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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9年第11期|王彬:六诏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11期 | 王彬  2019年11月11日17:02

六诏,在浙江的嵊州与奉化之间,奉化境内。据说东晋的王羲之曾经在此隐居,晋穆帝司马聃六次下诏,请他重新回到朝廷,都被王羲之严词拒绝了。五十九岁辞世时,朝廷追赠他为金紫光禄大夫,王羲之的儿子们也固让不已,说是恪守他的遗嘱,这是为什么呢?

据《晋书·王羲之传》记载,王羲之做过会稽内史。会稽管辖的范围相当今天的绍兴与宁波一带,内史是当地的最高长官。永和九年三月,王羲之与友人在兰亭举行修禊活动, 微醺之中写下了《兰亭集序》,便是他在会稽任职期间的事情。那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俯察品类,游目骋怀而足以极视听之娱,心情十分愉快,用王羲之自己的话说是“信可乐也。”然而,两年之后,王羲之却心情大坏,来到父母墓前面发誓说,我早年遭逢不幸,父亲早逝,依靠母亲与兄长养育成人,在人才缺乏的时候承蒙国家厚爱,现在我的志向变了,决定退出官员行列,“稽颡归诚,告誓先灵”,从今以后,如果我背叛了这个想法,贪图名利苟且进身,则为“天地所不负载”,礼教所不容,“信誓之诚”,白日可证!

他为什么如此激愤?早年王羲之被朝廷征召为秘书郎,征西将军庾亮延请他做参军,“累迁长史”,他并没有拒绝。庾亮对王羲之印象极好,辞世之前上疏称赞他清贵而有见识,推荐他做宁远将军与江州刺史。江州相当今天的江西省,刺史是当地最高的行政长官。此时的王羲之名声极好,朝廷公卿都喜欢他,多次召他做“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又推荐他做护军将军,王羲之仍然迁延不就。扬州刺史殷浩一向看重他,劝他赴命,写信给他说:“悠悠者以足下出处足关政之隆替,如吾等亦谓为然”,将王羲之是否任职与国家治理的兴衰联系到一起,话说得很重了。王羲之不得不回信说:“吾素自无廊庙志”,自从儿娶女嫁之后,这个念头更加坚定了,但是为了国家,指派我即便是到遥远的地方,我也会欣然赴任宣扬国家的威德,怎么可以推辞呢?

然而,在做了护军将军后,王羲之的心态却发生了变化, “又苦求宣城郡” ,朝廷没有答应,但是变通了一下:“乃以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被尊为王右军便是这样来的。到了会稽以后,王羲之很高兴,流连于那里的山峦溪流,而产生了终老于此的念头。会稽的好山水吸引了众多名士,谢安在未出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人“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而以“羲之同好。”

然而,也有让王羲之不感兴趣的人。他的前任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但羲之却不知什么原因而“甚轻之”。其实王述也不是简单人物,他的祖父王湛,是司徒王浑的弟弟,从小就有气量,侄子向来看不起他,吃饭的时候“所食方丈盈前”,饮食十分丰富,却不给王湛吃,王湛让人把蔬菜端过来,“对而食之”不以为意。人们称赞他气度随和而有辅佐之才。他的儿子王承参与东晋建国而受到敬重。在做东海太守时,王承为政简明,“不为细察”,有个小吏偷了池塘里的鱼,主簿主张追究,王承说,文王的园林与众人共有,池塘里的鱼有什么可惜!有个读书人违反夜禁,被隶卒抓住,王承问他原因,读书人说:“从师受书,不觉日暮”,跟老师读书没有察觉天色晚了。王承于是让隶卒把这个人放了,说“鞭挞宁越以立威名,非政化之本”。宁越是战国时通过读书而改变命运的人,他用十五年苦读,“人将休,吾将不敢休;人将卧,吾将不敢卧。” 十五年以后学成,周威王拜他做自己的老师。

为了避难,王承带领族人东渡长江,每次遇到危难都泰然处之,到了下邳,登山北望,王承不禁叹息说:“人言愁,我始欲愁矣。”到了建邺以后,王承辅佐司马睿御极,在中兴众臣中,渡江名臣中的王导、庾亮等人都在王承之下。然而,王承很早就去世了,众人十分痛惜。王承的儿子王述,从小失去父亲,以孝顺母亲闻名,性情沉稳恬静,每当众人辩论时,王述都不说话。一天,王导发表言论,在座的人纷纷赞扬,王述却严肃地说:“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提醒王导不要被谀词蒙蔽,王导很感谢他,评价王述是“清贞简贵”,与他的祖父、父亲相仿,只是旷达恬淡略差而已。

后来王述出任建威将军,会稽内史,为政清廉严肃,因母丧去职而住在会稽,王羲之接任以后只吊唁了一次,就不再拜访王述了。每次听到角声——官员出行的前导,王述都以为王羲之来了。“辄洒扫而待之”,打扫庭院等待王羲之,“如此者累年”,王羲之也没有去,“述深以为恨”,由此怨恨王羲之。王述被任命为扬州刺史时,临就任之前,于“郡中遍行”,就是不拜访王羲之,只是在出发前才“一别而去”,简单的告别一下就走了。

扬州刺史高于会稽内史,是会稽内史的上级,王羲之羞于做他的下属,派人到朝廷请求把会稽分出为越州,以回避王述管辖。但是,派去的人言辞不当而“大为时贤所笑”。这件事深深刺激了王羲之,从此心怀惭愧而抑郁不乐。王述做了扬州刺史后到会稽检查工作,所有的刑罚政令都要考核,官员们为此疲于应对,而王羲之深感羞耻,遂“称病去郡”,“稽颡归诚,告誓先灵”,究其原因还是同侪的排挤和矛盾,并没有更多的肥遁理由。

隐遁林泉以后,羲之与友人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研讨丹药、采集药石、泛舟沧海,曾经在六诏一带居住。1988年,在六诏村口的剡溪边上发现了一座石砚,上面刻有“右军遗迹”四字。在六诏,有一座王右军庙,与其相邻的剡源村也有一座王右军庙,旧称上下右军庙。斯人虽然已是白云悠暝,却早已化为天际的光芒而被后世铭记,六朝的鲍照在《登大雷岸与妹书》中写有这样两句话,一句是“神居帝郊”;一句是“岩泽气通” ,霞舒云卷而姿态万出,以此指喻王羲之的法书似亦足矣。然而,在宦海的怒涛之中呢?王羲之并不快活, 据《晋书》记载,王述做了扬州刺史以后,羲之有一次比较他与自己的优劣,对儿子说过这样一句话:“吾不减怀祖,而位遇悬邈,当由汝等不及坦之故耶!”怀祖是王述的字,坦之是王述的儿子,是一个有品格的人,反对世俗放荡而崇尚“刑名之学”。谢安雅好音乐,即使为祖父母服丧时也不撤乐,一时成为风尚,坦之认为这样不对而苦苦劝阻。坦之也去世很早,临终前给谢安、桓冲等人写信不提私事,只是忧虑国家,朝野之人都很惋惜,追赠其为安北将军,“谥号献”。相对坦之,王羲之的儿子们更多的是名士派头,乃至糊涂,比如凝之。凝之是谢道韫的丈夫,安西将军谢奕的女婿。有一次,道韫归宁闷闷不乐,谢奕说“王郎,逸少子,不恶,汝何恨也?”凝之是王羲之的儿子,人很不错,你为什么不高兴?道韫说:“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封,谓谢韶;胡,谓谢朗;羯,谓谢玄;末,谓谢川,“皆其小字也。”谢家的子弟各不一样,王羲之的儿子也大不一样。

王羲之有七个儿子,知名的有五个,长子玄之早故,次子凝之,历任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其次徽之、桢之、操之与献之。凝之与献之的书法都很好,献之尤为王羲之喜爱。一日家中失火,徽之光着脚跑出去了,连鞋都来不及穿,同在一间房子里的献之却神色恬然,不慌不忙叫左右扶他出去。晚间小偷溜进他的房间,把东西偷光了,献之不急不慢地说:“偷儿,青毡我家旧物,可特置之”,青毡是我家中的旧东西,请放下吧!小偷被吓跑了。

这是献之,他的哥哥徽之,字子猷,就是雪夜访戴的那位,在王羲之儿子中最具名士派头,喜欢声色而性情放诞,吴中的一个士大夫家中有好竹子,徽之到了那里,主人打扫干净请他坐,他翻翻白眼,只是看那竹子,旁若无人啸咏而归。给大司马桓温做参军时,徽之“蓬首散带”,不理府中任何事情。又给桓冲做骑兵参军,桓冲问他:“卿署何曹”,您负责哪个部门?徽之回曰:“似是马曹”,好像是管理马的部门。桓冲又问:“管几马?” 徽之答说:“不知马,何由知数!”我连马都不管,那里知道马的数量!再问 “马比死多少?”回曰“未知生,焉知死!”对桓冲的问话王徽之大概很是奇怪,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是觉得遇到了一个糊涂领导,问什么马的生死呢!一天,徽之陪同桓冲出行,时值暴雨如注而下,王徽之跳下马挤进桓冲的车里说:“公岂得独擅一车”,在这样的雨天您怎能独占一车呢!过了一段时间,桓冲对王徽之说您在府里的时间不短了,应该料理一些事物吧。听了这话,徽之一句话不说,只是仰头高视,用手扳撑着自己的脸颊说:“西山朝来致有爽气耳”,译为今天的话就是早晨的西山有明朗的气象。听到这样的话,不知桓冲会怎样想,王羲之听到儿子这样的话与这样的做法又会产生怎样的波澜?“吾不减怀祖,而位遇悬邈,当由汝等不及坦之故耶!”这自然是父亲的气话,埋怨儿子株连了他,历史的现实也的确是儿子累及了父亲,徽之大概要负主要责任,这样不负责任的儿子怎么会不影响父亲!

相对王徽之,王凝之更有甚者,徽之不过是放诞无礼,让旁人惊诧上司不悦,凝之则是愚蠢以致害了自己与儿子的性命。王家世代信奉五斗米教,凝之尤其信服,五斗米教首领孙恩造反时,凝之正在会稽内史的任上,幕僚们请他做好防御,但是凝之不听,而是到一处安静的房间里祷告,不久出来对众人说已经“告请”了“大道”,答应派鬼兵相助,不用一兵一卒“贼自破矣”,你们放心吧!于是不做任何战事守备,遂“为孙恩所害”。谢道韫“既闻夫及诸子已为贼害”,忍住悲痛,喝命婢女用肩舆抬着她,抽刃出门,迎击贼兵,贼兵刚来到她的家门,道韫便手刃数人,被孙恩捉住。外孙刘涛不过数岁,也被捉住准备杀掉。谢道韫对孙恩说: “事在王门”,与外性没有关系。如果你一定要杀,那就先杀我吧!孙恩虽然狠毒,听了谢道韫的话也不禁动容,释放了道韫与她的外孙。

早年读《世说新语》一类书籍,只知道她的咏雪诗,说是诗,其实只是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当时的想法是也不过尔尔。对他叔叔谢安“雪骤下,何所似也” 的问话,谢安哥哥的儿子谢朗回答是:“撒盐空中差可似”,当时的想法是如果形容“霰”有什么不可?然而今天细读“雪骤下”,倏忽闪过这该是大雪的思索,硕大的雪花自然会与绵软的柳絮发生联想,静穆地在灰色的天宇里飘荡浮沉,这应是雪花最美好的时光,从而更富有美学意味吧!有一天,谢安问道韫《毛诗》中哪一句最好,谢道韫说:“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吉甫即尹吉甫,是周宣王的重臣,这四句诗出自《诗经》大雅,题目是《烝民》,表达了一位老臣忧心国是的情思,“穆如清风”是指化育万物那样的雅德。谢道韫喜欢这样的诗,当是她的襟怀与意趣指向。

近日阅读一文议论青葱女子犹如少艾的娇花, 引述清人龚自珍《世上光阴好》的五言排律,其中第一句是“世上光阴好,无如绣阁中” ,对少女而言最好的光阴是在绣阁之中,这就呼应了宝玉的一句名言,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的宝珠,怎么嫁人以后就混账了?

二十世纪美国作家德莱塞在长篇小说《珍妮姑娘》中引述英国十九世纪作家杰佛里斯赞美少女的话:一个美丽而完美的女孩儿需要一百五十年的时间才可以造成。少女的珍贵是无可比拟的。她是来自吹过“青麦的南风”、来自蔷薇花、金银花,以及“转黄麦茎丛中天蓝色的矢车菊” ,虹彩留住日光所在的一切甜蜜。德莱塞也激情写道:少女是从天空和大地一切娇美事物中萃取的九轮草、风铃花与紫罗兰,是紫色的春和金色的秋,是绚烂的阳光,清爽的阵雨,永恒的迷人之夜。人们赞叹少女的美丽,一如赞叹娇艳的花朵。最后的结论,德莱塞总结道:少女的可爱是几个世纪的杰作。今世的少女是这样,同样,在谢家聚会白雪缤纷之际,少女时代的谢道韫也该凝聚多少时代的瑰丽星辰,这当是她人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光吧!

嫁到王家以后,一日道韫听到王献之与宾客辩论,献之辩论不过,将要理屈词穷时,道韫派婢女对献之说:“欲为小郎解围。” 于是用青绫步障遮住自己,接续王献之的论点而“客不能屈。”

就是这么一个女子,婉约而有肝胆的女子却嫁给了凝之这么一个蠢人,她的内心当不会静若止水吧!她回答父亲谢奕 “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其背后该蕴含何等复杂欲说而又难以说明的哀怨与幽曲呢!这就不禁令人想起了蔡文姬,那么一个才女,才藻是那样好而命却是那样的薄,1979年国际天文学联合会颁布了310座水星环形山的专有名称,这些专有名称都是以著名文学艺术家的名字命名,其中有15位中国文学艺术家的名字,有一座叫蔡文姬山。星空如海,哪一颗星辰里的山峰是谢道韫的呢?流落匈奴的蔡文姬被曹操用“金璧”赎还以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了两首诗,其中这样写道: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有复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摸,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别离。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位不转辙。观者皆唏嘘,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脉。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读这样的诗,千载以来是都可以堕泪的,“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对儿子的质问,蔡文姬应该如何回答,为什么不让她把子女带回来呢?蔡文姬是骨肉分离,相对于她,谢道韫则是天人迥别,用多少“金璧”,儿子也赎不回来了,这样的悲痛又岂是“胸臆为摧败”能够描绘得出! 自此以后,谢道韫在会稽寡居,治理家事谨严而有法度。 太守刘柳拜访她,谢道韫插起发髻,坐在帐中的素褥上,刘柳则“束修整带造于别榻”与其交谈,道韫风韵高迈,说到家事, “慷慨流涟”恸哭不已。在交谈的过程中,道韫沉稳清雅,辞理畅达。辞别以后,刘柳说从来没有见过道韫这样的女子,“瞻其言气,使人心形俱服。” 谢道韫对刘柳的印象也不错说:“亲从凋亡,始遇此士”,亲人都死了以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士,与他交谈儿“殊开人胸府。”这是对刘柳的称赞,而在内心深处,涌动对亲人的思念又该如何痛楚! 她还会遥想那样洁白、丰盈的大雪,回味那遥远而闪光的甜蜜,折叠着对未来的憧憬之光吗?这么一想,《晋书》王羲之传末的结语:“观其点曳之功,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 ,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则未免轻薄,对他法书的赞誉,王羲之自然无愧,但是对他的儿孙辈,却无一句论及,泉下有知,他该会做何种想法?谢道韫不用说了,六诏呢,也应该并不那么轻松、单纯、逍遥,只是简单的遁世与栖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