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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乔叶:到海里去

来源:《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  | 乔叶  2019年11月07日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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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赣榆,但是对这里,却有一份由来已久的亲切。这份亲切是因为连云港,因这赣榆,是连云港的赣榆。而对连云港的亲切,则源于连云港的云—很狭隘的,我喜欢把这个云字解读为云台山的云,因为我老家也有一座云台山,一模一样的三个字:云台山。两年前,我还因机缘曾在连云港的云台山大酒店住过两天,看到满眼都是云台山的logo,就恍若归乡。

有点遗憾的是,虽然去过连云港几次,却从没有去过连云港的港—港也罢了,说到底,想看的是海。这次在赣榆,终于弥补了这点儿遗憾,不仅来到了柘汪港,还在柘汪港坐了一回船,出了一次海,登了一个岛。这短途的海上之行,成了此次印象最深刻的旅程。

岛叫秦山岛。秦山岛,秦皇岛,让人很容易推测这两个岛有什么关系,本地朋友一介绍,果然就和秦始皇有关。这岛原名叫琴山岛,因山形酷似古琴。传说王母娘娘曾在这岛上建通天塔,所以又有俗称“奶奶山”。伟大的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如此记下:“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作琅琊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既已,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极雅的琴山岛或者说极俗的奶奶山应该就是此时沐上了皇恩,成为了堂皇的秦山岛。—总是如此,无论何事何物何人,想要在历史上留下点儿什么,似乎必要和帝王产生瓜葛。由此,物是上贡,事有皇命,人是敕封,方能流芳百世,光宗耀祖。

这里提到的齐人徐市,就是赣榆最古老的名人,徐福。齐不是山东么?倒也没错,连云港在历史上长期属于山东。在赣榆几天,本地朋友们的口音一听就是山东腔调,顿顿都可以吃到煎饼这种典型的山东美味,这些都可作为有力佐证。

2

船启动了。浪并不大,只是有些动荡,也还好。可是当地的朋友特别关心地对我们反复问,是不是会晕船?要不要吃晕船药?我虽然没有吃晕船药,却也有点担心自己会晕船,给人家带来麻烦,所以在游艇里就没敢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时地站起来,东张西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出了港,离陆地渐渐远了,海水渐渐地绿了起来。我干脆就盘踞在船头的驾驶座旁边,和船员们聊起天来。

这片海域有鲸鱼吗?

没有。

有鲨鱼吗?

没有。

有海豚吗?这种问题,似乎可以无休无止地问下去,反正大海里奇异的生物是那么多啊。

有的,不过很小很小。

海面并不太空空荡荡,不时就能看到各种漂着的标志,或者是杆子,或者是浮球,都很有规律地排列着。

这些标志,意味着下面养着东西,是吧?

对。

养着什么?

黑鮶鱼,刺参,大菱鲆,鲍鱼,海虹,海蛎,扇贝……多了。最多的是紫菜。

这海,其实就像耕地一样,都是被承包出去的,是吗?

对呀对呀。

他们的表情是那么喜悦,简直差点儿要说出“恭喜你答对了。”

我便用手机搜新闻,信号不太好,搜了好一会儿,才搜出一则2018年2月份的:“……初春时节,赣榆区沿海海面养殖的20余万亩紫菜进入收割旺季,紫菜养殖户抓住晴好天气抢收新鲜紫菜,‘海上菜园’一派丰收景象。”

小台子上摆着一本厚厚的书,是《2019年潮汐表—第1册:鸭绿江口至长江口》,海洋出版社出版。打开,第一页印的就是站位分布示意图。图上全是港口,我以连云港为坐标中心,上上下下地浏览:岚山,日照,董家口,青岛,滨海,大风,洋口,崇明,上海……海洋的世界,凝聚在这里。如果不坐这船,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书。

抬起头,继续看海。海面茫茫,似乎可以随便走的。我们的船果然也是拐来拐去随便走的样子。

不能直着走吗?我问。当然,我当然知道这么走是有理由的,可我就是想听他们说一说。他们一定觉得我很幼稚吧?很多时候,我愿意让自己幼稚。

他们就笑,说不能的呀。

为什么呢?

要考虑洋流啊,风向啊,暗礁啊。还有海下面养的这些东西,网箱啊,吊笼啊。总不好随便踩人家的庄稼嘛。

是啊。无边无际的自由,这只是幻觉。没有绝对的自由。就像飞机飞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也必须遵循一条航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想来鱼和鸟可不敢这么干。渔民们以海为生,当然也早就悟出了智慧的经验。前些时读福建作家周玉美的长篇小说《绿罗裙》,其中写到海上行船的方式,一种是“敲桨”:所谓“敲桨”其实就是:不正面逆风前进,利用风帆向左倾斜,然后转舵向右倾斜。这样从右到左,从左到右,成了“之”字航道。这种办法的产生,实在是渔人与海亲近,懂得海的性格,也谙熟它的个性,在海发脾气时,是逆不得的。另一种是“拾浪”:就是船按照浪的律动,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又跌入波谷,就这样顺着浪前进。

敲桨,拾浪,这词语,真美妙。

3

忽然又想起这一段时间正在看的枕边书,作者叫艾温·威·蒂尔,是美国自然文学的典范作家。译林出版社出版自然也是好的,在我这里好到可以免检。艾温·威·蒂尔写了四本,共是风物四季:《春满北国》《夏游记趣》《秋野拾零》和《冬日漫游》,封面清新简约,赏心悦目,让我拿到就爱不释手,恨不得先睹为快,却也知道偏偏不宜快。最好的阅读方式是:跟着季节,一季一季,慢慢读。这样的书反复印证着一个被许多人忽略的常识:人类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而很多人误以为,自然是人类世界的一部分。

—扯远了。

记得《春满北国》的第三章,名为“天上的春”,在天上看春?是,在天上看春。看什么?天色,积云,鸟群,太阳,星星,月亮……可看的,太多了。当然不止春天,夏秋冬这些季节在天空也都有各自的印记,皆有据可查,只是我们常常既看不到,也不会查。

正如这海。在我们眼里,仿佛只有水的海。—除了海水,眼前的海面上确实什么都没有。但一点儿也不妨碍我的想象。或者说,正因为看起来什么都没有,才更适合想象。

这海,有多深?

十来米吧。

最深的地方呢?

三十来米吧。

这答案让我很是不满足,甚至有一点点失望。我所知道的海,是那么深的深海。曾在微信上看过一篇文章,内容是说在海底下沉一万米能看到什么。恍惚记得,海面下面一百米处,是带鱼徘徊的深度,带鱼在海里并不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它惯常的姿态是直立着仰望;海面下将近三百米的地方是海豹和海狮潜水的地方,在这个深度,它们的肺会缩成一团;海底五百米,是蓝鲸栖息的最深处;海底九百米处,独角鲸可以到达;而在海底一千米以下的生物,居然进化出了自体照明设备……在更深处,还有玻璃章鱼、尖牙鱼;两千七百米处有深海鳕鱼游荡,三千一百米有巨乌贼出没,泰坦尼克号沉没在三千七百多米处,全世界海洋平均水深是三千八百米……

此刻,突然清晰地理解了海子的那两句诗: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大海和天空,它们当然不是一无所有。它们有的,太多了。哪怕从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多,它们的多也一样坚不可摧地存在着。我们看不见是我们的问题,不是它们的问题。我们没看见,只是我们没看见,是我们没有能力看见而已,一点都不妨碍他们存在的丰富性。所以我对这些庞大的事物充满了敬畏感,也充满了好奇心。

终于,秦山岛越来越近。船靠码头,我们上岸了。

4

岛上没有居民,因为军事的原因曾经驻扎过部队,所以有一些很坚固很耐看的房子,装修一番后,很适合做精美的民宿。只是现在还没有对外开放。据说秦山岛很快就要打造成一个旅游岛,地方上正在做积极准备。盛放的凌霄花开遍了全岛,树上,藤架上,门框上,有的还攀援到了房顶。

如果一定要找一位居民的话,也许还真有一位:徐福。处处都有徐福的印迹,人人都能讲点儿徐福的故事,这使得徐福很像一位神奇的居民。作为赣榆最经典的文化名片,他的元素早已无处不在。此次安排的行程里,有徐福祠,徐福种药地遗址,还有徐福的故里徐福村。秦山岛上最高大的那尊露天塑像,当然也是他。

走着走着,就下起了雨来。本来到了登船的时间,却走不了了。其实起初岛上并没有下雨,远远的只看到海上那片黑色的天空,渐渐过渡到我们这儿时,天色就变得明亮起来,有经验的船员说,那边下雨了,我们就不宜行船,因为那边的风浪很可能会和我们遭遇。好吧,我们就留在房子里吧。

这样的延宕,我是喜欢的。

我们喝的茶是今年的新茶。茶点是瓜子和花生,还有脆甜的西瓜。茶味儿不错,很清香。也有名头,就叫徐福茶。桌上还摆着一本绘图小册子,名为《徐福茶的传说》,核心故事讲的是公元前218年,秦始皇来到岛上,觉得腹胀不适,“求著名方士徐福诊治,徐福入内,见始皇面色憔悴,还闻到了一股积食的气味,徐福取出从山上采来的仙叶煮之,”始皇很快痊愈,问叶片的来历,“徐福奏秉,秦始皇命名为‘徐福茶’。”

我忍不住笑了。这传说,如果徐福读到,肯定也会笑吧。作者写的时候,肯定也是愉悦的吧?不管怎样,开心就好。

不由得又想到了徐福。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把民间和官方的说法梳理一下,大概有这么几种:

他是神秘的方士。方士之意有三:一是方术之士,即古代自称能访仙炼丹以求长生不老的人。二是周朝官名,掌王城四方采地的狱讼。三是泛指从事医、卜、星、相类职业的人。一和三里,徐福显然更偏重于一。

他是冒险的使臣。这和秦始皇的雄心大略有关。始皇帝为了扩大自己的版图,就派徐福以求仙的名目出海,其实是为了摸情况,打前站,是政治先锋。

他是高明的隐士。始皇暴政,有人正面揭竿,有人曲折抵抗。徐福就是后者。恰如唐代诗人汪遵《东海》诗中所言:

漾舟雪浪映花颜,

徐福携将竟不还。

同舟危时避秦客,

此行何似武陵滩。

如果确属这种,那我推测,他一定口才特别好,特别能忽悠,才能顺遂无比地说服始皇帝,那种情形,是不是有点儿接近于一个可爱的骗子?

不过,我更愿意相信的是,也许他几种可能性兼有,他的才艺标签是神秘的方士,他的政治身份是冒险的使臣,而作为一个高明的隐士或者可爱的骗子,在骨子里,他一定是一个浪漫的人,一个有意思的人,也是一个寂寞的人……总之,是一个值得喝几杯的人。如果他喝酒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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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了可以上船的指令。要走过一条漫长的小路,才能抵达码头。这种路,我也是喜欢的。艾温·威·蒂尔在《夏游记趣》里说:“要熟悉一个地区,能够充分欣赏他,最好的办法便是走过这块地方,而且走得越慢越好。对一个博物学家来说,最有收获的步速是蜗牛步速……一小时一英里已算很快了,因为他和行人的目标不同。他不在乎走得多远,也不在乎走得多快,而是在乎他能看到多少东西。更深一层说,不光是他能够看到多少东西,还要看他能够欣赏到多少东西,感受到多少东西。”

跟在队伍的后面,我慢悠悠地走着。似乎是一种奖赏,我们一到码头,刚刚上了船,雨忽然就下了起来,而我们一点儿也没挨淋。

船长说,船还是不能开。再等等。

好吧,那就再等等。这种等,我也是喜欢的。

坐在船里,我看着窗外的雨。这是海上的雨呢。和海比起来,这雨下得那么微弱,那么平凡,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它也是那么从容。我喜欢它的从容。

天仍然阴着,雨仍然下着,越下越小。终于,船开了。我们又进入茫茫大海,开始了返程的航行。航,我突然想琢磨一下这个字,这个航字,最容易组的词,就是航空和航海。航空和航海都意味着远航,意味着远方。多少人都有一颗远方的心?想到更丰富更广大的世界里去,想到海一样的世界里去。

航,还能组成什么词呢?对了,在佛教里,它还有渡过的意思,所以会有慈航普度的说法。慈,航,这又是一种怎样的航?也许,没有比慈航更漫长的航行了,当然,这也可能是最短暂的航行。因为,远可以是至远,近可以是至近,人心里的一切,就是这么被衡量的。

终于靠岸了。踏上坚实的大地,我松了一口气。很快,又提起了一口气。从茫茫大海回到茫茫人海,从秦山岛回到大陆,岛已经远去了,可是,又何曾远去呢?我们每一个人,是的,每一个人,都是小小的孤岛啊。

一杯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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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听名字,茶也是有颜色的。如湄潭翠芽、蒙顶黄芽、君山银针、祁门红茶、安化黑茶……我最晚喝到的,是福鼎白茶。

缘分是最奇妙的事。碰到一种什么茶,也是缘分。喝白茶是因为有一次出差忘了带茶叶,有朋友把自己的茶叶分享了一些给我,就是白茶。她把茶用白棉纸包着,给我的时候反复叮嘱,这白茶已经有三年了,是好寿眉呢。只需放一点儿,你就只管泡,能管一天呢。

那是我第一次喝白茶。沸水泡上,就有好闻的药香味弥漫开来,茶色是浅浅的黄。刚入口,也不觉得怎样。想着就是茶呗。我还有点儿挑剔地,想着这个黄也太淡了些,不亮眼。出乎意料的是,就这几片粗叶子,从早泡到晚,果真也还是这种淡淡的黄。只是到后来,茶味里没有了药香,只余甜香,当然,也还是淡淡的。喝了一整天,不但睡觉无碍,似乎还比平时好了些。

从此,就对白茶上了心。知道白茶的老家是福建福鼎,就念叨着什么时候能去福鼎一次才好呢。这个初夏,就有了到福鼎的机会。所谓心到缘到,就是如此吧。

2

到福鼎的第一天,在天湖茶叶基地的绿雪芽白茶庄园见识了最有形式感的喝茶,名为申时茶。

早就听说过申时茶,也常喝申时茶—下午三点到五点,就是申时,这时候喝的茶,不都是申时茶么?如此说来,其实申时茶我是天天喝的,只是从没有这么煞有介事过:用鲜花水洗手,穿上茶服,一干人等围着长桌坐下。左手执杯,右手托杯。依着司仪的口令,呼气,吸气,一杯尽,一杯添,一杯添,一杯尽……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似乎可以一直这么喝下去。

这个过程中,司仪的规矩是保持绝对安静。这倒是好的。不过,还是有人调皮地破了规矩,低低地讲着什么,不时嬉笑起来,这倒也是好的。就是这样。不说话也好,说话也好。都好。不说话的好,是专心品茶。说话的好,是不那么矫情。长年累月地焦躁着,突然这么多人一起,以这种形式安静下来,多少是有些造作的。有静不下来的,该说话就说话,这才是道法自然吧。

茶服是暗红色的,材质是厚厚的棉布。空调也关了,坐在那里,该是闷热的。可一心在茶这里,也就不觉得多么闷热了。一杯一杯的,就喝出一身汗来。不过,即使全身都出了细密的汗,也只是觉得畅快。

一共喝了七杯。

突然想,为什么是七杯呢?

七这个数字,有点儿讲究。一周是七天,音乐是七律,色有七彩,人有七情……是这些个道理吧?那么,如果换作六呢?六六大顺,五脏六腑,六道轮回,人有六欲……也能讲得通吧?

不想那么多。阳光很好,只管喝茶。山林寂静,只管喝茶。数不清在这之前,已经喝了多少茶,什么茶,更不知道在这之后,还将喝多少茶,什么茶。只知道,眼前只有这一杯白茶。

千万杯茶,也就是眼前这一杯白茶。

既是茶乡,便好像人人懂茶。这里的人们常用三字一句的节奏介绍他们的茶:色泽翠,茸毛多,节间长,香气高,滋味浓,耐冲泡,条索肥,白毫显……像诗一样。好听。

3

点头镇是福鼎最具特色的白茶小镇,在这里,果然必须得点头。因为除了赞叹,还是赞叹。走的是茶路,歇的是茶亭,唱的是茶歌,吃的是茶点……小镇上的人们过的,俨然就是最彻底的茶生活。全镇80%以上的人口从事的是茶行业,茶叶店铺有千余家,茶叶加工企业有两百余家。官方有开茶节,民间有白茶制作技艺传授节和斗茶赛。简直是人人皆白茶,无处不白茶。人养茶,茶养人。在这里到了极致。

六妙白茶公司的巨大茶窖,一走进去,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就惊呆了。这是中国首家数字化茶窖,采用的是智能专业化的生态仓储管理系统,可窖藏白茶三千多吨。只见一个个藏室里,纸箱装,木箱装,陶罐装,瓷罐装……顶天立地,全都是茶,可以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茶世界—连走廊的地板都是透明玻璃,玻璃下面是一排气势恢宏的茶叶坛子。封藏大典的特制箱最为贵重,箱体上,一个名字如星光闪耀:梅相靖,梅相靖,梅相靖……我知道,他是福鼎白茶制作技艺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目前为止,他是获此殊荣的唯一的福鼎茶人。

有意思的是,有他头像的那些茶盒,果然就格外耐看。好像有他在守护着这茶似的,让人格外安心。

出了门,到大堂喝茶的时候,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老人走过来,我便知道,梅相靖,就是他了。那么多人围着他,那么多手机相机对着他拍,他应该也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是微笑着,用浓重的我几乎听不懂的方言讲着茶。谦和纯朴的神情,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茶农。我站得很靠外,我努力辨析着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高,低沉,安静,如茶一样。

4

在纪生缘广袤的茶园里,我种下了一棵小小的茶树。这是我在福鼎仅有的劳动机会,我由衷地珍惜。好茶是天时,是地利,更是人和。要经过多少人的辛苦劳作,才能喝到一杯好茶?像我这等不劳而获的庸俗茶客,很愿意以这种方式—尽管是矫情地作秀—来向福鼎的茶人们表达些微诚恳的致敬。

确实,作秀的成分更多,因为前期工作已经做到了八九成:树坑已经挖好,半人高的茶树也已经虚虚地立在了坑中,剩下要做的事,就是用铁锹把坑边的土培到树坑中去。一个面色黧黑的茶农大哥在一边默默地站着,面带微笑。我便知道,他是真正的主力。

纪生缘的领导陪着我一起培了几锹土,合影留念后,忙碌的领导便走了。我延宕了一会儿,又往树坑里培了一些土,然后,请那位茶农大哥和我一起合影。他欣然同意,让我很是荣幸。

我的茶树,是12号。

“乔老师,你放心。我们保证你的茶树能种活,年年都能采茶。”纪生缘的朋友们说。

嗯,我很放心。怎么会不放心呢?在此地,茶树宝贵。不管这棵茶树是谁种下的,他们都会善待它。和宝贵的茶树相比,乔老师的薄面实在不算什么。茶树的面子,比乔老师的面子大多啦。

在纪生缘忙活了一场,没有顾上好好喝茶。午饭时候,服务员把我的杯子灌满了茶,说留着一路慢慢喝。小姑娘还递给我一瓶纯净水,纯净水里泡着茶,是白毫。她说,这叫“冷水泡茶慢慢浓”。

5

临别前的那天晚上,晚饭后,我又被一位本地的姐姐拉去喝茶。江湖高人胡师傅还带来了他的得意之作,一一泡给我们品。四五个人,喝着聊着,深夜方散。

我们喝到了什么?十一年的大白毫,纯美无比。还有五年的寿眉,先是药香浓烈,喝着喝着就纯净起来。还喝到了今年的新茶:荒野牡丹。

我说得少,主要是听。听到了什么?太多了。都是茶话,散散淡淡的茶话:

老白茶老白茶,都以为老的最好,其实新的也很好。

是啊,哪一种好的老,不是从好的新开始的呢?厚古薄今,厚老薄新,都是偏见。

福建茶里,铁观音和老白茶好有一比。前者是一见钟情,后者是日久生情。

用十年的老白毫银针,加雪梨,加新会陈皮熬炖三碗,治牙疼。是个好偏方,灵着呢。

眼睛要是干涩了,用老白茶水熏熏,也灵着呢。

以前白茶只在药店里卖,功能如同犀角。

同仁堂每年都会来这里选购银针,作为药引子。

哈里王子大婚定制的品种,是花香牡丹。

不是容颜容易老,而是白茶喝得少。

用鲜白茶叶炒鸡蛋,很好吃的,这道菜叫黄金翠丝,多好听。又苦又香,苦得深,香得浓。

……

喝得满满当当,听得满满当当。回到酒店,一夜安睡,醒来,脑子里清明如晨露。

6

回程的路上,抽空看了一个福鼎电视台拍的梅相靖的纪录片。镜头里的他,依然是浓重的地方口音,如果不看字幕,我就一句也不能听懂。他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白发和他真是相得益彰啊。

他不是静态地接受采访,而是一边干活儿一边说着。他说采茶,说揉捻、理条,说晾青,说一刀一枪也就是一芽一叶,说晾青不能太厚,说晒青最好在北风天,上面有太阳,下面有风。说太阳不能太烈,说不能直接用手去接触茶叶,说温度湿度和时间的作用,说白茶要以晒为主,以焙为辅,说萎凋的白茶至八九成干,萎凋后的茶芽再摊于焙笼之上,文火焙至足干……

萎凋,这个词,让我有点儿走神。萎,凋,在别的语境里,它一定是垂头丧气的,唯有用到这里,它才会是如此可爱。因为你知道,这个萎凋不是真的萎凋,它还有后劲儿的。它的后劲儿,绽放在茶杯里。

我注意到,福鼎的人们总是尊敬地称梅相靖为大师,他的茶,人们誉为“大师白茶”。大师何以成大师?我想,也许恰在于小—大师总是专注做一件小事,他会用心做很久,做到了极致,也就成了大师。

7

福鼎归来不缺茶。回到家里,不过几日,就收到了福鼎的朋友们陆陆续续寄赠的白茶。有六妙,有纪生缘,有朋友的私人订制茶,还有一款来自于福鼎磻溪镇大洋村,茶品的名字叫“一叶九鼎”, 我附会上自己名字里的叶,不由莞尔。

好茶自然是要和朋友们分享,才是更好。朋友们品着,夸着,笑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你口味刁钻了,以后没有好白茶喝,看你怎么办。”

我也笑。一时无话。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其实,对我而言,即使有对比,也没有伤害—有茶喝就好。在何时到何地,就喝怎样的茶。称不上是茶的花茶:桂花茶、菊花茶、玫瑰花茶、茉莉花茶、栀子花茶,是好的。搁不住两泡的袋装立顿红茶,也是好的。实在没有茶,只有烧开的白水,也是好的。甚至,更好。谁知道呢?

茶汤在杯,茶意在心。有茶的人,即使杯里没茶,口里没茶,心中也是有茶的。没茶的人,即使杯里有茶,口里有茶,心中也是没茶的。

……不深辨了。权且喝茶。如我此刻,杯里有茶,口里有茶,心中也有茶的,算是有福气的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