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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19年7月上半月刊|路也:身体里有遥远和无限

来源:《诗刊》2019年7月上半月刊 | 路也  2019年11月08日08:24

小城故事

 

阳光穿着宽松的袍子

从镀金穹顶拂过

我的心不在庙宇里

而停留在风铃木黄色的花瓣上

东方是金黄色的

配上一面古蓝的天空

悬挂一朵疲惫的云

在小城,啊在小城

我和我自己在一起

 

那些从苦闷出发

来到小城的人

苦闷终结在

一粒芒果之中

坐在咖啡馆发呆

任凭生活悄悄溜走

身体里有遥远和无限

在小城,啊在小城

我和我自己在一起

 

一位歌手在此离世

从此歌声绕树不绝

当有人在露台上忍受着长寿的乏味

早逝是一枚被授予的勋章

为了缓解人生苦难

一条条小街被涂抹了咖喱和青草药膏

十字路口供奉先祖和列王

在小城,啊在小城

我和我自己在一起

 

时间一点一点地

从旧城城墙拐弯处消失

落日终于把山巅遗弃

并原谅了护城河的哀伤

风歌颂着它自己

我整个人有一种由丝绸织成的感觉

在小城,啊在小城

我和我自己在一起

 

夜幕降临在我的隐姓埋名之上

从一幅未完成的画中逃出

进入到梦的避难所

一个远古文明的分支的末端

被一匹大象驮着

保持弱小是哲学

微笑是温柔者的利器

在小城,啊在小城

我和我自己在一起

 

与往事相连的丝线

纤细得只剩下一毫米

今夜就住在隔壁

说梦话只能用母语

把月亮揽在怀里

盖着星辰的被单睡去

一扇正对着虚无的大门

缓缓地从银河系开启

在小城,啊在小城

我和我自己在一起

 

 

秋天的栗树林

 

走在不知名的山谷,不知名的溪水流过身旁

大地正露出倦怠的面容

抬头望向山冈,望见秋天的栗树林

 

天空是巨大的平静,悬在栗树林上方

阳光安祥,含有细细的砂糖

 

栗树林在山冈之上

挺立之姿已无法超越自己的斑斓

那整编待命的悲怆

 

风吹过栗树林的头顶

一只黑翅鸢趁机急速滑翔

当吹到尽头,变成一声徒劳的叹惋

风里有离别,有遥远,有永逝和遗忘

 

壑谷里弥漫着撤退的气息

这世上一切都不属于我

除了四通八达的天空,没有谁会写信来

爱过的人在病中,彼此不见已有三年

抬头望去,云散淡,心空旷,栗树林在山冈

 

 

山 泉

 

我的心要去泉边,那无名的泉边

山谷多么好,因有了无名的泉水而销魂

 

隐姓埋名于山中

由于不为人知而自由

在上方,有打瞌睡的云朵

风吹过描述活水和溪流的《诗篇》

 

从崖壁的潜意识往外渗淌

自以为已经睡着

不晓得其实醒着,是在冥想

把斜照过来的一抹阳光当作天启

 

脉脉细流扎根于岩石

永不止息仿佛是一种徒劳

在虚空之中保存了梦想

 

喜悦溢了出来

喷涌着细碎的花,究竟为谁

流向远方,流向宿命和未知,与谁相会

 

青苔生成了潮润的清寂

一只蜜蜂嗡嗡嗡,对一朵野菊诉衷肠

 

走过山谷的旅人

举着塑料瓶来朝拜泉水

曾经来此汲水的牧童

或许已老,已离世,坟头长满青草

 

有鉴于万物流逝,都将成空

我的心要去泉边,去那无名的泉边

 

 

风 声

 

听我说,这是徐霞客来过的村庄

他在这里住了七天

那几天一直下雨,他喝茶、吟诗、抄县志

 

这是他旅行的最后一站

他在这个极边的村庄结束一生的出游

打道回府,再也没有出过家门

 

听我说,徐霞客因失恋而开始旅行

只有山水可以治愈这伤痛

其实是爱情,让我们有了一本伟大的游记

这是我的考证,信不信由你

 

天气晴好,我坐在村口吃一碗清汤饵丝

炮仗花从墙头垂下

旁边的屋宇有飞檐,挑着一朵白云

 

溪水不懂道观的严谨

老樟树下,未完的棋局里有几百年风云

 

石板路的尽头

一片蚕豆田,没了蚕豆,只剩秧苗

竹林旁的木板屋老掉了两颗门牙

 

小村依然旧时模样

功德圆满

 

他望过的那片天空,我又来望

连风都是吹过他的头顶,又来吹过我的头顶

一定有什么讯息在那风声里

让我有点想哭

 

 

尽 头

 

无人在这个小镇上等我

那条石巷中也没有那人的影子

 

两旁石墙,高高竖立

抬头可望见落着小雨的长条状的天空

天空为大地上每个人分配着光阴

每一朵云都属于命中注定

 

墙头的蕨类

总是有葱茏的品德

 

岩片层叠,塞满久远的絮语

巷子长而弯,一直穿过去,就是一声感慨

哪条道路的尽头,不是世界尽头?

 

旧时门庭有朽坏下去的勇气

有不堪重负的美

守候并不存在的现实

总感有话要说,终于什么也没说

 

小镇的灵魂已然厌倦了它自己的肉体

往昔总在我们不在的地方

江水环绕小镇

江水有一万个理由不停地流淌

 

没有人说得出末班船何时抵达

远行的人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