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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19年第6期|陈年:狐狸的礼物

来源:《星火》2019年第6期 | 陈年  2019年11月08日07:57

主编导读

我不认识陈年,也不熟悉她的其他作品。《狐狸的礼物》就是陈年进入《星火》原浆散文专刊的通行证。

这篇作品的写作也许没有经历十年磨一剑的沉淀和发酵,对于生命经验的发掘和表达却有足够的诚意和深度。生殖本不是新鲜题材,但陈年和一只梦境里的狐狸携手,呈现了既属于个人也能唤起更多人共鸣的经验。不遮遮掩掩,也没有为了独树一帜而刻意夸张变形。

按说它也没有好到做头条的份上,但中青年散文作家的文本中,有痛感有隐忧的多,有憧憬和欢愉感的少。那么,就让这一抹难得的生命亮色,来统领这一期的原浆散文方阵吧。

穿过锅炉房门前的那段小马路,就到了我工作的地方。

锅炉厂房里面有一群年青的工作者,不过他们是男性。他们把空酒瓶故意摔在路面上,亮晶晶的碎玻璃片发散出彩虹一般迷人的光芒。当我的眼睛被五颜六色的色彩迷惑时,锋利的碎玻璃渣趁机刺破自行车轮胎。看着我狼狈地推着车胎扁扁的自行车从厂房门前过,男孩们环抱着胳膊不怀好意地大笑。

那天早晨路上没有碎玻璃渣片,却有一只聪明伶俐的狐狸等着我。她精心地掩藏起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打扮成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儿——清秀而干净的脸庞,淡粉的蝴蝶结,蓬蓬纱的小公主裙,白色的小皮靴。这匹小兽倒是见过世面,看到我时,一点也不慌乱,眼睛眯成弯弯的月亮牙,灿烂的笑容像盛开在清晨的太阳花。而我一眼就识破她的小把戏。我知道这是一只狐狸,会一点变身的小妖法。她是从聊斋偷跑出来的,还是从封神榜里逃出来的,我不想去追究。

狐轻轻踮起足尖,迎风跳起优美的旋风舞,撑开的公主裙像一朵白云托着她飞在半空。她一边跳一边唱,神奇的风呀,神奇的雨呀,神奇的果子会说话……歌声停下来,她的手里变魔术样捧着一个闪着蓝光的果子。她把果子托到我的面前说,买一个吧,这不是普通的果子,它能陪你说话逗你开心。我下意识地摸一下自己的肚子,脑子里闪出白骨精和铁扇公主的影子,我坚决地摇摇头。蓝果子是石头变化的也可能是癞蛤蟆,反正我是不会上当的。狐的第一个计谋失败后,马上又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她说,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东西,她没有钱,她很饿。这种小把戏迷惑不了我,我冷笑,你可以吃苹果呀。狐狸的眼里立刻蒙上一层悲伤,我不可以吃掉自己的孩子。我没有被她的胡言乱语吓倒,只是惊讶自己竟然会通晓狐语,我可能也是一只妖吧。只不过我把尾巴掩饰得更巧妙罢了。我在口袋里掏,我想找出一点零钱给她,可是口袋里除了一支笔外一毛钱也没有。狐狸会写信吗?好像不会吧!笔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在我犹豫不决时,她迅速拿走了我的笔。

我细细查看手里的苹果,寻找破绽。这只奇怪的果子散发出甜甜的奶香味,蓝色的果皮像婴儿的皮肤一样柔滑。我用手指头点了几下它的肚子,它发出“咯咯”婴儿般的笑声。不过一个儿童玩具罢了,就像我小时候玩过的橡皮鸭。

苹果果然有问题,它在我手里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手心里躺着一颗黑黑的苹果籽。种籽瘦瘦的小小的,睁着无辜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几分钟后,它无声无息地遁入我的皮肉。发现上当后,我骑着自行车沿狐逃遁的方向急急追赶。我想拿回我的笔。我在手包里找到了半截口红,我觉得她更需要口红。狐发现我追来后急促地奔跑起来,小皮靴子鼓点样敲击着地面。

穿过一片葵花地又穿过一片葵花地,累得气喘吁吁,我准备放弃了,不过是一支笔,喜欢就送给她算了。何况人家还留给我一只果子,不对,是一颗苹果籽。世上的东西都是变幻无穷的,也许种下苹果籽会长出金色的太阳花。犹豫间,狐已经不见踪影。呵,狐终归是狐,怎么变幻也就是一只小畜。她也许化成一股青烟飞走了吧。我知道,狐仙们都有来去无踪的本领。

沿着原路返回,我还要赶去单位工作。我的领导十分苛刻守时,他每天都会站在厂门口拿着手表一分一秒地掐时间,如果不幸迟到,一个月的奖金就没有了。下月亮门洞的台阶时,迎面忽然刮起一股旋风,黄色的旋风扭着身子打着转儿一路跑来。来不及躲闪,我已经落在巨大的风口袋里。眼前黑洞洞一片,难道是遇到土匪?如果他们把我劫持到深山老林里做土匪的老婆倒也不错。不过撕票的话就不美了,那样鸟永远也找不到我。

一张清秀的狐狸脸浮在风尘中,我认识她的眼睛,还有她脸上的笑容。看清楚是刚才逃走的那只狐狸,我倒不害怕了。我竟忘了这障眼法也是她们狐族惯用的手段之一。她是不是也后悔了?的确一支笔对狐狸来说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她又不用拿着笔考大学。大不了把苹果还给她。把手伸进口袋才想起苹果已经没有了。我弄丢了她的苹果。不由有些紧张,她会趁机敲诈我吗?这只狐狸真是狡猾,埋伏起来,暗中袭击我。用不光彩的手段,白白拿走别人的东西。还让人哑口无言。我暗暗盘算,如果她纠缠不休的话,我只好自认倒霉,笔送给她好啦。也许人家还真是一只爱学习的狐狸。对了,口红也送给她。女狐狸大概和女人一样吧,也爱打扮爱涂脂抹粉。

她果然是来讨回苹果的。我不客气地告诉她苹果早被我吃掉了,跑累了,口渴,正好拿来解渴。狐狸愤怒地跳跃起来,张开大嘴一口咬住我的一节手指。我尖叫着,大声地喊着救命,并用脚死命地踢她。我拼了所有的力气,她的嘴里仿佛是个无底洞把我的力气都吸光了。我倒吸一口冷气,暗暗寻思难道这小兽已经修炼成了武林秘笈里的吸星大法?

鸟叫着我的名字,用力推搡。我往上拉一拉被头。我睡在我们的婚房里,身边是穿着睡衣的鸟,没有什么狐狸,我也没有机会成为土匪的压寨夫人。鸟起来上厕所,喝水,然后打开电视。鸟的生活习惯是只要醒来就要打开电视,屋里立刻充满声音和色彩,鸟说,闹中取静,电视可以帮助睡眠。

我告诉鸟,刚才梦到了狼,一头白狼咬住我的手不松口。我说谎,把狐说成狼。

天亮时,手指头果真有些隐隐地痛。仔细看上面有没有留下狐的牙印儿。还好,没有。我脑子里甚至还闪过荒唐的想法,被狐狸咬伤,要不要去医院打狂犬病针?狐狸属于犬科吗?

我和单位的大姐聊天,讲梦到了狼还有苹果。她笑嘻嘻地看着我。这是一个胎梦?狼暗示男人,苹果则代表男性的生殖器官。狼和苹果加在一起抽象地说明我以后会生一个勇猛健壮的男孩儿。

狼,苹果,胎梦,儿子,四个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的词汇搭在一起,竟会得出这样异想天开的结论。魔幻现实,还是意识流?我笑个不停。

你是不是怀孕了?大姐一本正经地问。

脸一下红了,我还不习惯把难为情的床笫之事当众讲出来。而大姐后面的话更露骨,脸红啥?两口子在一起不就是被窝里的那点破事。明事暗做。

私下我喜欢这个胎梦的结论。因为在心里我喜欢男孩儿,不是重男轻女的思想作怪。我母亲重男轻女,在她的眼里,男孩子是宝,女孩子是草。我从来没有宝和草的偏见,我只是固执地认为,一个女孩子长得不漂亮的话,会比别人生活得辛苦一些,会遇到很多麻烦。漂亮的女生在学校被老师同学喜欢,在工作中被上司被男女同事欣赏认可,在爱情上更是不断有优秀的男孩子追求。男人们大多喜欢漂亮的女人,女人也喜欢好看的女人。我不是一个容颜姣好的女人,出于遗传,我相信我的女儿也不会漂亮。

我和鸟在一起的晚上,节目单一,内容枯燥,重复着同一个动作。鸟总是说,他喜欢小孩子。这种暗示让我感到压力巨大。不久前我刚刚得过一场肾病,我害怕会有什么后遗症。

我是水厂里的化验员,我把水滴在牛肉浸膏做成的培养基上,在37度的恒温下,培养出更多的细菌。我认真记录下它们的个数,然后写出一组详细的报告数据。从这些数字上,水厂的工作人员判断水质干净还是被污染。在显微镜的帮助下,我进入另一个平时肉眼看不见的神奇世界。细菌的分裂时间和速度是以微秒计数的,细菌的颜色鲜艳漂亮。我睁大眼睛看着它们一边生,一边死。新生和死亡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段进行着。

五一劳动节放假,我和鸟进城去玩。公园的人工湖里有几只鸭子形的脚踏船。脚踏船总是不够用,要排队等候很久。桃花谢了,雀舌一样的新叶儿长满枝头,我捡起落花,用残留的花瓣占卜我们的爱情。奇数是凶,偶数是吉。鸟看着对面船上的一个小孩子,咧着嘴傻笑。

鸟在晚上喝了酒,他说高兴就得多喝点。因为酒,因为桃花,因为心情,我们做爱。鸟用一只枕头放在后面,新婚指南上说,这个奇怪的姿势容易让女人怀孕。

我心里很讨厌鸟搞怪的做法,但我不会直接反对他。暗中我好像比鸟还着急,还希望早点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将是我最好的证人。我不仅可以做妻子,还会是合格的母亲。事实上婚后这大半年的时间,我一直生活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像一个做过坏事逃逸的犯人,担心有一天事情的真相败露。

成为一个女人后,我第一想到的就是养母。对于她这些年的古怪行为多少也懂了一点。生理缺陷让她有了严重的性格缺陷,对于抱养回的孩子她又爱又怨。爱是因为她一直渴望成为一位母亲。怨呢?那个抱养的孩子无形中成为她不实身份的证据。她用别人的孩子偷来“母亲”这个神圣的称呼。记得当知道我初潮来临时,她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是我背着她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不明原因的呕吐让全家人跟着紧张起来。特别是我的婆婆,她坐在我的床头,左手捏着我的一节手指,嘴里念念有词。我想她大约是在念一种古老的咒语,那是我听不懂的一种语言。记得我奶奶也会念咒。小时候我生病了,她不是找大夫给我打针吃药,而是取出几张黄表纸和纸钱,嘴里念着咒,把纸钱从头到脚在我的身上擦三次。然后在十字路口把擦过身子的纸钱烧化,来路不明的鬼神拿到沾有我身体气味的钱后,就会自觉离开。被奶奶念过咒,第二天早上我的病多半会好。如果不好,她就说这是医家的病,不归仙家管。在古老的村落,那些上了年岁的女人都会用咒语驱赶邪魔。那是她们治病救人的手段之一。村里很多小孩子就是用这样的办法被她们救下来的。我的婆婆为了帮我,竟然运用上她家传的古方。她的手很暖,她的眼睛里都是担心。

医生告诉我,怀孕了。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立刻浮出那只在梦里遇到的狐狸,还有奇怪的胎梦说法。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狐狸把她的礼物强行留下,悄然而去。

所有气味都是呕吐的元凶。我的味觉发达到极致,我闻到各种奇怪的味道,墙壁的,地板的,家具的,电视的。我和鸟描述铁的味道,咸咸的;沙发的味道是甜的;地板呢,有一点像虾膏的味道,但不是很腥。鸟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人类,已经化身为妖孽。

很多怪癖一拥而来。不能看电视,只要看到里面有什么食物,立刻就会吐个不停。声音也不行,单位的同事在办公室聊天时聊到吃花生,花生白白胖胖的样子让我恶心难受。我只好一个人出来溜达,在厂子的小树林走来走去。我可能是想找到那只狐狸,告诉她,她的礼物并不美好。

鸟身上的味道更让我受不了,每夜鸟熟睡后,我抱着枕头偷偷溜出来睡在客厅的地板上,睁眼看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但是白天我的睡眠极好。于是我把水壶烧干,把蒸锅烧干。鸟买了新壶新锅,但他不再让我一个人进厨房。有一天我特别想吃包子,要那种精小的,只有半两重,里面的肉馅抱成一个小肉丸。鸟急急慌慌地买回来,丰厚的油脂浸透包子的外皮。我只闻一下,就让他赶快拿走。我闻到了猪的味道。猪油的腥气强烈地弥漫在空气中……

鸟变身为一个侦察员,日夜不停地清理气味留下的影子。我恨不得把鼻子嘴巴眼睛封堵起来,用最厚实的墙。

每天早上醒来最难过的一件事,就是怎么找各种理由和单位领导请假。我没有力气走完那一段小马路。厂里经历过生育的姐妹们安慰我说,每个怀孕的女人都要过这道难关,不过到了三个月后就好了,孕妇到了三个月时不再害口。那个时候胎儿已经在子宫坐实,不会再这么折腾了。生育是一个坎,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个坎,跨过去你就是一个妈妈。

我辛苦地等待着漫长的一百天。

我以为渡过了这三个月的难关,我和胎儿会和平相处,我的身体不再排斥异物的侵入,而他也能够慢慢习惯子宫里的生活环境。可是……

食物成了我最大的敌人,哪怕一口汤进嘴也要吐出来。我骨瘦如柴。早上在厕所,我看到呕吐物里竟有鲜红的血,刺眼的红。我心里一下暗了,这个孩子看来是留不住了。他不是来投胎的,而是来索命的。我的,或是他的。我用水冲洗干净血迹,不动声色地去上班。我要在路上想清楚一个去留的问题。

显微镜下,橘色的细菌生生死死。我给哥哥打电话,询问一些流产的细节。前不久,他刚带女朋友做过手术。他们还没有结婚,是意外怀孕。

哥让我再坚持一下,他说,流产手术比生孩子疼。而我是一个怕疼的人。

婆婆找来一个顶仙的女人,据说此女仙法精妙,精通各种神灵的语言,并能够治疗一切疑难病症。摆上供品,燃起香烛,女人忽然换用一副男人的腔调和我们说话。婆婆诚惶诚恐地说这就是那位附体的仙人。我和仙人面对面坐着,她问我答。仙人吸烟,用晋剧腔说唱。仙人还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对话,他们仿佛是多年的旧相识。读过书有一些科学常识的我不反对婆婆搞这些,甚至还很配合她,我知道她是疼爱我的。

我又一次来到医院,希望大夫可以帮一帮我的孩子。他们知道我怀孕情况后,警告我用什么药物都要谨慎,最好是不用药。后来一位年长些的大夫说,可以输一些氨基酸类的营养药,也许是因为孩子前期太缺营养了,才会有这样的病状。输了三天液后,我能吃进一些东西,但有时还会吐。

孩子终于安静下来。我拼命地吃东西,为了让他有营养。我一天吃四餐或是五餐,可还是觉得很饿。我做梦都在吃东西,饺子,大饼,红烧肉等各种吃食。不过再没有梦到吃苹果。

在B超室做产前检查时,我询问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医生瞥我一眼说,看不太清楚。我心里已经明白是个女孩。我们学着别人提前给过医生好处费,男孩的话,医生一般会有暗示。鸟分明有些失望,他说,先不要让我妈知道是个女孩儿。天下所有的婆婆都喜欢抱大孙子,我的婆母也不例外。鸟还是喜欢赌。

我把梨苹果柿子冻在冰箱里。我爱吃冰冻过的水果,牙齿啃着冻得结结实实的果肉很爽。鸟现在已经习惯我怪异的饮食行为。预产期一天天临近,肚子越来越大,我低头看不到自己的脚,穿鞋时需要鸟的帮忙。

我们去医院做最后一次产前检查。躺在诊床上,撩起上衣,我滚圆的大肚子完全暴露在医生面前。那是一个年青的男性医生。怀孕让一个女人忘记了面对异性时该有的矜持。他拿起一个尖嘴的瓶子,把一种液体涂在我的肚子上。冰凉的感觉。我不由有些紧张。再过几天,将有一个婴儿成为我的孩子,而我还没有准备好怎样来当妈妈。他一边推动着仪器,一边说胎儿发育良好,四肢健全,就是头围有点大,不过也没关系,在正常的范围内。我扭头看到显示屏上白色黑色的光斑,那是一个末出世的孩子的照片。我的眼里忍不住有泪水涌出来,我们相见的日子越来越近。

能感觉出这是一个急脾气的孩子,他生气时要踢我一脚,高兴了还是踢我一脚。要不就手舞足蹈地跳舞。不过无论他怎么折腾,我都是高兴的,喜爱运动的孩子一定是个身体健康的孩子。身体健康是天下所有母亲对孩子的祈愿。他又调皮了,这回可能是练习跆拳道呢,我把手放在肚子拱起的部位,想通过手语,和他说说悄悄话。他对我发出的友好信号,置之不理。

我和鸟一样存着侥幸心理,希望他是一个调皮的男孩子。

母亲说,她不会来照料我的月子。我有点吃惊,但似乎也能理解她。让一个没有生孕过的母亲看到女儿怀孕生产的过程,是很尴尬很难堪的事。我淡淡地说,没关系,婆母会照顾好我的。

我要为自己储备一些月子里的食物。我把鸡蛋一只只洗干净,放在盛着盐水的瓦罐里,十几天后它们会成为美味可口的腌咸蛋。把核桃仁从坚硬的壳里取出来存在冰箱里,营养专家说吃核桃能让小孩子的大脑发育良好。我特意买了进口巧克力,书上说巧克力在生产时能快速给产妇补充热量。听生过小孩的同事说女人月子里不能沾凉水,我把自己所有的衣物洗干净,光手绢就洗了七块。我买了成打的内裤,我和婆婆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让她帮我洗内衣的地步。内衣是一个女人的隐私,能够把隐私泄露出去的,除了自己的母亲和爱人不会有别人了。而我也不愿意让鸟为我清洗沾了秽物的内衣,我还要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小孩子的衣物婆婆早已给我拿来看过。她亲手缝的小被子小褥子小枕头,还有蓝底白点的小裤子小褂子。婆婆说,穿着有花点点的衣服,孩子以后会聪明。脑子活,点子多。我笑着点头默认。

还要准备什么来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没有人告诉我!剩下的大概就是我当母亲的心情。

阵痛来得太突然,它完全把我打败。我蜷缩在床角,咬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我从《孕期一百问》里面学习了很多关于分娩的细节,我以为我已经准备好,可以用书上这些丰富的生产经验来迎接一个小生命的到来。当母亲选择回避时,我就明白没有人会帮我,我必须一个人面对重重困难。

疼,撕开皮肉敲碎骨头的疼,在巨痛中头脑清楚的我找不到一项和书上相同的症状。鸟不再相信《孕期一百问》,他急急地找来他母亲。有过生育经验的婆母被我痛苦的叫声吓傻了,她连念咒语都忘记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送医院,快送医院!

矿区偏僻,深夜里根本找不到去医院的车。家里没有电话,也叫不来救护车。我必须坚持到天亮。我想起我的四婶,她是因为生小孩子死掉的,四婶当年只有二十九岁。我责骂自己,呸,呸,怎么会想这些不吉利的事。我还想起我从未谋面的生母,当年的我一定也是这样折腾着她,让她生不如死。而这一刻,我是那么渴望见到她。她会传授给我生育的经验和秘诀,那是她亲身体验,这些经验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现在只能是我一个人面对。

我把冻得硬邦邦的水果拿出来,一口一口地啃着。刺骨的寒冷似乎可以减轻一些疼痛的折磨。我流着泪啃了一只冻梨,又开始痛了,把骨头掰断的痛。痛得我把刚刚吃下的冻梨吐出来。擦干净嘴巴,我又吃冻柿子。婆婆告诉我必须吃东西,这样才有力气生产。

我跪在地上,扯着自己的头发,这时只有拼命地伤害自己才可以减轻一点痛。当来自身体的两种疼痛交缠在一起时,我可以暂时逃出一秒钟。我拿过那本分娩书,想找到一种解脱的方法。书上说缓解阵痛的办法是,深呼吸,大口地吸气,呼气,我像一尾缺水的金鱼张大嘴巴,吸气呼气。没有用,还是痛得要命。天微微亮,鸟出去借到一辆摩托车。我艰难地爬上车子,又滚下来,该死的阵痛又来了。

我的骨缝儿只开了二指,离生产早着呢。开骨缝儿是我听到的最恐怖的词,在人体连接最紧密的骨头缝上用外力撑开一个五指宽的大口子,这是怎样的一种酷刑。一个女大夫再进来为我检查时发现胎儿竟然已经没有了羊水,胎心音也不好。孩子大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大夫让立刻准备剖宫手术。我更紧张,连阵痛都忘记了。家属签手术单,万一出现意外保大人和保孩子的生死问题,被几个简单的汉字轻松地掩盖过去。抽血化验,备皮,注射麻醉剂,准备氧气等等,我的手脚被捆在手术床上。虽然下半身是麻木的,但头脑是清醒的,我清晰地听到金属的手术器械发出清脆地碰撞声,我感觉到手术刀划开皮肉,还有手术钳扒开肚子时有液体在汩汩地流动……

没有侥幸,是个小丫头。我的女儿在一个腊月的上午出生。

忍着伤口的疼痛,我抱起女儿,她紧紧地闭着眼,眼线狭长,内眼角外眼角划出优美的弧线,她的眼形真的很像狐狸的眼睛。同房的病友拉动抽屉,听到声响,刚刚出生几个小时的女儿忽然睁大眼睛,她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这一眼像一根绳子把我们牢牢地拴在一起,让我们签下一辈子的母女之约。女儿不明原因地大哭起来,我心里一惊,在水汪汪的眼仁里我看到一只正在奔跑的狐。

鸟忧心忡忡地说,这孩子长得真丑。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婆婆说,可不,刚生下三天的孩子丑得赛驴。你生下那会儿更丑。

陈年,山西大同人。自由职业,先后在《天涯》《山花》《西湖》《作品》《芳草》等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