公职,当了个体户,跟从前的同事和战友一起做农药和饲料生意。不过他挣了钱一点不拿同家,我们三口人全靠妈妈在超市当售货员那点微薄的工资度日,直到姐姐和我工作了家里生活条件才好转。老头子把我赶出家门不到一年,妈妈就查出得了肝癌,她怕花钱欠债,不肯好好治,拖了七个月就去世了。妈妈最后的日子过得无比凄惨,从她进医院到她去世,他一次没来看过她。那时候我和姐姐刚工作不久,都没有什么钱,姐姐硬着头皮去找他要钱,不出我所料,他不但一分钱不给,还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姐姐垂头丧气回来,我和她在医院走廊里默默流泪。妈妈到最后只打得起止痛针,这还是靠我和姐姐把家里冰箱电视机都卖了,还去卖过几次血。妈妈临终前哭着对我和姐姐说,她自己受罪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儿女,让儿女为她受苦,真比剜她的心肝还让她疼,人世这样苦,就是能再来她也不来了。她哀怨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妈妈一死,老头子火速娶了他的姘头陆菊仙。那样迫不及待,妈妈葬礼上的鲜花直接可以拿到他们婚礼上去用了。他们在凯撒大酒店的顶层举办婚礼,据说办得相当豪华隆重,不过他没有通知我们。他背着自己嫡亲的儿女在全城最气派的酒店大宴宾朋,庆祝自己和姘头喜结连理,实在太让我和姐姐寒心。

就在那个晚上,我给自己灌了半瓶老酒之后,跌跌撞撞摸到方大白家,一屁股坐到了那张麻将桌边上。我打破了自己戒赌的诺言。我在面前堆起高高的扑克牌筹码,我就是要破罐子破摔。

我是后来才意识到,恶习就像毒蛇一样,它会悄悄潜到你身边,你一旦被它缠上,就难以摆脱。我很快就身陷赌瘾不能自拔,不到半年,就已经欠了方大白三十多万的赌债。报纸上说我是因为赌博走上了谋财害命的不归路,赌输了钱,尤其是输得多了,眼看着根本就还不上,确实让我变得丧心病狂,但我扪心自问,赌博只不过是使我走上这条罪恶之路的一个诱因而已。

牢房里寒气逼人,我重新躺回到狭窄的小床上,我睡不着,一分一秒地熬过天亮之前这段将明未明的时光。恍惚间,我似乎听见郑小蔓的声音,她语调轻快地在说话,还隐隐约约夹着几声清亮的笑声。我侧耳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的姐姐呀,我可真想你!我不知道我被关进来之后她怎么样,她竟然没有一点音讯,也没有来看过我,这一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曾经像妈妈一样疼爱我的姐姐,我唯一的亲人,你真的就这么绝情地抛弃我了吗?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姐姐,我最对不起她的是做了这样罪恶的事,自己永生背负恶名不说,还拖累了她。想到我亲爱的姐姐不再理我,想到我失去了她的爱,我的心都碎了。

姐姐比我大了不到两岁,小时候我们形影不离,她去哪里都带着我,保护我。我记得她拉着我的手,沿着小街走好远好远去迎接下班回家的妈妈,那是我对她最早的记忆,也是我童年最早的记忆。从小到大,姐姐对我特别好,有事情她抢着做,有什么好东西都尽着我,而且她真是豁出命地对我好。记得我小学二年级那年的暑假,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姐姐,邻居家做中饭的时候油锅着火烧了起来,浓烟从窗户蹿进我家里,隔壁传来惊惶失措的喊叫声,当时我们被大人反锁在家里,想跑也跑不出去。我吓坏了,好在姐姐很沉着,她把毛毯放在大澡盆里浸湿了,把我包裹了起来。那个时候她根本就没有顾到自己。好在火很快被扑灭,没有烧到我家。妈妈回来后虽然非常心疼那块还是她嫁妆的纯羊毛毯子被弄得又湿又脏,但她还是夸奖了姐姐,还给了她五块钱作为奖励。还有一件事我也印象很深,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去湖边玩,看见有人在湖里捞瓶子,捞上来的瓶子可以卖废品,我也下水去捞,不知不觉走到了水深的地方,就是腿一打漂,我就被水冲走了。是姐姐用力拉住了我,其实她根本就不会游泳,她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冲到了湖中间。如果她不救我,我可能就没命了。姐姐是我的保护神。

姐姐不光对我好,为了我她也肯委屈自己。她不爱方大白,她也不想跟他来往,一开始她就婉转但清楚地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可是方大白还是对她穷追不舍。她知道我和他生意上合作密切,说穿了就是靠着他才有这么个饭碗,后来她又知道了我借了他那么多钱,她怕我为难,对他从来笑脸相迎,客客气气,最后甚至委曲求全嫁给了他。一想到我的荒唐搭进了姐姐的幸福,我就懊悔得不得了。尽管她一直都说不是这么同事,她是自己想嫁给他的,我心里还是觉得非常对不起她。

姐姐,你也不来看看我,我知道你是生气了,我让你失望,你肯定是伤透了心。姐姐,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好好保重自己。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冬去春来,夏尽秋至,高墙之内,一片肃杀。我没有上诉,我等着那个最后的时刻到来。其实也说不上等待,就是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磨耗着时间。

我换了牢房,现在这间在走廊的最里头,房间更小,窗户更高,外面还钉着一圈铁栅栏。牢房里白天也很阴暗,昼夜都开着一盏昏暗的灯。除了一角天空,我从窗口看不见任何风景,其实什么风景对我也都没多大意义。

到这个时候说后悔早已经来不及,但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悔恨和负疚。在某些时候,我就像注射了麻醉剂一样,忘掉了自己的过去,就好像那一切并没有发生,或者说我犯下的罪恶就好像一个梦,醒来之后梦里的一切都一笔勾销。我不是要抵赖,我已经认罪;我也不是要逃避惩罚,我已经接受了法律的审判。我只是想说,当人性从我身上复苏,那恰恰是我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

我最怕想到的是樊文花,而我又没法不想到她。她的影子经常会像气泡一样从我的心里浮起,我会下意识地回忆跟她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琐细甚至说是欢乐的时光。而当我意识到她被我谋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还是会像从噩梦里突然醒来那样惊恐万分。她那么渴望爱,渴望富足,渴望快乐,她根本不会想到她得到的短暂的幸福竟然是一个圈套。有时她红扑扑的笑脸从我的脑海里浮现,我会像忽然遭受雷击一样全身震颤,恶心干呕,透不过气来,浑身虚汗直冒,好像马上就要休克过去,可是我的知觉又格外敏锐,心里的疼痛越发加剧。我形容不出那种难受,就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己从肉体到灵魂遭受拷打。

然而,在决定谋害她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害怕,也没有想到过害怕。从监狱订的报纸上的新闻报道中我看到人们指责我孤僻、冲动,甚至还有说我变态和精神错乱,这真是荒谬可笑。其实我头脑清醒冷静,而且我自认为相当聪明,我周密谋划,仔细推算,让整个事情万无一失。可是,算来算去,自以为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最后事情还是败露了。我不相信报应,但我相信真相就像有生命力的种子那样顽强,起初可能它并不起眼,但它会从石头缝里发芽生长出来,让明眼人看到。所以,猎人总是能捕捉到猎物,猎物也常常难逃猎人的枪口,这大概就是宿命吧?我的宿命正是如此。

……

程青,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供职新华社。著有长篇小说《天使》《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回声》《绿灯笼》《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和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获老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