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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双塔

来源:今晚报 | 肖复兴  2019年11月07日07:40

到涿州寻双塔,秋雨绵绵。它们在涿州博物馆的后面,从博物馆看去,一眼能看到南塔。但路不大好走,前面被密麻麻的民居平房所遮掩。问路,一口北京口音的当地人告诉我,往东走一点儿,穿过一条小胡同就能找到了。

这条小胡同叫王字街,很窄,两旁的房子蒜瓣一样紧紧相挨。再往前走,叫塔寺南街,路仍很窄,但两旁有不少豪门大院;尽管是豪门大院,从房屋形状看,像村里人家,乡土味很浓,或者说,隐隐有些暴发户的感觉。铁艺大门紧锁,大红门联高挂,塔尖已在那些人家的房顶上方不动声色地露出头了。秋雨中,浅灰色的塔,显得苍老。这样的古塔,应该出现在红墙碧瓦的寺庙顶尖,或者闪现在苍松翠柏中间,才相适配。如今的古塔,像是沦落风尘之中,曾经闪烁的道袍袈裟,经幡蒲团,都已经黯然失色,甚至不知所终。细雨中斜飞的小鸟,真的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走近古塔前,一圈灰色围墙阻挡,一扇对开的铁门锁着,只能从门缝中往里窥看,看不大清。绕着围墙,转到西南角,围墙对面有一户人家,院子往里凹进去的一角,站在那里,看得清楚一些:高大的古塔的五级塔层,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将细细秋雨尽情从头顶挥洒下来,宛如天雨霏霏,逆光中,那样清亮。围墙里面有树木葱茏,高高的枝头快要抚摸到塔顶,绿叶婆娑,摇曳在塔身四围,像是为古塔穿上的绿衣,权且替代袈裟。古塔便也借树还魂,做着往昔的旧梦。

围墙上有一架南瓜叶盘绕,绿黄相间,曲线流溢,直垂到地上,委顿在雨水和泥水交织的土路上,有些泥泞不堪,把古塔的旧梦彻底打碎,将遥远的历史拉回到今日的空间。

此为南塔。还有北塔。涿州双塔呈南北直线,相距不过三百米。但如今到南塔去,得穿街走巷,绕好几道弯儿。不过,北塔时不时在路的一侧偶尔露峥嵘的灵光一闪,挑逗似的,很是顽皮,颇似月亮走我也走的夜间恍惚迷离景色,让你的心里充满期待。更何况沿路有柿子树和山楂树从两旁院落里探出头来,红红的山楂和金黄的磨盘柿子垂挂在枝叶间,有不安分的果子劈啪啪落在地上,给一路增添了几分野趣。这在如今许多已经园林化的塔寺景区中难得一见。

这一路都叫塔寺北街,一直走到一条绒线胡同,往西一拐,眼前忽然开阔了许多,北塔豁然在目。虽也有围墙,但塔身须眉毕现——全赖于塔前一片种着各种菜蔬的菜地,让北塔一目了然。按理说这里在涿州古城之内,菜园让古塔有了田园味道,这像是城市里的乡村。

涿州双塔均为辽代所建,北塔名叫云居寺塔,南塔名叫智度寺塔,从塔名看,双塔都是依寺而建。如今,寺庙早已不存,双塔显得有些孤单。再好的夜光杯,葡萄美酒已经随日月流失殆尽,便也难现当年风采。

蒙蒙细雨中,我站在菜园边上画此北塔的速写,淅淅沥沥的雨点不时打湿在我的画纸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像是古塔有情呼应而走近我的足迹。古塔上有风铃,不时有铃声从萧瑟秋风中传来,便觉得古塔真是有了生命一样;清亮的风铃声,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像是从辽代传至今天说话声音的回放。

抬头眺望这座砖式八角飞檐古塔的时候,心里暗想,北塔建立于1092年,南塔建立于1031年,距今都有近一千年的时间了。在这一千年来的风云变幻中,多少建筑坍塌,多少朝代更迭,多少帝王将相灰飞烟灭,又曾经历过多少战火、地震等天灾人祸?双塔虽遭受过损坏,居然还能顽强存在至今,算得上是人间奇迹了。都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其实更是凝固的历史,有了双塔这样时间物证的存在,涿州才有了历史悠久的底气,如今历史博物馆墙上篆字书写的“燕风涿韵”,才得到了验证而非风韵的虚传。

只是,如今的双塔淹没在一片错杂拥挤的民房之中,真的太委屈了点儿。一千年之前的历史物证,不要说在涿州,就是在全国乃至全世界又有多少呢?看围墙内的双塔在维修,以后肯定会对公众开放。不过,在这样一片民居包围之中,它们生存的空间实在太小,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千年的时间!沧海桑田,双塔还在,它们的面前已经繁衍成了这般模样。

萧瑟秋雨中,收拾起画笔画本,临走时,禁不住又看了一眼古塔,秋风中,塔顶檐角的风铃还在依依响着。想起龚自珍的一句诗:人生宛有去来今,卧听檐花落秋半。

古塔更有去来今。