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滁州:从沉淀处飞扬

来源:人民政协报 | 范小青  2019年11月11日07:03

很多年前,有个北宋的官员,叫王禹偁,山东巨野人,他在朝廷做谏官,就是专门给皇帝提意见,进行规谏。这肯定不讨喜,所以后来三番五次被贬出京城,放在地方上当个小官。后来王禹偁还写了《三黜赋》来表达心情,说“一生几日,八年三黜”。

公元984年的时候,王禹偁到了苏州做知县。不过那一次好像还不是被贬出来的,而是正式上任。所以心情悠闲,何况是到了苏州,好地方呀。所以他游山玩水,喜欢上苏州了,写了不少关于苏州的诗,比如到了虎丘,看得开心,就写道:“珍重晋朝吾祖宅,一回来此便忘还”,把虎丘当作自己的家了。又去了太湖,写了“平看月上早,远觉鸟归迟”,和太湖边的僧人谈谈说说,感慨蛮多,说:“坐禅为政一般心”,后来又去南园,太喜欢了,忍不住说:“他年我若成功后,乞取南园作醉乡”。

他竟然要向人家讨要苏州的南园?其实是不会的啦,王禹偁是个廉政干部,不仅自己廉洁,他还忠诚担当,敢于向皇帝提不同的意见,所以后来仕途坎坷,官运曲折,先后被贬到商州、滁州、扬州,黄州,这中间亦是上上下下,来来去去,贬出去又回召来,召回来又贬出去,然后又再召回来,又再贬出去,最后贬到黄州三年后就去世了。

过了很多年,大概有一千年的时间,有一个后来人,就是生活在当代的这个“我”,无意中,在书本里遇到了王禹偁,看到他喜欢苏州,我就喜欢他了。我还将他写进了我的书里,也算是隔着千年的一次神交了。

又有好多年过去了。

我又一次看到了王禹偁的名字。这回是在滁州。

更具体一点说,是在滁州的琅琊山。

琅琊,这两个汉字长得真养眼。我喜欢。怎么看怎么舒服,怎么看怎么喜欢。有浪漫,有想象,有沉淀,有飞扬,一条幽深的山道,一座飞鸟展翅般的亭子,山间的泉水,繁茂的树木,幽深的山谷……所有这些,都是从琅琊两个字中衍生出来的。

所以,假如再加上一个什么字,即便是随随便便的任何一个字,也都好。

琅琊山、琅琊榜、琅琊阁、琅琊亭、琅琊溪、琅琊寺、琅琊月、琅琊林、琅琊等等等等,都是一样的好,又是不同的好。

除了景,更有人,来来往往的游人,曾经驻足的古人,顾况、韦应物、王禹偁、欧阳修、苏东坡、曾巩、王安石、辛弃疾、宋濂、文征明……仅仅念叨着这些与琅琊山有关的这些名字,就足以让我们心潮澎湃,这些名字,足够让我们一辈子琢磨、一辈子念念不忘,这些名字,也是我们穷一辈子努力也难以望其项背的。

这就是琅琊山呀。

每天每天都行色匆匆的我们,终于在这里驻足了。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琅琊山和王禹偁有什么关系,在琅琊山我并没有遇到王禹偁。我遇到的是另一个人,也是千年前的人,他叫欧阳修。

在欧阳修的生平介绍中,忽然的,毫无准备的,就看到了王禹偁的名字。

一下子,心就像被击中了似的,变得柔软,变得多情,好像王禹偁就是我的一个亲人,一个故交,一个既崇敬又亲切的人。

介绍是这样描述的:

欧阳修十分仰慕王禹偁,他瞻仰王禹偁的画像,又作了《书王元之画像侧》。

王禹偁在995年到滁州,整整50年后,1045年,欧阳修也来了。相差半个世纪的王禹偁和欧阳修,他们甚至都不能算是殊途同归,他们差不多就是同途同归的,他们是走着同一条路来的,他们经历的人生真是十分的相似。

从小读书读得好,考试也考得好,青年才俊,被朝廷重用,又因同样的刚直不阿,反腐败,搞改革,大胆谏言,被贬黜被排挤,结果先后到了滁州。

“滁州太守”,也仍然是当官呀,只不过这个官,离“官场”太远,真是天高皇帝远,政治抱负无处施展了,歇菜了。

且别着急,王禹偁也好,欧阳修也好,可不仅仅是政治家,他们还是文学家,是诗人,他们的文章和诗词,还没有闪亮登场呢。

一前一后来到滁州的王禹偁和欧阳修,听说滁州有玩头,景色不错,就到处走走看看,一看之下,喜欢上了。

值得呀,滁州是值得喜欢的,更值得为它写点什么。

于是,同途同归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就留下了关于滁州、关于琅琊山的诗文了。

文如其人。同样是诗书大家,同样的人生经历,同样的心情,但是他们的作品风格却是各有不同。

在滁州,王禹偁心情始终是郁闷的,所以他感叹:

“一生大抵如春梦,三黜何妨似古人。”

眼里看到的景,也是灰色低落的:

“北楼出林杪,登览开病枝。”

那欧阳修呢,难道他被贬滁州,心情就不低落吗?

也低落呀,只不过他是用另一种形式来表现。同样是内心郁闷,王禹偁干脆就直抒胸臆,而欧阳修则用一个“乐”字掩盖或者转换了这种郁闷。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定于琅琊山的《醉翁亭记》,流传千古,描写滁州自然景物的幽深秀美,描写滁州百姓和平宁静的生活,作者在山林中和大家一起游玩畅饮,其乐融融。

当然,能够品味出来的,这一个“乐”字,内涵是复杂的,意思是多重的,既有与民同乐的情怀,也有寄情山水背后掩藏着的难解的苦衷。

欧阳修,他上了琅琊山,用文章和琅琊山结下了不解之缘,而琅琊山,则因为一篇《醉翁亭记》名扬天下。

无论是怎样的遭遇,无论是怎样的情绪,无疑,文学艺术,在这里唱的是主角,琅琊山好地方呀,让壮志难酬的政治家,找到了艺术的归宿。

其实,又何止是欧阳修和王禹偁,来到琅琊山的诗人们,文人们,无论有无政治抱负,无论官场得意失意,无不在这里纵情山水,陶醉于民间生活,诗文的境界,得到了开拓和提升,诗文的意韵,更是生动而饱满。

苏东坡为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丰乐亭记》书碑,留下感人至深的千古佳话和精美绝伦的艺术瑰宝。

在琅琊山,古人留下的碑刻比比皆是,有数百处之多。

我忍不住又要联想到自己的家乡了。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苏州向来是失意官员隐逸的好去处,所以才有了这么多的“隐于艺”的苏州园林,就说一个拙政园吧。

拙政园是苏州人造的,这个人叫王献臣,明朝,也是做了官的。在皇帝身边。王御史原先在朝中也是想有一番作为的,只是有人说他是为官古直,敢于抗权贵,甚至有“奇士”之称(这个和王禹偁、欧阳修有得一比),那就更容你不得。官场失意,此处不留爷,自有爷去处,回老家去,造一座园林,养养老罢,至于这园林,该寄托些什么,取个什么名呢,王献臣拿了潘安的一篇文章,说:“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林,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经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呵呵,把浮云般不值得一提的志向抛一边去吧,拙者呢,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就以种种花呀养养鸟啦这样的生活代替从政的志向吧。听起来像是得道,像是出世,再仔细辨辨滋味呢,像又有些别的什么在里边,看透了官场吗?看透了政治吗?看透了人生吗?看透了那边却看不透这边呀,报国无门呀,满腔的政治热情怎么办呢?想一想古训,读一读潘安,一转换,就“隐于艺”吧,将政治的抱负移到了“造”园上来了,将个园林造得……怎么说呢,精妙绝伦,真正是“造”出一个自然清幽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了。

“主人无俗态,筑圃见文心”,从前的人,极推崇“人品不高,用墨无法”的说法———还是从苏州回到琅琊山吧。

在琅琊山,处处都留下这样的“隐于艺”的艺术精粹。

我们穿行在先贤们留下的气息之中,许多的碑刻,经历了风吹雨打,岁月的洗礼,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内容已经残缺不齐,但是,它们的精神仍然在这里,甚至仍然在这里升腾,在这里弘扬。一代又一代的后来人,来到琅琊山,站在这样的气息之中,朦胧中能看到历史的烟火气,能吸纳到知识的养料,感受到品格的力量。这里的一草一花一树一叶一山一水,这里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有魅力,那么的亲切温馨,因为千百年,它们被道德文章熏陶,被名人的气质浸透了,与此同时的千百年,琅琊山又将它们吸纳的这些气息经久不衰地散发开来,弥漫开来,让它们布满在这个地方的土壤和空气中,感染、教育和帮助着一代又一代来到琅琊山的后来人。

就是这样的生生不息,琅琊山便成为处处燎原的发源地了,在史册的每一页,在过往的每一天,我们都能感觉故人的精神气在这里行走。

走出历史深厚沉淀的琅琊山,我们来到了欣欣向荣的滁州凤阳小岗村,

这里是一个真正的崭新的开端,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天大的大弯,从此朝向了民族的希望,历史在这里飞扬起来。

沉淀和飞扬,在滁州,就是如此完美地融合了。

这正是:琅琊山上遇故人,小岗村头弄潮儿。

横批:滁州好。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